精察
裴休
【原文】
裴休尚古好奇,掌纶诰①日,有亲表调授邑宰②于曲阜者。土人垦田,得古器曰盎,腹容三斗,浅项痹足,规口矩耳,朴素古丑,将蠹土壤者。既洗涤之后,磨垄之,隐隐有古篆九字带盎之腰。曲阜令不能辩。兖州有书生姓鲁,能八体书字者,召致于邑,出盎示之,曰:此大篆也。非今之所行者,虽某颇尝学之。是九字曰:齐桓公会于葵丘岁铸。邑宰大奇其说。及以篆验,则字势存焉。及辇致河东公之门,公以为麟经③时物,得以言古矣,宝之犹钟玦郜鼎④也。视草之暇,辄引亲友之分深者观之。
以是京华声为至宝。公后以小宗伯⑤掌贡举,生徒有以盎宝为请者。裴公一日设食,会门弟子,出器于庭,则离立环观,迭词以质。独刘舍人蜕以为非当时之物,近世矫作也。公不悦曰:“果有说乎?”紫微曰:“某幼专丘明之书,具载小白桓公九合诸侯,取威定霸,葵丘之会第八盟。又按礼经,诸侯五月而葬,同盟至,既葬,然后反虞,虞然后卒哭,卒哭然后定谥。则葵丘之役,实在生前,不得以谥称。此乃近世之矫作也”。裴公恍然而悟,命击碎,然后举爵尽饮而罢。(出《唐阙史》)
【注释】
①纶诰:皇帝的诏令文告。
②邑宰:县邑之长,即县令。
③麟经︰为《春秋经》的别称。
④郜鼎︰春秋郜国造的宗庙祭器,以为国宝。
⑤小宗伯︰《周礼》谓春官以大宗伯为长官,卿一人;小宗伯为其佐官,中大夫二人。国有大礼则辅佐大宗伯,小礼则为专掌礼仪之官。
【译文】
裴休崇尚古董,喜爱珍玩。他掌管皇帝的诏书的时候,一个表亲调任曲阜邑宰。当地农民耕地时挖出一件古器,名字叫作“盎”。盎大约能容三斗,短脖鸟足,圆口方耳,朴素古旧而丑陋。洗干净后,磨擦干净,隐隐有九个古篆字环绕在盎的腰部。曲阜的县令也不认识。兖州有个书生姓鲁,能写八种字体。将这个书生找到县上,拿出盎让他辨认。他说:“这是大篆,不是现在使用的字体,不过我曾经好好地学过。这九个字写的是:‘齐桓公会于葵丘岁铸。’”邑宰对他说的话特别惊奇,等把篆体字的书籍拿来一对照检验,觉得字迹的笔画确实相似。邑宰就用车把盎送到河东裴休的家里。裴休认为是春秋时代的器物,可以凭着它来抒发思古之幽情,特别珍爱,就像对待国宝一样。在修改皇帝的诏书的闲暇时间,他动不动就带情分深厚的亲朋好友一起欣赏。
从此这个盎被京华的人们称为至宝。后来他以礼部侍郎的身份主管科举考试,学生中有人请求观赏他收藏的盎。有一天他摆酒宴,请来学生弟子聚会,将盎拿出来摆在院内,大家都围成一圈,保持距离,一起鉴赏。唯独中书舍人刘蜕认为这不是春秋时的器物,而是近代伪造的赝品。裴休不高兴地说:“你这样判断有什么根据?”刘蜕说:“我从前专门学习过左丘明的著作,上面记载齐桓公小白九次召集各路诸侯,树立威信,定下霸主之位。葵丘这次聚会是第八次结盟。又据《礼经》记载,诸侯五月安葬桓公小白,结成同盟的各路诸侯到了之后,就开始埋葬小白,然后拜祭,拜祭以后是早晨和晚上哭丧,哭丧以后确定追封谥号。然而葵丘聚会确确实实是齐桓公小白生前的事情,那时他还活着,不能以谥号相称,所以这是一件近代伪造的赝品。”裴休恍然大悟,命人把盎打碎,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崔碣
【原文】
崔碣任河南尹,惩奸剪暴,为天下吏师。先是有估客王可久者,膏腴之室。岁鬻茗于江湖间,常获丰利而归。是年,又笈贿适楚,始返楫于彭门,值庞勋作乱,阱于寇域,逾期不归。有妻美少,且无伯仲息裔之属。妻常善价募人,访于贼境之四裔,竟无究其迹者。或曰:已戕于盗,帑其货矣。洛城有杨乾夫者善卜称。妻晨持一缣,决疑于彼。杨生素熟其事,且利其财,思以计中之。乃为端蓍①虔祝,六位既兆,则曰:所忧岂非伉俪②耶?是人绝气久矣。象见坟墓矣。遇劫杀与身并矣。妻号啕将去,即又勉之曰:“阳鸟已晚,幸择良晨,清旭更问,当为再祝”。妻诚信之。他日,复往算,宛得前卦。乃曰:“神也异也,无复望也。”仍言号恸非所以成礼者,第择日举哀,绘佛饭僧,以资冥福。妻且悲且愧,以为诚言,无巨细事,一以托之。杨生主办,雅竭其志。则又谓曰:“妇人茕独,而衷财贿,寇盗方炽,身之灾也,宜割爱以谋安适。”妻初不纳,夕则飞砾以惧之,昼则声寇以危之,次则役媒以饵之。妻多杨之义,遂许嫁焉。杨生既遂志,乃籍所有,雄据厚产。又逾月,皆货旧业,挈妻卜居乐渠之北。明年,徐州平,天下洗兵,诏大憝就擒外,胁从其间者,宥而不问,给篆为信,纵归田里。可久髡③裸而返,瘠瘁疥秽,丐食于路。至则访其庐舍,已易主矣。曲讯妻室,不知其所。展转饥寒,循路哀叫。渐有人知者,因指其新居。见妻及杨,肆目门首,欲为揖认,则诃杖诟辱,仅以身免。妻愕眙④以异,复制于杨。可久不堪其冤,诉于公府。及法司按劾,杨生贿赂已行,取证于妻,遂诬其妄。时属尹正长厚不能辨奸,以诬人之罪加之。痛绳其背,肩扶出疆。可久冤楚相萦,殆将溘尽,命丝未绝,洛尹改更,则衔血赍冤于新政,亦不能辨。前所鞠吏,得以肆其毒于簧言。且曰:以狱讼旧政者,汉律在焉。则又裂膐⑤,配邑之遐者,隶执重役。可久双眦流血,两目枯焉。时博陵公伊人燕居,备聆始卒。天启良便,再领三川。狱吏屏息,覆盆举矣。揽辔观风之三日,潜命就役所,出可久以至。乃敕吏掩乾夫一家,兼素鞠胥,同梏其颈。且命可久暗籍家之服玩,物所存尚夥⑥,而鞠吏贿赂,丑迹昭焉。既捶其胁,复血其背,然后擢发折足,同瘗一坎。收录家产,手授可久。时离毕作冷,衣云复郁。断狱之日,阳轮洞开,通逵相庆,有出涕者。沉冤积愤,大亨畅于是日。古之循吏⑦,孰能拟诸。(《出唐阙史》)
【注释】
①蓍(shī):蓍草。我国古代用它的茎占卜。
②伉俪(kàng lì):夫妻。
③髡(kūn):古代剃去男子头发的一种刑罚。
④愕眙(è chì):惊视。
⑤膐(lǚ):古同“膂”,脊梁骨。
⑥夥(huǒ):多。
⑦循吏:奉公守法的官吏,好官。
【译文】
崔碣担任河南尹,惩治坏人,剪除恶霸,是天下官吏的榜样。先前有个贩卖货物的商人,叫王可久,家庭富裕。每年在各地贩卖茶叶,常常赚很多钱回家。这一年,他又带了很多茶叶到楚地,乘船到了彭门,正赶上庞勋叛乱,被阻在贼兵控制的地区,超过了预定的日子也不能回家。他的妻子年轻貌美,而且没有兄弟子女。她几次花钱雇人到贼兵占领的地区四处寻访,都找不到王可久的踪迹。有的人说:她丈夫已经被强盗杀死,钱和货都被抢走了。洛城有个叫杨乾夫的人,善卜卦。王可久的妻子早晨拿一匹细缣去找杨乾夫,请他推算丈夫的情况。杨乾夫对王可久家里的情况一向清楚,并且眼红王可久的钱财,就想着借此机会算计她。他拿出蓍草虔诚占卜,结果出来后,对她说:“你担忧的是你的丈夫吗?这个人已经死了很久。卦象已经显示出他的坟墓。遇到强盗杀了他。”王可久的妻子号啕大哭着要离开,他又劝她说:“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幸亏选择了早晨的好时辰来算卦。改日早晨你再来,我再为你重新算一遍。”王妻对他很是信任,又找了个日子过去算卦,仍然和上一次的卦象一样。杨乾夫就说:“真是神异啊,看来没希望了。”并且告诉王可久的妻子说,只是这样号啕痛哭不成礼仪。应该找个日子办丧事,请和尚做法事,给你丈夫在阴间祈福。王妻悲伤又惭愧,认为杨乾夫的话十分真诚,就把大小事情全部托付给他。杨乾夫认真操办丧事,竭尽全力使王妻满意。然后他又对王可久的妻子说:“你一个妇人家,独自生活,又守着这么大的家业,如今强盗正闹得凶,容易给自己招灾。你最好忘掉亡夫,早点嫁人,安生过日子。”王妻起初不肯,杨乾夫就晚上扔石头吓她,白天说有强盗威胁她,再则请媒人去诱惑她。王妻感激杨乾夫的仁义,就嫁给了他。杨乾夫实现了自己的心愿,霸占了王可久的全部家产。又过了一个月,他又重操旧业,带着妻子搬到乐渠北边居住。第二年,徐州的战乱平息,天下太平,皇帝下诏,只把发动战乱的贼兵头领抓住治罪,其余的胁从者不加追究,并且发给证明,释放回家。王可久头发也剃光了,一无长物,往家里走。瘦骨嶙峋,憔悴疲惫,身上长满了疥疮,又脏又臭,一路要饭。到了家里,却发现房屋已经易主。他拐着弯地询问妻子的下落,人们都不知道。他辗转奔波,又冷又饿,顺着路走,一边走一边哀叫。渐渐的有人知情,就告诉他妻子和杨氏的新居。他见了妻子和杨乾夫,站在门口,眼光直勾勾地,想要和妻子相认,杨乾夫却打他、骂他、污辱他。他狼狈逃跑,勉强捡回一条命。妻子非常惊愕,制止了杨乾夫的行为。王可久无法忍受冤屈,去官府告状。等到官府开始审理案情,杨乾夫已经送上了贿赂。办案官员去他妻子那里取了证据,然后诬蔑王可久胡说八道。当时河南尹正长厚不能辨别奸恶,给王可久加上诬陷良人的罪名,打了他一顿。他被背上绑紧的绳索勒得痛楚难当,被人搭着肩扔了出去。他冤屈缠身,简直难以支持。他命不该绝,换了洛尹。王可久又嘴里流血,前去新官面前伸冤,仍旧不能辨白冤枉。以前办案的官员对他百般污蔑,告诉他说:“诬告前任官员,按照汉朝延续下来的法律,要打断脊梁骨,发配远地,罚作苦役。”王可久两眼流血,哭得快要瞎了。这时博陵公崔碣退朝闲居在家,对王可久的冤情听了个明明白白。正好天启良便,他再次担任了河南尹。狱吏吓得大气不敢出,王可久的冤案再次提举查办。崔碣调查了解了三天,秘密到监狱里把王可久提出来。然后派人突然逮捕杨乾夫全家,连同原来审理案件的官吏一起,戴上枷锁,关进监狱。并且暗中命令王可久清点家产,贵重器物还剩下不少。原来审理案件的官员的丑恶罪行也大白天下。崔碣命令打他们的两肋,又把他们的后背打得流血,然后揪着头发把腿打断,全都埋在一个坑里面。又没收他们的家产,亲手还给王可久。当时天气很冷,阴云覆盖。重新判决的这一天,突然太阳出来,人们满街欢庆。有的人激动地落了泪。沉积的冤情和愤怒,都在这一天得到了澄清和发泄。古代那些奉公守法的官吏,有谁能比得上博陵公崔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