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黄宗羲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世称梨洲先生，浙江馀姚人。早年即关心政治，为明末复社领袖之一。清兵渡江，于家乡募兵抵抗，依附于绍兴监国之鲁王政权，授兵部主事，升左副都御史。事败后，屏居家乡，著书立说，著有《明夷待访录》、《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等，在政治学、经济学、学术史诸方面，卓有建树，为我国十七世纪卓越的思想家、史学家。强调文学之社会功用，文章质朴、犀利；诗宗宋人，不事雕琢。有《南雷文定》等。

山居杂咏^[1]（六首选一）

锋镝牢囚取次过^[2]，依然不废我弦歌^[3]。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4]！廿两绵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5]，岂信人间胜著多^[6]！

《四部丛刊》本《南雷诗历》卷一

周公谨砚^[7]（四首选二）

弁阳片石出塘栖^[8]，馀墨犹然积水湄^[9]。一半已书亡宋事，更留一半写今时^[10]。

剩水残山字句饶^[11]，剡源仁近共推敲^[12]。砚中斑驳遗民泪^[13]，井底千年恨未消。

《四部丛刊》本《南雷诗历》卷二

原君^[14]

有生之初^[15]，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16]；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17]。有人者出^[18]，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19]，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20]。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21]，许由、务光是也^[22]；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23]；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24]。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25]。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26]。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27]，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28]，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29]，屠毒天下之肝脑^[30]，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31]，曾不惨然^[32]，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33]。”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34]，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35]？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36]，名之为独夫^[37]，固其所也^[38]。而小儒规规焉^[39]，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40]，至桀、纣之暴^[41]，犹谓汤、武不当诛之^[42]，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43]，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44]，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45]，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46]，皆不便于其言^[47]，至废孟子而不立^[48]，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49]？摄缄，固扃^[50]，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51]，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52]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53]？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54]，则唐、虞之世^[55]，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56]；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57]，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58]。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59]，不易无穷之悲^[60]，虽愚者亦明之矣。

《四部备要》本《明夷待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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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张煌言水师反攻长江，旋失败。时作者避居四明山中，感复明无望，作此诗以排解苦闷。此为第一首，写历经危难而心终不改、贫穷终老亦心甘之心境，沉郁苍劲。

[2] 锋镝（dí狄）：刀锋和箭镞，喻战争。牢囚：被囚禁。取次：挨次，一个接一个。作者自明末二十馀年来，多次经历危难，故云。

[3] 弦歌：歌咏，诵读。《孔子家语·在厄》：“绝粮七日，外无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孔子愈慷慨讲诵，弦歌不绝。”诗本此。

[4] 其：岂。

[5] 一冬：一死，终其身。冬，《说文》：“古‘终’字。”段玉裁注：“冬之谓终也。”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道经》：“飘风不冬朝，暴雨不冬日。”通行本“冬”均作“终”。堂堂：光明正大貌。

[6] 胜著：一作胜着，成功之举动。

[7] 诗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周公谨，宋末周密，字公谨，号草窗，曾居吴兴，号弁阳翁。入元未仕，专事著述，有《癸辛杂识》、《武林旧事》、《草窗词》等。作者自康熙初年，抱遗民之痛，隐居著述，类乎周密，遂借旧井中发现之周密遗砚以写心。所选为第一、二首。

[8] 弁阳片石：指周密砚石。出塘栖：从塘栖井中发现。塘栖，镇名，在杭州北。

[9] “馀墨”句：谓残留之墨汁犹存。唐刘言史《右军墨池》：“永嘉人事尽归空，逸少遗居蔓草中。至今池水涵馀墨，犹共诸泉色不同。”此诗用其意。水湄，水边。

[10] “一半”二句：就砚之用处说，前句谓周密，后句自谓。亡宋，犹“故宋”，已亡之宋朝。

[11] “剩水”句：谓周密记故宋事，著作甚丰赡。剩水残山，残破之山水，喻亡宋遗事。《四库全书总目》卷七《武林旧事》：“是书记南宋都城杂事”，“最为真确”，“于乾道淳熙间三朝授受、两宫奉养之故迹，叙述尤详”；“其间逸闻秩事，皆可备考稽。而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饶，富赡。

[12] 剡（shàn善）源：戴表元，字帅初，浙江鄞县人，因鄞县为剡溪发源地，故人称其剡源戴先生，著名文章家。仁近：仇远，字仁近，杭州人，以诗名。二人均为周密文友。戴曾为周密《齐东野语》作序，仇远与周密倡和甚密。共推敲：一起斟酌文字。

[13] 斑驳：颜色错杂。此指砚中颜色斑驳如泪痕交错。

[14] 本文是作者《明夷待访录》中之首篇。《明夷待访录》成书于康熙二年（1663），包括《原君》、《原臣》、《原法》等二十馀篇政论文，基本思想是反封建君主专制主义。作者认为封建君主以天下为私有，掌天下利害之权，实为天下之“大害”，应破除以“君臣之义”为至上的观念。论说简明、犀利，逻辑性较强，行文中含有痛切之情。

[15] 有生之初：从有人类社会开始。

[16] “人各”二句：谓人人都为生存而自私自利。

[17] 莫或：没有人。或，代词，指人。

[18] 人者：仁者。人，通“仁”。这里指下面要说的“古之人君”。

[19] 释：解脱。

[20] 居：处。引申为担任。

[21] 量：衡量，考虑。入：指为君。

[22] 许由、务光：传说中的高士。许由，亦作“许繇”，相传尧欲让位给他，他拒不接受，隐居箕山，自耕而食。（见《高士传》）务光，传说商汤要让位给他，他力辞，后负石自沉于蓼水。（见《列仙传》）

[23] 尧、舜：传说中的古贤君。《吕氏春秋·去私》：“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与其子而授禹。至公也。”

[24] 禹：原为夏后氏部落领袖，奉舜命治理洪水，功业卓著，后继舜位，为夏代开国国君。（见《尚书》中《禹典》、《禹贡》等篇）

[25] 夫：语助词。

[26] 为：当作，充作。

[27] 汉高帝：刘邦。“某业所就，孰与仲多”，出自《史记·高祖本纪》，是刘邦得天下后，以质问的口吻向其父矜夸所得家业比其兄大得多。孰与仲多，即与仲孰多。仲，指其善于经营的二兄。

[28] 毕世：终生。

[29] 未得：未得天下。

[30] 屠毒：即荼毒，残害。肝脑：指人的身体或生命。

[31] 博：讨取。

[32] 曾：竟，从来。惨：羞惭。唐李愿《观翟玉妓》：“艳粉宜斜烛，羞蛾惨向人。”

[33] 花息：利息。

[34] 向使：假设之词，犹“假若”。

[35] 设君之道：设立国君之理由。

[36] 视之如寇仇：语出《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寇仇，仇敌。

[37] 独夫：残害万民、众叛亲离之国君。《尚书·泰誓》：“独夫受（商纣），洪惟作威，乃汝世仇。”

[38] 固其所也：本是其所应得的。所，宜，适当。《易·系辞下》：“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39] 规规焉：浅薄拘束貌。《庄子·秋水》：“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辨，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

[40] “以君臣之义”句：谓天地间君主主宰臣民、臣民效忠君主之伦理关系，是绝对的。

[41] 桀：夏朝末代君主。纣：商朝末代君主。两人都是古代暴君。

[42] 汤：又名成汤。传说夏桀暴虐，汤兴兵伐夏，将桀流放。武，周武王，继周文王遗志，兴兵灭商，纣自焚。诛：杀。

[43] 伯夷、叔齐：传说为商朝孤竹君之子，周武王伐纣，曾扣马谏阻；武王灭商后，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参见《史记·伯夷列传》）作者认为其事不可信，故说“妄传”“无稽之事”。

[44] 兆人万姓：千万百姓。兆，一百万。崩溃之血肉：指被残害之臣民。

[45] 孟子之言：见《孟子·梁惠王下》：“贼人者谓之贼，残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46] 窥伺：犹“觊觎”，指对君位抱有非分之想。

[47] “皆不”句：谓都认为孟子的话对自己不利。

[48] “至废”句：指明太祖朱元璋曾认为《孟子》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类话语过激，下诏撤除孟子在孔庙中的配享地位。（《南雍志》卷一《事纪》）

[49] 如我：像我一样。

[50] “摄缄（ténɡ滕）”二句：语出《庄子·箧》：“将为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固扃，此世俗之所谓知也。”摄，紧收。缄，结。，绳子。扃（jiǒnɡjué迥决），门窗、箱子之锁钥。

[51] “昔人”句：指南朝宋顺帝被逼退位，“一泣而弹指，唯愿后身生生世世不复天王作因缘。”（《南史·王敬则传》）

[52] “而毅宗”三句：明崇祯帝于李自成将陷北京时，用剑砍长平公主，说：“若何为生我家！”（《明史·公主列传》）毅宗，崇祯帝朱由检死后士民所谥之号。

[53] 废然：灰心貌。摧沮：沮丧。

[54] 职分：职责。

[55] 唐、虞之世：尧、舜时代。唐，尧之国号。虞，舜之国号。

[56] 绝尘：超越世俗。

[57] 人人可欲：人人都想做君主。

[58] 旷后世：后世空缺。

[59] 俄顷：犹瞬间，指极短暂的时间。

[60] 不易：不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