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415年10月25日,天刚破晓,两支军队在穿越法兰西东北部无名角落的高原时相遇了。这两支队伍的反差已不能更大。一方是全身泥泞、在10周前入侵诺曼底(Normandy)的英军残部。在狠狠地挫伤了法兰西人的士气之后,他们夺取了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阿夫勒尔(Harfleur)的港口与城镇。然而,围城战也造成了伤亡。在1.2万名参与远征的英军战士当中,只有半数来到了阿金库尔的战场之上。这些人中大约有900名重铠兵。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肉坦克,从头到脚趾都有铠甲保护,并被普遍认为是当时的精锐部队。1剩下的则是来自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弓箭手,他们只穿着单薄的防御型铠甲,手持长弓。这是一种属于他们岛国的独特武器。其中的很多人都罹患痢疾,正是这一疾病让他们的战友们无力作战。而且,在刚过去的18天里,他们已经不间断地在敌国的领土上行进了250英里。在此期间,他们被敌人骚扰、攻击,多次改换行进路线,现已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就连天气也在和他们作对。当他们艰难地从阿夫勒尔往英军所占据的安全的加来进发时,凛冽的寒风和持续的大雨均增加了他们的痛苦。
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阻断了他们前往加来之路的法兰西军队。法军的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三倍。为收复失去的阿夫勒尔,数以千计的法兰西骑士从法兰西北部的各地赶来,有些人甚至来自更远的地方。重铠兵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国王决定免除了某些装备不甚精良的城市民兵与弩手的兵役,但在战役打响之后,法兰西军队还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增援。除了少数显眼的例外,所有拥有王室血脉的王公贵族都亲临战场,与法兰西最为伟大的军事将领并肩作战。鉴于法军休息充分、补给充足、装备精良,并且是在他们所选定的本国土地上展开战斗,法军显然会认为,战局将向他们所预想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反逻辑的是(这一事实也违背了当时所有公认的军事智慧),在4个小时之后,英军便取得了胜利。一个目击者形象地描述道,阿金库尔的战场被“积聚成山的死尸”所覆盖。2也许最令人感到震惊的是,几乎所有的死者都是法兰西人: “法兰西军队中几乎所有的贵族”都被杀死了,3其中包括阿朗松公爵(duke of Alençon)、巴尔公爵(duke of Bar)和布拉班特公爵(duke of Brabant)、八个伯爵、一个子爵和一个大主教。除此之外,死者还包括法兰西军队中的王室统帅、海军大臣、弩兵大团长以及宪兵司令。还有几百名死者,其中包括奥尔良公爵(duke of Orléans)、波旁公爵(duke of Bourbon)、里什蒙伯爵(count of Richemont)、厄镇伯爵(count of Eu)、旺多姆伯爵(count of Vendôme)。法兰西著名的骑士英雄布锡考特元帅(Marshal Boucicaut)则成了英格兰的阶下囚。相比之下,英军方面,只损失了两个贵族——约克公爵爱德华(Edward, duke of York)和萨福克伯爵米歇尔(Micheal, earl of Suffolk)——和120人,其中只有少数是重铠兵。
英军的胜利是如此出人意料而又势不可当,以至于同时代的人只能将其归功于上帝。然而,对于亨利五世而言,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不仅仅是上帝对他行为正当性的肯定,更是一场精心谋划的远征的顶点。在此之前,国王已经为这一战役花费了很多心血。从这个语境来看待这场战役,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胜利的主要缔造者的果断与专注,还可以了解他排除万难最终成为胜利者的原因。
出于这些考虑,此书不仅仅是关于这场战役的研究,甚至不仅是关于造就了这一戏剧性落幕的远征的研究。《阿金库尔战役》也意在描绘这样一场冲突产生的历史背景,而且,鉴于亨利五世的个性,这场战争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全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战争发生之前的故事。此时,亨利给他的王国烙上了自己的烙印,利用了法兰西内战所导致的内部分裂,并玩弄外交手段,以确保当他发动进攻时法兰西的传统盟友们不会前往驰援。即使在议和的时候,亨利也不忘为战争做准备。他不但建造船只和囤积兵器,还募集了一支庞大的军队。自百年战争开始70年以来,人们从未见过第二支规模像亨利的军队一样庞大的军队。第二部分则按照远征发生的过程进行记叙,包括亨利发出入侵信号的时刻,对阿夫勒尔的围攻与该城的陷落、前往加来的令人绝望的行军、阿金库尔战役以及法兰西纹章官最终的妥协,正式承认法兰西战败。第三部分评估了这场战役对胜利者、死者的家庭以及那些俘虏(他们中的一些人要忍受在异国他乡长达数年的羁押)所造成的影响。与此同时,它也简要地评估了阿金库尔战役所造成的更广泛的历史后果和这场史诗级的胜利在接下来的600年所激发的文学创作。
在战争时期,许多作者会被激励着去描写阿金库尔战役,而这绝不是巧合。每当民族斗志低落或是胜利前景不明时,提醒人们智谋与决心有时候比巨大的人数差异更为重要,是很有用的。但另一方面,在这样的环境中的叙述很容易陷入政治宣传的圈套。大多数关于阿金库尔战役的历史书写和文学创作是片面的。它们或者受到了政治上的驱动,或者受到了极端爱国主义的影响。人们将这场战役描绘为英勇的、简单直接的英格兰平民对懦弱的法兰西纨绔贵族所取得的胜利。在“9·11”事件和英美及其盟军入侵阿富汗与伊拉克事件的余波之下,人们很容易回忆起6个世纪之前的那些战争。人类的本性的确不会改变,但我们生活和进行战争的环境均已改变,因此不能直接把过去与现在进行类比。
我希望这本书能够为人们更为公正地看待这场战争及其导火索做出贡献。相较于法兰西的档案,英格兰的行政、财政以及家庭记录更加完善(绝大多数法兰西的档案被毁于法国大革命期间)。因此,不可避免的是,本书将侧重于英格兰人的经历,但这样做并不一定是不恰当的,因为亨利五世是发起进攻的一方。英格兰档案材料的魅力在于它的细节描述。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年轻的司礼大臣为他的第一次军事远征购置了新盔甲与新装备(包括用于安置马匹的帐篷和一座新的茅厕)。在国王庞大的内廷中,包括纹章官、吟游诗人、厨房仆役和持火炬者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要随国王出征。英格兰人还花费大量金钱雇用了盔甲制造师、造箭师以及外国炮手。这些炮手尤为重要,因为正是他们负责操纵亨利那些庞大的火炮。
在把法方的原始史料连缀成篇后,我们不难发现,与流行的观点不同,许多生活在法兰西北部的人在抵御英国人侵略的过程中也表现得十分团结与英勇。未被颂扬的英雄高库尔领主拉乌尔(Raoul, sire de Gaucourt)的非凡故事便是一个恰当的例子。甚至在他自己的国家,即便有人记得他,他也不过是被当作圣女贞德的战友。然而,许多散落的参考文献显示,这位先前的十字军战士不仅成功地在亨利五世的眼皮底下驰援阿夫勒尔,而且英勇地领导了城镇保卫战,有效抵挡了英格兰人的入侵,不让他们实施下一步的侵略计划。亨利五世随后对待他的方式和高库尔自己的骑士责任感——这种责任感迫使他主动让英国人监禁他,因为他曾如此许诺——让他成了一个非常吸引人的人物。对骑士精神的崇拜曾被历史学家误解、误读、嘲笑为绝望的浪漫主义者,但是高库尔的例子生动说明了骑士精神是如何影响、支配中世纪重铠兵的。而且,他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对于法国人来说,阿金库尔战役是个悲剧。其巨大的不幸不仅在于许多法兰西人为此牺牲,而且在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无私地搁置个人与党派之见,团结起来守卫他们的祖国,却最终失去了生命。
军事史学家们自然对战役中双方的布阵、战场的位置以及战术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但他们有时候忘记了,这些棋盘中的棋子是人。虽然未来并不总是属于他们,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经历。所有中世纪重铠兵都经常被描绘为残忍的暴徒、没有头脑的杀人机器,只为对于鲜血和战利品的欲望所驱动。然而,在阿金库尔的战场上,我们发现了许多富有才智、颇具文采而且机敏的人。约克公爵爱德华与托马斯·莫尔斯蒂德(Thomas Morstede)分别用英语撰写了关于狩猎与外科手术的论著。在15世纪的人看来,这两本著作都是各自领域当中的权威。奥尔良公爵查理(Charles, duke of Orléans)是天才的宫廷爱情诗作家。圣雷米的让·勒菲弗(Jean le Févre de St Remy)与让·沃林(Jehan Waurin)成了他们那个年代的骑士历史学家和编年史家。拉努瓦的吉尔伯特(Ghillebert de Lannoy)是一位著名的旅行家、外交家以及道德主义者。而且,谁能忘记那位无名的英格兰随军司铎呢?正是他写下了关于这场战争最为生动而详细的个人记录。那个时候的他坐在辎重车上,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士兵们则在他的四周战斗。
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层面上,我们也能偶然瞥见战争对那些不那么有名的人的影响。一名扈从在远征前夕典当他的家产,拼命地尝试筹措资金。为“实现在战场上许下的誓言”,两名威尔士人开始朝圣之旅。一名不幸的法兰西人的四个儿子全都在阿金库尔战死了。在战争结束半年后,一位没有收入的母亲独自抚养着七个孩子,而且不知道自己是否成了寡妇,因为她丈夫的尸体仍未被找到。正是诸如此类的个人故事,才让阿金库尔战役在我们面前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注释
1我选用了英格兰随军司铎所提供的数据。他了解事情发展的诸多细节。见下文第308—310页以及附录1。
2GHQ, p. 93.
3St Albans, p. 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