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库尔战役:百年战争中最传奇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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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这是关于一场战役的故事。

从很多方面来看,它并不是一场十分重要的战役。在这场战役之后,亨利还需要再打5年的仗才能获得他想从法兰西人身上得到的让步。即便到了那时,他的早逝也让他所获得的东西变得毫无价值。和英格兰人在百年战争中取得的其他著名胜利一样,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没能阻止法兰西人收回那些被英格兰国王占领的地方。

然而,在英格兰的漫长历史当中,还没有哪场战役能与阿金库尔战役一样著名。虽然英格兰人还取得过其他胜利,例如在滑铁卢(Waterloo)与特拉法尔加(Trafalgar)取得的胜利,但那是大不列颠的成就。阿金库尔战役是属于英格兰人的(尽管是在威尔士人的大力支持之下)。

关于这场战役有一种流行的观点。它之所以为人们所铭记,是因为它是一场由平民(弓箭手)对贵族及其傲慢的敌军所取得的胜利。这是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大捷,莎士比亚为此战发声,并在其中倾注了他出众的诗才与豪迈的爱国情怀:

这个故事应由良人教给他的儿子。

圣克里斯宾节永远不会消失,

从今日到世界的终结。

但我们在此应被铭记。

我们人数很少,但是我们很幸运,因为我们是兄弟的军队。

今天与我一起挥洒热血的人,

将成为我的兄弟。无论他的出身如何低贱,

今天他将成为绅士。

现在英格兰的绅士们,

必然因不在此地而认为自己遭到了诅咒。

任何人,只要说他与我们一同在圣克里斯宾节战斗,

这些绅士便只能自惭形秽。

这是一个被反复讲述的故事,也是一个值得被反复讲述的故事,因为它实在是太激动人心了。然而,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所熟知的故事是否只是这个如屠场一般恐怖的日子的一个苍白的映象?阿金库尔战役是否已经脱离了现实世界,变成了一场想象中的大捷?

如果你来到阿赞库尔(Azincourt,这个村庄真正的名字应当是这个),那么你将看到,弓箭手的形象无处不在。在我最后一次拜访那里时,将战场一分为二的道路两侧排列着用胶合板制作的英格兰弓箭手拉着长弓的剪影,甚至豪华的游客中心的入口也被设计成一排长弓朝天射箭的模样。这体现了人们对阿金库尔战役最为普遍的印象——这是一场属于英格兰弓箭手的胜利。那些平民使用致命的武器——紫杉长弓——杀死了法兰西的骑士。但朱丽叶·巴克对于这场战役热情洋溢而又一丝不苟的叙述表明,尽管法兰西重铠兵在稠泥当中艰苦跋涉时遭到了成千上万支箭矢的攻击,但他们依然成功抵达了英军阵线的前方。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所靠的不是箭矢,而是野蛮的英格兰军人,他们使用中世纪各种可怕的随身装备来近身肉搏,以取得胜利。在奥利弗(Olivier)那部著名的电影中,法兰西骑士们骑着马冲锋,但事实上,当时很少有法兰西人是骑马的。法兰西人是步行前来的,这场战役可以简化为盔甲护身的军队使用加铅的铁锤、战斧、大槌和鹰嘴锄猛攻敌方穿着盔甲的士兵的战斗。这并不是一个充满骑士精神的故事。在战役的高潮,当亨利五世预计后方部队将会遭到袭击的时候,他下令杀死那些刚抓获的俘虏。他们是被谋杀的。阿金库尔战役是一场肮脏、可怕和残忍的大屠杀。但是,人们仍然将其视作英格兰历史中的黄金时刻。

那么,那些弓箭手干了什么呢?亨利的军队约有6000人,其中有5000人是弓箭手。他们在阿金库尔和特拉梅库尔(Tramecourt)之间的林木地带布阵,列成了一条直线。在此,他们与三个队伍的法军进行了战斗,每个队伍的法军都约有8000人。在这三个队伍当中,只有两个队伍最终发动了进攻。最先发动进攻的先头部队伤亡最为惨重,但那8000人仍然成功地杀进了亨利军阵的中心,与英格兰的重铠兵搏斗。

这一点相当令人震惊。法兰西人身披重甲,绝大多数人穿着重60—70磅(1磅约合0.45千克)的板甲。他们必须向前行进250码(1码约合0.9米)。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只可惜前一夜下起了暴雨,那片已经被深耕过以备播种冬小麦的土地变成了泥沼。法兰西人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这花了他们多长时间呢?保守的估计是4—5分钟,但是我个人怀疑他们花费了更久的时间。在行进的过程中,他们进入惊慌的英格兰弓箭手的攻击范围内。由于不断地受到弓箭射击,他们不得不拉下面甲。透过面甲上的观察缝,他们的视野相当有限,并且呼吸不畅,但弓箭手的攻击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常规的判断是,法兰西人被箭雨击倒,但箭雨的主要作用在于强迫这些重铠兵拉下面甲,以限制他们的视线,从而延缓其攻势。

法兰西人对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弓箭手有所耳闻。长弓的射程有200步(1步约合1.3米),具有步枪被发明之前最强的精确度。1名优秀的弓箭手1分钟内可以轻易地射出15支箭,所以5000名弓箭手在1分钟内可以射出7.5万支箭。也就是说,他们每秒能够射出1000多支箭!为什么法兰西人没有自己的长弓手呢?这是因为,使用长弓需要两项非凡的技能。首先,要有非凡的臂力才能拉开一张弓(至少是现代比赛用弓所需臂力的3倍)。其次,将弓弦拉到耳朵处让弓箭手很难瞄准目标,因此需要一种能够准确命中的本能。要锻炼出合适的肌肉与技巧需要花费数年的时间,再加上其他种种不为人所完全理解的原因,长弓手们出现在了不列颠而不是欧洲大陆。这给了英格兰一个撕开敌方军队的武器。

法兰西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办法便是避免战争。如果开始作战,那么他们便可以选择两种击败弓箭手的策略:第一种策略是发动快速的、压倒性的骑兵冲锋,但令人忧虑的是,这在阿金库尔战役中失败了。第二种策略则是步行作战。马匹很容易受到箭矢的伤害,但全副武装的人有可能在这样的猛攻中幸存下来。英格兰人对于板甲的回应是波金(bodkin)——一种既细且长、不带倒钩的锥形箭,专为洞穿铠甲而设计。当打头阵的8000名法军士兵进攻时,他们便要持续承受这种可以穿透盔甲的箭的打击。即使这种箭头没有洞穿铠甲,它的冲击力也足以让一个人后退几步。可能的情况是,英格兰人每秒向进攻的法兰西人射出1000多支箭。如果冲锋进行了4分钟(事实上所耗费的时间可能更多),那么将会有30万支箭落在这8000名进攻者的身上。即使英格兰人因为箭矢短缺而将射箭的频率降低到原来的1/3,他们向作战的8000名法军射出的箭的总量仍将达到10万支。如果传说属实的话,这些法兰西人将无一能够生还。

然而,他们还是存活了下来,而且大多数人都冲到了英军的阵线前方,并开始使用截短的长枪、战斧和战锤进行战斗。战斗变成了在泥沼中的一场劈砍与刺插的竞赛。如果英格兰人确实射出了这么多的箭,那么法兰西人是如何接近英军并展开这场残酷的战斗的呢?原因也许在于持续的军备竞赛。法兰西人的铠甲工艺日益精进,大多数板甲都足以抵御英格兰人波金的攻击。这些箭头又有多好呢?在英格兰,箭矢的铸造已经发展为初具工业规模的活动,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当铁被铸造成钢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常见的工艺是往煅炉里添加骨头,以增加碳含量)。毫无疑问,英军的许多箭矢只是在敌军的铠甲表面擦出了一些痕迹。

就这样,人多势众的法军向势单力薄的英军逼近,但是法兰西人已经因为在泥泞中行进而筋疲力尽,有些人还负了伤。英格兰人则利用法军揭开面甲这一机会来击倒他们。战场上充满了战锤击打铠甲的恐怖声响和士兵倒下时发出的尖叫声。很快,法军的先头部队便被砍倒,倒下的战士则成了后方部队前进的障碍。中间的部队又被不明情况的后方部队推向前方。中间部队的士兵因为被尸体绊倒而成了新的受难者。一名在场的目击者声称,堆起的死者与将死之人的躯体有一人之高。这显然过于夸张了。但毫无疑问的是,法军先头部队的尸体构成了一座防御壁垒,为英军提供了保护。

法军攻击了英军战线的中部,那是国王、贵族以及士绅们的所在。法兰西人的如意算盘是抓获俘虏,并以获取赎金的方式暴富。但现在,战线的中部成了血腥的修罗场。为了撤离这里,法军扩大了攻击面,去攻击那些可能已经射光了箭矢的弓箭手。然而,弓箭手们也配备了战斧与其他近战武器,并且展开了回击。弓箭手们只穿了很轻便的铠甲,在厚重的泥沼中,他们远比全副武装的对手们灵活。更何况,任何能拉开战弓的人都极其强壮。注铅强化过的战锤在他们手中也变成了十分可怕的武器。所以,当弓箭手们加入近身肉搏战时,数以百计的疲惫的法兰西人便惨遭杀戮。

法兰西的第二个队伍——另外8000名步兵——试图去增援被围攻的战友们,但他们也被击败了,残余的法军士兵四散奔逃。这场非同寻常的可怕战役就此告终。战场上,身负重伤的士兵在痛苦呻吟,到处都是倒在尸体堆里的人、在泥浆中窒息的人、已经死去的人以及被鲜血浸透的人。那一天,法军死亡人数多达5000人,而英格兰人只损失了数百人,甚至可能不超过200人。兵力较少的一方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尽管在今日的战场上布满了那些用胶版纸制作的弓箭手,但在很大程度上,这场胜利是那些手持武器劈砍敌人的士兵取得的。

为什么我们要记住这一战?毕竟,还有许多其他更具决定性意义的胜利,例如英格兰人1356年在普瓦捷所取得的胜利。在让人们记住这个故事这一点上,莎士比亚功不可没,但早在莎士比亚将这段故事变为不朽的杰作之前,阿金库尔战役已经声名远播。莎士比亚戏剧面向的观众已经熟知这个故事,并且想再听一次。阿金库尔战役的声名始于幸存者的口述。他们本以为自己会溃败,结果却大获全胜。亨利的士兵们必然坚信他们是这场奇迹的一部分,充分注意到政治宣传威力的亨利则必定助长了他们这样的想法。诚然,少数一方击败了多数一方,但更关键的是这些少数人的身份。这些少数人中并不只有领主、骑士和其他上层人士,还有来自各郡的屠夫、面包师和烛台匠们。他们是来自英格兰和威尔士的普通百姓,在近身肉搏的战斗中遭遇了可怕的法兰西军队,并且取得了胜利。这场战役是维系英格兰共同体的一根纽带,也是平民百姓成为国家重要组成部分过程的一部分。这些平凡的人带着他们的故事、战利品与荣耀返回了英格兰。人们在小酒馆里无数次地谈起这些故事,讲述那些饥肠辘辘、身陷困境的少数人是如何夺取那不可思议的胜利的。由于这个故事所具有的力量,人们今天仍然在谈论它。这既是一个关于普通人如何成就伟业的故事,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英格兰传奇。

我写了一本关于阿金库尔战役的小说。和所有的历史小说家一样,我向真正的历史学家寻求帮助,为我的故事做调查。在朱丽叶·巴克的书里,我发现了真正的宝藏。事实上,我的《阿赞库尔》(Azincourt)一书中的很多材料都来自她的著作。她的书涉及远比这场战役本身要多得多的东西。它讲述了大军如何集结、军队如何被指挥以及更为关键的事情,即人们在这个既富有骑士精神又野蛮的时代中是如何行事的。它是一个关于围城战役的传说,也是一个固执的国王铤而走险的故事。他不惜引发一场灾难,也要为失败的远征挽回一点面子。朱丽叶·巴克将其严谨的学术研究与充满想象力的同理心相结合,鲜活地复原了阿金库尔战役的世界。与亨利在圣克里斯宾节所取得的意想不到的大捷一样,她的这本书也取得了胜利。

伯纳德·康韦尔(Bernard Cornw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