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地部一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然吾以为分野之说,最为渺茫无据。何者?九州之画,始自《禹贡》,上溯开辟之初,不知几甲子矣,岂天于斯时始有分野耶?九州之于天地间,才十之一耳。人有华夷之别,而自天视之,覆露均也,何独详于九州而略于四裔耶?李淳风谓:“华夏为四交之中,当二仪之正,四夷炎凉气偏,鸟语兽心,岂得同日而语。”然荆蛮、闽越、六诏、安南,皆昔为蛮夷,今入中国,分野岂因之而加增耶?至于五胡蒙古,奄有天下,莫非夷也,何独详于此而略于彼耶?历考前代《五行志》,某星变则某郡国当其咎,然不验者什常七八也,况近来山河破碎,愈无定则矣。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今分野以五星、二十八宿皆在中国,仅以毕、昴二星管四夷异域,计中国之地仅十之一,而星文独占十之九也,偏僻甚矣。
禹使太章步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使竖亥步北极至于南极,如之,则中国之地,仅二十分之一也。
禹别天下为九州,三代因之。秦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汉分为十三部,一部六郡。晋分为十五道。唐十道。宋四京、二十三路。元十一省、二十三道。国朝两京、十四省,后因弃安南,实十三省也,郡共一百六十,州二百三十四,县共一千一百一十六云。
伏羲、神农都陈,黄帝都涿鹿,尧都平阳,舜都蒲坂。大圣人之建都,固在德而不在险,要亦当时水土未平,规制粗定,茅茨土阶,非有百雉九重之制, 衣鼓琴,亦无琼林大盈之藏。而每岁省方,坐不安席,盖亦以天下为家之意,不必择土而安也。至于三代,德不及尧、舜而乱贼渐萌,于是不得不相地定鼎,据上游之胜,以控制天下。禹都安邑,其后太康失国迁徙,不可考。汤都亳邑,至盘庚七迁,皆苟且以便民,非若后世建都之难也。周公定鼎郏鄏,始为万年不拔之基,而以洛邑为朝会之所,盖亦以防备不虞,知后世子孙必有不能守其故业者矣。此亦堪舆家之鼻祖也。
殷世常苦河患,故自仲丁至盘庚,或迁敖,或迁相,或迁耿,或渡河而南,或逾河而北,当时不闻其求治水之方,而但迁徙以避之。计迁徙不费于开凿,而民未稠密,河亦不大害民也。周世绝不闻可患,但苦戎狄,盖关中之地已近边塞矣。当时燕、晋、代、秦诸国诸侯,各自守其地以御夷,而区区天子之都,竟不能守而以予秦,使得成帝业,岂非天哉!
古今建都形胜之地,无有逾关中者,盖其表里山河,百二重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治可以控制中外,乱可以闭关自守,无论汴京,即洛阳不及也。江南之地,则惟有金陵耳。
帝王建都,其大势在据天下之吭,又其大要则在镇遏戎狄,使声息相近,动不得逞。关中逼近西戎,故唐时回纥、土蕃,出其不意,便至渭桥。汉时灞上细柳连营,天子至亲劳军,盖当时西虏似强于北也。至宋时,幽、燕十六州已为契丹所据,则自河南入江淮,其势甚便,不得不都汴京以镇之。使当时从晋王言,都关中,则画淮为界,不至绍兴而始见矣。汴京既失,江北不可守,其势不得不阻江为固,镇江则太逼,杭州则太远,险而可守,孰有出建康之上者?故李纲、宗泽惓惓以为请而不见听从,惜哉!
高宗之都临安,不过贪西湖之繁华耳,然亦办四明航海一条走路也。临安虽有山有水,然其气散而不聚,四面受攻,无险可凭。元兵从湖州间道入,如无人之境耳,虽兴亡有数,而亦地利之不固也。建康外以淮为障,内以江为藩,虽中主庸将,足以自守。曹丕临广陵,欲渡者数矣,竟叹天堑之不可越。苻坚陷盱眙而东,沿江列戍,朝野震恐,谢玄三战三捷,杨俱难等奔喙不暇。其后若卢循乘虚直捣蒋山,居民荷担而立,孟昶望风自裁,自谓天下事定矣,而不能当寄奴之一炬;萧轨、任约以十万勍卒奄至鸡山,据北郊坛,剥床以肤,何急也,霸先从容谈笑,俘四十六将军于幕下,若探囊取物。此岂智愚之悬绝若是哉?川陆之长技既异,主客之劳逸顿殊,一夫当关,万人莫敢谁何,其势居然也。故六朝相承二百余载,莫强于秦苻坚,莫盛于魏道武,而卒不能遂混一之志,良有以矣。
以我国家之势论之,不得不都燕,盖山后十六州自石晋予狄几五百年,彼且自以为故物矣,一旦还之中国,彼肯甘心而已耶?其乘间伺隙,无日不在胸中也。且近来北鞑之势强于西戎,若都建康,是弃江北矣;若都洛阳、关中,是弃燕云矣。故定鼎于燕,不独扼天下之吭,亦且制戎虏之命。成祖之神谋睿略,岂凡近所能窥测哉!
我太祖之定都建康也,盖当时起兵江左,自南趋北,不得不据第一上流,以为根本之地,而后命将出师,鞭笞群雄,此亦高、光之关中、河内也。当时角逐者惟张士诚、陈友谅二人耳,然姑苏势狭而无险可据,武昌地瘠而四面受敌,其形胜已不相若矣,而况材智规摹又相去万万哉!宜其折北而不支也。
太祖既逐胡元,命燕王镇守北平,盖隐然以北门锁钥付之矣。当时亲王握重兵,节制有司,大率如汉初七国故事,而燕王之英武雄略,岂久在人下者。使当时不封燕,纵得守臣节,不兴靖难之师,而北虏乘间窃发,燕云终非国家有也。故太祖之封燕王,与文皇之定都于燕,其远见皆相符契矣。
燕山建都,自古未尝有此议也,岂以其地逼近边塞耶?自今观之,居庸障其背,河、济襟其前,山海扼其左,紫荆控其右,雄山高峙,流河如带,诚天造地设,以待我国家者。且京师建极,如人之元首然,后须枕藉,而前须绵远。自燕而南,直抵徐、淮,沃野千里,齐、晋为肩,吴、楚为腹,闽、广为足,浙、海东环,滇、蜀西抱,真所谓扼天下之吭而拊其背者也。且其气势之雄大,规摹之弘远,视之建康偏安之地,固已天渊矣。国祚悠久,非偶然也。
辽、金及元皆都燕山,而制度文物,金为最盛,今禁中梳妆台、琼花岛及小海、南海等处,皆金物也。元冬、春则居燕,夏、秋则如上都,畏热故也。惟其有两都,故王师一至,即时北遁,而山后十六州,四五百年始见天日,非偶然也。
周时洛邑为天下之中,今天下之势,则似荆襄为正中,盖幅员广狭,固自不同也。然所贵于中者,取其便朝会耳。若以建都譬之,元首在腹,何以居重驭轻哉?
幽州有黍谷,相传邹衍吹律之所,盖当时以为极寒之地矣。若以今之宁夏、临洮诸边较之,其寒奚止十倍而已。今燕山寒暑气候与江南差无大异,且以边场戎马之地,一旦变为冠裳礼乐之会,固宜天地之气亦随之变更耳。
恒山为北岳,即今真定是也。或云北岳不可即,其一石飞至阳曲,故于阳曲立庙遥祭之,实非岳也。按《水经》恒山谓之玄岳,《周官》并州其镇山曰恒山。《管子》云其山北临代,南俯赵,东接河海之间。其在今之定州无疑矣,何必求之沙漠之外哉?
五岳者,中国之五岳也,随其幅员,就其方位而封之耳。三代洛邑为天地之中,南不过楚,北不过燕,东不过齐,西不过秦,故以嵩山为中岳,而衡、岱、恒、华,各因其地封之以为镇山。若后世幅员既广,方位稍殊,即更而易之,亦无不可,固不必拘拘三代之制也。
以今天下之势论之,当以天寿山为北岳,罗浮为南岳,钟山为东岳,点苍为西岳,衡霍为中岳。其间相去,各四五千里,亦足以表至大之域,示无外之观。此非拘儒俗士所能与议也。
京师风气悍劲,其人尚斗而不勤本业。今因帝都所在,万国梯航鳞次毕集,然市肆贸迁皆四远之货,奔走射利皆五方之民,土人则游手度日,苟且延生而已。不知当时慷慨悲歌游侠之士,今皆安在?陵谷之变,良不虚也。
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至于市陌之风尘,轮蹄之纷糅,奸盗之丛错,驵侩之出没,盖尽人间不美之俗、不良之辈而京师皆有之,殆古之所谓陆海者。昔人谓“不如是不足为京都”,其言亦近之矣。
长安有谚语曰:“天无时不风,地无处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
《绀珠集》云:“东南天地之奥藏,其地宽柔而卑,其土薄,其水浅,其生物滋,其财富。其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其士儒脆而少刚,笮之则服。西北天地之劲力,雄尊而严,其土高,其水寒,其生物寡,其财确。其人毅而近愚,食淡而轻生,士沉厚而慧,挠之不屈。”此数语足尽南北之风气,至今大略不甚异也,但南方士风近稍狞悍耳。
今国家燕都,可谓百二山河,天府之国,但其间有少不便者,漕粟仰给东南耳。运河自江而淮,自淮而黄,自黄而汶,自汶而卫,盈盈衣带,不绝如线。河流一涸,则西北之腹尽枵矣。元时亦输粟以供上都,其后兼之海运,然当群雄奸命之时,烽烟四起,运道梗绝,惟有束手就困耳。此京师之第一当虑者也。
今之运道,自元始开,由济宁达临清,其有功于上都不浅。而当时已有“挑动黄河天下反”之谶,则其劳民伤财,亦可知矣。但元时尚引曹州黄河之水以济运道。国朝因河屡决,泛溢为害,遂塞张秋口,而自徐至临清,专赖汶、泗诸水及泰山、莱芜诸县源泉以足之。诸泉涓涓如线,遇旱辄涸,既不可得力,而汶河至分水闸又分而为二,其势遂微。每二、三月间,水深不过尺许,虽极力挑濬,设闸启闭,然仅可支持,倘遇一夏无雨,则枯为陆矣。
运河之开,无风波之患,诚为良策,而因之遂废海运,亦非也。海上风涛不虞,数岁间一发耳。而今运河挑濬之费,闸座捞浅之工,上自部使者,下至州邑倅贰之设,其费每岁岂直巨万已哉?海运一行则诸费尽可省,亦使浙直诸军士因之习于海战,倭寇之来,可以截流而御之。自海运废而士益惮于海矣。元时海运有三道,而至正十三年,千户殷明略所开新道,自浙西至京师不旬日,尤为便者。所当间一举行,以济运河之不及者也。
古者诸侯封国,自食其入,江北之地,如齐、晋、燕、代、秦诸国,士饱仓盈,不闻其仰给于江南也。如汉时与楚血战五载,军士粮饷乃自关中转输;即武帝穷兵黩武,频年暴师于外,亦不闻其借粟于吴、楚也。至唐而始有漕运,自江而淮,自淮而河,计米一 费钱七百,然贞观、开元盛时,不闻其乏食也。至于季世,乃有“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之喜,岂非内无储积而枵腹待哺于外哉?宋时汴及临安,地皆咫尺,故不闻转饷之苦。今京师三大营,九边数十万军,升合之饷,皆自漕河运致。古称“千里运粮,士有饥色”,今乃不啻万里矣。万一运道有梗,何以处之?故为今日计,则屯田之策宜行于边塞,而水田之利宜兴于西北滨水诸郡县也。屯田之策,且耕且守,分番上下,不惟享其粒食,而士亦不至媮惰。盖守御可以老弱占籍,而力耕则非少壮不能,军将不待汰而精矣。且有田则有塍有浍,沮洳泥泞亦可杜胡马奔突之患,其利又不止充口腹已也。
齐、晋、燕、秦之地,有水去处皆可作水田,但北人懒耳。水田自犁地而浸种,而插秧,而薅草,而车戽,从夏讫秋,无一息得暇逸,而其收获亦倍。余在济南华不注山下见十数顷水田,其膏腴茂盛,逾于南方,盖南方六七月常苦旱,而北方不患无雨故也。二策若行,十数年间,民见利而力作,仓庾充盈,便可省漕粮之半。即四方有警,而西北人心不至摇动,京师益安于泰山矣。
黄河之水,若引之以灌田,广开沟洫以杀其势,而其末流通之运道以济汶、泗之渴,使之散漫纡回,从容达淮入海,不但漕运有裨,而陵寝亦无虞矣。
禹之治水,一意视水之所归而已,随山刊木,凿隧通道,惟使水得所之而止,无他顾虑也。白圭,战国之时各有分界,动起争端,能以邻国为壑,而邻国不知有水患,不可谓之非奇功也。至于今日,则上护陵寝,恐其满而溢;中护运道,恐其泄而淤;下护城郭人民,恐其湮汩而生谤怨。水本东而抑使西,水本南而强使北,且一事未成,百议蜂起,小有利害,人言丛至,虽百神禹,其如河何哉!王敬美赠潘司空诗有云:“坚排众议难于水。”亦有激哉其言之也。
黄河行徙,似有神导之,有非人力所与者。然处置得宜,精诚所格,亦可转移,如汉武沉璧卒塞瓠子是也。万历间,以宝应湖之险,别开里湖以避之,既开而水不往注,如是者三年。一夜,闻风雨声甚厉,比晓视之,水已徙矣。
善治水者,就下之外,无它策也。但古之治水者,一意导水,视其势之所趋而引之耳。今之治水者,既惧伤田庐,又恐坏城郭,既恐妨运道,又恐惊陵寝,既恐延日月,又欲省金钱,甚至异地之官,竞护其界,异职之使,各争其利,议论无画一之条,利病无审酌之见,幸而苟且成功足矣,欲保百年无事,安可得乎!
当河决归德时,所害地方不多,时议皆欲勿塞,而相国沈公恐贻桑梓之患,故山东、河南二中丞议论不合,而廷推即以河南中丞总督河道,不使齐人有异议也。既开新河,而初开之处,深广如式,迤 而南,反浅而狭。议者又私忧之:下流反浅,何以能行?况所决河广八十余丈,而新开仅三十丈,势必不能容,泛溢之患,在所不免。而一董役者奏记督府:“若河流既回,势若雷霆,藉其自然之势以冲之,何患浅者之不深乎?”督府大以为然,遂下令放水。不知黄河浊流下皆泥沙,流势稍缓,下已淤过半矣。一夕水涨,鱼台、单县、丰沛之间,皆为鱼鳖。督府闻之,惊悸暴卒。此亦宋庆历间李仲昌之覆辙也。
治河犹御敌也,临机应变,岂可限以岁月。以赵营平老将灭一小羌,犹欲屯田持久,俟其自败。癸卯开河之役,聚三十州县正官于河堧,自秋徂冬,不得休息。每县发丁夫三千,月给其直二千余金,而里排亲戚之运粮行装不与焉。盖河滨薪草米麦一无所有,衣食之具皆自家中运致,两岸屯聚计三十余万人,秽气薰蒸,死者相枕藉,一丁死则行县补其缺。及春,疫气复发,先后死者十余万,而河南界尤甚。役者度日如岁,安能复计久远。况监司催督严急,惟欲速成,宜其草菅民命而迄无成功也。
舆地有南戒、北戒之说。北戒自积石、终南,负地络之阴,东及太华,逾河,并雷首、砥柱、王屋、太行,北抵常山之右,乃东循塞垣,至秽貊、朝鲜,是谓北纪,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嶓冢,负地络之阳,东及太华,连商山、熊耳、外方、桐柏,逾江濮、荆山,至于衡阳,乃东循岭徼,达于瓯闽,是谓南纪,所以限蛮夷也。此天下之大势也。
今中国之势,惟河与海环而抱之。河源出昆仑星宿海,盖极西南之方,其流北行,经洮州,又东北越乱山中,过宁夏,出塞外,始折而南,入中国,至砥柱折而东,经中州至吕梁,奔而入淮,直抵海口。海则从辽东、朝鲜极东北界迤 而南,经三吴、瓯闽折而西,直抵安南、暹罗、滇洱之界,盖其西南尽头去星宿海亦当不远矣。西北想亦当有大海环于地外,但中国之人耳目所未到也。
以中国之水论之,淮以北之水河为大,而淝也,颍也,汴也,汶也,泗也,卫也,漳也,济也,潞也,滹沱也,滦也,沁也,洮也,渭也,皆附于河者也。淮以南江为大,而吴也,越也,钱唐也,曹娥也,螺女也,章贡也,汉也,湘也,贺也,左蠡也,富良也,澜沧也,皆附于江者也。至其支流小派,北以河名而南以江名者,尚不可胜计也。而淮界其中,导南北之流,而会之以入于海,故谓之淮。淮者,汇也,四渎之尊,淮居一焉。淮之视江、河、汉,大小悬绝而与之并列者,以其界南北而别江河也。
禹九河故道,今传其名,尚有存者。徒骇在沧州,太史在南皮县之北,马颊在东光县界,胡苏在庆云县西南,简、潔俱在南皮城外,钩盘在献县东南,鬲津在庆云,又云在乐陵县。考之于书,多与今不相合。郦道元谓九河、碣石皆沦于海,此盖后世新河傅以旧名耳,今又将并其新者而湮塞之矣。
沧州盐山县有丱兮城,一名千童城,相传徐福将童男女千人入海,侨居于此。但不知福当时从天津入海耶?从胶莱入海耶?考始皇既并渤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琅琊,而后遣徐福等入海,其不由盐山明甚。后人以其近海,戏为此名耳。
南皮旧城,一名石崇城,崇故居遗址犹在。其路西有小阜,则范丹宅也。二人生同里闬,乃一贫一富,大相悬绝如此。及异代之后,荒丘衰草,又复同归于尽,丹未见不足,而崇未见有余也。且丹以廉得名,而崇以财杀身,所谓身名俱泰者安在哉?每一过之,令人怃然。
京师北三山大石窝,水中产白石如玉,专以供大内及陵寝阶砌、栏楯之用,柔而易琢,镂为龙凤芝草之形,采尽复生。昔人谓愚父所藏燕石,当即此耶?
三国时谚曰:“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盖当时形胜,自是建业为上游,而文物之繁丽,沃野之富饶,又所不论也。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都,诸葛武侯已称之矣。但孙氏及晋,不过百年,宋、齐、梁、陈,为祚愈促。我太祖定鼎创业,将垂万祀,而再世之后,竟复北迁,岂王气之有限耶?抑终是偏安之势,非一统之规也?
金陵规模稍狭,钟山太逼,而长江又太逼,前无余地,觉无绵远气象,其大略仿佛甚似闽中,但闽又较偏一隅耳。
金陵钟山,百里外望之,紫气浮动,郁郁葱葱,太祖孝陵在焉,知王气之未艾也。又城中民居,凡有小楼,东北望无不见钟山者,其他四远诸山,重沓环抱,刘禹锡诗“山围故国周遭在”,高季迪“白下有山皆绕郭”是也。但有牛首一山,背城而外向,然使此山亦内绕,则无复出气,不成都矣。
建业之似闽中有三:城中之山,半截郭外,一也;大江数重,环绕如带,二也;四面诸山,环拱会城,三也。金陵以三吴为东门,楚、蜀为西户,闽中以吴、越为北门,岭表为南府。至于阻险自固,金陵则藉水,闽中则藉山。若夫干戈扰攘之际,金陵为必争之地,闽可毕世不被兵也。
近人有谓金陵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非帝王都也。其言固似太过,但天下如人一身,帝都不在元首,亦当在胸,今大一统之时,金陵在左腋下,何以运四方乎?天之北极,人君之位也,必正中而近北,则今日之燕京近之矣。江左六朝失淮以北,则又建康为上游,且相承正朔二百余载矣,何不可都之有?
金陵南门名曰聚宝,相传洪武初沈万三所筑也。沈之富甲于江南,太祖令筑东南诸城,西北者未就而沈工已竣矣。太祖屡欲杀之。人言其家有聚宝盆,故能致富,沈遂声言以盆埋城门下以镇王气,故以名门云。迤东有赛公桥,云沈造数桥,自以为能诩其子妇,妇恚,自出己财为之,其宏丽工致,又倍于沈,故以“赛公”名也。沈后以事编置云南,子孙仍富,或言其有点化之术云。
金陵诸胜如凤皇台、杏花村、雨花台,皆一抔黄土耳,惟摄山、石灰、牛首诸寺,宏丽无恙。城中之寺,莫饬于瓦棺;城外之寺,莫雄于天界。至于长干一望,丛林相续,金碧照目,梵呗聒耳,即西湖之繁华,长安之壮丽,未有以敌此者也。
余承乏留都比部,留都三法司省寺独在太平门外,左钟山而右玄武湖。出门太平堤,逶迤二里许,春花夏鸟,秋月冬雪,四时景光,皆足娱人。缓辔徐行,晨入酉出,啸歌自足,忘其署之冷也。嗣是移官职方,徙北水部,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追思曩者闲心乐地,讵可复得?故今宦者谓留都为仙吏,而留都诸曹中,司寇之属尤为神仙也,然不可为巧宦者道也。
金陵有莫愁湖。莫愁,石城女子,非石头城也。石城在古为复州郢中,今之承天府是也,且与襄阳估客同为一事。今人误以为石头城,故并其湖而妄名之耳。
雨花台下一派沙土中,常有五色石子,状如靺鞨,青碧红绿不等,亦有极通明可爱者,不减宝石也。雨后行人往往拾得之。岂当时天所雨花,其精气凝而为石耶?
牛首山寺,窗中见塔影,闭门则影从门罅入,其影倒见,尖反向门。塔相去甚远,此理之不可晓者。何处无塔,何处无窗隙,而塔影未必入,即入而未必倒也。
灵谷寺乃太祖改葬宝誌之所,规制甚丽,中殿无梁,云犹是六朝所建也。有琵琶谷,拍手辄鸣,作琵琶声。寺原有松十万株,近为僧众所盗,以刀刻其皮一周,无何则枯死,辄报官而薪之。今所存不能十之一也。
太祖于金陵建十六楼以处官伎,曰来宾,曰重译,曰清江,曰石城,曰鹤鸣,曰醉仙,曰乐民,曰集贤,曰讴歌,曰鼓腹,曰轻烟,曰淡粉,曰梅妍,曰柳翠,曰南市,曰北市。盖当时缙绅通得用官伎,如宋时事,不惟见盛时文罔之疏,亦足见升平欢乐之象。今时刑法日密,吏治日操切,而粉黛歌粉之辈,亦几无以自存,非复盛时景象矣。王百穀送王元美诗云:“最是伤心桃叶渡,春来闻说雀堪罗。”语虽不典,然实关于国家兴衰之兆,非浪语也。
金陵秦淮一带,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盖其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矣。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妓哉?六朝以盘乐亡,而东汉以节义、宋人以理学,亦卒归于亡耳。但使国家承平,管弦之声不绝,亦足妆点太平,良胜悲苦呻吟之声也。
金陵街道极宽广,虽九轨可容。近来生齿渐蕃,民居日密,稍稍侵官道以为廛肆,此亦必然之势也。天造草昧,兵火之后,余地自多,奕世承平,户口数倍,岂能于屋上架屋,必蚕食而充拓之。官府又何爱此无用之地,而不令百姓之熙熙穰穰也。近来一二为政者苦欲复当时之故基,民居官署概欲拆毁,使流离载道,瓦砾极目,不祥之兆莫大焉。
姑苏虽霸国之余习,山海之厚利,然其人儇巧而俗侈靡,不惟不可都,亦不可居也。士子习于周旋,文饰俯仰,应对娴熟,至不可耐。而市井小人,百虚一实,舞文狙诈,不事本业,盖视四方之人皆以为椎鲁可笑,而独擅巧胜之名。殊不知其巧者乃所以为拙也。
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而闾阎不困者,何也?盖其山海之利,所入不赀,而人之射利,无微不析,真所谓弥天之网,竟野之罘,兽尽于山,鱼穷于泽者矣。其人亦生而辩晰,即穷巷下佣,无不能言语进退者,亦其风气使然也。
洞庭西山出太湖石,黑质白理,高逾寻丈,峰峦窟穴,賸有天然之致。不胫而走四方,其价佳者百金,劣亦不下十数金,园池中必不可无之物。而吾闽中尤艰得之,盖阻于山岭,非海运不能致耳。昆山石类刻玉,然不过二三尺而止,案头物也。灵璧石,扣之有声,而佳者愈不可得。宋叶少林自言过灵璧,得石四尺许,以八百金市之,其贵亦甚矣。今时灵璧无有高四尺者,亦无有八百金之石也。
滇中大理石,白黑分明,大者七八尺,作屏风,价有值百余金者。然大理之贵,亦以其处遐荒,至中原甚费力耳。彭城山上有花斑石,纹如竹叶,甚佳,而土人不知贵。若取以为几,殊不俗也。
吾闽玉华洞石似昆山,而精莹过之,小者如拳,大者二三尺许,然多止一二面,而其背蚀土者殊粗。若得四面如一,无粗石皮傅之,其价亦不赀也。
永安溪中出石,多如悬崖倒覆之状,土人就其势少加斫削,置之庭前,亦自奇绝。高者五六尺许,但色枯而不吸水,故不能生苔作绿沉色,以此减价耳。
闽中白沙溪北有温泉焉,地名汤院,山上出石,脆而易琢,粗而滋水,窟宅峰峦礧磈之奇,不可名状,闽人园中常以此代太湖。然太湖终见石质,而汤院岁久,苔滋草生,荟蔚其上,竟可作小山矣。
岭南英石出英德县,峰峦耸秀,岩窦分明,无斧凿痕,有金石声。置之斋中,亦一奇品,但高大者不可易致。
金陵凤凰台上有奇石,丈许,相传李太白物,好事者又刻太白《凤凰台》诗于上,盖亦宋人墨迹也。楚陈玉叔官金陵,舁以归,舟至采石,大风浪作,舟竟覆,石沉焉。岂谪仙之英魂不欲此石落他人之手耶?亦异矣。
李德裕云:“以吾平泉一草一石与人者,非子孙也。”余谓富贵之家修饰园沼,必竭其物力,招致四方之奇树怪石,穷极志愿而后已。其得之也既难,则其临终之时,必然留连眷恋,而惧子孙之不能守也。岂知子孙之贤不肖,志趣迥别,即千言万语,安能禁其不与人哉?况富贵权力一旦属之他人,有欲不与人而不可得者,其为惑滋甚矣。余治小圃,不费难得之物,每每山行,遇道旁石有姿态者,即觅人舁归,错置卉竹间,久而杂沓,亦觉有郊坰间趣。盖不惟无财可办,亦使他日易于敕断,不作爱想也。
赵南仲爱灵璧一石,而命五百卒舁至临安;郑璠得象江六怪石,而以六十万钱辇归荥阳。劳民伤财,至于此极,何怪艮岳石纲终贻北狩也!以此为雅,不敢谓然。
山中石掘置池畔草间,自与世间传玩诸石气色不同,盖深山之中,受雾露、日月之精,不为耳目之娱。每至树木茂密,烟霭凝浮,一种赏心,非富贵俗子所可与也。
《酉阳杂俎》载:利州临江寺石,得之水中,初才如拳,置佛殿中,石遂长不已,经年重四十斤。大凡石在土中水中者皆能长,但无如是之速耳。余在闽山中见一石,窦穴数尺,中空,有宋时人题诗,上半截犹可读,下半截已为外面所障。其石一片而生,非嵌就者,故知石能长无疑也。
岭南有海石,如羊肚,大者七八尺,然无色泽,不足贵。闽有浮石,亦类羊肚,而败絮其中,置之水中则浮,以语它乡人,未必信也。
零陵石燕,相传能飞,飞即风雨,唐诗“石燕拂云晴亦雨”是也。然是石质,断无能飞之理。谢鸿云:“向在乡中山寺为学,见高岩上石有如燕状者,因以笔记之。石为烈日所暴,忽有骤雨过,石即冲起,往往坠地。盖寒热相激而迸落,非真能飞也。”此言足破千古之疑矣。山东有阳起石,煅为粉着纸上,日中暴热便能飞起,盖此石为阳精,相感之理,固宜尔也。其石入药,能壮阳道。
《管子》曰:“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重浊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最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晋之水枯旱而运,淤滞而杂,故其民谄谀而葆诈,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简易而好正。”校之于今,亦不甚然矣。大抵江北之水迅激而浊,故其人重而悍;江南之水委纡而冽,故其人缓而巧。至于五方之变,亦有不能尽符者,人不受命于物也。
轻水之人多秃与瘿,重水之人多肿与躄,甘水之人多好与美,辛水之人多疽与痤,苦水之人多尫与偻。余行天下,见溪水之人多清,咸水之人多戆,险水之人多瘿,苦水之人多痞,甘水之人多寿。滕峄、南阳、易州之人,饮山水者无不患瘿,惟自凿井饮则无患。山东东、兗沿海诸州县井泉皆苦,其地多硷,饮之久则患痞,惟不食面及饮河水则无患,此不可不知也。
余在东郡久,东郡近郭诸泉皆苦,衙斋中至无一草一木,即折杨柳种之,亦皆不活,所谓不毛之地也。每雨过日晒,土花矗起如白盐者无数。市上面饼皆苦水所发,食之即饮井泉,无不生痞矣。彼中婴儿殇于此者,十常五六,而南方人尤不惯此,动罹其祸,不可救药也。
易州、湖州之镜,阿井之胶,成都之锦,青州之白丸子,皆以水胜耳。至于妇人女子,尤关于水,盖天地之阴气所凝结也。燕赵、江汉之女,若耶、洛浦之姝,古称绝色,必配之以水,岂其性固亦有相宜?不闻山中之产佳丽也。吾闽建安一派溪源,自武夷九曲来,一泻千里,清可以鉴,而建阳士女莫不白晰轻盈,即舆台下贱,无有蠢浊肥黑者,岂非山水之故耳。
刘伯刍之论水,以扬子中泠为第一,次之慧山、虎丘、丹阳、大明、淞江,淮水为七。陆竟陵之品泉,则以康王谷为第一,次之濂水、慧山、兰溪以至于雪水,凡二十,而扬子中泠屈居第七矣。此果铢称尺量,不易之论耶?而所品之外,天下又果无泉可以胜此者耶?吾以为二子之论,但据生平耳目之所及者而品第之耳。天下中川一百三十有五,小川一千二百五十有一,水泉三亿三万三千五百一十有九,而遐荒绝域者不与焉,今以一人之闻见意识,遂欲遍第天下之水,何异井蛙管豹之见也。
《茶经》云:“水品: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此自是定论,然山水须乳泉缓流者,又须近人村落者。若深山穷谷之中,恐有瘴雾毒蛇,不利于人。即无毒者,亦能令人发疟,盖其气味与五脏不相习也。奔湍急濑,久饮能令人瘿。井水亦有绝佳者,不亚山泉。大约江水以甘胜,井水以冽胜,山水则兼甘与冽而有之者也。
闽地近海,井泉多咸,人家惟用雨水烹茶,盖取其易致而不臭腐,然须梅雨者佳。江北之雨水不堪用者,屋瓦多粪土也。
以余耳目所及之泉,若中泠、锡山等泉,人所共赏者不载,若济南之趵突泉、临淄之孝妇泉、青州之范公泉、吴兴之半月泉、碧浪湖水、杭州西湖龙井水、新安天都之九龙潭水、铅山之石井寺水、观音洞水、武夷之珠帘泉、太姥之龙井水、支提之龙潭水、闽中鼓山之喝水岩泉、冶山之龙腰水、东山之圣泉、金陵蒋山之八功德泉、摄山之珍珠泉,皆甘冽异常。其它难以枚举,但在穷乡遐僻,无人鉴赏耳。
客中若遇无甘泉去处,但以苦水烹之,数沸后澄至冷,去其泥滓,复烹之,即甘矣。此亦古人炼炭之法也。北方每霪雨时,取棐几滑净者,于空中盛,倒入罂中,亦与南方雨水气味无别也。
人生饭粗粝,衣毡毳,皆可耐,惟无水烹茶,殊不可耐。无山水即江水,无雨水即河水,但不苦咸,即不失正味矣。冰水虽寒,不堪烹者,不净也。雪水易腐,雨水藏久即生孑孓,饮之有河鱼之疾,而闽人重之,盖不甚别茶也。
凡出师遇深山无泉之处,掘井一二丈不得水者,可束蕴火薰之,而密覆其上。火烟不得出,必寻泉脉隙处潜通,即它山数里外泉皆能引而致之,烟通则泉流矣。
凡古坑有水处曰胆水,无水处曰胆土。胆水可以浸铜,胆土可以煎铜。
天下泉有一勺而不枯不溢者。夫不枯易耳,其不溢也何故?此理之不可晓者。余在蒋山,见一人泉,仅盛碗许,吸尽复出。闽雪峰有应潮泉,亦仅如碗。东山圣泉可尺许,松根环之,千年如一日也。然此数者,犹泉脉在地中,不可见也。鼓山凤尾亭泉,初泻岩下,后为神晏喝从山背,而下承一石池,方广不逾七尺,水终日奔注其中而不见其溢也,愈令人不可解矣。
温泉,江北惟骊山、沂州有之,江南黄山、招州有之,至吾闽中则多矣。吾郡城内外温泉共十五处,而其一在汤门外,最小而极热,土人呼为杀狗泉,盖盗狗者常于此治之也。晦翁注《论语》,谓鲁有温泉,理或然也。然晦翁未至鲁,岂不习闽乎?而乃以理断之,何也?
大凡温泉之发源,其下必有朱砂,或硫黄、礜石,盖天地至阳之精所结也。闽中诸泉皆作硫黄气,甚者薰人不可耐。人有疥者,浴之辄愈,竹木浸一宿则终不蠹,盖琉黄能杀诸虫也。华清宫余未之见,然李贺诗有“华清宫中礐石汤”之句,其为礐石无疑矣。黄山下者,万历戊戌秋,曾与同志诸子共浴其中。方广丈许,上有石屋覆之,其底皆白沙,沙热,足不能久住,所浴垢腻自流于外,都不烦人力也,亦无硫黄气。相传朱砂在其下。一日,有樵子早过之,见泉水赤如血砂,片若桃花者浮满水面,惊怪,归以语人。翌日,邻里竞往视之,则无所见矣。浴久令人骨节怠缓不收,盖居深山中,去城市僻远,非若闽中之秽杂也。
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李德裕知石头城下水非金山泉,陆羽知扬子江临岸水非南泠,蒲元知涪水与江水之杂,皆神鉴也。窃怪水之投水,自当混而为一,乃扬杓倾盆至半,知其自此始为南泠,岂真有限界而不乱耶?吾郡海水通河,河淡而海咸,随潮上下,二水之鱼交入辄死,乃知水自不混,但恐交接之处不能截然耳。
登州海上有蜃气,时结为楼台,谓之海市。余谓此海气,非蜃气也。大凡海水之精,多结而成形,散而成光,凡海中之物得其气久者,皆能变幻,不独蜃也。余家海滨,每秋月极明,水天一色,万顷无波,海中蚌蛤、车螯之属,大者如斗,吐珠与月光相射。倏忽吐成城市楼阁,截流而渡,杳杳至不可见方没。海滨之人亦习以为常,不知异也。至于蛑蝤、蚶蛎之属,积壳厨下,暗中皆生光尺许,就视之荧荧然,其为海水之气无疑矣。
宋时巨室治园作假山,多用雄黄、焰硝和土筑之。盖雄黄能辟虺蛇,焰硝能生烟雾,每阴雨之候,云气浡郁,如真山矣。
假山之戏,当在江北无山之所,装点一二以当卧游。若在南方,出门皆真山真水,随意所择,筑菟裘而老焉。或映古木,或对奇峰,或俯清流,或踞磐石,主客之景皆佳,四时之赏不绝,即善绘者不能图其一二,又何叠石累土之工所敢望乎?
假山须用山石,大小高下,随宜布置,不可斧凿。盖石去其皮便枯槁,不复润泽生莓苔也。太湖锦川虽不可无,但可妆点一二耳。若纯是难得奇品,终觉粉饰太胜,无复丘壑天然之致矣。余每见人园池踞名山之胜,必壅蔽以亭榭,妆砌以文石,缭绕以曲房,堆叠以尖峰,甚至猥联恶额,累累相望,徒滋胜地之不幸,贻山灵之呕哕耳。此非江南之贾竖,必江北之阉宦也。
《西京杂记》载:茂陵富人袁广汉筑园四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摄石为山,高十余丈。此假山之始也。然石初不甚择,至宋宣和时,朱勔、童贯以花石娱人主意,如灵璧一石高至二十余丈,周围称是,千夫舁之不动;艮岳一石高四十余丈,封为盘固侯。石自此重矣。李文叔《洛阳名园记》十有九所,始于富郑公而终于吕文穆,其中多言花木池台之盛。而其所谓山,如王开府宅、水北、胡氏二园者,皆据嵩少、北邙之麓以为胜,则知时未尚假山也。自宣和作俑而后人争效之,然北人目未见山而不知作,南人舍真山而伪为之,其蔽甚矣!
吴中假山,土石毕具之外,倩一妙手作之,及舁筑之费,非千金不可,然在作者工拙何如。工者事事有致,景不重叠,石不反背,疏密得宜,高下合作,人工之中不失天然,逼侧之地又含野意,勿琐碎而可厌,勿整齐而近俗,勿夸多斗丽,勿太巧丧真,令人终岁游息而不厌,斯得之矣。大率石易得,水难得,古木大树尤难得也。
王氏弇州园,石高者三丈许,至毁城门而入,然亦近于淫矣。洛阳名园以苗帅者为第一,据称大树百尺对峙,望之如山,竹万余竿。有水东来,可浮十石舟。有大松七,水环绕之。即此数语,胜概已自压天下矣。乃知古人创造,皆极天然之致,非若今富贵家但斗巨丽已也。
纨袴大贾非无台沼之乐,而不传于世者,不足传也。拘儒俗吏极意修饰以自娱奉,而中多可憎者,胸无丘壑也。文人墨士有鱼鸟之致,山林之赏,而家徒四壁,贫不可为悦也。穷乡潟壤,沙塞陋域,空藏白镪,而无一竹一石可供吟啸者,地限之也。幸而兼此四者,所得于造物侈矣,而犹然逐于声利,耽于仕进,生行死归,它人入室,不亦可叹之甚哉!
唐裴晋公湖园,宏邃胜概,甲于天下;司马温公独乐园,卑小不过十数椽。然当其功成名遂,快然自适,则晋公未始有余,而温公未始不足也。况以晋公之勋业,当时文人已有“破尽千家作一池”之诮,而温公之园,亦俨然与洛中诸名园并列而无惭色,乃知传世之具在彼不在此,苟可以自适而止矣,不必更求赢余也。
吾闽穷民有以淘沙为业者,每得小石有峰峦岩穴者,悉置庭中,久之甃土为池,叠蛎房为山,置石其上,作武夷九曲之势,三十六峰森列相向,而书晦翁《擢歌》于上,字如蝇头,池如杯碗,山如笔架,水环其中,蚬蛳为之舟,琢瓦为之桥,殊肖也。余谓仙人在云中下视武夷,不过如此。以一贱佣,乃能匠心经营,以娱耳目若此,其胸中丘壑,不当胜纨袴子十倍耶!
《名园记》水北、胡氏园,其名皆可笑。如其台,四望百余里,萦伊缭洛,云烟掩映,使画工极思,不可图画,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备于前,而名之曰学古庵。乃知此失,古人已有之,但不如今人之多耳。今人之扁额又非甚不通者,但俗恶耳。入门曲径,首揭“城市山林”;临池水槛,必曰“天光云影”;“濠濮想”多见鱼塘,“水竹居”必施筠坞;“日涉”、“市隐”,屡见园名;“环翠”、“来云”,皆为楼额。至于俗联,尤不可耐,当借咸阳一炬了之耳。此失闽最多,江右次之,吴中差少。
余在德平葛尚宝园见木假山一座,岩洞峰峦皆木头叠成,不用片石抔土也。余奇而赏之,为再引满,因笑谓葛君:“岁久而朽奈何?”答曰:“此土中之根,非百年不朽也。吾园能保百年乎?”余更赏其达。时万历壬寅元日也。
魏武帝于邺城西北筑三台,中名铜雀,南名金虎,北名冰井,皆高八九丈,有屋百余间。今人但知有铜雀,而不知更有二台也。
万历癸丑四月望日,与崔徵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己山,酒间,徵以支干命名者。徵仲言:“有子午谷、丁戊山、二酉室。”余言:“秦有子午台,见《拾遗记》。楚有丙穴。汉有戊己校尉,又有庚辛之枋,甲乙之帐,丙舍、子夜,甲第、辛盘。”徵仲言:“有屈戍、午道,白丁、壬人。”余言:“尚有乙榜及呼庚癸者。”时徵仲下第贫乏,大笑而已。归途马上思唐诗有“午桥群吏散,亥字老人近”,亦可补一阙也。
濮州有愁台,陈思王故址也。长安有讼台,韦庶人所作也。楚有思台,樊姬墓也。汉有望思台,武帝为戾太子作也。有灵梦台,为李夫人作也。周有誃台,景王作也。誃之为言离也。此皆以情名者也。
帝王苑囿台观之乐诚不能无,盖自土阶茅茨不可复得,而灵台灵囿,文王之圣已不废矣。如唐太宗之九成宫,明皇之骊山温泉,此其乐在山川者也。宋高宗叠石以像飞来,激水以为冷泉,此其乐在工巧者也。宣和艮岳,穷极人间怪木奇石,珍禽异兽,深秋中夜,凄凉之声四彻,此其乐在玩物者也。始皇阿房千万间,武帝上林苑中离宫七十所,炀帝西苑三百里,此其乐在宏丽者也。东昏为芳乐苑,当暑种树,朝种夕死,细草名花,至便焦燥,纷纭无已,山石皆涂采色,诸楼壁悉画男女私亵之像,其杀风景甚矣,此其所以为东昏也。
缙绅喜治第宅,亦是一蔽。当其壮年历仕,或鞅掌王事,或家计未立,行乐之光景皆已蹉跎过尽。及其官罢年衰,囊橐满盈,然后穷极土木,广侈华丽,以明得志。曾几何时而溘先朝露矣。余乡一先达,起家乡荐,官至太守,赀累巨万,家居缮治第宅,甲于一郡,材具工匠皆越数百里外致之。甫落成而身死,妻亦死,子女争夺,肉未寒而券入他人之手矣。每语子弟,可为永鉴也。
郭汾阳治第,谓工人曰:“好筑此墙,勿令不牢。”筑者释锤而对曰:“数十年来,京城达官家墙皆是某所筑,今某死某亡,某败某绝,人自改换,墙固无恙。”令公闻之,惕然动心,即日请老。噫,贤哉工人之言!达哉令公之见也!
精巧愈甚,则失势之日人之瞰之也愈急,是速其败也。价值愈高,则贫乏之日人之市之也愈难,是益其累也。况致富之家多不以道,子孙速败自是常理,冷眼旁观,可为叹息。
宋王君贶拜三司,方二十七岁,即在洛起宅,至八十岁而宅终不成。子舍早世,惟一孙居之,不能十分之一。富郑公亦起大宅,而无子,族子绍定居之,而绍定又无子。二公皆宋名臣,而不能勘破此关,况今世哉!
古人观室者,周其寝庙,又适其偃焉。偃者,厕也。厕虽秽浊之所,而古人重之。今大江以北人家,不复作厕矣。古之人君,便必如厕,如晋景公如厕陷而卒,汉武帝如厕见卫青,北齐文宣令宰相杨愔进厕筹,非如今净器之便也。但江南作厕,皆以与农夫交易。江北无水田,故粪无所用,俟其地上干,然后和土以溉田。京师则停沟中,俟春而后发之,暴日中,其秽气不可近,人暴触之辄病,又何如奏厕之便乎?
武帝如厕见卫青,解者必曲为之说,此殊可笑。史之记此,政甚言帝之慢大臣,以见其敬黯耳。若非溷厕,史何必书?卫青,公主马前奴也,官即尊贵,帝狎之久矣。文宣令宰相进厕筹,武帝之如厕见大将军,亦何足怪。唐郭汾阳将校官至节度使,封侯皆趋走执役于前,夫人小女至令捧汤持帨,则帝之如厕见青,固狎爱之至,而亦青之所以自全也。
石崇厕上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香囊,则帝王之厕可知,岂比穷措大粪秽狼藉、蝇蛆纵横者,而不可屈大将军一见乎?
阁与 ,世人多混用之。阁,夹室也,以板为之,亦楼观之通名也。《内则》:“天子之阁,左达五,右达五。”盖古人制此以庋饮食之所,即今房中之板阁。而后乃广其制,为天禄、凌烟等名,或以藏书,或以绘像,或以为登眺游览之所。此楼阁之阁也。 者,门旁小户也。汉公孙弘开东 以延贤人,盖避当门,而东向开一小门引宾客,以别于官属,即今官署脚门旁有延宾馆是也。韩延寿为太守,闭 思过,即如今闭脚门,不听官属入耳。唐正衙日唤仗入 ,则百官亦随以入,谓之入 ,盖中门不启而开脚门也。然则夹室谓之阁,旁门为之 ,义自昭然。汉三公黄 ,注:“不敢洞开朱门,以别于人主,故黄其 。”今国家设文渊阁藏书,而大学士主之,故谓之阁老。若以黄 、东 之义言之,亦可谓之 老耳。
《尔雅》:“小闺谓之 。”闺即门也,故金门亦谓金闺,处子谓之闺女,以其处门内也。今人闺 概作闺阁,至以朝廷东 ,亦巍然揭“东阁”之额而不觉其非,盖黄阁老,子美诗已误用之矣。今若称阁下为 下,举世有不笑之者耶?
紫微原为帝星,以其政事之所从出,故中书省亦谓之紫微,而舍人为紫微郎。白乐天“紫薇花对紫微郎”者,以其音之偶同,戏用之耳。今各处藩省多揭“紫薇”为堂名,而参知署额多称“薇省分署”者,习而不觉其非也。
古者官舍概谓之省寺。《汉书·何並传》:“王林卿度泾桥,令骑奴还至寺门,拔刀剥其建鼓。”唐制,中书、两府谓之三省,宋惟有中书省。国朝去中书,而外藩司原有行省之设,故俗谓之十三省云。寺则一二,九卿如大理、光禄之类,盖亦仍其旧称。而佛宫概谓之寺矣,相传起于汉明帝崇重佛教,化比于公卿之爵,故以寺名其居。今则非敕赐者不得称也。
《孟子》:“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注:“置,驿也。邮,驲也。所以传命也。”今人驿与驲多通用,而不知其异也。按马传曰置,步传曰邮。置者,驿马也,邮者,铺递也。既言置,又言邮,盖亦当时俗语,如今言驿铺也。至《广雅》解云:“置,驿也。邮,亦驿也。”则误以驲为驿也。
古者乘传皆驿车也。《史记》:“田横与客二人乘传诣雒阳。”注:“四马高足为置传,四马中足为驰传,四马下足为乘传。”然郑子产乘遽而至,则似单马骑矣。《释文》以车曰传,以马曰遽。子产时相郑国,岂乏车乎?惧不及,故乘遽,其为驿马无疑矣。汉初尚乘传车,如郑当时、王温舒皆私具驿马,后患其不速,一概乘马矣。
闽中方言,家中小巷谓之弄。《南史》:“东昏侯遇弑于西弄。”弄即巷也。《元经世大典》谓之火弄,今京师讹为胡同。
佛典:一弓为四肘,五百弓为一拘卢舍。王荆公诗:“卧占宽间五百弓。”五百弓,四里也。今闽中量田尚用弓,云四步为一弓,而它处人无知之者,此亦古法之遗也。又佛地以二亩为双,皇华老人诗“招客先开四十双”是也,而今绝无知者。
《诗》:“及尔同僚。”《左传》:“同官曰寮。”注:“寮,小窗也。”盖取同舍之义。然古僚通作寮。《书》:“百僚师师。”僚之为言臣也。《释文》:“僚,贱隶之称。”《左传》:“泉丘人女奔孟僖子,其僚从之。”则僚不过朋侪之义,故其字从人,尞声。《诗》之所谓同僚者,恐亦如是。后人见其从室,遂引僧寮、绮寮之义以证之,不知同寮可作同僚,而僧寮不可作僧僚也。
《岁时记》:“务本坊西门有鬼市,冬夜尝闻卖干柴声。”是鬼自为市也。《番禺杂记》:“海边时有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又济渎庙神尝与人交易,以契券投池中,金辄如数浮出,牛马百物,皆可假借。赵州廉颇墓亦然。是鬼与人市也。秦始皇作地市,令生人不得欺死人,是人与鬼市也。
岭南之市谓之虚,言满时少,虚时多也。西蜀谓之亥。亥者,痎也;痎者,疟也。言间日一作也。山东人谓之集,每集则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必于其日聚焉,谓之赶集。岭南谓之趁虚,而岭南多妇人为市,又一奇也。京师朔望及二十五,俱于城隍庙为市,它时散处各方,而至此日皆合为一市者,亦甚便之。而京师间有异物奇宝,郎曹入直之暇,下马巡行,冠带相错,不禁也。初四、十四、二十四等日,则于东皇城之北有集,谓之内市,多是内人赢余之物,不及庙中之多也。至每岁正月十一日起,至十八日止,则在东华门外迤 极东,陈设十余里,谓之灯市,则天下瑰奇巨丽之观毕集于是,视庙中又盛矣。
灯市虽无所不有,然其大端有二:纨素珠玉多宜于妇人,一也;华丽妆饰多宜于贵戚,二也。舍是则猥杂器用饮食与假古铜器耳。余在燕都,四度灯市,日日游戏,欲觅一古书古画,竟不可得,真所谓入宝山而空手却回,良以自笑也。
《左传》曰:“都鄙有章。”都,城郭也;鄙,乡村也。故都训美,鄙训俗。《淮南子》曰:“始乎都者常卒乎鄙。”亦犹朝市之分君子小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