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史二
宸濠谋逆时,王晋溪在本兵。时王阳明差南赣都御史,方赴任。至丰城闻变,即走吉安,与太守伍文定檄会袁州、临江、赣州四郡兵讨之。报至,京师人情汹汹,且外议籍籍,皆云阳明任数,其去留不可必。晋溪力主其说,以为阳明必能成功,朝廷不必命将出师。时晋溪之婿侯莎亭为某部主事,入告晋溪曰:“外间人言若此,而老爷坚持此议,倘事有不测,则灭族之祸不远。不若别有处分,以为身家计。”晋溪曰:“王伯安,我能保其无他,且其谋略足以了此。不久,捷音至矣,何多虑为。”既而阳明擒宸濠,定江西,不旬月,果报捷。
方阳明先生差汀赣巡抚时,汀赣尚未用兵。阳明即请旗牌以行,而晋溪即给以旗牌;阳明又取道于丰城。盖此时宸濠之反形已具,二公潜为之计,庙堂之方略已定。人疑阳明之去留者何耶?
王晋溪在本兵时,适湖州孝丰县汤麻九反,势颇猖獗。浙江巡按御史解冕奏闻。朝廷下兵部议。晋溪呼赍本人至兵部,大言数之曰:“汤麻九不过一毛贼,只消本处差数十火夫缚之。此何足奏报!欲朝廷发兵,殊伤国体。此御史不职考察,即当论罢矣。”赍本人回浙江,传说此语,一时皆以为湖州江南重地,朝廷不肯处分,岂置之度外耶?倘贼势蔓延,猝不可扑灭,本兵甚为失策。贼人亦侦知此语,恣意劫略,不设隄备。先是户部为查处钱粮,差都御史许延光在浙江,晋溪即请密敕许公讨之,且授以方略。许公即命宪副彭姓者,潜提民兵数千余,出其不意,乘夜而往。贼人方掳略回,相聚酣饮。兵适至,即时擒斩,无一人得脱者。尔时若朝廷命将遣兵,彼必负固拒命,淹顿日久,不但胜负未可必,纵胜而劳兵费财,亦已甚矣。晋溪此举,盖不烦一旅,不损一财,而地方寻定。谋之堂庙之上,而定难于数千里之外,若身履其地。所谓折冲于俎豆者,非耶?
嘉靖初年,北虏尝寇陕西,犯花马池。镇巡惶遽请兵策应。朝廷命九卿会议。时王晋溪为冢宰,王荆山宪在本兵。荆山以为必当发兵,不然恐失事。众皆不敢异同,独晋溪不肯画题,曰:“吾意以为兵不必发,我当别有一疏。”即题奏曰:“花马池是臣在边时所区画,防守颇严,虏必不能入。纵入,亦不过掳略,彼处自足守御。不久当自退。若遣京军,远涉边境,道路疲劳,未必可用。而沿途骚扰,害亦不细。傥至彼而虏已退,则徒劳往返耳。臣以为不发兵便。”然兵议实本兵主之,竟发六千人,命二游击将之以往。至彰德,未渡河,已报虏人出境矣。一日入朝,张罗峰与晋溪相遇于朝堂,罗峰举手贺晋溪曰:“古人称老成谋国,公前日料敌如见,亦甚奇矣。”即于报捷本上票旨,赏晋溪四表里银二十两。吕沃洲曰:“正尔人品或自不同。若论晋溪筹边之才,不知韩魏公、范文正之在西夏,果能过之否也。”
王晋溪在西北,修筑花马池一带边墙,命二指挥董其役。二指挥甚效力,边墙极坚,且功役亦不甚费。有羡余银二千余两,二指挥持以白晋溪。晋溪曰:“花马池一带城墙,实西北要害去处。汝能尽心了此一事,此琐琐之物何足问!即以赏汝。”后北虏犯边,即遣二指挥提兵御之。二人争先陷阵,一人竟死于敌。已上四事,闻之吕沃洲。
余在南馆时,府公王槐野先生喜谈西北事。一日,言王晋溪总制三边时,每一巡边虽打中火,亦费百金,未尝折乾。到处皆要供具,烧羊亦数头,凡物称是。晋溪不数脔,尽撤去,散与从官,虽众头目亦皆沾及。故西北一有警,则人人效命。时东南适有倭寇,余与陆祠部五台相遇于舍弟家。祠部方有赞画之命,余举似之。余曰:“盖当时法网疏阔,故晋溪得行其意。使在今日,则台谏即时论罢,不能一日容矣。”舍弟云:“近闻总督有驼数皮箱银去者,不闻有人论之。”余曰:“此数皮箱之物未必尽以自私,必有同其利者。既同其利,谁复言之?若如晋溪所为,则论者交至矣。但昔之当事者损己之奉以悦犯难之人,今之当事者割犯难者之肉以饲权贵,尚何怪偾事之不旋踵耶!”
己巳之难,英宗既北狩,挞虏将犯京城,声言欲据通州仓。举朝仓皇无措,议者欲遣人举火烧仓,恐敌之因粮于我也。时周文襄公适在京,因建议令各卫军预支半年粮,令其往取。于是肩负者踵接于道,不数日,京师顿实,而通州仓为之一空。一云己巳之变,议者请烧通州仓以绝虏望,于肃愍曰:“国之命脉,民之膏脂,顾不惜耶?”传示城中有力者恣取之,数日粟尽入城矣。
武宗末年,当弥留之际,杨石斋已定计擒江彬。然彬所领边兵数千为彬爪牙者,皆劲卒也,恐其仓猝为变,计无所出,因谋之于王晋溪。晋溪曰:“当录其扈从南巡之功,令至通州听赏。”于是边兵尽出,而江彬遂成擒矣。
乔白岩参赞南京机务,时方宁藩谋逆,声言取南京。兵已至安庆,而白岩日领一老儒与一医士,所至游燕,兼以校奕。实以观形势之险要,而外若不以为意者。人以为一时矫情镇物,有费祎、谢安之风。
武宗在南京,江提督所领边卒躯干颀硕,膂力拳勇,皆西北劲兵也。白岩命于南方教师中取其最矮小而精悍者百人,每日与江提督相期,至校场中比试。南人轻捷跳 ,行走如飞,而北人粗坌,方欲交手,被南人短小者或撞其胁肋,或触其腰胯,北人皆翻身倒地,僵仆移时。江提督大为之沮丧,而所畜异谋亦已潜折其二三矣。
武宗南巡时,乔白岩为参赞机务,寇天叙为应天府丞。时缺府尹,寇署印,太监王伟为内守备。三人者同谋协力,持正不挠,故保南京无虞。不然,祸且不测矣。
寇亦山西人,与白岩同乡,躯体颀硕, 眼,微近视。每日带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应朝廷之外,一毫不妄用。若江彬有所需索,每差人来,寇佯为不见。直至堂上,方起坐立语,呼为钦差,语之曰:“南京百姓穷,仓库又没钱粮,无可措辨。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专待拿耳。”差人无可奈何,径去回话。每次如此,江彬知不可动,后亦不复来索矣。
王伟太监是小时与武宗同读书者,时适为南京内守备,武宗呼为伴伴而不名,从小相狎,唯其言是听,遂得从中调护,故乔、寇二公得行其志。是虽适然之会,亦可以占社稷灵长之福矣。
武皇在牛首山经宿,江彬欲行异志,而山神震吼达曙,彬惧慑,不敢举事。次日归,抵聚宝门时已深夜。江传旨开聚宝门迎驾,白岩坚闭不纳。是夜,武皇宿于报恩寺。若白岩者,镇重不挠,真可谓以死卫社稷者矣。
江彬所领边卒骄悍之极,行游市中,强买货物,民不堪命。寇府丞亦选矬矮精悍之人,每日早晚至行宫祗候,必命以自随。若遇此辈,即与相搏。边卒大为所挫,后遂敛迹。亦所以折江彬之谋也。
武宗在南京行宫,诸司朝参时,景前溪为国子司业。景腹大而矮,几不能俯,颇失朝仪。江彬即大声问曰:“第几班第几人是某衙门官,若司业,亦是该拿人数。”白岩即应声曰:“是南京国子监堂上官。”遂不拿问。盖出于白岩一时权宜,而能全朝廷儒官之体。古人云:“此人宜在帝左右。”
武宗驾至淮安,太守薛赟沿河皆拆去民房,以便扯船。纤皆索民间绢帛,两淮为之大扰。过扬州,蒋瑶为扬州太守,独不拆房,曰:“沿河非圣驾临幸之地,扯船自有河岸可行,何必毁坏民居。有罪,知府自当之。”江彬传旨,要扬州报大户。蒋曰:“扬州止有四个大户,其一是两淮盐运司,其二是扬州府,其三是扬州钞关主事,其四是江都县。扬州百姓穷,别无大户。”江又传旨云:“朝廷要选绣女。”蒋曰:“扬州止有三个绣女。”江问:“今在何处?”蒋曰:“民间并无,知府有亲女三人。朝廷必欲选时,可以备数。”江语塞,其事遂寝,扬州安堵如故。后武宗驾崩,薛赟治罪,蒋累官至工部尚书。蒋是湖州人。
王阳明既擒宸濠,囚于浙省。时武宗南幸,住跸留都。中官诱其令阳明释放还江西,以待圣驾亲征。差二中贵至浙省谕旨,阳明责中官具领状。中官惧,其事乃寝。
阳明自言,与宁藩战于鄱阳湖,部署已定,初亦不甚诪张。但罪人既得,而圣驾忽复巡游。上意叵测,为之目不交睫者数夕。二中贵至浙省,阳明张宴于镇海楼,酒半,撤去梯,出书简二箧示之,皆此辈交通之迹也,尽数与之。二中贵感谢不已。返南都,力保阳明无他,遂免于祸。若阳明持此挟之,则祸且不测。此之谓推赤心置人腹,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武宗大渐之时,既诛戮江彬,人心未定,国未有君。方迎立外藩,而女后承制,若谗邪交构其间,稍有异同,则国事几殆。时杨石斋秉政,卒能缉睦宫闱,镇安中外,使虚宁数月,天下晏然,真可谓社稷之臣矣。古人谓天子门生,石斋成捧日之功,以议礼不合,无故而去,天下惜之。今上即位,赐谥文忠,易名之典,出自庙堂,可谓合万世之公矣。
石斋当武皇大渐之时,其调度区画,取办俄顷。命中书十余人操牍以进,石斋一一口授,动中机宜,略无舛错。此真有宰相之才,虽姚崇何以过之。
庚戌之事,赵大周力排和议,抗论于朝。言朝廷养士二百年,今一旦有事,遂言无人,岂祖宗立国之意哉?且何代无才,苟以朝命命之,激以忠义,谁敢不尽力效命?况虏人用兵,气之盛衰,视月盈缩。今十八日矣,更一二日,则月渐亏,虏必退,宜不动以观其衅。城下之盟,春秋耻之。一与之盟,则要劫君相,求索金帛,何所不至。于是和议遂息,虏人果以二十日退去。苟当时果与之盟,则岁遣重使,输以岁币,终不能塞虏人无厌之求,而召戎启衅,其祸有不可胜言者。今边衅不开,而国势日尊者,皆大周之力也。此实功在社稷,然举世受其利而莫有能言之者,岂真所谓曲突徙薪者耶!
大周既论列于朝,继上疏陈三事。其一,开损军之令。盖祖宗之制,但边将,有损折军士者,即谓之失机,百姓虽尽为掳去,亦所不论。故虏人一入内地,则兵将皆入保城堡,纵其剽略,而百姓遂为鱼肉,此最为失策者。开损军之令,庶边将始敢提兵出战,稍为百姓之卫。其二,录周尚文之功。周尚文,边将之有功,而方论罪者。其三,释放杨爵、杨继盛。盖二人皆以劾奏权贵论死,久禁狱中者。遂以此忤权贵。大周时为国子司业,即命带佥都御史职衔,赍银数万两,出城赏军,又不给以敕印,实陷之也。大周至西城,请敕印,元宰衔恨,不许。论辩既久,义颇正,不能夺,遂给敕印以行。既出城,至仇咸宁营。咸宁希中旨,不肯收银,令大周遍历各营,唱名给散。大周窘迫无计。是夜宿咸宁营中,至明旦,虏人退去,果如大周所料,幸免于难。不然,则立为虀粉矣。后以前事责某县典史。
大周先生言:“我上疏后,在顺门上待捉。同年与同馆诸公,无一人来视者,唯张瓯江陪坐竟日,商榷言论,皆侃侃可听。”瓯江,罗峰子,以恩荫补官。此足以见罗峰立朝正色,而其遗范犹有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