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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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 经二

《左传》用《诗》,苟于义有合,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伸触类者也。余录出数条示读《诗》者,使知古人用诗之例。

周郑交质,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随叛楚,楚伐之,取成。君子曰:“随之见伐,不量力也。《诗》曰:‘岂不夙夜,畏行多露。'”杜注云:“以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则凡违礼者皆然。而《诗》之用斯广矣。

孟明增修国政,赵成子言于晋曰:“秦师又至,必将避之。惧而增德,不可当也。”《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孟明念之矣。

晋请于王,以黻冕命士会,将中军,于是晋国之盗逃奔于秦。羊舌职曰:“吾闻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此之谓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善人在上也。”

鲁公如晋。晋侯见公,不敬。季文子曰:“晋侯必不免。《诗》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夫晋侯之命在诸侯矣,可不敬乎?”

晋栾书侵蔡,楚退师。栾书从三帅之言,不战而还。《春秋》与之。《诗》曰:“岂悌君子,遐不作人。”求善也夫。

吴伐楚,乘其丧也。君子以为不吊。《诗》曰:“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管仲请桓公救邢,引《诗》曰:“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

晋立夷吾。秦伯问公孙枝曰:“夷吾其定乎?”对曰:“臣闻之,惟则定国。《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文王之谓也。又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无好无恶,不忌不克之谓也。”

宋人围曹。子鱼曰:“文王闻崇乱而伐之,三旬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邾人出师,鲁不设备。臧文仲曰:“国虽小,不可易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

鲁跻僖公。传引《鲁颂》曰:“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君子曰:“礼谓其后稷亲而先帝。”《诗》曰:“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君子曰:“礼谓其姊亲而先姑。”

北宫文子相卫襄公如楚,过郑。印段迋劳于棐林。冯简子与子太叔逆客,事毕而出,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礼之于政,如热之有濯也。”

秦伯伐晋,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霸西戎,用孟明也。秦穆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一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惧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举善也。《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

孟明败于殽,左右曰:“孟明之罪,必杀之。”秦伯曰:“是孤之罪也。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败。’贪故也。孤实贪以祸夫子,夫子何罪?”复使为政。

子产以诸侯之币重,寓书于范宣子曰:“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有令名也夫。”

周室有王子朝之难,郑伯如晋。子太叔见范献子曰:“今王室实蠢蠢焉,吾小国,惧矣。吾子其早图之。《诗》曰:‘瓶之磬矣,维罍之耻。’王室之不宁,晋之耻也。”献子惧而与范宣子谋之。

子产有疾,谓子太叔曰:“我死,子必为政。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及子太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兴师徒而尽杀之,盗少止。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纵诡随,以谨无良’,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 ,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

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陈氏厚施焉,民归之矣。《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陈氏之施,民歌舞之矣。”

鲁昭公卒于乾侯,赵简子问于史墨。墨曰:“鲁君既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主所知也。”

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干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

《左氏传》所载凡列国之大夫聘问邻国者,其主宾于燕享之际,各称《诗》以明志。余爱其辨而雅也,录之以列于左方。

鲁文公与晋侯盟。晋侯享公,赋《菁菁者莪》。庄叔以公降,拜,曰:“君贶之以大礼,何乐如之?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晋侯降,辞,登,成拜。鲁公赋《嘉乐》。

晋公子重耳至秦,秦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季文子如宋致女。复命,鲁公享之,赋《韩奕》之五章,穆姜出拜曰:“大夫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赋《绿衣》之卒章而入。

卫宁武子聘鲁公,与之宴,赋《湛露》及《彤弓》。武子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昔诸侯朝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锡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

范宣子聘鲁,告用师于郑。公享之。宣子赋《摽有梅》,季武子曰:“谁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欢以承命,何时之有?”武子赋《角弓》,宾出,武子赋《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献功,受彤弓于襄王,以为子孙藏丐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君子以为知礼。

晋伐秦,使六卿帅诸侯之师以进。及泾,不济。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叶》,叔向退而具舟。

鲁公如晋,谋郑也。公还,郑伯与公宴于棐。子家赋《鸿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赋《四月》,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采薇》之四章。郑伯拜,公答拜。

穆叔如晋聘,且言齐故。见中行献子,赋《圻父》,献子曰:“偃知罪矣。敢不从执事以恤社稷,而使鲁及此见。”范宣子赋《鸿雁》之卒章,宣子曰:“丐在此,敢使鲁无鸠乎?”

季武子如晋拜师,晋侯享之。范宣子为政,赋《黍苗》。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惟敝邑。”赋《六月》。

齐及晋平,穆叔会范宣子于柯。穆叔见叔向,赋《载驰》之四章,叔向曰:“肸敢不承命。”

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晋侯兼享之。晋侯赋《嘉乐》;国景子相齐侯,赋《蓼萧》;子展相郑伯,赋《缁衣》。叔向命晋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齐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也;敢拜郑君之不贰也。”国景子又使晏平仲私于叔向,叔向以告晋侯。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国子赋《辔之柔矣》,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

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太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太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叔向曰:“然已侈,所谓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谓矣。”文子曰:“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

楚令尹享赵孟,赋《大明》之首章,赵孟赋《小宛》之二章。享毕,谓叔向曰:“令尹自以为王矣。”

赵孟、叔孙豹、曹大夫入于郑,郑伯兼享之。子皮戒赵孟,赵孟赋《瓠叶》。子皮遂戒穆叔,且告之穆叔曰:“赵孟欲一献,子其从之。”子皮曰:“敢乎?”穆叔曰:“夫人之所欲也,又何不敢。”及享,具五献之笾豆于幕下,赵孟辞,私于子产曰:“武请于冢宰矣。”乃用一献。赵孟为客,礼终乃宴。穆叔赋《鹊巢》,赵孟曰:“武不堪也。”又赋《采蘩》,曰:“小国为蘩,大国省穑而用之,其何实非命。”子皮赋《野有死麕》之卒章,赵孟赋《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尨也可使无吠。”穆叔、子皮及曹大夫兴,拜,举兕爵曰:“小国赖子知免于戾矣。”饮酒乐。赵孟出,曰:“吾不复此矣。”

韩宣子起为政,聘鲁,公享之。季武子赋《绵》之卒章,宣子赋《角弓》。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弥缝敝邑。”武子赋《节》之卒章。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遂赋《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公。遂聘卫。卫侯享之,北宫文子赋《淇澳》,宣子赋《木瓜》。

郑六卿饯韩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齹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太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太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宣子喜曰:“二三子以君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皆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宣子皆献焉,而赋《我将》。

小邾穆子朝鲁,公与之燕。季平子赋《采菽》,穆子赋《菁菁者莪》。昭子曰:“不有以国,其能久乎!”

吴伐楚,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包胥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传曰:九能可以为大夫。其一曰登高能赋。当春秋时,尚未有赋,亦未必人人作诗,即如前之所赋是也。盖但以明志而已。

《春秋经》如公、穀、胡氏之传,特孔子书法之发明耳,若晋、楚、齐、鲁、郑、卫之事,皆赖左氏作传,而孔子之经始有着落。故孔子称素王,丘明称素臣,不虚也。虽其言诸侯之威仪言语,其征应有若卜筮然,故韩子以浮夸病之,然孔子所谓“其事则齐桓、晋文”,而齐桓、晋文之事所以得传于后世者,皆左氏之功也,岂诸传可得而并哉!然汉初唯用《公》、《穀》,至刘歆移书太常,而《左传》始列于学官。

《礼记》一书,后人疑其出于汉儒附会,若《檀弓》、《经解》诸篇是也。即《檀弓》所载,如:“孔子闻伯高之丧,曰:‘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己疏,于寝则己重。夫由赐也见我,吾哭之赐氏。遂命子贡为之主而哭之,曰‘为尔哭也’。来者拜之,知伯高而来者,勿拜也。”又“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子思曰:‘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只此两节,不但文章之妙,非后人可及,求之典礼,亦岂后人所能议拟哉!

“经解”,世疑其非本经,或后人所撰,然所论诸经要旨,亦恐非后人所能道。纵出于汉儒,当时必有所本,必非出于凿空杜撰者。诸篇不能尽述,聊举此以例之耳。

古人言《仪礼》为经,《礼记》为传,岂有废经而传单行者乎?则《仪礼》何可不列于学官?

张南园曰:“予为稽勋员外时,江夏刘主事绩以陈 《礼记集说》涂去什四,因与之议。其说良是。后孙九峰知之,谓予曰:‘陈说朝廷已颁降天下,不可以刘言改易语人也。’予遂弃之。今追思其言,诚有补陈之不足,正陈之舛误者。只缘刘狂诞自高,又制行不捡,任情放言,不久遂出守镇江府。镇江府仍不率矩度,遂去官。而其说礼之善,人不及知,而予亦遂忘之矣。”

《谈苑醍醐》云:“《一统志》载:刘有年,沅州人,洪武中为监察御史,永乐中上《仪礼逸经》十八篇。则知古经之残缺多矣,不知有年何从得之?意者圣经在世如日月,终不可掩耶!然当时庙堂诸公,不闻有表章传布之请,今求内阁亦不见其书。出非其时,亦此书之不幸。今人大言,动笑汉、唐。汉、唐求逸书,赏之以官,购之以金,焉有见此奇书而付之漠然者乎!”世之重经学者如升庵者,可多得乎?

《谈苑醍醐》云:“《礼记·聘义》说玉云:‘孚尹旁达,信也。’郑注:‘孚,一作姇。尹,读竹箭有筠之筠。’盖谓玉之滑泽如女肤,致密如筠膜也。陈 云:‘孚,正也。尹亦正也。’按《尔雅》:‘尹,正也。’邢昺谓《尔雅》为解《诗》而作,则所谓‘尹,正也’,以解‘赫赫师尹’则合,若借以解‘孚尹’,何异指白犬以为羊,捉黄牛而作马乎?甚矣,陈 之不通文理也。”

朱子作诸经传注,尽有说理精到处。若《书经》注出于蔡沈,《礼记》注出于陈灏,其何可尽去古注,而独行之耶?

《诗经》有《吕东莱读诗记》,世有刻行本,学者亦宜参看。

高皇帝以《尚书》“咨羲和”与“唯天阴 下民”二简,蔡沈注误,命礼部试右侍郎张智与学士刘三吾改为《书传会选》,札示天下学子。

今之学者易于叛经,难于违传,宁得罪于孔、孟,毋得罪于宋儒,此亦可为深痼之病,已不可救疗矣。然莫有能非之者。

《子见南子》章,栾肇曰:“‘见南子’者,时不获己,犹文王之拘羑里也。‘天厌之’者,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厌也。”蔡谟曰:“矢,陈也。夫子为子路陈天命也。”《论语正义》曰:“寂然至无则谓之道,离无入有,而成形器,是谓德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