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九 史五
《菽园杂记》云:“僧智 涉猎儒书而有戒行,永乐中尝预修《大典》,归老太仓兴福寺。予弱冠见之,时年八十余矣。尝语坐客曰:‘此等秀才,皆是讨债的。’客问其故,曰:‘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这便是还债的。近来圣恩宽大,法网疏阔,秀才做官,饮食衣服,舆马宫室,子女妻妾,多少好受用,干得几许事?事来到头,全无一些罪过。今日国家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负国家多矣。这便是讨债的。’夫还债讨债之说,固是佛家绪余,然谓今日士大夫有负朝廷,则确论也。省之不能无愧。”
朝廷于诸大臣有饰终之典,易名锡谥,极其优矣。古者凡定谥,则考功上行状,太常博士作谥议。有不合者,给事中驳奏再议,必求允当,不使名浮于实。其人或有未善,则若荒若炀,皆所不讳。唐、宋以来,此恒典也。我朝稍变其制,大率礼部定谥,而阁下看详施行。列圣亦皆慎重,虽有讳恶之义,然必求其实。如李文达贤、钱文通溥、刘文和珝、汪荣和 ,皆仿佛其素,不过于褒饰。先帝虽英断特出,独于此不甚加意,故一时之谥,不无逾滥。今上登极,凡先朝大臣未有谥者,皆赐谥,如王阳明之谥文成,杨石斋之谥文忠,可为至当。昔张良谥文成,孔子亦加大成。阳明之文事武功,可谓成矣,石斋则功在社稷,安得不谓之忠?虽至百世,谁复有异议哉!盖由当事者识见卓绝,一出于至公故也。
国初,承宋、元之后,诸公皆讲学,然人人有物议,独薛文清、王阳明二公,虽使之从祀庙廷,可无愧色。
永乐己丑,有令,自正月十一日为始,赐元宵节假十日。后壬辰年正月,赐文武群臣宴,听臣民赴午门外观鳌山,岁以为常。户部尚书夏原吉侍母往观,上闻,遣中官赍钞二百锭,即其家赐之,曰:“聊为贤母欢。”此真太平盛事,前古所未尝有者。
王忠肃翱,尝至东阁议事。有一从行主事,与左顺门内竖谈笑。公望见,呼之,谓曰:“曾读《论语·乡党篇》乎?过位,色勃如也。此地近奉天门御榻,岂臣子嬉笑处耶!”乃知前辈读书,真有身体力行之意。且属官有过,即以直言相正。皆非近时所有也。
邹吉士汝愚,名智,四川合州人。秀伟聪悟,弱冠领解首,丁未连第,入翰林。其年十月丙子五鼓,有大星飞流,起西北,亘东南,光芒烛地,蜿蜒如龙,朝宁之间,人马辟易。盖阳不能制阴之象也。适诏天下大小衙门,政务如有利所当兴,弊所当革者,所在官员人等,指实条具以闻。汝愚疏言:“正天下之衙门,当自内阁始。以利弊言之,莫利于君子,莫弊于小人。少师万安,恃权怙宠,殊无厌足;少师刘吉,附下罔上,漫无可否;太子少保尹直?挟诈怀奸,恬无廉耻,皆小人也。南京兵部尚书致仕王恕,素志忠贞,可任大事;兵部尚书致仕王竑,秉节刚劲,可寢大奸;巡抚直隶右都御史彭韶,学识醇正,可决大疑,皆君子也。然君子所以不进,小人所以不退,岂无自哉?宦官阴主之也。陛下法太祖以待宦官,法太宗以任内阁,则君子可进,小人可退,而天下之治出于一矣。陛下岂不知刑臣之不可弄天纲哉?然一操一纵,卒无定守者,正心之功未之讲也。早朝之后,深居法宫,此心之发,一如事天之时,则天下幸甚。”疏上,不报。弘治己酉,御史汤鼐坐事连及,遂下锦衣狱。议坐大辟。刑部侍郎彭公韶辞疾不判案,始获免。卒以谪死,时年二十六。
邹汝愚谪雷州石城千户所吏目。苍梧吴献臣廷举 尹顺德令,邑民李焕于古楼村建亭居之,扁曰“谪仙”。其父来视,责以不能禄养,棰之。泣受而不辞。弘治辛亥十月卒,献臣往治其丧。适方伯东山刘公大夏 至邑,不暇出迎。廉知其故,反加礼待,共资还其丧。献臣自是知名。
吴献臣在正德初,以劾奏逆瑾,枷号午门前一月,谪戍。瑾诛,起官为松江同知。后嘉靖初,历官至都御史,巡抚南直隶。余小时初入学,适值公行部至松,尝一望见其颜色。其人躯干短小,黑瘦骨立,且举动轻率,俨然一山猴也。察院中常畜小鸡,自种瓜茄。有时正坐堂,忽念及鸡雏,或瓜茄当灌汲,虽徒众盈庭,即弃之入内,俄顷而出,人以为痴。然政体清严,人莫敢犯。且博极群书,至孔庙行香讲书毕,问诸生“五眼鸡”、“三脚猫”故事,诸生无以应者。又《薛子粹言》、《胡子粹言》分赐诸生,与今之俗吏迥然不同。
吴献臣号东湖,为松江同知。时适刘德滋琬为太守。刘,江西人,亦能吏也。故事:太守升堂后,各佐贰官散至公馆,或私衙中理事,此旧规也。献臣独不去,即侧坐于府堂上。凡太守举动有不当者,即正言不避。性复多虱,有时与太守燕居,辄扪一虱置卓上,周围以唾作一大圈,直视太守曰:“看你走到那里去。”其刚傲凌物如此。此是余先公为粮长,在府县中祗应,盖亲闻见之。
庐陵孙先生鼎,初为松江府学教授,后以御史提督南畿学校。每阅诸生试卷,虽盛暑,或灯下,亦必衣冠,焚香朗诵,而去取之。侍者请先生解衣,先生曰:“士子一生功名富贵,发轫于此。此时岂无神明在上,与各家祖宗之灵森列左右,小子岂敢不敬!”故事:士子台试见录而赴举者,提学必插花挂红,鼓乐导送。时茂陵北狩之报方至,先生语诸生曰:“天子蒙尘在外,正臣子泣血尝胆之时。小子不敢陷诸生于非礼,花红鼓乐今皆不用。”乃亲送至察院大门而还。
《南园漫录》曰:“左都御史浮梁戴公珊 ,当考察时,吏部只欲凭巡按御史考语黜退,公不从。吏部曰:‘我不能担怨。’公私谓志淳曰:‘果欲如此,吾与子先将御史考核,从其贤者斯可。不可如贵堂上一概从之。’由是果有所得。公可谓公无私矣。宜孝庙之重之也。”余谓弘治当人才极盛之时,然吏部尚不肯担怨,今日之事,又何待言。
王端毅恕 巡抚云南,不挈僮仆,唯行灶一,竹食罗一,服无纱罗,日给唯猪肉一斤,豆腐二块,菜一把,酱醋皆取主家结状,再无所供。其告示云:“欲携家僮随行,恐致子民嗟怨。是以不恤衰老,单身自来。意在洁己奉公,岂肯纵人坏事。”人皆录其词而焚香礼之。
王端毅巡抚云南,回钱塘,吴公诚代之。太监钱能遣都指挥吴亮迎宴于平夷。亮回,能问:“这巡抚比王某何如?”亮曰:“这巡抚十分敬重公公,与王某不同。”能微笑曰:“王某只不合与我作对头,不然,这样巡抚只好与他提草鞋。”
《南园漫录》曰:“王端毅为吏书时,署于门曰:‘宋人有言:“凡仕于朝者,以馈遗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苞苴入都为羞。”今动辄曰“贽仪”“贽仪”,而不羞于入我,宁不自耻哉。’一时帖然无异议。使非真诚积久而孚,亦自不敢书,书之适足以增多口也。余见先后为吏书凡几人矣,竟不敢署门如此,亦各自知也。”
《南园漫录》曰:“弘治初,三原王公为吏书,钧州马公为兵书,同朝。王公长马公十岁。及王公以太子太保致仕后,马公以少师兼太子太师为吏书,每对予言及王公,不官不姓不号,但曰‘老天官’。前辈之谦己敬德如此。”
《南园漫录》曰:“三原王公为吏书时,天台夏进士 以省亲违限,例当送问。 以为母不服,且以诗风贡郎中钦。时予为主事,钦据法白公,必欲送问。 急,因言曰:‘必欲问,有死而已。' 尝以所为文献公,公甚惜之。命予劝 , 曰:‘果不可免,则以进士还官,长归养母而已。’予解之曰:‘子节诚高矣,然已中进士,则不比隐者,可行其志。今公惜才好文,故遣某相告,果不服而长归,任子归矣。倘据法行浙江巡按御史提子,顾不惊令堂乎!’夏遂语塞。还以白公,公喜见于色。即遣官持手本引 送刑部。又丁宁所遣官善慰谕之。及官回,召予引官面问曰:‘ 去云何?’曰:‘送至刑部门外,发叹而易衣进矣。’公微笑曰:‘汝在道还使之衣冠乘马否?’官曰:‘然。’公又笑谓予曰:‘此年少有文而不知法,故当委曲成之。’公于一进士爱惜保护之如此,法亦不少屈也。可谓难矣。”
孔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欤?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秦誓》言:大臣一无他伎,但休休有容。人之有伎,若己有之,遂能保我子孙黎民。则大臣爱才,岂细故哉。若端毅公者,非但近代之所绝无,虽古人亦以为难矣。以余所见,近来唯顾东桥、马西玄二公,见人有一言一字之可取者,即称誉不绝口,诚有若己有之之意。夏 ,天台人,号赤城,王石梁先生乡人也。石梁甚重之。尝忆得石梁举其七言律二句云:“双禽自卧青苔巷,一杖惊飞翠竹墙。”此诗亦失之尖新,似南宋人语。惟《咏麻姑酒》二句云:“紫泥四尺高于躯,使我未饮先愁无。”颇迭荡可诵,大率是有才者。端毅公爱惜而成全之如此。惜东桥、西玄不曾当事,未得行其意耳。二百年来,宰相唯杨东里、李西涯肯荐士,故二公之贤声特著,亦是百世不朽之业也。严介溪为南宗伯时,余尝见之。其谦虚爱才之意, 然可掬。及在政府,但以言语诱人,未曾着实举行。或者其夺于小相欤?昔秦桧当国,其子秦熺用事,当时称为小相。大抵骨肉情深,恩能掩义。若不以义自克,能不夺于小相者鲜矣。
冢宰耿公裕,尝曰:吾为礼书时,暮自部归,必经过王三原之门。过必见其老苍头持枰买油于门首。因自念入官至今,初不知买油点也。故每过,辄面城墙而行,盖愧之也。时耿方代王为冢宰,而心服其贤如此。余谓此特端毅公之一节,亦其最小者耳。然观人正当于其小者,盖其打点不到处也。只此一事,而王公之清严,耿公之服善,皆前辈之盛事也。今有如三原公者,宁不群诋而讪笑之耶!
张南园云:“华容刘东山为兵书时,极意荐才。时张綵为稽勋员外,欲求越次之举,适值北虏火筛张甚,遂以谈兵动刘,刘极推许。余素知綵奸险无学,贪财好色,其谈兵亦妄也,颇不谓然。东山曰:‘吾无才而居此,故急于取才耳。’余言:‘就才之中,须少有行检。若通无行,恐亦不可任。’刘不怿。后竟以佥都御史荐。时泌阳焦公芳为吏书,吴郡王公鏊为吏侍,灵宝许公进初为兵书。焦亦才綵,王、许固不可,乃止。后綵附刘瑾,起为文选郎中,升佥都御史,即转吏侍,竟以瑾事伏诛。忠宣为张綵所欺,固是一时之误。然其言曰:‘吾无才处此,故急于取才。’故是万世之利也。张曲江犹为安禄山所误,于公也何尤。”
刘吉丁外艰,诏赍以羊酒、宝钞,起复视事如故。吉三上疏辞,托贵戚万喜得不允。陈编修音上书,劝其力辞。吉不答。弘治新政,万安尹直以次罢去,吉独不动,倚任尤专。虑科道言之,乃倾身阿结,昏夜款门,蕲免弹劾。建言欲超迁科道,待以不次之位。会诏书举用废滞,吉特为奏升原任给事中贺钦、御史杨珍、部属员外郎林俊,此时吏部已次第拟用,而吉为此以媚众,自是人无复有言之者矣。弘治改元,风雹发自天寿山,毁瓦伤物,震惊陵寝。上戒谕群臣修省,遣官祭告。于是左春坊庶子兼翰林侍读张昇 疏言:“应天之实,当以辅导之臣为先。今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者,以奸邪尚在枢机之地故也。”因数吉十罪,且谓“李林甫之蜜口剑腹,贾似道之牢笼言路,合而为一,其患可胜道哉?伏望陛下奋发乾刚,消此阴慝。拿送法司,明正其罪。则人心悦而天意回矣。”科道交章劾昇,指为轻薄小人。上命谪昇南京工部员外郎。其同乡何乔新赠以诗曰:“乡邦交谊最相亲,忍向离筵劝酒频。抗疏但求裨圣治,论思端不忝儒臣。自怜石介非狂士,任诋西山是小人。暂别銮坡非远谪,莫将辞赋吊灵均。”由是人目吉为“刘绵花”,以其耐弹也。吉闻而大怒。或告以出自监中一老举人善恢谐者,吉奏凡举人监生三次不中者,不许会试。其擅威福如此。辛亥九月。
上命撰皇亲诰券,吉稽迟俟贿。始恶之,使中官至吉家,勒令致仕。吉疏上,即允。犹令有司月给米五石,岁拨人夫八名,降敕护之还乡。频行,京城人拦街指曰:“唉,绵花去矣。”昇寻被召,擢少詹事。
我朝状元以直谏而被谪者三人:罗伦、张昇、舒芬也。罗伦论李文达夺情起复,张昇论刘吉,舒芬谏武宗南巡。此三人者,真可谓不负大科矣。然三人皆江西,亦奇事也。罗一峰之高风大节,昭如日星。独张、舒二公,世或有不知之者,余故表而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