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代之駢文

駢文至宋，亦爲一大變。追原古昔，駢與散初非二物也。文字所以代語言，以事理論：則對稱或列舉之處，其文自偶；偏舉一端之處，其文自奇。以文情言：則凝重之處，不期其偶而自偶；疏宕之處，不期其奇而自奇。文無獨舉一事者，亦無對稱并列到底者；而凝重疏宕亦必錯綜爲用，而後始成其爲文。故自然之文，駢散不分者勢也。散文發達之初，與口語極爲相近。今日視爲高古，而在古人觀之，則嫌其不文，於是就口語加以修飾，句求其整齊，詞求其美麗，是爲後世所謂駢文之濫觴。然特就口語加以修飾，非與口語截然爲二物也。魏晉以降，此風彌盛。遂至用字求其美麗，而俗語皆在所删；句調求其整齊，則散語幾於不用。而且用典日多，隸事日富。文至此，遂截然與口語分途。物極必反，乃有矯之之古文出焉，其説已見第一章。文學之事，如積薪然，新者既興，舊者不必遂廢；故古文雖盛，駢文亦自有其用焉。蓋以魏晉六朝之文，説理記事，則嫌其華而不實，拘而不暢；而以唐以後之散文，施之應對之際，亦嫌其樸而不文，且太徑直。故宋時説理論事之作，多用散文，而詔、箋、表等，則仍用駢文焉。《容齋三筆》：“四方駢儷於文章爲至淺近，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册，下而縉紳箋書、祝疏，靡不用之。”駢散分途，各就所長以爲用，亦文學進化之一端。其事亦肇於唐而成於宋也。

一時代之思想，恒有其所偏主之端，大勢所趨，萬矢一的。雖自謂與衆立異者，亦恒受其陰驅潛率而不自知。此一時代之中，所以恒止能成一事；而亦一時代之中，所以恒能成一事也。宋代爲散文盛行之世，斯時之駢文，名爲與古文對立，而實不免於古文化。以宋代之駢文，與宋代之古文較，則爲駢文；以宋代之駢文，與唐代之駢文較，則唐代之駢文，可謂駢文中之駢文，而宋代之駢文，可謂駢文中之散文矣。此等風氣，蓋變自歐、蘇。宋初爲駢文者，無不恪守唐人矩矱，雍穆者遠師燕、許，繁縟者近法樊南。自歐、蘇出，以古文之氣勢，運駢文之詞句，而唐、宋四六，始各殊其精神面貌矣。此種變遷，有得有失。氣之生動，詞之清新，雖極翦裁雕琢之功，仍有漸近自然之妙，宋人之所長也。造句過長，漸失和諧之美；措語務巧，更無樸茂之風；馴至力求清新，流爲纖仄；取徑既下，氣體彌卑，則其所短也。要之宋代之駢文，與齊梁以來之駢文較，可謂駢文中之散文。所長在此，所短亦在此也。謝伋《四六談麈》云：“四六施於制誥、表奏、文檄，本以便宣讀，多以四字六字爲句。宣和多用全文長句爲對，前無此格。”俞樾《春在堂隨筆》曰：“駢體之文謂之四六，則以四字六字，相間成文爲正格。《困學紀聞》所録諸聯，如周南仲《追貶秦檜制》曰：‘兵於五材，誰能去之，首弛邊疆之禁；臣無二心，天之制也，忍忘君父之仇。’貪用成白，而不顧其冗長，自是宋人習氣。又載王爚《辭督府辟書》曰：‘昔温太真絶於違母，以奉廣武之檄，心雖忠而人議其失性。徐元直指心戀母，以辭豫州之命，情雖窘而人予其順天。’以議論行之，更宋派之陋者。此派一行，於明人王世貞所作四六，竟有以十餘句爲一聯者。其亦未顧四六之名而思其義乎？”孫梅《四六叢話》曰：“宋初諸公駢體，精敏工切，不失唐人矩矱。至歐公倡爲古文，而駢體亦一變其格。始以排奡古雅，争勝古人。而枵腹空笥者，亦復以優孟之似，借口學步。於是六朝三唐，格調寖遠，不可不辨。”又曰：“駢儷之文，以唐爲極盛。宋人反詆譏之，豈通論哉？浮溪之文，可稱精切。南宋作者，莫能或先，然何可與義山同日語哉？古之四六，句自爲對，故與古文未遠。其合兩句爲一聯者，謂之隔句對。古人慎用之，非以此見長也。義山之文，隔句不過通篇一二見。若浮溪，非隔句不能警矣。甚或長聯至數句，長句至數十字，以爲裁對之巧，不知古意寖失，遂成習氣。四六至此，弊極矣。其不相及者一也。義山隸事多而筆意有餘，浮溪隸事少而筆意不足，其不相及二也。若令狐，文體尤高，何以妄爲軒輊乎？”案四六聯太長，句太多，自是宋人一病。至於隸事少，而每一意必以較長之句達之，則正其所以能生動也。古意誠自此寖失，而宋人四六之能自樹立，亦正在此。昔人論文，每不免薄今愛古，見宋四六寖失古意，則必謂唐人爲是，宋人爲非。殊不知此乃文字之變遷，無所謂是非也。若必以恪守舊法爲是，則何不徑效先秦兩漢之文？而何必斤斤於魏、晉以來之所謂古乎？〇浮溪，汪藻集名。

宋初以駢文名者，當推徐鉉。字鼎臣，廣陵人。鉉本南唐詞臣，入宋後，亦直學士院。從太宗征太原，軍中書詔填委，援筆無滯，辭理精當，時論稱之。此外扈蒙、字日用，安次人，晉天福進士。仕周，爲右拾遺，直史館，知制誥。入宋，充史館修撰，與李昉等同編《文苑英華》。張昭、字潛夫，范縣人，歷事唐、晉、漢、周四朝。入宋，爲禮部尚書，封鄭國公。李昉、字明遠，饒陽人，仕漢、周兩朝。歸宋，三入翰林，太宗朝，拜平章事。《文苑英華》、《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皆其所修，謚文正。竇儼、字望之，漁陽人，晉天福進士。周翰林學士。入宋，爲禮部侍郎。陶谷、字秀實，新平人，仕晉、漢、周三朝。在周爲翰林學士。宋太祖《禪詔》即谷出諸袖中者。仕宋爲禮、刑、户三部尚書。宋白，字太素，大名人，建隆進士，與李昉同修《文苑英華》。或典詔命，或司文衡，或與纂修，皆五代之遺也。當時駢文，皆恪守唐人矩矱。而鉉文雍容大雅，尤爲一時之冠。南唐後主之卒也，詔鉉爲墓誌。鉉乞存故主之禮，許之。其文措辭得體，極爲當時所稱道。今一循誦之，誠穆然見燕、許之遺風也。其叙南唐之亡曰：“至於荷全濟之恩，謹藩國之度，勤修九貢，府無虚月，祗奉百役，知無不爲。十五年間，天眷彌渥。然而果於自信，怠於周防。西鄰啓釁，南箕構禍。投杼致慈親之惑，乞火無里婦之辭。始營因壘之師，終後涂山之會。”叙南唐致亡之由曰：“本以惻隱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殺，禽魚咸遂。貴人之善，嘗若不及。掩人之過，惟恐其聞，以至法不勝奸，威不克愛。以厭兵之俗，當用武之世。孔明罕應變之畧，不成近功；偃王躬仁義之行，終於亡國。道有所在，復何愧歟？”措詞均可謂極得體。

稍後以文字名，而能影響一時之風氣者，當推楊、劉。楊億，字大年，浦城人。年十一，太宗聞其名，詔送闕下。試詩賦，授秘書省正字。後賜進士第。真宗時，爲翰林學士。官至工部侍郎，兼史館纂修。劉筠，字子儀。大名人，第進士，三入翰林。楊、劉詩文，皆法義山。後進效之，遂成風會。致石介作《怪説》以詆，《怪説》云：“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堯、舜、禹、湯、文、武之道也，三才、九疇、五常之道也。反厥常，則爲怪矣。夫《書》則有《堯、舜典》、《皋陶、益、稷謨》、《禹貢》、箕子之《洪範》。《詩》則有《大、小雅》、《周頌》、《商頌》。《春秋》則有聖人之《經》。《易》則有文王之《繇》、周公之《爻》、夫子之《十翼》。今楊億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刓鎪聖人之經，破碎聖人之言，離析聖人之意，蠹傷聖人之道。使天下不爲《書》之《典》、《謨》、《禹貢》、《洪範》，《詩》之《雅》、《頌》，《春秋》之《經》，《易》之《繇》、《爻》、《十翼》，而爲楊億之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其爲怪大矣。”優伶有撏撦之譏，劉攽《中山詩話》：“祥符天禧中，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以文章立朝，爲詩皆宗李義山，後進多竊義山語句。嘗内宴，優人有爲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吾爲諸館職撏撦至此。聞者歡笑。”然專以塗澤爲工，自是仿效之失。億等詩文，固皆有根柢。雖華靡，尚不失典型也。今録楊億文一篇於下，以見其概。

楊億《謝賜衣表》

解衣之賜，猥及於下臣。挾纊之仁，更均於列校。光生郡邸，喜動轅門。伏以皇帝陛下，誕膺玄符，恭臨大寶。惠務先於逮下，志惟在於愛人。鳥獸氄毛，俯及嚴凝之候。衣裳在笥，爰推賜予之恩。在涣汗之所沾，雖容光而必照。如臣者，任叨符竹，地僻甌、吴。奉漢詔之六條，方深祗畏；分齊官之三服，忽荷頒宣。纂組極於纖華，純綿加於麗密。璽書下降，切窺雲漢之文。驛騎來臨，更重皇華之命。但曳婁而增惕，實被服以難勝。矧於戎行，亦膺天寵。干城雖久，皆無汗馬之勞。守土何功，獨懼濡鵜之刺。仰瞻宸極，惟誓糜捐。

此外以駢文名者，又有夏竦、字子喬，德安人。仁宗時爲相。封英國公。謚文莊。宋庠宋祁兄弟、王禹偁、胡宿、字武平。常州晉陵人，進士。仕至樞副，謚文恭。王珪字禹玉，成都華陽人，徙舒。慶曆進士，神宗時爲相，謚文。等。竦所作，以朝廷典册居多，論者稱其風骨高秀，有燕、許之遺風。庠館閣之作，沈博絶麗。祁修《新唐書》，務爲艱澀，又删除駢體，一字不登。而其駢文，則確守唐人矩矱，蓋古文所以求合於古，而駢文則所以求適於時，故其途轍不同也。王禹偁散文務清真，而駢文亦宏麗典贍。胡宿、王珪皆久典制誥，文極雍容華貴。要之，此時之駢文，仍未脱唐人格式也。至歐陽修出，而其體一變。

唐代駢文，亦殊風會。初唐四傑之作，沈博絶麗。燕、許出，務於典則。樊南稍流麗矣。楊、劉之專法義山，實亦隱開宋代風氣，特未嘗參以散文之法耳。歐公出，乃以流轉之筆，運雅淡之詞。南豐、荆公、子瞻兄弟，相與和之，而境界一變矣。今録南豐《賀明堂禮成肆赦表》、東坡《乞常州居住表》各一篇於下，作爲色澤最古雅者，蘇文則氣勢最生動者也。

曾鞏《賀明堂禮成肆赦表》

昊天無聲之載，人莫能名。先帝罔極之恩，物何以稱。維總章之定位，秩宗祀之洪儀。祗薦至誠，用伸昭報。伏惟陛下，躬夙成之聖質，而博古多聞；經特起之大猷，而虚心廣覽。振千齡之墜緒，紹三代之遐踪。霈澤之所涵濡，太和之所煦嫗；華夏蠻貊，無一夫不獲其宜；草木蟲魚，無一物不遂其所。爰求祭典，用告王功。蓋諸儒之説爲不經，則折衷於夫子；而近世之事爲非古，則取法於周公。罷黜異端，推明極孝。以尊莫大於祖，故郊於吉土以配天；以本莫重於親，故享於合宫以配帝。恩義兩得其當，情文皆盡其詳。撤俎云初，均釐甚廣。昭哉皇矣，實難偶之昌期；巍乎焕焉，信非常之盛禮。臣幸逢熙洽，未奉燕閑。一違前蹕之音，四遇親祠之慶。青雲外士，皆預橋門之聽觀。黄髮孤生，獨嘆周南之留滯。

蘇軾《乞常州居住表》

臣聞聖人之行法也，如雷霆之震草木，威怒雖盛，而歸於欲其生。人主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譴子孫，鞭撻雖嚴，而不忍致之死。臣漂流棄物，枯槁餘生，泣血書詞，呼天請命，願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此言朝聞，夕死無憾。臣昔者嘗對便殿，親聞德音。以蒙聖知，不在人後。而狂狷妄發，上負恩私。既有司皆以爲可誅，雖明主不得而獨赦。一從吏議，坐廢五年。積憂熏心，驚齒髮之先變；抱恨刻骨，傷皮肉之僅存。近者蒙恩，量移汝州。伏讀訓詞，有“人材實難，弗忍終棄”之語。豈獨知免於縲紲，亦將有望於桑榆。但未死亡，終見天日。豈敢復以遲暮爲嘆，更生僥覬之心。但以禄廪久空，衣食不繼。累重道遠，不免舟行。自離黄州，風濤驚恐。舉家重病，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泗州，而資用罄竭，去汝尚遠，難於陸行。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餘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與其强顔忍恥，干求於衆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於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饘粥。伏望聖慈，許於常州居住。又恐罪戾至重，未可聽從便安，輒叙微勞，庶蒙恩貸：臣先在徐州日，以河水浸城，幾至淪陷。臣日夜守捍，偶獲安全，曾蒙朝廷，降敕奬諭。又嘗選用沂州百姓程棐，購捕凶黨，獲謀反妖賊李鐸、郭廷等一十七人；亦蒙聖恩，保明放罪。皆臣子之常分，無涓埃之可言。冒昧自陳，出於窮迫。庶幾因緣僥幸，功過相除；稍出羈囚，得從所便。重念臣受性剛褊，賦命奇窮。既獲罪於天，又無助於下，怨尤交積，罪惡横生。羣言或起於愛憎，孤忠遂陷於疑似。中雖無愧，不敢自明。向非人主，獨賜保全，則臣之微生，豈有今日！伏惟皇帝陛下，聖神天縱，文武生知。得天下之英才，已全三樂；躋斯民於仁壽，不棄一夫。勃然中興，可謂盡善。而臣抱百年之永嘆，悼一飽之無時。貧病交攻，死生莫保。雖鳧雁飛集，何足計於江湖；而犬馬蓋帷，猶有求於君父。敢祈仁聖，少賜矜憐！

唐人奏議用駢文而意無不達者，莫如陸宣公。後人多效之，然高者莫能至，下者無論矣。宋人之作，乃有突過前賢者，如東坡《上皇帝書》是也。見前章。又如荆公《本朝百年無事札子》云：“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羣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嘗如古大有爲之君，與學士大夫，計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厠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説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民之法；以科名資歷叙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將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而游談之衆，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以異於庸人。農民壞於繇役，而未見特見救卹；又不爲之設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雜於疲老，而未嘗申敕訓練；又不爲之擇將，而久其疆埸之權。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羈縻之俗。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其於理財，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强。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於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亦沿用當時文體，而參以古文筆法者也，則彌爲樸茂矣。蓋宣公究以駢文爲駢文，而蘇、王則以古文爲駢文者也。

宋代爲崇實黜華之世，四六一體，頗有厭棄之者。英宗時，温公除翰林學士，以不能爲四六辭，强之乃受。神宗命知制誥，辭如故，神宗許以用散文。今《傳家集》中，間存四六，原非不能爲者，特不樂爲耳。晁公武《讀書志》，謂“南豐晚年始居掖垣。屬新官制，除目填委，占紙肆書，初若不經意。及屬草授吏，所以本法意，原職守，爲之訓敕者，人人不同。贍裕雅重，自成一家”。今案南豐除授之制，頗有仿漢文爲之，與當時體制絶異者。蓋一時風氣所趨，高明之士，遂不樂爲流俗所限也。子固弟肇，字子開。第進士，歷九郡，晚居翰林。制誥亦以典雅稱。

歐蘇而後，駢文漸趨雅淡，惟秦少游設色最爲綺麗。兩宋之世，詩文有齊、梁色采者，淮海一家而已。今録其文一篇，以見其概。

秦觀《賀元會表》

十三月爲正，既前稽於夏道。二千石上壽，仍參承於漢儀。盛旦載逢，彝章具舉。伏惟皇帝陛下：財成天地，參並神明。命羲和之二官，謹《春秋》之五始。調和元氣，撫御中區。肆屬春王之朝，肇修元會之禮。雞人呼旦，庭燎有光。外則虎賁羽林，嚴宿衛之列；内則謁者、御史，肅班行之容。漏未盡而車輅陳，蹕既鳴而鼓鐘作。應龍高舉，雲氣畢從。北極上臨，星宿咸拱。受四海之圖籍，拜萬國之衣冠。歲月日時，於焉先正。聲明文物，粲爾可觀。邁康王酆宫之朝，掩高帝長樂之事。藹頌聲而並作，鬱協氣以横流。臣比遠天光，遽更年籥。職拘藩國，莫瞻龍衮之升；心析宸居，但樽獸折之列。

南北宋間，以文采擅名者，有王安中、字履道，中山陽曲人，第進士。政和間，争言瑞應，羣臣輒表賀。徽宗覽其作，稱爲奇才。他日，出制詔二題，使具草，立就。上即草後批可中舍人。宣和拜尚書右丞。靖康貶單州。高宗立，徙道州卒。綦崇禮、字叔厚，高密人，徙淮之北海，十歲能作邑人墓銘。登重和元年上舍第，尋拜中書舍人，以寶文閣直學士，知紹興府。退居台州，卒。孫覿、字仲益，蘭陵人。大觀三年進士，官終龍圖閣待制。汪藻，字彦章，饒州德興人。崇寧進士。高宗時，爲中書舍人，兵部侍郎。而藻尤爲諸家之冠。《隆祐太后手書》最爲世所稱道，其最精警處曰：“緬惟藝祖之開基，實自高穹之眷命。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舊服。已徇羣臣之請，俾膺神器之歸。繇康邸之舊藩，嗣我朝之大統。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惟天意，夫豈人謀。”他如《王倫充通問使制》曰：“朕既俯同晉國，用魏絳以和戎。爾其遠慕侯生，御太公而歸漢。”《遥賀太上皇表》云：“帝堯游汾水之陽，久忘天下。文王遇《明夷》之卦，益見聖人。”運用故實，皆如彈丸脱手，典雅精切，真無愧矣。後出最有名者，爲三洪适，字景伯，鄱陽人，皓長子也。與弟遵同中紹興十二年鴻博。後三年，弟邁亦登是科。遵，字景巖，邁字景廬，邁學最博，嘗撰《容齋隨筆》、《夷堅志》，見第六章。及周必大、字子充，廬陵人，紹興進士。又中詞科，相孝宗，封益國公。謚文忠。樓鑰、字大防，自號攻媿主人。明州鄞縣人。隆興元年，試南宫，以犯諱當黜。知舉洪遵，奏收置末甲首。後擢中書舍人，進參知政事，謚宣獻。陸游、楊萬里，見下章。皆以詩名，而四六亦精妙。孫梅稱萬里“屬對出自意外，妙若天成，南宋諸家皆不及”。又謂真德秀“爾雅深厚；華而有骨，質而彌工。卓然爲南渡一大家”。真德秀，字景元，浦城人，慶元進士。中詞科，紹定時，爲參政，謚文忠。世稱西山先生。案西山爲理學名家。文文山、文天祥，字宋瑞，一字履善，號文山，吉水人。舉進士第一，中詞科。德祐初勤王，拜右丞相。益王時，進左丞相。以都督出兵江西，爲元所執，拘於燕三年不屈死。謝疊山，謝枋得，字君直，號疊山，弋陽人，寶祐進士。德祐初，知信州。元兵東下，信州不守，變姓名入閩。宋亡，元人欲起之，不可。强之赴北，不食死。爲忠義之士，而其四六皆極工。斯時四六之盛，可以見矣。

然南宋之世，四六境界，實亦小有變遷。凡文字，後出者彌巧；亦以巧故，而寖失古意；至於無可復巧，而其變窮矣。李劉、字公甫，號梅亭，崇仁人。嘉定進士。仕至寶章閣待制。方岳，字巨山，號秋崖，歙縣人。紹定進士。爲趙葵參議，後知南康軍。皆爲四六專家。劉所作，其弟子羅逢吉編輯之，名之曰《四六標準》。凡四十卷，千有九十六首，可謂宏富矣。《四庫提要》云：“自六代以來，箋啓即多駢偶。然其時文體皆然，非以是别爲一格也。至宋而歲時通候，仕宦遷除，吉凶慶吊，無一事不用啓，無一人不用啓；其啓必以四六，遂於四六之内，别有專門。南渡之始，古法猶存。孫覿、汪藻諸人，名篇不乏。迨劉晚出，惟以流麗穩帖爲宗，無復前人之典重。沿波不返，遂變爲類書之外編，公牘之副本，而冗濫極矣。然劉之所作，頗爲隸事精切，措詞明暢。在彼法之中，猶爲寸有所長。故舊本流傳，至今猶在。録而存之，見文章之中，有此一體爲别派；别派之中，有此一人爲名家；亦足見風會之陞降也。”岳之作曰《秋崖集》。《提要》稱其“名言雋句，絡繹奔赴，可與劉克莊相伯仲”。克莊，字潛夫，號後村。莆田人，淳祐特賜同進士出身。除秘書少監，兼中書舍人。案克莊與劉，同爲真西山弟子。西山所作，猶存古意。而克莊及岳，專以修飾詞句見長。洪焱祖作《秋崖傳》，謂其詩文四六，不用古律，以意爲之，語或天出。其能清新在此；其彌巧而彌薄，至於窮而無可復變，亦在此矣。今録洪适及李劉文各一篇，以見南渡初年與末造，風氣之大概焉。南宋末四六，惟陳耆卿所作，頗有渾灝流轉之氣，故葉適深嘆賞之。耆卿，字壽老，號篔窗，臨海人，嘉定進士，官至國子監司業。所著《篔窗集》，四庫有從《永樂大典》輯本。

洪适《謝除秘書省正字啓》

約法三章，初乏刊修之善；聚書四部，遽叨是正之除。仰拜恩私，内深感懼。竊以乘槎向漢，瞻東壁之文星；結綬登畿，列西峴之仙籍。是稱美職，以待勝流。蓋將爲選用之階，故聊試校讎之事。惟圖書之錯亂，自古已然；而簽勝之散亡，於今尤甚。幸昭代求遺之既廣，致積年著録以寖全。多《魯論》之二篇，類皆紛揉；脱《酒誥》之一簡，詎免斷殘。豕亥相傳，銀根未定。克稱厥任，亦難其人。如某者，識智卑凡，材資麽䯢。伏周、孔之軌躅，雖欲自强；漸游、夏之淵源，其如弗及。每省鼠窮之技，敢逃狗曲之嗤。乃刻楮以偶成，致吹竽而濫中。脱州縣一行之吏，裁國家三尺之文。奏篇方冒於殊恩，出綍復榮於華貫。才非七步，已無子墨之可稱；學愧五車，政恐雌黄之妄下。遂竊登瀛之美，更增入洛之榮。接武英躔，偶棣花之同列；覃思藝圃，庶藜杖之分光。自揆僥逾，率歸推擇。兹蓋伏遇某官，經邦道備，致主勳高。巨艦濟川，獨任維持之重；大鈞播物，曲全造化之工。若富家兼積於膎胰，故匠氏不遺於椳闐。致兹瑣質，得進清途。某敢不克己自修，銘心圖報。朝廷既正，固無劉晏之憂；書策在前，遂畢李邕之願。

李劉《謝董侍郎薦舉啓》

隨驃騎之幕，濫備執鞭。剡公車之章，遽蒙推轂。心感恩於破白，面抱愧而發紅。兹伏念某：秉生多艱，從宦尤拙。貴人令其出門下，既不善於步趨；大夫羅而致幕中，亦倍勤於收拾。豈謂半年之内，復爲千里之行。治法征謀，紛紛未定。幕籌檄筆，碌碌無奇。然白日實照其精誠，則赤雲可占於勝氣。況值匈奴百年之運，必復《春秋》九世之仇。颭犀札而咤犛旄，在此行矣。對龍額而獵麟角，竊有望焉。曾未輸横草之勞，何遽辱采苹之薦？乏吴下阿蒙之學，顧曰淹該。無江南子有之詞，反云典麗。裨益之功甚寡，奬予之賚何多？伏遇某官：以社稷臣，爲詩書帥。孤忠可貫於日月，至誠足達於天淵。一鶴一琴，人皆望清獻之出。萬牛萬瓮，賊必待崇文之擒。伫觀十乘之行，大作三軍之氣。繫單于之頸，慰祖宗在天之靈；犁匈奴之庭，爲蠻夷猾夏之戒。於以侈旗常之績，歸而策鼎鼐之勳。凡在紅蓮緑水之間，必入赤箭青芝之用。某敢不力磨其鈍，圖稱所蒙。插羽銘山，敢衒文章之小技。冶金伐石，願歌竹帛之大功。

南宋四六，作手極多。以上所舉，特其最著者。即如岳飛《賀和議成》一表，最爲膾炙人口。陳振孫謂“其詞未必己出”，而其作者則已不可知。知此等無名之作家尚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