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莎贝拉嫁给希克厉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引起了新的麻烦。伊莎贝拉·林顿突然对这位来客迷恋起来。她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然言谈举止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但聪颖敏感,惹急了脾气也不小。哥哥虽然很宠她,但如果她与这样一个出身不清的人结婚,他不但认为有辱门庭,他还意识到希克厉那变化很大的外表下还潜藏着未驯服的劣性。
我们都觉察到,林顿小姐有一段时间脸色苍白,郁郁寡欢,暴怒无常。大概她身体欠佳,我们就多多少少迁就着她。有一天,她过分任性,林顿夫人便吓唬她说要去叫医生。伊莎贝拉立即声称她身体很好,只是凯瑟琳的无情无义才把她弄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能说我无情无义?”太太吃惊地喊道,“我何时对你无情无义?你说。”
“昨天,”伊莎贝拉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昨天?什么时候?”
“在野外散步的时候,你告诉我去随便逛逛,可你却和希克厉先生一起走。”
“这就是你所谓的无情无义吗?”凯瑟琳禁不住笑了。
“你想把我支走,因为我要和他……”
“怎么样?”凯瑟琳看她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追问说。
“和他在一起,我不愿意被人从他身边支开!你是个自私自利鬼。凯瑟琳,只想自己招人爱,而从不顾及别人。”
“恐怕你误解我了吧,伊莎贝拉?”
“不,我没有。我爱他胜过你爱埃德加;他也会爱我的,如果你放开他!”
“那么,我可不愿处在你的位置上!”凯瑟琳宣告说,“只是因为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本质,所以才让这样的梦进入你的脑海。不要幻想他有一颗金子般的慈爱的心肠:他是一个凶狠、无情、残暴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爱上林顿家任何一个人,但他可能为了贪图你的钱财,欣然与你结婚。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而且我是他的朋友。”
“不要脸!死不要脸!”伊莎贝拉喊叫着,“你这五毒俱全的朋友,比二十个敌人都坏!”
“你死了这份心吧,小姐,”我插嘴说,“太太说话有些过火,可我也说不出她哪句不对。对他的心思,她比我、或者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诚实的人们不隐瞒他们的行为。他一直怎么生活的?怎么发财的?他为什么偏要回到呼啸山庄落脚,和他的仇人在一起呢?他们说,打他来了以后,恩肖先生就一天比一天堕落了。他们整夜打牌、酗酒,辛德雷为了借钱还债把地都押出去了。”
“你跟他们一样坏,埃伦,”她执拗地回答说。“我再不听你的鬼话了。”
第二天,主人去邻近镇子上办事,希克厉知道他不在,就比平时来得早些。凯瑟琳和伊莎贝拉在书房看书,她们还在赌气,谁也不吭声。小姐是因为自己鲁莽中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心中懊悔不安。凯瑟琳则当真动了肝火,决计惩罚一下她的同伴。她看见希克厉从窗下走过时,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伊莎贝拉在埋头看书,始终不知道有人来了,等门打开时,她想逃走也来不及了。
“进来吧!”太太快活地高声喊,又往火炉边添了把椅子,“你来得正好,我们俩都等着你来做伴呢。希克厉,我荣幸地向你介绍一位我自叹不如的对你的痴情者。我可怜的小姑子为了你心都快碎啦!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要走。”她嘴里说着,一手牢牢抓住了正要起身溜走的小姐的手腕。
希克厉的反应很冷漠,伊莎贝拉急得低声请求放开她。“当然不行啦!”林顿太太故意高声喊。“我不愿再被人骂做自私自利鬼了。希克厉,你怎么不高兴点儿?”
希克厉盯着伊莎贝拉对女主人说:“我想你是搞错啦,她本来就是想躲开我的。”
可怜的姑娘无法忍受下去了。她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凯瑟琳还不放手,直到她气得用指甲乱抓起来。
“你干嘛要这样折磨那可怜的姑娘呢?凯瑟琳?”门关上后,希克厉问道,“你刚才说的不是真话吧?”
“我向你保证是真的。”她答道。
“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对吗?”他想了一下,问道。
“我要生个儿子就不是了,”凯瑟琳回答说。“死了这条心吧,你太喜欢别人的财产了。”
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交谈。林顿太太起身刚走出门的时候,我竟发觉希克厉脸上露出了罪恶的奸笑。
希克厉先生的频频拜访使我和主人都忧心忡忡,他在呼啸山庄的长期逗留也成了个不解之谜。有时候我想去看看那里的田野,但一想起辛德雷先生那不可救药的坏习性,我就很怕再踏进那座阴森可怕的房子。
有一次,我在去吉默顿的途中打那附近经过。那是个晴朗的深秋的下午,金色的阳光似乎还同夏日一样。荒野的岔路口有块大石头,我小时候就迷上了那个地方,二十多年前辛德雷和我常去那里玩。我又来到大石头前,蹲下去看到了大石头下面那个洞,当年我们常把喜爱的小玩意儿藏在洞里,现在还塞满了贝壳和光滑的小石头。偶然抬起头来,我的回忆仿佛突然变成了现实,我好像看见早年的伙伴坐在不远的草地上。
那是个孩子,他也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瞪着我。然后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等我来到山庄大门口时,他却在那里等着我。我细细一想,这一定是哈里顿了。我的哈里顿,我离开山庄十个月来,他没有多大改变。
“上帝保佑你,我的小宝贝!”我一时忘掉了那些愚蠢的恐惧,“哈里顿,我是内莉,是你的保姆呀。”
他后退了几步,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他没有认出我。我开始和他说话,但那块石头已砸到了我的头上,接着那小家伙连声叫骂,那张孩子脸也扭曲了,呈现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吓得我浑身颤栗。我难受得都快哭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伸手给他。他犹豫片刻,接着一把从我手中抢了过去。
“谁教给你那些脏话的,孩子?”我问道,“是副牧师吗?”他又咒骂我。我再掏出一个橘子,但让他拿不着。
“你告诉我在哪儿念书,我就给你。你的老师是谁?”
“爸爸!”
“他教你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教,”他说,“就会叫我滚远点儿。爸爸不爱见我,因为我常骂他。”
“谁教你骂人的?”
“希克厉。”
我问他是否喜欢希克厉。
“喜欢。”
我想问出他喜欢的原因,但只听懂了这几句话:“我不知道;爸爸对我不好,他就处罚爸爸——他骂他。他说我想干啥,就应该去干。”
“那么副牧师没有教你读书写字吗?”
“没有。希克厉说,他敢来就打掉他的牙。”
我把橘子塞进他手里,告诉他去叫他父亲,就说有个叫内莉·迪安的女人等他出来说句话。他进屋去了,但出来的不是辛德雷,却是希克厉。我吓得转身就跑,好像遇见了魔鬼。
希克厉再次登门拜访时,我正在厨房的窗户后面,我家小姐正好在院里喂鸽子。他平时都不多看她一眼,但这次却不一样,他先朝房前细心地打量了一番。
接着,他径自走向伊莎贝拉,然后说了几句什么。她似乎急于走开,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离开。她扭过脸不望他。他飞快地朝楼上瞥了一眼,以为没人能看见,就一下子抱住了她。
“不要脸!”我在窗户后边骂道。
“是谁呀,内莉?”我身后传来凯瑟琳的声音。
“你那卑鄙下流的朋友!”我答道,“我真不知道他在对你声称他恨小姐以后,又该找什么借口解释他与小姐的谈情说爱。”
林顿太太看到伊莎贝拉挣脱后,钻进了花园。一会儿,希克厉推开门进来了。
“希克厉,你搞什么名堂呀?我说过不许你纠缠她!我求你以后再别这样了,除非你已厌恶来这里做客!”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粗暴地说,“如果她乐意,我就有权吻她。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用不着嫉妒。凯瑟琳,我有几句话现在要跟你说。我要你明白,你曾经羞辱了我。你听见了吗?如果你认为我会忍气吞声下去,那你可就错了。同时,谢谢你向我吐露了你小姑子的秘密。我会好好利用它的。”
“这又要玩弄什么新花招啊?”林顿夫人惊恐不安地问。
“我无意对你报复,”希克厉接着说,语气稍有缓和,“为了你的幸福,你把我折磨至死,我也毫无怨言,但也要允许我享受小小的一点儿同样的乐趣。你毁坏了我的生活,就不要期望我像圣人一样宽宏大量!”
“哦,你是要让人人遭殃,对吧?”凯瑟琳嚷道,“你可是说到就做到呀!埃德加的脾气刚刚平静下来,我也开始感到安全舒心,你就再去欺骗他的妹妹;这是你对我施行报复的绝招儿。”
谈话结束了。凯瑟琳坐到壁炉旁,心烦意乱,愁眉紧蹙。她心中的火气已按捺不住了。希克厉则似乎悠然地叉着臂站在那儿,脑子里打着什么坏主意。我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主人。
“太太在厨房呢,先生,”我说,“希克厉先生的行为惹得她很烦恼。”我尽量放大胆子,小心地告诉他刚才的事情。
“我受不了啦!”他一听就骤然喊道,“埃伦,你去大厅叫两个仆人来。”
他跑下楼去了,我跟着他走进厨房。凯瑟琳和希克厉又开始争吵,看见他过去,才都住口不说了。
“我一直对你都忍耐着,先生,”林顿对希克厉说,“我愚蠢地允许你来这儿,是因为凯瑟琳想和你保持联系。你来后就犹如一副道德毒害剂,要把最纯洁的品质毁坏。因而,为阻罪恶的蔓延,我要求你立即离开这所房子,以后不许再踏进这里的大门。”
希克厉轻蔑地看着他。
“凯瑟琳,你的这个可怜的羊羔吓唬人时还有点像狂怒的雄狮啊!”他嘲弄地说。
主人不吭声却暗示我去叫人。太太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便一把拽回我,迅速锁上了内门。
“好公平的手段,”她竟埋怨丈夫说。“如果你自己没有勇气跟他打,那就道歉求饶,或者准备挨打吧。”
林顿先生想从她手里夺钥匙,她一扬手把钥匙扔到烈火熊熊的炉子里了。他一刹那间神经质地颤抖起来,面色变得死人般苍白。
“我祝你从这位奶油小生身上获得快乐,凯瑟琳!”她的朋友讥讽道,“你舍弃我不就是为了他那软骨头吗?凯瑟琳!他在哭泣吧?他是不是要吓得昏倒了?”
他把林顿倚着的那把椅子猛地一推。主人跳起来,冷不防朝他的咽喉处狠狠击了一拳,打得他有一分钟光景换不过气来。趁这个时候,林顿出后门走到院子里,又转向前门口。
“喏,你再也来不成啦,”凯瑟琳抱怨说,“快点走吧。他会带着一帮人回来的。你可把我害苦了,希克厉!”
“你以为我挨了一拳,不回敬一下就能走吗?”
林顿很快领着园丁和一个马夫进了院子。希克厉转而一想,决定避开这场须对付三个仆人的恶斗。于是,他扭断内门的锁子,逃走了。
林顿太太情绪动荡得非常剧烈,只好吩咐我陪她上楼去。“我快要得神经病啦,内莉。”她嚷嚷着,“我的头要爆炸了。告诉伊莎贝拉这个祸根躲我远点儿。如果再有人惹我一下,我就会发疯。内莉,今晚你要见到埃德加,就说我得了大病。我只想吓唬他一下,但我又希望真是这样。他如果会来的话,定会唠唠叨叨抱怨个没完。我肯定要跟他顶嘴,天知道我们何时才会了结!你晓得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哎,我若不能保持与希克厉的友谊——或者顺从埃德加的妒忌自私的话,我就先捣碎我的心肝,让他们也断肠碎心去吧。内莉,我希望你对我的病情小题大做一番。”
我思忖她还是应该控制着点儿,我不愿恐吓她的丈夫。因此,看见他上楼时,我一声没吭。“我不会呆在这儿,凯瑟琳,”他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准备舍弃希克厉呢,还是舍弃我?”
“噢,天哪!”女主人截断了他的话,“别再这么折磨我啦!你那冷冰冰的血不会沸腾,可是我的血则会燃烧!”
“要我走,先回答我的问题,”林顿先生逼着她。“你必须回答,你的狂暴吓不住我。你要愿意,本来是会冷静如常的。”
“我要独自静一会儿,”她声嘶力竭地喊,“你看不见我都站不住了么?走开!”
她把门铃都按坏了。我一直站在门外,但并不着急进去。我知道她的暴怒足以使任何人失去理智。她躺在那里,脑袋直撞沙发扶手,牙齿咬得格格响。林顿先生突然惊恐地望着她,吩咐我拿杯水来。
她不喝水,我就往她脸上浇了点儿。不一会儿,她竟挺胳膊伸腿,直翻白眼,脸上死一样白。林顿吓坏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悄悄对着林顿耳语。我不想看到他屈服,虽然我心里也怕得很。我告诉他她是故意装疯吓他。不巧她全都听见了。她一下跳起来,眼睛忽闪忽闪的,飞快冲出门外。主人叫我跟着,但她跑进卧室,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此后一连三天拒不露面,甚至滴水未进。
这期间,林顿先生总是呆在书房里。他与伊莎贝拉小姐关着门谈了一个小时。他警告说,如果她胆敢再和希克厉来往,他就断绝兄妹间的一切关系。
凯瑟琳仍旧不吃不喝,她想用绝食威胁埃德加,使他屈服在自己脚下。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履行我的职责,我自信自己是整座房子里唯一头脑清醒的人。
到了第三天,深夜的时候,林顿太太突然打开了房门,她面容憔悴,疲惫无力。她问我要一些食物和水,因为她感到再绝食就要饿死了。我赶忙给她送去茶水、面包和牛油,她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
“那个呆子在干什么呢?”她好像吃饱了才问。
“如果你指林顿先生的话,”我回答,“他好着呢。他一直都在看书。”
假如我晓得她的真切情况,是绝不会这样说的,但我禁不住认为她那病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就信口说。
“还在读书!”她气愤地嚷嚷着,“我都快要进坟墓了!喂,他知道我病成这副样子吗?”
她盯着对面墙上镜子里映照的那张满是倦态的脸。
“如果我的死也能要他的命,我就立即死了吧。”她又说。我告诉她埃德加若无其事、心安理得的情况后,她死活咽不下这口气。她大动肝火,在床上滚来滚去,然后便气势汹汹地爬起来,要我打开窗户,那时恰是严冬,我拒绝了。她的脸色突变,使我惊恐起来。我刹那间想起她先前的暴病,大夫曾警告说谁也不要违背她的意愿。她方才把枕头都咬烂了,现在正从破洞里往外掏羽毛取乐,仿佛她看见了奉献羽毛的那些小鸟。
“躺下闭目养养神吧,”我只好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哎,但愿我再变成小姑娘!我若能躺在昔日家中的那张床上,该有多幸福呀!”她感慨地呼喊道,“倾听那呼啸的山风从窗外的林中阵阵掠过!让我再感受一次吧——它是从荒野中翻过来的。”
为了让她高兴一下,我把窗户打开几秒钟,一股刺骨的寒风奔涌而入。我又急忙关上了窗户。
“我把自己禁闭起来多久了?”她突然问。
“三天四夜了,”我答道,“已到凉水和怒气支持时日的极限了。”
“似乎只是冗长的几个时辰。我记得他们吵过之后,我是在起居室中,然后就跑上楼来。我一插上门,就沉入一片漆黑之中。我无法向埃德加解释,他要是继续招惹我的话,我的癫痫病就会发作。把窗户敞开吧,”她命令我,“你不想给我一个生存的机会,那好,我自己开吧。”
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她便从床上溜下来,趔趄着穿过房间,一把推开窗户,任凭凌厉如刀的寒风吹打。我乞求她,最后推推搡搡强制她躺到床上去,但拗不过她那疯狂的力气。
我正盘算着如何能一手抓着她,另一手探到什么东西给她披上,突然听到门把手在转动,林顿先生进来了。
“哦,先生!”我发现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就要张嘴惊呼,便急忙喊道,并打手势制止了他,“真不幸,太太病了,我对她无能为力。请你过来,劝她上床休息吧。”
“凯瑟琳病倒啦!”他说着,疾步走进来,“关上窗户,埃伦!”
他再不做声,夫人脸色的变化使他颇为愕然。我嘟囔说原来并不知道她竟病到这种程度,但我觉得并没讲清楚。主人面露愠色,却伸手抱起了妻子。起初她没有认出他,但逐渐地她怔怔地盯住了他。
“啊,你来了,是吧?埃德加,”她气呼呼地说,“你这人总是这样:人家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偏偏不露面。当春天逝去之前,我躺进坟墓的时候,你就后悔莫及了!”“凯瑟琳!我对你再也无足轻重了吧?你还爱着那个可恶的希克……”
“你要再提那个名字,我就马上从窗口跳下去!啃你的书去吧。我不需要你了。”
“她神志恍惚不清,先生,”我说,“整个晚上她都在瞎唠叨。以后我们要小心,不要再惹她生气。”
“我再不听你的主意了,”林顿先生回答说,“你知道太太的脾气,然而你还怂恿我跟她作对。你不要再说她这三天内如何如何!你这人没有心肝!”
我开始为自己辩解,心想把别人的错误归咎于我,太不公平了。尔后,我决定尽我的职责去找医生,就离开了房间。
穿过花园时,我发现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呆在花园墙的一个钩子上。原来是伊莎贝拉小姐的小狗儿,用手帕捆在那里,几乎要断气了。我奔过去解小狗。这时,似乎听见远处有疾奔的马蹄声。我头脑中乱糟糟的,对凌晨两点出现的这种怪声几乎没顾及一想。
肯尼思医生粗犷豪放,相貌平平。凑巧他刚走出门准备去村里瞧另一个病人,就立即随我来了。
“内莉·迪安,”他对我说,“我不禁在想,这其中定然别有缘故。像凯瑟琳这样健壮的姑娘是不会平白无故就病倒的。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的主人会告诉你的,”我谨慎地回答,“不过你应该知道恩肖家都有暴烈怪戾的脾气,而林顿夫人是最突出的。”
他看完病后,满有希望地告诉林顿先生她会康复,但我们必须保证她的绝对安静。他对我说,其危险倒不在于病,而在于她的大脑会受到永久的伤害。
那天夜里我没合过一下眼,林顿先生也是如此。的确,我们根本就没上床,仆人们也早早就起来了。大家都忙碌着,可人们发觉,只有伊莎贝拉小姐例外地还在蒙头大睡呢。她哥哥也问过她起床没有,似乎因为她对嫂子的冷漠颇感伤心。
突然,一个仆人,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大声嚷道:
“哎呀!不得了呀!真是越来越糟糕了!老爷,老爷,小姐她……”
“小声点儿!”我急忙截断她的叫喊。
“慢点说,玛丽。出了什么事?”林顿先生问。
“她走啦!逃走啦!希克厉带着她逃走啦!”姑娘急匆匆地说。
原来那姑娘到村里去时,碰到了卖牛奶的孩子,说天亮不久,有位先生和一位女士曾在吉默顿村外二英里处停下来给马钉掌。那男的无疑是希克厉,女的喝水时头巾掉下来了,清清楚楚地露出小姐的脸。
“我们要不要把她追回来?”我问,“我们该怎么办呢?”
“她是自愿走的,”主人回答说,“不要再拿她麻烦我了。我以后就当这个妹妹有名无实罢了。”
他再没对我提起过她,只是吩咐我打探到她的新家以后,把她房中的财产都送过去。
三月初,凯瑟琳才首次走出家门。那天一大早,林顿先生就在她的枕头边安放了一束鲜花。她一睁开眼就看到那鲜艳的花色,眼帘中禁不住流溢出幸福的光彩。
“这是山庄上最先开放的花儿,”她兴奋地喊道,“它们使我想起那习习的和风,温暖的阳光,和那些即将融化的白雪。”
“积雪都快化光了,亲爱的,”丈夫说道,“凯瑟琳,去年春天我正望眼欲穿地盼望能娶你做夫人呢。现在,我希望你能沿着山坡攀登一、二里。甜蜜的微风正柔柔地吹拂,我想它对你的身体会大有好处的。”
主人吩咐我点燃起居室的壁炉,再在阳光能射到的地方放把椅子。尔后他扶她下了楼,她在楼下坐了好长一阵子,饱享着那里的温暖。到了傍晚时分,她虽然已很疲惫,却仍然不愿上楼去,所以只好在底层给她收拾了一个房间,不久她便能倚在埃德加的肩头上来回走动了。伊莎贝拉出逃六周之后,给她哥哥送来一张条子,宣告她已和希克厉结婚。那语气冷漠无情。但在底下有一行铅笔字,表示对自己作为的遗憾,希望能得到宽恕。林顿没有答复。两周后我又收到这位不幸姑娘的一封信,并把它一直保存至今。
“亲爱的埃伦,”信是这样开始的,“昨晚我来到了呼啸山庄,才第一次知道凯瑟琳一直是病魔缠身。我想,我不能给她写信问候,我的兄长要么会极度愤怒,要么会过分伤感,他是不会搭理我的。
“告诉埃德加,我逃离画眉田庄二十四小时之后,心便飞回了家中,但我已身不由己,欲回不能。
“我纳闷,你当初生活在此地时,怎么没有沦为恶魔?希克厉是发疯了,还是原本就是个魔鬼?我求你解释一下(如果你能够)我与之结婚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抵达这儿时已是夕阳下山。你昔日的仆人伙伴端出了一盏灯,把脸拉得老长,牵过了马,希克厉留在外边跟他讲话,我先进了厨房,一个杯盘狼藉、肮脏不堪的黑洞。我敢说,你再也辨认不出它了:自你离开之后,它已面目全非。壁炉旁站着一个面容粗暴、蓬头垢面的孩子,眼睛和嘴酷似凯瑟琳,我想他一定是哈里顿了。我尽力对他表示友好,不想他先是咒骂,接着又放出狗咬我。
“我绕院子转了一周,在一扇门上敲了敲。一个衣着肮脏、满头乱发的大个子开了门。他也长得像我们的凯瑟琳——那是她的哥哥。他让我进去后,关上了门。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偌大的房间,我多年之前来访时它曾是那么的明亮舒适。现在它布满了尘埃,好像从来也无人清扫。我问他是否可叫个女仆来,领我去卧室。恩肖先生闭口不答。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看上去那么怪异和冷淡。要不要再打扰他,我当时再三犹豫。
“我记得四里之外就是我的欢乐的家,居住着我最爱的亲人然而我们之间仿佛远隔着茫茫的大洋啊!
“最后,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请求。
“‘我们没有女仆了,’恩肖说,‘一切都要你自己动手。’‘那么,我在哪儿睡觉呢?’我呜呜地哭起来。我已精疲力竭,精神极度沮丧。
“‘约瑟夫会领你去希克厉的房间,’他回答说。‘你最好用钥匙把门锁好。’
“‘这又为什么呢,恩肖先生?’
“‘你看这儿!’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造型奇特的小手枪,上面还装着一把双刃刀。‘我每夜都忍不住带着它上楼来。试试他的门。一旦我发现它开着,他就不再会是活人了!’
“‘希克厉怎么伤着你了?’我问,‘让他离开这所房子不更好吗?’
“‘不!’恩肖大声喊。‘难道我输光了钱,就不找机会赢回来吗?难道要哈里顿将来去当叫花子吗?我要赢回来,我要夺回他的黄金,喝他的血!’
“你了解你以前主人的习惯,埃伦。他快要神经错乱了。我很害怕靠近他。
“希克厉的房间锁着。我就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下了,直到他进来。他得悉凯瑟琳病倒了,并诅咒我哥哥是祸根。他声称在抓到我哥哥之前,要我代他受过。
“到现在,我怨天尤人,一切都不堪回首——当初何等的愚蠢!此事不可对田庄的其他人吐露一言。来看看我吧,埃伦,快点儿。我将日日翘首盼你——不要使我失望!
伊莎贝拉。”
我一读完伊莎贝拉的来信,就去找主人,告诉他——他的妹妹的消息,以及他妹妹期盼得到某些宽恕的愿望。
“没有什么可宽恕的,埃伦,”他冷漠地回答说。“你今天下午可以去看她,就说我失去了她很遗憾,但我们只能永远地分开了。”
埃德加先生的冷酷无情使我极度地伤感,在去呼啸山庄的途中,我一直搜肠刮肚,斟酌言辞,思谋如何把这位哥哥的意思转述得温和一些。
辛德雷不在家,希克厉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前。他起身友好地向我寒暄问候,并给我端过一把椅子,开始盘问我凯瑟琳的情况。
“林顿太太正在康复,”我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像从前那么健壮了,但性命已经保住。她已面目全非,性情比以前更加恶劣,陪伴她的人无可奈何,只能凭借对她昔日情形的记忆以及对她的怜悯和责任感来维持对她的感情。”
希克厉听着,迫使自己从烦躁中镇静下来。
“你想我会把凯瑟琳扔给你那缺乏责任心和怜悯之心的主人吗?内莉,你必须答应我,安排我见她一面。我要见她!你说呢?”
“我说,希克厉先生,”我回答,“你若和林顿先生见面、再争吵一次,她就会被彻底毁灭。”
“如果你能从中周旋,这是可以避免的,”他说,“我只是怕她因为林顿受到惩罚而悲伤,所以不忍心使出绝招儿。你可以从中看出我和林顿感情的差异吧?我们如果交换一下,我处在他的位置,那么,只要她期望他的陪伴,我就决不会对他动一下手。但在她对他感情结束的那一刻,我会把他的心挖出来——只要他们感情长存,直到我气息奄奄的时候,也不会动他一根头发!”
“然而,”我打断他,“你在她就要把你抛到脑后之际却去扰乱她,也不怕葬送她恢复身体的机会吗?”
“哦,内莉!可你知道她从没有忘记我!你和我一样清楚,她只要能对林顿有一份情意,对我就有千份深情。去年夏天我归来以后,这种想法就一直缠绕在我的脑际,但只有她亲口说出,我才能再次承认这个可怕的念头。到了那时——林顿和辛德雷都无足轻重,我多年的复仇之梦也就烟消云散了。我的未来可以用两个词概括:死亡和地狱。凯瑟琳的心像我的心一样深沉。而林顿在她心中的地位与她眼中的狗、马没有什么区别。他身上没有我那样值得爱的品质。那么,她又怎么会爱他所没有的东西呢?”
我站起来要走。
“别走!”他说,“过来,内莉。我今天要么是说服你,要么就得强迫你帮我见到凯瑟琳。我不希望引起任何骚乱。我去时会预先通知你,然后,一旦只有她一人在时,你就悄悄放我进去。”
我抗议,我抱怨,并且倔强地拒绝了五十多次,但最后还是在希克厉的强迫下达成一个协议。我为他带一封信给女主人,如果她情愿,就告知他林顿下次离家的时间,然后他再去,选择一个最佳方法见面。
那天晚上,我清楚地知道希克厉已来到田庄附近。他的信还装在我的衣兜里,所以我尽量避免出门。我想趁主人不在家时再转交给女主人。我简直不敢预料这封信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直到三天以后我才有了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