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2:知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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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动机心阉党起内讧,得升迁守仁赴庐陵

(一)

保举王守仁外放县令的折子递到京师吏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连年大旱的北京城这一年也不见有多少雪,可照样很冷,天色如晦,阴霾千里,从漠北吹进来的大风像刀子一样,把人的脸皮都割破了。但凡能不出门的人都在屋里窝着烤火;那些非出门不可的,一个个都把衣服裹得紧紧的,缩着脖子揣着手,只隐约露出个眉眼儿,走起路来显得贼头贼脑,活像一群灰扑扑的过街老鼠。

一个须发如雪的老头子穿着件长到脚面的黑棉袍子,肩上扛着一根长矛,弓腰驼背缓缓走来,一直来到巍巍如山的大明门外,哆哆嗦嗦地在石板道上跪下,冲着大明门叩了三个头,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念着什么。好半天才抬起袄袖擦了擦眼睛,拿枪杆儿拄着地使劲儿站起身来,回身要走。正好几个太监拥着一乘暖轿过来,坐在轿里的是司礼监秉笔、总管神机营太监张永,迎面看见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老头子缩头缩脑地走过来,觉得奇怪,忍不住挑起轿帘多看了他两眼。这老头儿连眼皮也不抬,弓着腰自顾走过去了。

光是看这一眼,张永还真没想起这老头子是谁,又走出老远才琢磨过味儿来,自己也是一愣,当着别人的面先不说话,一直回到司礼监,才问身边的小太监:“刚才大明门外叩头的老家伙是不是前任兵部尚书刘大夏?”

这小太监叫庞二喜,是张永在宫里认的一个“干儿子”。眼下正德皇帝身边最宠信的两个太监就是刘瑾和张永。刘瑾担任司礼监掌印,是太监们的总首领;张永总领禁军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又管着乾清宫和御用监的事,兼提内官监、司设监、尚膳监、尚衣监,还管着豹房、南海子、混堂司、浣衣局诸多杂事,内廷诸事一人全挑,办事精干,勤勤恳恳,很得皇帝的信任。庞二喜也借着张永的势力在御用监当了个管事。

听张永问他,庞二喜赶紧回说:“儿子也看见他了,真是刘大夏。”

“这老东西不是早在三年前就致仕还乡养老去了吗?怎么混成这副德行了?”

庞二喜扶着张永坐下,自己赶紧跪在身边给张永捶着腿,一边赔着笑脸儿压低了声音:“儿子听说刘公公心里恨那几个前朝的阁老旧臣,打算把他们挨个儿整治一顿,可内阁里那个老家伙李东阳一直挡横儿。前一阵子要收拾刘健和谢迁,因为李东阳护着,没把这两个人抓起来,只是夺了封诰削为平民。后来又把那个前任户部尚书韩文抓了,本想让老东西死在大牢里,结果又让李东阳和杨廷和联名给保了下来;这回本来想治死这个刘大夏,已经下了诏狱,结果又是李东阳在里头护着,到最后只判了个发配边关的罪名,倒便宜他了。今天这老东西装模作样一个人跑到大明门外哭拜,说什么要‘跟先帝爷辞行’,无非就是博人同情罢了,也没人敢搭理他。儿子估计老东西这一发配边关,大概是没命回来了。”

庞二喜只想着张永跟这帮前朝老臣有仇,肯定打心眼儿里恨着他们,所以顺嘴说了一堆狠话。可张永只听着庞二喜说刘瑾陷害老臣的话,并不去理会这小子话里的意思。闭着眼靠在椅子上用手摩挲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咱家要没记错,刘大夏今年有七十三了吧?唉,当年跟内阁争斗,那是为了保命不得已而为之,赢了就算了。这都过了几年了,刘公公怎么还不肯放过这几个老家伙……有点儿过啦。”

庞二喜是个机灵鬼儿,听张永话里的意思竟是向着老臣的,赶紧把口风转了:“父亲说得是,儿子也觉得没必要这么着。内廷外廷,说到底还不是都在一口锅里混饭吃?可这几年刘公公对朝臣们太严厉了。头年就因为在御道上捡了一封揭帖,说了刘公公几句坏话,刘公公硬是让三百多个朝臣在大太阳底下罚跪,一跪就是一天,中暑死了三个,躺倒的人无数,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李荣李公公看不过去,给罚跪的朝臣扔了几块西瓜,就因为这么点子事儿,刘公公硬把李公公也给打下去了。儿子觉得要是老这么闹下去,内廷外朝成了死对头了,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张永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不吱声儿,庞二喜一时看不清张永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低着头接着捶腿。

张永这个人和别的太监不大一样。虽然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可他有心计,肯上进,认得字,“四书五经”都读过几遍。平时又好武功,弓马刀枪、拳棒器械样样拿得起来。因为读书明理,所以张永的眼光比刘瑾看得长远些。

在大内混了一辈子,张永的鼻子灵得很。这些日子他已经闻出一些味道来了。

正德皇帝掌权之初,觉得受到前朝老臣的挟制,所以痛治朝臣,为的是巩固手中的皇权。现在正德皇帝把老臣打倒了,权柄握紧了,该和文臣们一起好好治理国家了,那场持续三年的大迫害、大清洗也该结束了。

皇帝心里两件事最大:一是皇权,二是治国。为了巩固皇权他可以狠揍大臣;可要治国安邦,皇帝还得用这些大臣。什么时候打人,什么时候用人,皇帝心里有数儿……

如今朝局正在悄然改变,以前紧绷的东西,已经逐渐松动,皇帝对大臣们也变得和颜悦色。这些变动也许并不明显,可这微小的变动却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因为这些变化、这些松动,都动在了要命的节骨眼儿上。

自从正德二年“八虎”夺了大权,掌了司礼监,败了内阁,短短几年时间,刘瑾这只天下第一号的“大老虎”把满朝大臣都得罪遍了。打了多少人,关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一直打打杀杀到今天,还不打算停手。不但打人杀人,还不遮不掩死命地索贿,朝臣、太监、地方官,没有他刘瑾不敢要的钱。为了索取贿赂,竟然任意给大臣们栽赃,栽上赃的就要打要罚,逼得那帮文臣硬着头皮给刘瑾府上送银子,一送就是几百两几千两……多少人为这个弄得倾家荡产,甚至倾家荡产也保不住自己一条命。

自古至今把持朝政的权臣再厉害,也没见过这么个搞法!刘瑾这么做,是跟天下所有官员、所有百姓结仇,是彻彻底底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当年刘瑾弄权的时候皇帝年纪太轻,没什么心计。可眼看着皇上一天天大了,越来越精明。如今内阁里三位阁老,李东阳、杨廷和占了两席,李东阳是前朝托孤重臣,杨廷和以前担任詹事府的詹事,是正德皇帝做太子时就在身边辅佐的心腹侍臣,正德皇帝对他极度信任。这两个人一心只忠于皇帝,对刘瑾表面客气,其实心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只有一个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曹元是刘瑾的心腹,可这个曹元庸碌无能,只是个混饭吃的东西,在内阁连句话都说不上。

当年正德皇帝要夺权,就用太监,打阁老;如今阁老都换成了皇帝最信任的人,是不是说明皇帝要转过手来,用大臣,打太监?

皇帝的心思,谁敢猜呀……

内阁,已经成了刘瑾的对头;大臣们个个都是刘瑾的死敌;科道御史这几年被刘瑾害得最惨,也是最恨刘瑾的人;就连“八虎”之中提督东厂的马永成、提督西厂的谷大用都和刘瑾有过节。表面上刘瑾似乎权倾朝野,其实他身边还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吗?

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太监,张永早就看明白了,大明朝的天空就是皇帝的一只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年皇帝一句话捧起刘瑾,打垮了内阁。现而今皇帝一手护着杨廷和,一手护着李东阳,这是他心里有了主意,要抛下宦官、支持外朝,大局要变了!可刘瑾这个短视之人对此毫无所觉,还在为所欲为。

人哪,没有不怕死的。眼看着刘瑾一个劲儿地作死,张永开始害怕了。

三年前张永跟刘瑾一起上位,和马永成、谷大用、丘聚、高凤、魏彬、罗祥并称“八虎”,八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现在,也许到了把这根绳儿扯断的时候了。

问题是:怎么才能把这根紧紧勒在脖子上的绳儿扯断?

张永正在闭着眼睛想主意,刘瑾喜气洋洋地从外头进来了,刚一进门就粗声大嗓地说:“张公公,好事好事!咱们编订的那套《现行事例》由兵科给事中屈铨呈奏上去,天子已经下诏让各部议定施行。”

大明初立之时,洪武皇帝制定了一套《大明律》,把天下法度汇集其中,后世各级官衙都依此办事。可后来大明朝天灾人祸不断,世道越来越乱,新问题越来越多,单靠一套《大明律》治天下已经不够用。到弘治朝,干脆在《大明律》之外又编了一套《大明会典》,引用各部“事例”新制定了不少行政、司法准则,于是《大明律》和《大明会典》并行天下,合称为《大明律例》。

如今刘瑾主持编订的这部《现行事例》,就是把正德元年至今处置行政所使用过的“事例”按六部顺序编集而成的一部“成宪”,打算把它插进弘治年间编成的《大明会典》里去,对这部《会典》进行篡改,对朝廷的旧法任意删变,在全国公布施行,以后各级衙门处置公务都得按照刘瑾搞出来的这套《事例》来办,这是天大的一件事!

现在刘瑾找了个兵科给事中屈铨,把自己一手编出来的《现行事例》奏了上去,单是吏部、户部、兵部三个衙门就“变法”七十八件之多!按说正德皇帝看见这么个由太监起草、变乱祖宗家法的东西应该大发雷霆才对,想不到这位皇帝居然让朝臣们“议定施行”,也不知皇帝这是糊涂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个《现行事例》张永已经看过了,改变成法之处太多,而且处处都是刘瑾的私心。别的且不说,单说其中的一条规定:翰林院官员的升授任免必须由吏部官员会议决定,而不再由进士直接授职。这么做无非是想把翰林院这些翰林们控制起来,升授任免全由刘瑾说了算。

京官,很多都是翰林出身。现在刘瑾想控制翰林院,从此以后翰林出身的京官全成了“刘瑾的人”,正德皇帝能答应吗?

这真是自断生路,自找倒霉!亏他刘瑾还沾沾自喜,乐颠颠地在这儿说笑呢。

刘瑾一个劲儿地傻乐和,张永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刘公公,《现行事例》是朝廷大事,未必这么容易就奏准吧?我看朝廷里的文臣一定不答应。”

刘瑾冷笑一声:“文臣们算个屁!我已经知会了国子监祭酒王云凤,由他带头上奏请求施行《现行事例》,谁敢站出来反对就是跟咱过不去,咱家有法子治他!张公公就等着看热闹吧。”

见刘瑾已经跋扈到如此程度,张永觉得寒气透骨,心里冰冷冷的。这种时候他就得劝了:“刘公公,对朝臣们还是客气些好,总打打杀杀的也不是个事儿。”

听张永说泄气的话,刘瑾瞪起一双狼眼:“不打不杀,他们能知道害怕吗?”

张永忙说:“我觉得有些事儿咱们不要做得太急,缓一缓。比如刘公公请皇上下旨追夺前朝旧臣的诰命,一次就夺了六百七十五位老臣的诰命,把先帝赏给刘健、谢迁、刘大夏这些人的玉带服饰收缴回来,这么做真没必要。”

“这帮老东西虽然倒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朝廷还有余党,不隔三岔五地收拾他们一顿,别人倒以为咱家好欺负!”

听刘瑾说的全是些小肚鸡肠记仇的话,张永忍不住叹了口气:“上次刘公公不经皇上同意,擅自把户部尚书杨廷和赶出京城弄到南京,杨廷和这边刚走,皇上马上就问:‘怎么这些日子不见杨学士了?’结果不但把杨廷和调回京师,还晋升他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了内阁!结果杨廷和跟公公成了对头,皇上心里肯定也不高兴,别人看了也会想:是不是刘公公在皇上眼里分量变轻了?他说话怎么不顶用了?这都是因为刘公公办事太急躁,这样下去怕是不妥。”

听张永一句一句地教训自己,刘瑾有些不高兴了:“杨廷和算个什么东西!皇上只是觉得这个人还能办事,给他几分薄面,可咱家想收拾的人没有整不垮的,你等着瞧,不出一年,准让这姓杨的死在诏狱里!”

眼看刘瑾执迷不悟,反而满嘴狠话,像狼一样逮谁咬谁,张永心里暗暗摇头,越发觉得此人依靠不得。

越是有这样的想法,张永就越得往要紧的地方劝。

于是张永重重地叹一口气:“我觉得刘公公还是别得罪杨廷和为好。另外刘公公这些年定了罚银之例,动不动就给朝臣安个罪名罚他们几百石米,弄得不少官员倾家荡产,好多人因为害怕交不上罚银下诏狱受罪,吓得自杀了。听说有个叫彭程的御史犯了点儿事,被判充军罚银,人已经死在充军之地,罚银还是照交不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这位彭御史只留下一个孙女儿,就当街把女孩儿卖了凑银子,惹得无数老百姓围观,闲言碎语传得尽人皆知。这个搞法太过了。”

到这时刘瑾才觉出不对路。

今天张永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找自己的麻烦,明着是劝,暗着怎么像是在骂人似的?

琢磨出这么一层意思来,刘瑾不由得斜过一双狼眼上下打量起张永来了。

刘瑾已经变了脸,张永却好像没看见似的,还在一个劲儿地劝说:“刘公公,依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常例银子咱就别收了,那都是下面送上来的赃银,传出去坏名声,不好听!”见刘瑾不吱声了,就问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的庞二喜,“你说是不是?”

张永和刘瑾这些对话,在庞二喜听来一句句如刀似锥,把这个小太监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哆嗦,一张脸又灰又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忽然听张永问他“是不是”,答也不行,不答又不行,结结巴巴地说:“儿子、儿子……”一句整话还没说完,刘瑾抡起胳膊一巴掌抽了过来!打得庞二喜原地转了半个圈儿,下身一急,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赶紧捂着脸蛋子跪在刘瑾脚下。

刘瑾厉声喝道:“你这狗东西活腻歪了!”骂完这句话,恶狠狠地瞪了张永一眼,转身出去了。

刘瑾被说急了眼,张永倒是满不在乎,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一眼看见庞二喜还软塌塌地堆在地上,身子底下流出一片尿水来,气得踹了他一脚,狠狠骂道:“真他娘的软蛋!以后咱家有事还能指望上你?滚出去!”庞二喜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二)

惹了刘瑾,张永倒不怎么在乎。于情,“八虎”太监都是一伙的,刘瑾不会因为一点儿小纠葛就想打倒张永;于势,张永和刘瑾权势相当,在皇帝面前同样得宠,所以张永不怕刘瑾。

谁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提督东厂太监马永成慌里慌张地找了过来,张嘴就问:“张公公,你和刘公公之间闹什么误会了?”

张永忙问:“怎么了?”

“刚才刘公公在宫门外贴了告示,不准张公公再入宫门。咱家还听说刘公公已经请了圣旨,要把张公公发往南京充净军,淘茅厕!这怎么回事呀?”

马永成这番话纯粹是明知故问。身为提督东厂太监,马永成眼线通天,宫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再说,如果刘瑾真的已经请下圣旨,把张永罚到南京去充净军,淘大粪——也就是说张永已被刘瑾打倒了,马永成还会跑来给张永报信?那不成了找倒霉了吗?

所以马永成是明知道没有这道旨意,才跑来说这些话的,他今天是专门挑唆张永来了。

在“八虎”太监里头马永成也是一只“大老虎”,执掌东厂几年,是天下第一大特务头子!可刘瑾这个人太专横,说话办事总要压别人一头,有了便宜就自己吃独食,这几年马永成受了不少窝囊气,心里早就和刘太监不对付了!现在马永成跑来给张永报信,就是要拆刘瑾的台。

一听这话张永当时就急了眼:“圣旨?这是哪来的圣旨?咱家给皇上当了半辈子奴才,从没犯过一次过失,没让皇上爷说出一个不是!到今天姓刘的想拿一道‘矫旨’害我,他把咱家也太小看了!”

马永成忙问:“张公公打算怎么着?”

张永把眼一瞪:“我现在就进宫去见皇上,当面剖白清楚!”

“可宫门已经……”

张永冷笑一声:“刘瑾能拦住天下人,可他拦不住我!咱这就进宫,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挡咱的路!”

眼看张永跟刘瑾杠上了,马永成可不想惹这个是非,悄没声地躲开了。

这一边张永坐个肩舆进了北安门,先到司礼监坐定,把平时追随自己的亲信都召集起来,顿时聚集了大小太监五六十人,把闯宫门的事交代下去,这帮太监都扯着脖子喊叫,愿意给张永卖命。张永这才又坐上肩舆,带着一帮人往后三宫的正门乾清门而来。

守门的侍卫已经得了刘瑾的令,打算拦截张永。张永这里早有准备,一声吆喝,几十个太监蜂拥而上,顿时和侍卫们揪扯成一团。宫门侍卫知道这帮太监的势力,不敢任意殴打,结果倒让太监们搂腰抱腿使不开手脚。早先在刘瑾面前吓尿了裤子的庞二喜这回倒是鼓起了勇气,拼命护着张永,趁着混乱一路闯进乾清门,直奔乾清宫。

正德皇帝朱厚照正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听得外面一阵吵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张永已经撞进门来,几步跑到皇帝面前跪倒,抱着朱厚照的腿哭叫着:“皇上救命,有人要害奴才!”

朱厚照让张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谁要害你?”

“老奴听说皇上发下圣旨要把奴才逐往南京去充净军,可老奴觉得平日伺候皇上还算周到,皇上疼爱老奴,哪会这样处罚?”张永以头触地,哭叫着,“要是奴才真有过失,任凭皇上责罚,奴才不敢有一句怨言,可要是有人瞒着皇上陷害老奴,奴才真是死也不能瞑目呀!”

张永这一番哭闹真把朱厚照弄糊涂了:“你平时做事还妥当,朕也没下旨意,什么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说实话,闯进内宫的时候张永心里有九成把握这是刘瑾矫旨害他,可也有一分担心,生怕刘瑾已经说动了皇上,真要把自己发往南京,要是那样就一切都完了。现在听朱厚照说出这话,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说:“可老奴确实听说刘公公已经请了圣旨,难道会是假的不成?”

朱厚照皱起眉头想了想,吩咐乾清宫执守太监:“找刘瑾来,问问怎么回事?”话音刚落,刘瑾已经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来。

这几年刘瑾真是跋扈惯了,以为单凭自己一句话,连尚书、侍郎都能立刻逮进诏狱,一个张永不在话下,所以根本没禀报皇上就自作主张要驱逐张永。想不到张永耳目灵通,人也厉害,居然一头闯进大内!刘瑾的戏法儿在皇上面前当场戳破,弄了个焦头烂额,只好趁着“矫诏”还没发下去,死赖到底。一溜小跑进了东暖阁,见张永已经跪在皇帝脚下,知道这小子大概把什么话都说了,几步抢到朱厚照身边,弓着腰笑着说:“皇上召老奴有什么吩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永,故意问,“是不是张公公惹皇上生气了?”

朱厚照把眼一翻,冷冷地问:“张永说有人矫旨害他,你知道这事吗?”

“没听说呀!张公公是司礼监秉笔,执掌神机营,一向忠心耿耿,人也勤恳,无缘无故谁敢害他?”刘瑾把嘴凑到朱厚照耳边,“皇上,老奴这就着内厂执事去查,若真有人办这缺德事儿,老奴第一个就不放过他!”

眼看刘瑾说得跟真事一样,朱厚照淡淡地不置可否。跪在地上的张永却忍不住了:“刘公公,你是司礼监掌印,内廷之中除了你,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刘瑾两手一摊:“这是什么话,根本没有的事嘛。”

要说斗心眼儿,张永的心计不在刘瑾之下。现在和刘瑾已经撕破了脸,手里又抓着刘瑾的把柄,说出话来自然毫不客气:“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此事已经做下,纸里包不住火,内里真相东厂的人一查便知!”

张永这话很有讲究。

“内行厂”是刘瑾继东厂、西厂之后新建立的一个特务机关,由刘瑾亲自掌管。现在张永跑到皇帝面前喊冤,刘瑾让“内行厂”去查,等于混了过去。张永却故意说“东厂的人一查便知”,这是对刘瑾“咬住不放”的意思。

这种时候刘瑾只能耍赖,不理张永,只对朱厚照赔着笑脸:“皇上,此事老奴已经派内行厂去查,很快就有结果了。”

不等朱厚照说话,张永已经叫了起来:“内行厂是刘公公亲领的,让他们去查,能查出什么来!”

今天张永是真急了,一点儿余地也不留了。刘瑾咂咂嘴:“哎哟,张公公这话就不对了。东厂、西厂、内厂都是为皇上办事的,难道还会徇私吗?张公公就算信不过咱家,总得相信皇上吧?”

张永本就已经气急了,又见刘瑾拿“皇上”来压自己,忍不住破口骂道:“你他娘的……”刘瑾忙拦住话头厉声道:“张公公,在皇上面前怎么可以口出秽语?你这是大不敬了!”话音没落,张永已经跳起来一拳打在刘瑾脸上!

张永、刘瑾,都是心计极深的人,可今天这笔账张永算得细,刘瑾算得粗。

现在张永气急败坏又叫又骂,似乎乱了章法,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动的每一下手都有自己的心机在里头。可刘瑾仓促而来,临时应对,没一处跟得上张永,处处落在下风。

现在刘瑾根本没想到张永敢在皇帝面前动手打他,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已被张永一把揽住衣襟揪翻在地,挥起拳头照着刘瑾脸上身上一顿乱捶!

两个太监竟在乾清宫暖阁里公然打斗!要是换了另一位天子,早已令人把这两个胆大包天的阉奴拿下了。可朱厚照是个怪人,脾气粗鲁,并不看重这些皇家权威,反而觉得两个老太监打得有趣,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兴味盎然。执守太监知道皇帝的脾气,又见打架的两个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一个是司礼监秉笔,都是最有权势的大太监,招惹不起,又没有皇帝的吩咐,谁也不敢管。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刘瑾和张永互相揪着衣服在地上乱滚。

其实张永进宫之前就计划好了,要跟刘瑾大闹一场给皇帝看。现在真和刘瑾动了手,正德皇帝并不阻止,反而在边上看笑话,张永知道自己这一宝没押错,就死死揪着刘瑾,没头没脑地往对方脸上乱揍。

朱厚照笑微微地坐在一旁,把这场架看了个过瘾。直到提督西厂太监谷大用得到消息赶来,再打下去就难看了,这才喝了一声:“够了!”可刘瑾和张永都发了性子,又仗着得宠,并不停手,仍然揪着对方不放。谷大用赶紧亲自上来,几个小太监也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两个人拉开了。

眼看两个老太监打得满脸是血,衣服扯得一塌糊涂,朱厚照觉得好笑:“真是两个浑蛋玩意儿,这么大岁数了还瞎折腾!”问刘瑾,“张永告你矫旨害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要说打架,刘瑾还真打不过张永,吃了好大的亏,让人家揍得鼻青脸肿,捂着脸高声说:“绝无此事,皇上可以去查,要是查出来了,老奴甘愿领罪!”

朱厚照这个人大大咧咧,对这些破事儿本来就不在乎,干脆把手一摆:“看来是闹了误会,算了!你们两个也是多年的朋友,别因为一点儿小事伤了和气。”吩咐小太监,“拿酒来。”小太监赶紧飞跑出去捧了一壶酒过来,朱厚照冲谷大用说:“你替朕赏他们一人一杯酒,要是不计较今天的事,就把酒喝了;谁还不肯罢休,朕可饶不了他!”

听朱厚照这么说,张永和刘瑾都不敢违拗,只得各自饮了一杯。朱厚照又说:“你们互相行个礼,说句客气话!”

有皇上在这儿做和事佬,张永和刘瑾不敢执拗下去,只好互相作个揖,说声:“得罪。”

看这两个老家伙当着自己的面儿和解了,朱厚照哈哈大笑:“没事了没事了,你们两个老东西也别在朕跟前耍猴儿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张永和刘瑾忙一起退了出来。

出了乾清宫,刘瑾冲张永冷笑道:“张公公真有胆气,好,好!”

张永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走开了。

乾清宫暖阁里这场闹剧,让刘瑾、张永这两个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互相结了仇,宫里的宦官们由此分成两伙,互相明争暗斗,却又一时奈何对方不得。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的纷争中,贵州提学道保举王守仁外放县令的奏报已经在吏部衙门里转了一圈儿,无声无息地发了下去。

正德五年春,王守仁升任庐陵县令,离开贵阳,到江西上任去了。

(三)

庐陵县属江西吉安府,在吉安府所辖庐陵、泰和、吉水、永丰、安福、龙泉、万安、永新、永宁九县中,庐陵县还算比较富庶。哪知一进庐陵县界,只见溪瘦塘涸,四野焦黄,到处都是撂荒了的田地,几乎见不到一片像样的庄稼。在路上遇到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脸色阴沉,成群结伙坐在路边盯着过往的行人车马,让人看了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大明朝是个气候异常、旱涝频发的时代。从正德元年起,江西连年大旱,庐陵也是灾区,老百姓连水都吃不上,更不要提种庄稼了。县城里的富户勉强还有一口白米饭吃,普通人家只能半菜半粥勉强果腹,乡下人就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了。

一个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脸色当然难看,神情当然凶狠。官府要是再逼他们,这些人就算落草为寇也不稀奇。

听说新上任的太尊到了,衙门里的主簿宋海、典史林嵩赶紧迎出来,陪着王守仁前堂后衙转了一遍。

庐陵县衙又小又破,大堂、二堂、东西班房、两列厢房全是灰扑扑的旧砖房,有几间屋连门窗都不周全,弄几块破木板子钉在上头勉强遮着。二堂后头有个小小的监牢,却连一个囚徒也没有。再往后是县令的住处,一明两暗的正房,一间书房,里头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摆设,架子上的书都被搬空了。院儿里开了一个两分大小的园子,没种花草,只种了几畦青菜,靠墙架了一棚丝瓜。

王守仁来庐陵上任以前,就知道前任县令是主动辞官归隐的。现在看着县衙里这副惨淡模样,王守仁心里似有所感,问宋海:“前任太尊倒是个好官吧,为什么辞了官?”

听守仁张嘴就说前任太尊是好官,宋海一愣:“大人认识前任的王太尊吗?”

守仁摇摇头:“不认识。”

“那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王守仁指着院里那几畦青菜笑道:“你看这个园子伺弄得多好,可见种菜的人狠下了一番功夫。县衙的花园里不种花草,只种菜,这就是个好人。”

听了这话宋海连连点头:“前任太尊名叫王关,果然是位青天大老爷!他当县令这几年百姓虽然没饭吃,倒也不闹事。可一个‘葛布捐’……生生把王大人挤走了。”

守仁一愣:“你说什么‘葛布捐’?”

宋海抬手往天上指了指:“正德二年上头派下来一个织造太监,不知因为什么忽然让吉安府各县上交葛布,可我们这儿不出产葛布,只能跟上头商量。想不到太监不讲理,硬说‘江南各省都出葛布’,非让庐陵县交出葛布来,这怎么交?结果就摊下一笔捐来,交不出葛布就拿银子顶!庐陵县也摊了一百多两银子的‘葛布捐’。这个捐怎么跟老百姓收?只怕收税的衙差都叫老百姓打死了!没办法,王太尊只好自己想办法凑出银子交了,本以为太监一走捐就停了,想不到之后三年,年年都收!王太尊实在没辙,只好辞官走了。”

葛布又叫夏布,是一种轻薄的布料,广东江浙都有出产,可江西一省没有这东西。想不到太监硬是把捐收到不产葛布的地方来了:“一笔葛布捐怎么会把县尊挤走?”

“正德二年那笔捐是王县令自己凑的。到正德三年上头又来逼捐,县太爷不敢跟老百姓伸手,想办法凑了一百多两银子垫上,本来说日后从公库里归还,可这几年各种捐税都加了,乡下又连年闹灾,收不上钱来,公库里一两多余的银子也没有,这笔钱始终还不上。到正德四年上头又来收葛布捐,王大人典当家里的财物,又把衙门里官差的薪俸扣了一半,好歹凑出这笔钱,这笔银子到今天也没还上。这三轮折腾,王太尊闹了个倾家荡产,再也支应不下去,只好赶在今年捐税摊下之前辞官走了。”说到这儿宋海哭丧着一张脸连连叹气,“去年为了‘葛布捐’,我们这些人都垫了钱!太尊这一离任,欠我们的俸禄也不知该找谁要,再说,王大人自己垫的银子最多,他都不提了,我们哪好意思提?自认倒霉吧。”

宋海在王守仁面前诉苦,一来这位主簿是个好官儿,宁可自己吃亏,不愿难为百姓;二来他也是把话说给新任县太爷听:当差的也不容易!今年的“葛布捐”,县太爷可别让他们再往里垫钱了……

难道王守仁到庐陵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向百姓强征“葛布捐”?

“这葛布捐什么时候开征?”

“就在下个月,告示已经写好了,只等大人用了印就张贴出去。”宋海缩着脖子黄着脸儿说,“咱这地方民风彪悍,老百姓不好惹!这个告示前后贴了三年,一两银子也没征上来过。今年怕是……”

王守仁和前任县令王关一样,都是爱民护民的好官。可王守仁和王关又不一样,因为王守仁一向把“知行合一”当成修身的法宝。

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在“葛布捐”这件事上王守仁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立刻拦住宋海的话头:“既然本县不产葛布,交什么捐?告示不必贴了,上面要收银子,让他们找本官说话!”说完顺手脱了长衫,蹲在地上摆弄起前任王县令留下的几畦青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