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进书院先生讲圣学,讨五恶阳明遭暗算
(一)
文明书院在贵阳府城的忠烈桥西侧,以前一直是个挺破落的地方,直到几年前,刚到贵阳上任的按察副使毛科才派人好歹把它翻修了一下,多少有点儿模样了。一道齐整的青砖高墙,新崭崭的红漆大门楼,门上“文明书院”的牌匾是毛科的手迹。走进去是一道新修的照壁,当门处“恭敬整肃”四个大字是写给生员们看的,背后绘着一幅孔圣人“西狩获麟”的故事画。
相传麒麟是神兽,每遇圣王则出,可春秋乱世邪恶当道,不知从哪儿跑出这么一个傻乎乎的麒麟,立刻叫人打死了。打死后也不知道是个麒麟,把孔夫子请去观看,孔子见了就冲着麒麟大哭:“这么个邪恶世道,你跑出来干什么……”
想到这儿,王守仁不由得摇头苦笑。
转过照壁迎面是一间旧房子,破旧的门额上题着“文会堂”三个大字,中堂高悬着孔圣人像,下面摆着香案和供品,四壁挂着核桃木大漆竖屏,堂中桌椅几案没有一样是新的,漆都有些斑驳了。
既然叫文明书院,就该是这么个破落的地方。
一位五十上下的先生正在文会堂里坐着,见守仁提着包袱进来,忙站起身一颠一颠地迎上来:“这位就是阳明先生吧?鄙人陆之谦是书院的教授,听说先生要来,特在此恭候。”
这陆之谦生得身形胖大,挺着个肚子,一身衣服都被撑得圆滚滚的,一张脸好像用白面捏出来的包子,细眉小眼,一个小号的蒜头鼻子,配着一张细齿薄唇的小嘴,再加上这副亲切的笑容,更显得这张肉墩墩的胖脸奇大无比。守仁和他互道了声“久慕”。陆之谦往守仁身后看,见跟进来一个黑黝黝的夷人,青布包头,一身短衣草鞋,腰上插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刀,肩上扛着一捆行李,看不出是什么路数,不禁有些诧异。
见陆教授一脸惶然,守仁忙说:“这是我在龙场结识的一位兄弟,叫尔古。”
陆之谦把尔古上下扫了两眼,略点了下头算是打个招呼。又冲守仁笑道:“漱居之所已经安排下了,先生看看是否满意。”领着守仁进了后院。
这后院里的几进书斋倒是新修的,一共四间,全是青砖黑瓦,绿窗红门,门楣上题额分别写着颜乐、曾唯、思忧、孟辨,房里书声琅琅,书院里的几位训导正给生员们授课。
文明书院里原有教授一人,训导四人,每月从官府领取廪米六斗的“廪膳生员”四十人,增广生员四十人,另有附学生一百余人。如今守仁被提学道席书请出山到书院里充任训导,这么一来书院里共有六位教员,一共教着二百来个学生。
王守仁今年三十八岁,见过世面,在龙场讲学也有几百场了,可现在要给一群生员讲学,和早前教苗人识字算数大不一样,心里有些紧张。陆之谦看出他的心思来,笑着说:“阳明先生是状元公之后,浙江第一才子,非比寻常,不但生员们要多听先生讲评,就是我们这些教授、训导也该多向先生请教。”说完领着守仁转过书斋往后边来。
后院里又全是早年的旧房,一座不大的孔庙,内有圣人塑像,两侧侍立着颜渊、仲由、端木赐、言偃、冉雍、冉求、冉耕、宰予八位弟子,像塑得不是很精,规范倒也俨然。守仁在这儿上了一炷香,拜了拜。
孔庙之侧是两间书斋,各有四楹之广,左为“师文”,右是“学孔”,里面图书满壁,静悄悄的没有人迹。后头一座小院是教授、训导们的住处,门上一块小匾写着“乐育轩”三个字。院外左右两排厦屋是生员的居所。陆之谦推开一扇房门,守仁跟了进来,见这间静室不大,屋里只有一床、一几、一案、两椅,案头摆着笔砚和两部书,一部是天下学子必读的朱子《四书集注》,另一部是南宋谢枋得所著的《文章轨范》,此外四壁萧然,别无长物。
“阳明先生看着还满意吗?”
这几年王守仁吃过太多苦了,眼前这个简单的住处已经让他十分满意,连声道谢。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讲学的事:“请问一声,府学里常讲的是哪些学问?”
“哦,无非是‘四书五经’,洪武皇帝亲定《御制大诰》,以及《大明律》。”陆之谦笑着说,“阳明先生刚到,不必急于一时,先休息两天,讲学的事慢慢再说。”对守仁拱拱手,出去了。
尔古把守仁的行李放好,被褥铺在床上。见房里只有一张床铺,就用眼扫了一下,算算地铺打在哪个墙角合适。守仁一眼看出来,笑着说:“兄弟饿了吧?咱们出去找点儿东西吃。你出山的时候连被褥都没准备,也要买新的,再买一张竹床,我睡这边,你睡那边,晚上闷了可以说说闲话。”领着尔古出了书院,上了大街。
贵阳府城是城中有山、山边有城,铜鼓山、来仙洞、凤凰山、狮峰台,鸦关山景、龙井秋音、灵泉映月、圣水流云、虹桥春涨,处处灵秀旖旎,值得一看。
眼看天色尚早,守仁和尔古在大街上吃了一碗米粉,顺便跟人打听贵阳城的名胜,粉摊的老板告诉他,城西有座大罗岭,山上有杖钵峰、宝塔峰、钵盂峰、三台峰、檀山、狮子岩、象王岭诸处名胜,号称黔南第一奇山秀水,是个清幽自在的去处。守仁一时心血来潮,就和尔古往城西走来。满街的人看守仁一副读书人的做派,身后却跟着个短上衣宽裤脚、头缠青布腰挎长刀的蛮子,都觉得奇怪,站在街边盯着他们,守仁也不理会,和尔古一路出了贵阳西门,来看风景。
想不到大罗岭美则美矣,却很荒凉,山间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偶尔路过一两处小村,只见房舍全成断壁颓垣,没有一家住户,村外有些平地似乎被人耕作过,也早撂荒了。在山里走了一下午见不着半个游人,只看见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刻着“黔南锦绣”四个字,算是大罗岭上唯一的文物景致。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处山水搞得如此荒凉,守仁觉得奇怪。有景也看不下去,只得下山回城。路过一间卖米粉的店子,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到龙场驿上任时曾在这里吃了一顿饭,店老板还好心指点了自己一堆话。那时他听信了店主的话,以为去龙场九死一生,现在不但走出来了,还多了一个好兄弟跟着,越想越有趣,一时好事,又进了店里。
粉店的掌柜还是当年那个大嗓门的黑胖子,见守仁领着个挎刀的蛮人进来,不禁一愣。守仁也没多想,只问店家:“这位大哥还认得我吗?”店主看了守仁半天,哪还想得起来?守仁笑道:“三年前我到龙场驿去做驿丞,在你店里吃过一碗米粉。”
店主抓抓头皮想了半天,终于记了起来:“原来是这位老爷!这三年在龙场过得还好吗?”
要说守仁这一辈子,活得最舒心、最惬意、最充实的就是在龙场给苗人讲学的这两年了。可这话说给胖掌柜听,人家肯定不信,只好含糊地说了句:“现在我已经改任府学训导了。”
胖掌柜是个热心肠,一听这话如释重负:“那就好!在府学教书,可比在深山老林里受罪好多了。”看了尔古一眼,悄悄把守仁一拉,“这位老爷,借一步说话。”把守仁领到一边,低声问,“老爷身边这蛮子是干什么的?”
“是我在龙场结交的一位兄弟。”
见守仁跟这蛮子称兄道弟,胖掌柜把嘴一撇:“唉!老爷大概不知道,不久前水东的蛮人叛乱,一直打到贵阳城下,害了不少人!现在老爷领着这么个蛮子在街上走,又挎着刀,要是碰上衙门里的人,恐怕二话不问就把他捆走了!你也要吃官司。”
胖掌柜这句话点醒了守仁。
难怪贵阳城外荒无人烟,原来是水东大羊场那场战争的关系!要按店家这么说,尔古这个“蛮子”挎着刀在街上乱转,弄不好真惹了麻烦,倒让自家兄弟受委屈。
想到这儿,守仁赶紧过来跟尔古说:“兄弟,你把那刀给我拿着。”
尔古不懂守仁的意思,但大哥说话他没有不听的,就把刀交给守仁。可土司送的这把宝刀银灿灿的实在太惹眼了,守仁拿在手里也不像话,照样惹人注意。没办法,还是跟胖掌柜商量,请人家帮忙胡乱找了几张皮纸把刀裹起来夹在胳肢窝里,赶紧领着尔古先回书院,把刀收好,跟尔古说:“以后在贵阳城里,出门的时候不要带刀,否则不方便。”
尔古倒老实:“行,我听大哥的。”
守仁又找出两件衣裳:“你把那身苗人的衣服换下来,不然太显眼。”
一听这话尔古有点儿犹豫:“尔古是个彝家人,汉人衣服太麻烦,穿起来不方便。”
其实尔古也有心眼儿,刚才守仁和那个店老板说的话他隐约听见了,现在他也知道这身衣服一旦脱下来,只怕再也穿不回去,心里犹豫。他看了看守仁的脸色,知道大哥为难,也不说别的,把衣服脱下,换上了汉人的装束。
看尔古换了衣服,又在头上扣了一顶六合一统帽,不那么惹眼了,守仁就领着尔古上街买了被褥、竹床,回来时,晚饭已经摆在桌上。
吃过晚饭,陆之谦满脸带笑地进来了:“阳明先生刚到,本该歇息几天,不想今天正好有位训导病了,只好偏劳先生了。”
听说自己马上就要给学生讲学,守仁又兴奋又紧张,忙说:“王某自当尽力。”
“好,明天起阳明先生就在‘思忧’斋里给生员们授课吧。”
(二)
从这天起王守仁就在府学里给诸生们讲学,一开始有些紧张,不过几天就习惯了,和书院里的训导、生员们都混熟了,在一起谈讲学问,有说有笑。尤其书院教授陆之谦对他特别客气,没事的时候常来守仁屋里坐坐。
这位陆教授在学问上没什么出奇之处,却很好奇,总有很多问题向守仁讨教。有时还拿出纸笔记上几句。守仁见陆教授这么认真,也很高兴,就把陆之谦当成好朋友,凡是思考中有了心得,就直言不讳地说给他听。
此时已经入了秋,可贵阳城里“秋老虎”闹得厉害,稍稍一动就大汗淋漓。这天午后,守仁在屋里热得坐不住,到后院紫藤架的阴凉儿底下坐着乘凉。正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身边有人低低咳嗽一声,他睁开眼,见一个叫吴甫的廪生躬身站在一旁,守仁忙问:“有什么事吗?”
吴甫往左右看了看,见院里另有两个训导、十七八个生员或站或坐,教授陆之谦也搬把椅子坐在墙角,手里捏着个蒲扇闭目养神,就冲王守仁作了个揖:“学生想问一问,先生对‘圣人诛少正卯’一事如何计较?”
原来吴甫要问这么个事。守仁微微一笑:“此事生员怎么看?”
吴甫客客气气地说:“《荀子》有载:孔圣人和少正卯同在鲁讲学,少正卯奸狡善辩,每每引诱孔门弟子,以致圣人门下‘三盈三虚’,弟子流散。后来圣人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就诛了少正卯。圣人的弟子来问,圣人说:人身上有‘五恶’,叫作‘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五种恶行比偷窃还要可恨。有其中任何一项恶行的就该杀,而少正卯五恶俱全,邪恶至极,实在是非杀不可!学生以为圣人以‘五恶’诛少正卯是为天下正视听,当然是件大好事,先生以为如何?”
守仁眯起眼睛略想了想,指着身边的凳子对吴甫说:“居!吾语汝其故。”
这一句正是《荀子》篇中孔圣人对弟子说的原话。守仁拿出来说,是和弟子开玩笑。听他这么一说,近处的几个学生都笑了,一起围过来听守仁讲论。
守仁等吴甫和几个生员都坐好,这才说:“生员说的这个故事其实不必讲论。为什么说‘不必讲’呢?因为‘圣人诛少正卯’实则并无此事,只是荀子编造出来的。孔子没有杀过少正卯,也不会杀,更不该杀。”
一听这话几个学生都愣了一下。吴甫立刻追问:“这是一件大事,先生怎能断言此事为虚?”
王守仁微笑答道:“你说得对,若真有‘孔子诛卯’,必是一件大事!孔子的言行传之于世的甚多,可‘诛少正卯’却不见载于史册,难道圣人做了这么一件要紧的大事,居然隐讳不提吗?”
听守仁一句话把此事否了,吴甫的嗓门也提高了:“此事载于《荀子·宥坐》,天下读书人都看过,先生怎么说不载于史册呢?”
吴甫这声质问把院里一帮生员都引了过来,只有陆之谦一个人还躺在椅子上打盹儿。
见这个吴甫性子直率,对学问又热衷,守仁倒挺高兴。遇上这样好学的人,当然要好好讲说一番:“生员问得好,这件事大家不妨讨论一下:荀子是儒家后辈,比孔子晚生了一百六七十年,孔子诛少正卯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吴甫笑道:“荀卿虽与圣人相隔百多年,可离得也不算远,他知道此事,不足为奇。”
吴甫这句话就说错了。守仁淡淡一笑:“不足为奇吗?”转过头来问身边的生员们:“各位觉得呢?”
一帮生员里有六七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学生以为荀子知道‘圣人诛少正卯’一事果然不足为奇。”另外几个学生缩着头不吭声,但看这意思也是认为“不足为奇”的多。
这几个生员的回答倒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王守仁幼年读书时就读过《荀子》,见了此篇也大为惊骇,觉得圣人竟以“五恶”为口实诛杀少正卯,实在不可理喻!后来专门问了父亲,才知当年朱熹老夫子已经考证过,圣人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事——既不会做,也不能做。自那时起,守仁就一直以为天下读书人都读朱熹的书,自然也知道“诛卯”是流言,并非真事,想不到今天在贵阳城里,这么一帮饱读诗书的生员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事是假的……
看来自己真该和学生们认真讨论一番了。
守仁坐直身子问吴甫:“生员觉得孔圣人是一位君子吗?”
这一问可真厉害,天下的读书人谁也不敢有二话。吴甫赶紧说:“孔圣人自然是位正人君子!”
王守仁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要问你了:孔圣人是正人君子,他诛少正卯,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载于《春秋》?此书是圣人一手修成,其目的就是要褒贬善恶,让后世君臣顾惜名节,多行善,少作恶,免得青史之上留个骂名。如果孔子真的杀了一个少正卯,以圣人的正直品行,自然要在《春秋》上大书特书,以警后人。为什么只字不提呢?”他看了学生们一眼,又说,“还有一本书:《论语》!这是孔门弟子所录,记的都是圣人言行,洋洋数万言,面面俱到,却唯独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守仁一连两问,没有一个学生能答得上来。
王守仁扫了学生们一眼,见所有人都听得极为认真,又说:“《春秋》《论语》两部书,都不提‘诛少正卯’。好吧,咱们就假设孔子‘诛卯’之后自知理亏,不敢记录——注意,是假设的!那好,还有一部《左传》,是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把鲁国上下大小事件写得极尽翔实,其中多有关于孔子的记载,可《左传》里也找不到‘少正卯’三个字。要说左丘明也在替孔子隐瞒,我不信!再说,《春秋》《论语》《左传》都没记载‘孔子诛卯’,一百多年后的荀子又从何处看到这个故事呢?你们说怪不怪!”
吴甫忙说:“先生此言差矣!《吕氏春秋》中就载有此事,另外还有《史记》《说苑》《孔子家语》,其中记载的内容与《荀子》分毫不差!”
王守仁笑着摇头:“《吕氏春秋》《史记》《说苑》《家语》都晚于《荀子》,其中《吕氏春秋》与《荀子》相距最近,也晚了十多年。这部《吕氏春秋》并非一个人的著述,而是秦国丞相吕不韦招门客集著而成,此时荀子的弟子李斯已赴秦国,正好投在吕不韦门下,所以《吕氏春秋》引荀卿之典,不足为奇。”说了一堆话,王守仁已经热出一头汗来,挥了几下蒲扇,笑着问吴甫,“早于《荀子》的著作,全都没有‘诛卯’的故事;《荀子》以后的书,却都记录了一个和荀子所说相同的故事,这么看来,‘孔子诛卯’分明是荀子编出来的。我这么说,生员应该明白了吧?”
到这儿,吴甫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守仁见他也是一脑门子汗,就把蒲扇伸过来给他扇了几下。不想吴甫忽然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问道:“先生不用管这‘诛卯’之典是真是假,只说少正卯所犯的‘五恶’是否当诛?”
守仁笑着把两手一摊:“既然并无‘诛卯’之事,又哪来什么当诛不当诛的,这话从何说起?”
“学生不问故事出处,只问犯了‘五恶’的人是否当诛?”
想不到吴甫还挺执拗,当面和自己争起来了。守仁并不着急,反而觉得有意思。笑着说:“要单论这‘五恶’,也不可取。所谓‘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都是虚言妄指。难道思想与众不同就是心达而险?坚持自己与众不同的主张就是行辟而坚?论点与正统不一致就是言伪而辩?若是如此,世上岂不只剩了一种思想、一种行为、一个说法,只有一个人可以立言立行,岂不是堵塞了天下悠悠之口吗?”
吴甫冷着脸厉声道:“天下自然只有圣人一人可以立言立行,否则所有人都胡言乱语起来,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想不到这个吴甫还挺偏激,虽然他的道理偏了,可守仁心里倒挺喜欢这种敢想敢问的学生,就笑着说:“孔夫子生活的年代号称‘百家争鸣’,并非一人立言,而是天下人都在立言。孔子虽然立言立行,却周游列国而不得志。若当时有人说‘唯一人方可立言立行’,那孔夫子之言岂不是也被斥为‘胡言乱语’,也不能传之后世了?荀子在书里编出这‘五恶’的典故来,是因为他身处战国乱世,儒家衰微,法家强盛,荀子的言论难免带上了法家味道。可荀子本身并不是圣人,他又凭什么立言立行呢?倘若别人问荀子:‘你随意编造孔子诛卯的故事,算不算心达而险,言伪而辩?’恐怕荀子也不好回答了。”
吴甫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荀子是代圣人立言!”
吴甫的话有些不讲理了。守仁冷笑一声:“这话不对。无中生有,编造谣言,怎能说他是‘代圣人立言’?”
“可圣人有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不就是五恶当诛的由头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并没有错,可这并不是说道不同者要互相谋杀!‘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句话,其中的‘异端’其实是‘两端’的意思。圣人说过:‘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对此朱熹早有注释:‘两端,执言两头,言终始、本末、上下、精粗,无所不尽。’依此解释,‘攻乎异端’的意思与‘叩其两端而竭’相似,又和‘过犹不及’的意思差不多,是告诉人们:做学问、做事情不要偏激,不要只顾一个方面,忽略另一方面。而不是说要‘攻杀’和自己意见不同之人。”
守仁的才学比吴甫强太多了,几下子就说得吴甫答不上话来。可守仁心里只想着给学生讲学,并没有争执的意思。见吴甫答不上来,就笑着说:“孔子一生温和坦诚,在鲁为政,周游列国,既不谄媚,也不杀人,倒是说过‘子为政,焉用杀’的话。所以孔圣人以‘五恶当诛’为借口杀害少正卯,实在不可信!倒是荀子身为儒学宗师,却到处宣讲‘帝王之术’,教出了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弟子,这才叫咄咄怪事……”
话音未落,忽然背后有人阴沉沉地问了一句:“依阳明先生之言,这‘五恶当诛’之说站不住脚了?”
背后忽然有人发问,守仁回头一看,教授陆之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那张白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笑容,一双小眼睛射出两道冷光:“先生之言陆某不敢苟同。‘圣人诛少正卯’,天下的书都有记载,尤其《史记》中赫然有载,太史公之言还不足为信吗?《礼记·王制》有言:‘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这是古人遗训,一向为天下人奉行不苟,阳明先生怎么说没有呢?”
——“不以听”,就是不必审判的意思。一个罪人被指控犯下“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罪过,他就死定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王守仁看来,这样的王法律条当然是错的:“《王制》《史记》均成书于西汉,其所引之典正是来自《荀子》。这是早年荀子的妄言妄论,到汉朝,就变成了杀人之刀!所以说荀子之言贻害不浅。”
陆之谦冷笑道:“这么说,阳明先生以为‘五恶’之徒不该杀?”
到这时守仁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天下人都有一颗心,都有一张嘴,都会思考、会辩论,思想不同就是‘行伪’?言论不同就是‘言伪’?学说不同就是‘学非’?在下倒要请问教授:这‘言伪学非’是谁定的,谁说了算?”
陆之谦根本不回答守仁的话,却把头转向一旁的生员们:“阳明先生的高论诸位都听到了!他说‘五恶’之徒不该杀,行伪、言伪、学非而不当诛!不知生员们怎么看?”
此话一出,围在旁边的十几名廪生缩头缩脑,两个训导变颜变色,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陆之谦又回头来问守仁:“先生果然不认为‘五恶’之徒当诛吗?”
突然之间,守仁心中一动,明白了陆之谦话里的意思!原来这个教授把同一件事说来说去,是在拿话套他!
还有那个吴甫,揪住同一个问题颠来倒去地问,根本不是在讨论学问,他是在给陆之谦当枪使,打先锋。只是后来吴甫被自己问住了,陆之谦这才跳出来。
早年王守仁在吏部做主事,赴山东担任乡试主考的时候曾乱出了一个“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题目,险些引来大祸!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懂事,可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打击挫折,王守仁早已洞彻人情世故,知道“因言获罪”非同小可!现在一个陆之谦、一个吴甫,当着一群学生的面把“诛卯”之典问来问去,说穿了,这是想引得守仁当着众位生员的面说出过激的话,惹出一场祸来!
可王守仁到书院时间不长,并没得罪什么人。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陷阱来暗算他?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略一琢磨已经想到了八九分: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陆之谦等人算计自己,要在言论、学问上拿自己开刀!守仁在书院里没得罪过人,可在贵阳城里,他分明得罪过一个都御史王质!
想到这儿,王守仁顿时火冒三丈!把手中的蒲扇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三)
热烘烘的太阳底下,王守仁独自在街上缓缓地踱着,虽然被晒得汗流浃背,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冷冰冰、阴惨惨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吴甫和陆之谦说的话。
当年在京城,湛若水曾经说过:“真正的圣人之学早已失传……”对这句话守仁也是认同的。可“真正的圣学”是何时失传,又因何故而失传?王守仁并没有认真想过。今天和陆之谦他们的一场争论,倒让王守仁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圣人之学就是在荀子编出“圣人诛少正卯”这个故事的同时失传了,正是荀子,用这么一个虚构出来、荒诞不经的故事掘断了“孔孟儒学”的根。
难怪荀子去秦国,称赞严刑酷法的秦国是“治之至也”;难怪荀子这个儒家宗师,却教出李斯、韩非两位大名鼎鼎的法家弟子,这不是巧合!荀子这样的老师,真就只能教出李斯、韩非这样的学生。
“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这五句话能算是罪过吗?难道一个鲁国的大司寇,一位终生践行“仁爱”的大圣人,可以因为这样一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就杀死另一个人?
王守仁心里非常清楚,孔夫子一生没做过这样的事,甚至连想也没想过。可后世的荀子,一位“最推崇孔圣人”的儒学宗师,却假圣人之名编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而第一个急急忙忙引用这个故事的人正是秦国丞相吕不韦,他把这个故事编进了《吕氏春秋》。汉朝的皇帝看了这个故事又惊又喜,立刻把它写进了《王制》。
自从《王制》里有了“诛卯”的故事,历朝历代凡大权在握者,都可以借着“圣人之典”随意打杀那些他们厌恨的“五恶”之人。根本不必论罪,只要把手往对方鼻子上一指,吼一声“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立刻就能取了这个人的性命!
而上一个因为“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而被皇帝打板子、下诏狱、贬谪蛮荒的,正是王守仁。
这么说起来就明白了,原来当年的刘健、谢迁、韩文、李梦阳、戴铣、薄彦徽,还有一个死在蛮边的詹忠,他们全都犯了同一个罪。
——五恶,这帮人个个都是“五恶”之徒!
自打在龙场交了那一群苗家朋友,守仁把以前那些丑恶的旧事都忘记了、抛开了。可现在他离开了那个世外桃源,一头扎进世俗的污泥浊水之中,忽然一下子把忘掉了的痛苦全都想起来了。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这是戴铣临死前的哀号。当年这恐怖的嘶号几乎把守仁逼得发疯,可今天再想起来,他却只觉得戴铣可怜。
难怪戴铣被人像打狗一样打死了,因为他这个人居然不顾一切,上奏弹劾最受皇帝宠信的大太监刘瑾,真正是“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五恶俱全!这样的人当然要打死!可戴铣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打死,所以戴铣这个人实在是可怜得很。
王守仁比戴铣幸运些,虽然他原本也该被打死的,可这个余姚人骨头硬,百死之中捡了一条性命,一直活到今天,竟琢磨出自己挨打的缘故来了。
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这顿打就算没白挨。
以前王守仁读圣贤书的时候,本来就不相信“圣人诛少正卯”这回事。现在他更打心眼儿里坚定地认为:孔圣人绝对没诛过什么少正卯,甚或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过“少正卯”其人!
可光王守仁一个人这样想不顶用。
两千年来,多少大权在握的人就是借着“孔子诛卯”的故事杀害了数不清的“五恶之徒”。就连真正的“孔孟之学”也被杀人不见血的“五恶”打杀,就此失传了。在这些掌握生杀之权的大人物看来,说“圣人不因‘五恶当诛’而杀人”的人,他本人就是一个“五恶之徒”!这样的人就已经该杀了!
原来后世人尊的不是孔孟儒家,而是法家!后世人学的不是仁义良知,而是杀人!
一时间王守仁觉得头晕目眩,全身无力,腿脚发软,再也挪动不了一步,一眼瞅见不知谁家大门前撂着块残破的上马石,就歪歪斜斜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双手捂着脸在大太阳底下坐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里浸出来,浑身冷冰冰的。
不知坐了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个人站在面前,王守仁勉强抬头看去,却是尔古:“大哥在这儿呢!我到处找你。”
尔古是王守仁在这世上认识的最淳朴、最憨厚的人了,所以守仁有句话急着要问他:“兄弟,大哥问你句话,你照直说:要是你大哥说了错话,办了坏事,别人知道了就来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尔古憨憨地一笑:“大哥是最好的人,哪会做坏事?”
“唉!就是假设!假设大哥做了坏事,有人告诉你了,你怎么办?”
尔古搔着头皮想了半天,嘟哝了一句:“大哥就是大哥,就算做了坏事我也跟着你,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说到这儿忽然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人要欺负大哥?你告诉我,尔古这就去砍了他!”
其实王守仁早料到尔古会这样回答,却没想到这个憨厚的老实人竟然随随便便就说出一个“杀”字来!一时间又惊又气,忍不住跳起来吼道:“哪个叫你去砍人了!你们这些混账蛮子怎么一心就知道杀人!”
自跟着守仁以来,尔古从没见过大哥发这么大脾气,吓得脸色都变了,双膝也忍不住弯了下去,看这样子似乎就要给守仁跪下。
守仁吼了尔古两句,自己也后悔了,见他这样,赶紧一把扯住:“兄弟别这样,是大哥把话说错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一边拉住尔古,忽然心里一酸,一股泪水直涌上来,赶忙抬起双手捂着脸,却止不住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石头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下把尔古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连声地问:“大哥怎么了?谁惹了你,你跟我说,我去打他一顿让大哥高兴。”
好半天,守仁总算收住了泪水,看尔古又急又慌的样子,自己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叹了口气:“没事,谁也没惹我,是大哥心里烦。”
尔古忙问:“大哥烦什么?”
守仁瞪着两眼望着尔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烦?岂止是烦!在这一刻守仁几乎绝望了。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惊讶地发现:尔古这么一个淳朴的人却又是这样地暴烈,只因为他敬爱大哥、崇拜大哥,就可以为了让大哥“舒心”而毫不犹豫、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打杀别人!
难道愚忠和暴烈竟是人的天性?
那良知又是什么?它也应该是人的天性吧。
这么说来,愚忠和良知表面看来竟有几分相似。那些愚忠的人会误以为自己心中装满的是良知,然后再为了这假的“良知”去打杀别人。
可怎么才能分辨出哪个是良知,哪个是愚忠?
忽然间王守仁心中一动,想起了早年在京城和湛若水说过的话:“世人都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却不知道是被什么捆着,被什么蒙住,竟捆得这么紧,蒙得这么严……”
忽然间王守仁恍然大悟:原来捆住世人手脚、蒙住世人眼睛的就是这份愚忠!就是这份信任、敬爱和崇拜!就是因此而诱发出来的暴烈,就是这么一份不顾一切去打杀人的疯狂!
想让一个昧了良心的坏人找回自己的良知,也许还容易些;可想劝那些为了维护“圣人之道”而打杀“五恶之徒”的人放弃愚忠,找到真正的良知,只怕比教一个坏人学好还要难得多。
一个人怎么才能从愚忠里解脱出来,去寻找真正的良知呢?自己现在正给人讲学,可怎么讲,才能让学生们明白“圣人之学”的真正要义呢?
想着想着,王守仁又愣愣地在石头礅子上坐下发起呆来。
眼看守仁一会儿骂一会儿闹,突然又发起愣来,尔古真是糊涂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就在守仁身边戳着。
不知过了多久,守仁总算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尔古来得蹊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守仁一问,尔古才想起来:“官府里那个姓席的老爷派人来请大哥,可大哥不在书院,我就一路找过来了。”
听说席书找他,守仁这才站起身来。坐了这么大工夫,他什么也没想透,头脑里昏昏沉沉的,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尔古忙问:“大哥到底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没事,只是……想家了。”
王守仁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独、失落。这一刻,他真的想念起远在浙江的夫人来了。
(四)
王守仁到学道衙门的时候席书已等在书房里了。见守仁来了,一句闲话也没说,立刻就问:“你在书院这些日子得罪什么人了吗?”
王守仁是个温和厚道的好人,平时一点儿坏心眼儿也没有,更谈不上得罪人。可他已经隐约听出席书话里的意思:“王某自忖还算个本分人,得罪人谈不上。元山先生听到什么传闻了?”
席书点点头:“我也知道你的为人。可现在不知什么人弄了个揭帖,由贵州都御史转递提学道,说你言论乖张,学识伪辟,每每在书院以讲学为名妄论朝政,毁谤圣明……这个东西我粗看了一下,都是些捕风捉影、断章取义的话,没有什么站得住的内容。”
到这时王守仁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想清楚了。这分明又是贵州都御史王质在暗中捣鬼。
自从龙场的苗人兄弟打了都御史的手下,王质这个家伙就一直在算计守仁。可是前面有按察司毛科护着,后来又有提学道席书扶持,王质始终不能下手。这一次王质算是下了本钱,暗中指使书院的教授陆之谦等人收集守仁的言论,想借这事害他。
可王守仁平时讲论的学问虽有与众不同之处,根基却都在“圣学”之内,每每引经据典,用的也都是“五经”之喻、“四书”之典,不离正统。陆之谦这帮人暗中搓弄了很久,凑来凑去,也都是在捕风捉影,想靠这点儿东西给守仁定罪当然不够。看来这些人也是急了,今天就搞出这么个事来,拿“五恶当诛”来套守仁,希望他说出一个“五恶之徒不该杀”的话来,借此给守仁罗织罪名。
想到这儿,守仁既气恼又厌恶,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席书看了出来,忙问:“这些日子在书院里遇上什么事了?”
一时间王守仁几乎脱口而出,要把今天书院里这出丑剧讲给席书听听。可又一想,提起陆之谦这些斯文败类让人恶心,说给旁人听反而无聊,忍了忍,到底没开口。
守仁虽然不说,可看他的神色,席书也知道守仁在书院里确实遇上了麻烦。今天他把守仁找来就是商量此事:“你是正德二年被贬到龙场的,至今已满三年,依例可以由藩司、臬台、学道保举你出任地方官,所以我写了个折子递进京去,想保举你到外省做个县令。只要离开贵州,王质就算想害人也鞭长莫及了,你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席书这番好意守仁十分感激,赶忙躬身施礼:“在下屡屡给大人添麻烦,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席书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和阳明先生论交情是朋友,论学问是同道,那些奸贼害你,就如同要害天下的正派斯文,凡是读书明理的人都会帮你。”略想了想,“这样吧,你今天就从书院搬出来,先在提学衙门里住下,等送进京城的公文有了回音,再定下一步的去留。”
当天席书下了个手札,把王守仁调到贵州提学道兼做书办。守仁把手札交给陆之谦看了,当天就收拾东西,领着尔古搬到学道衙门去住。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王守仁在学道衙门里应酬着做些公事,平时连门也不怎么出,免得又招闲事,给席书惹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