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o theory
06
合肥四姐妹[1]:选对幼儿园,不如选对娘
合肥四姐妹,这四位中国最后的大家闺秀的代表人物,从此只能成为纸上的传奇,被人们缅怀传唱了。
常有观众找我聊天,跟我说:“特别羡慕你们这些讲故事的人,是不是每个故事你都得先背下来呀?”
真要那样的话,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死记硬背,那得背到哪年去啊?说话有说话的技巧。尤其干我们这行的,得对自己有要求,不是说你今儿学成了手艺,以后一辈子都能指着这点儿手艺吃饭。我想,其实各行各业都是同一个道理,无论您从事哪一行、哪一业,想把事做好,就得经常学习。
我这几天看书,就充满了感慨,尤其是最近看到几个清朝地方官的事,把我给乐坏了。
清代道光年间,通州有一个知州,名叫周焘——这里说的“通州”是指南通州,也就是现在的南通,不是北京的通州——这个周大人最擅长治贼。以往官府拿住了小偷,应对措施就是打板子,或者关上三个月,诸如此类。但是这位周焘周大人与众不同,每次捉到贼,只要证据确凿,他就“断其脚胫”,把贼的脚筋挑了。
当地小偷都特别害怕他,但也不是没有刺儿头。有一天,通州府捉到一个贼,这个贼还挺硬气的,受审的时候直接质问周焘大人:“小的做贼多年,现在您拿着我了,我认头[2]!可是我得问一句,《大清律例》我也读过,‘挑脚筋’在律例里哪一条?”
周焘听完,乐了:“我也想问你,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穿衣裳,你在哪一行?”
这个官做的,真是与众不同。
还有一个善于治贼的官,比周焘的年代还早:康熙年间的嘉定县令陆陇其擅长治贼,每次抓到小偷,就打发小偷去学习纺棉花,盗贼如果学会了,就当场释放。
为什么要学纺棉花呢?陆大人说了:纺棉花这个生意很好,厚利,而且人人都能学会,你做贼是因为穷,我现在教你养活自己的办法,你学会了,不就不用偷了吗?
那有的人说了,我就不学!
不学可以呀,打板子,刑期加倍,让你好吃懒做!
这么一对比,小偷们肯定愿意学纺棉花。这个手艺不难,一般来说,三五天就学得有模有样了。释放小偷之前,陆大人告诉他:“你这几天纺棉花挣来的钱,刨去你的饭钱和这几天在监狱里的挑费[3],剩下的这些你拿回去,这是留给你做生意的本钱。”
好多小偷都被感动了,捧着钱热泪盈眶地感谢陆大人。不少人还真就此金盆洗手,再也不偷鸡摸狗的了。但是,也有那死性不改、偏要做贼的人,这些人如果再被逮住,就直接送到衙门里打板子,打完也不让走。陆大人有令:二进宫的惯犯,打完以后,还要锁在衙门里纺棉花,纺整整一个月,才准他出门。
如果这个贼屡教不改,打完板子、纺完一个月棉花,出去还要偷盗,怎么办呢?
对于这种屡教不改的贼骨头,陆大人另有高招儿,不打不骂,让官差追着贼猛跑。眼看俩人越跑越快,跑到精疲力竭的时候,众官差一拥而上,将这个贼一把摁住,端起一大碗热醋,给贼往下灌。灌到一半,猛拍贼的后背。打从这一天起,这贼算是落下干咳的毛病了,也别惦记偷人东西了——走到哪儿都咳个没完,怎么偷啊?
这个招儿虽然挺损,但也确实让不少小偷彻底死了贼心。大家老老实实纺棉花过日子,地方上也安宁了不少。
我看的书杂,尤其偏好历史类的书籍,每次读《三国演义》《三国志》的时候,就时常想起我们这一行的一句老话:“宁学桃园三结义,莫学瓦岗一炉香。”
为什么这么说呢?桃园三结义,讲的是义气,刘关张哥儿仨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瓦岗英雄就不行了,为了各自的利益分崩离析。有人说了,这也没办法,毕竟不是亲兄弟,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这话对吗?不好说。过去讲究“多子多福”,认为儿孙满堂是洪福齐天的事情,旧小说里动不动就有八姐九妹、七郎八虎、十一格格、十五阿哥……一听就是家里孩子多。兄弟姐妹多,有它的好处,死了大哥,还有老二顶上去,绝不了后。后宫里面那些妃子争宠,谁要是有个掌握兵权的哥哥,上位就容易。有道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己人抱团儿,很容易出名。您看历史上有“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爷儿仨;有“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到了民国,有“宋氏三姐妹”,家里两个女婿当过总统,人家老爷子才真正称得上国民岳父呢。
这里咱们讲的也是孩子多的一家人——“合肥四姐妹”。
这是四位美女+才女的组合,“最后的大家闺秀”,说的就是她们。大教育家叶圣陶曾很羡慕地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我们来看看合肥张家四姐妹都嫁了什么人:
大女儿元和,丈夫顾传玠,昆曲名家;
二女儿允和,丈夫周有光,语言学家;
三女儿兆和,丈夫沈从文,作家;
四女儿充和,曾被诗人卞之琳暗恋了许多年,卞之琳为充和写下了很多情诗,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名作。我们耳熟能详的《断章》就是因充和而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诗大家都在课本里读过,意境优美,回味无穷。这里面“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指的就是张充和。不幸的是,最后充和决定嫁给一个外国人——耶鲁大学的教授傅汉思。但是卞之琳是个痴情种子,充和婚后,他仍然保留了为女神写诗的习惯,一直写到了九十岁。
张家这四姐妹在民国时期可谓大名鼎鼎!为什么呢?首先,人家生得好,合肥张家——名门之后;其次,长得也好——兰心蕙质,秀外慧中;最后,嫁得也好——丈夫都是数一数二的文艺巨匠。张家姐妹伸出脚跺一跺地,整个民国文化圈都得抻长脖子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沈从文任教于中国公学时,认识了就读于中国公学的三小姐张兆和,对她一见倾心,写下了无数诚挚的情书,连胡适先生都被惊动了,劝说兆和接受沈从文:“他顽固地爱你。”
兆和回绝说:“我顽固地不爱他。”
胡适先生也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给沈从文留下一句忠告:“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其实沈先生哪有那么玻璃心呢,后来他不但努力娶到了兆和,还给充和拉了红线,将傅汉思介绍给了小姨子,成就了一对佳偶。
19世纪50年代之前,四姐妹的祖上还只能算是普通乡绅,虽然家族中也有读书的风气,但祖祖辈辈都没能通过科举获得功名,直到四姐妹的曾祖父张树声以军功入仕,才成就了名声显赫的合肥张氏。
张树声自幼受家庭熏陶,治学以实行为先,侧重于经世济时之务。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张树声与弟弟树珊、树屏、树槐四人一起兴办团练,对抗太平军,后来李鸿章组建淮军,哥儿四个又一起投入李鸿章麾下。战功赫赫的张树声深得李鸿章的赏识,一路从布政使升到了山西巡抚、江苏巡抚、两广总督、直隶总督(署理)……这是人生开挂的节奏啊!张树声还和李鸿章结了亲,张家的儿子娶了李鸿章四弟的女儿,这位儿媳妇后来收养了张氏四姐妹中的小妹充和,被尊为养祖母。
张树声在家乡,与周盛波、唐定奎等淮军将领一起捐资建了肥西[4]书院。书院建好后,李鸿章亲题“聚星堂”三个大字,高悬于正厅,左宗棠也为书院题写过牌匾。
张树声常年征战,在与太平军对峙的过程中,他不断接触到西方先进军事技术和武器装备,受到极大震撼,因此,他对“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观点接受度很高,还倡导手下练兵制器。担任两广总督期间,他不仅高度重视海防建设,还着手培养实业人才,并亲自在广东筹资,督建了一所西式学堂。为了让大清朝富强,张树声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向朝廷大声疾呼,建议改革科举制度,这在当时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张树声虽然是以军功起家,但他依然要求后人认真读书,希望他们能够参加科举考试,获取功名。到了合肥四姐妹的父亲张武龄这一代,张家子弟身上已看不出多少“尚武”的痕迹。张武龄出生十八天时即被过继给了家族长房,养父极为欣慰,说自己“年逾四十始知抱子之乐”,遗憾的是养父并没有享受多久抱子之乐,八年后,养父过世,张武龄便成了家中独子。
张武龄性格内向,听力、视力都不好,但是福报很好:生在富贵之家,坐拥万顷良田,每年名下有十万担租。妻子陆英貌美能干,为他生下四女五子。陆英过世后,续弦夫人又为他生下一子,生活和美。
张武龄的爱好与众不同,他不吸烟,不饮酒,不赌博,不纳妾,对科举、仕途的兴趣也不大,最愿意做的事是读书和藏书,据元和回忆:“爸爸到上海……从第一家书店买了书,拎到第二家,第二家买的书,拎到第三家,如此类推,回到旅馆再着男工去各书店取回,因此衣橱变书橱了。”
张武龄思想开明,热爱教育,为引导儿女读书,特意将藏书按照内容分门别类摆放。天长日久,不但孩子们手不释卷,就连家里的丫鬟、老妈子也都染上了书卷气。多年以后,兆和嫁给了沈从文,娘家的保姆去看望三小姐,顺便就将沈家书房里收藏的巴金、茅盾的新作读完了,走时还点评说:“不过如此。”
张武龄与蔡元培等教育家时有往来,他热心教育,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办学,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中国的青年免费受到最好的教育。1921年,张武龄自费创办了乐益女校,女校日常维护所需的资金、老师们的工资,都要用他的私人财产支付。这可不是小数目!乐益女校的理念非常先进,在1921年建校不久,就拥有西式教学楼和宽阔的操场,还购置了许多理化仪器、钢琴、运动器械等教学用品。学校定期举办运动会,组织各种话剧演出。而且,乐益女校十分尊重学生的个性,并为家境窘迫的优秀学生提供免费入学的机会。
自负盈亏也有好处:张武龄万事不求人,可以完全凭自己的理念,办当时最新最好的女校。张家的四个女儿先后也在乐益就读,可见张武龄对自己一手办起来的学校是非常有自信的。
在张武龄的悉心栽培下,乐益女校的师资力量日益强大,著名文学家叶圣陶、诗人柳亚子、后来两度出任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弘一大师李叔同的弟子叶天底都曾在乐益任教,后来一度成为中共领导人的张闻天也曾在乐益教国文,张允和晚年还曾专门写过一篇回忆文章《张闻天教我国文课》。据允和回忆,父亲从不干涉老师教学,也不干涉子女的兴趣爱好。但他也有底线:厌恶赌博。
有一年除夕,张家小姐妹和家里的女用人一起玩儿骨牌,掷骰子,每一盘只下几分钱的注。张武龄深恐女儿误入歧途,便将孩子们召集起来,和她们谈条件:“如果你们不玩儿骨牌,我就请老师教你们学昆曲,等到可以上台唱戏了,就给你们做漂亮衣服。”
小姑娘们一听可以学昆曲,又有漂亮衣服的诱惑,立刻就答应了。
张武龄说到做到,过了两天,果然请了苏州昆班“全福班”的演员尤彩云来给孩子们上课,从此,小姐妹们每星期都在爸爸书房里学唱昆曲。这一唱,便与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对昆曲的爱好贯穿了孩子们的一生。她们还成立了自己的剧社,老大元和负责编写剧本,把角色一一分配给妹妹们。
这个小小的家庭剧社上演的第一出戏取材于《百家姓》,只有四行:
介绍过了四姐妹的父亲,我们再看孩子们的母亲陆英。陆英自幼在扬州生活,祖籍也在合肥,因为父亲做盐务官,才举家搬到扬州的。张武龄的父亲为儿子选择配偶时,听说扬州陆家的二小姐贤良能干,小小年纪在家就协助母亲料理家事,便托媒人定下了这个媳妇。
张家是有名的官宦人家,迎娶的又是名门之女,婚礼自然非常隆重。陆英的母亲极其钟爱女儿,用了一年时间为女儿置办嫁妆,据说娶亲时,送嫁妆的队伍足足排了十里,光是紫檀家具就有好几套,珠宝首饰不计其数(因为陆英喜爱翡翠,母亲便为她准备了多套满绿翡翠饰品),就连扫帚和簸箕这种小件家具都是配套的,上面还拴着小银链。新郎张武龄想走近一点儿,看看新人的花轿,怎奈嫁妆太多,竟然不能靠近。
陆英的美貌比她的富庶更加惊人,掀盖头时,新娘子羞怯怯抬眼观望,一双光芒四射的凤眼震惊了张家人。
张武龄与陆英感情极好。婚后,陆英共怀孕十四次,最后活下来的孩子共有九个。前四个是女儿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后五个是儿子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张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的名字,都是带着两条腿的,父亲的用意,是希望她们独立自强,能够走出闺房,看一看广袤的世界。而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的名字都是顶着宝盖头的,寓意是男孩子一定要成家立业,做家里的顶梁柱。
据说按照面相学的说法,眼睛明亮的人必有过人的才能,这话在陆英身上应验了。她不但要掌管家庭内部的家事长短,还要负责处理家族生意。有一次,在分配财产时,现金不足,她瞒着婆婆,偷偷把张家保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金锭换成现钱,几个月后,金价暴跌,陆英再将卖出去的大部分黄金买回来,再悄悄放回银行……全家人都纳闷儿,少奶奶哪儿来这么大的能耐?短期内竟然筹到了这么大额的现金!
陆英不但精于理财,也善于用人。在大户人家当家可不轻松,张家光奶妈就雇了三四个,加上保姆、女用人、管家、厨子、门房……每天吃饭的有三四十人。既要赡养婆婆和几个婶婆婆,又要管理日常银钱出入、人情往来,这个女主人不好当,但是陆英在张家口碑极好,她了解家中每一个保姆的长处,知人善用。
合肥方言中,管保姆叫“干干”,张家有一位高干干,虽然不识字,但精于计算,而且记忆力惊人,能够记住张家所有亲朋好友的生日和其他重要的纪念日。亲友生日,当家的少奶奶得有所表示呀!在高干干的配合下,陆英把各路亲朋好友照顾得无微不至,礼数周到,中规中矩,同时又显示出自己家族的良好品位,因此深受族人的赞赏。
带着兆和长大的朱干干,忠诚可靠,待兆和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处处留心,但又不溺爱孩子,兆和犯错误时能够合理管教。陆英对这位忠于职守的保姆颇为感激,经常与她一起交流教育孩子的技巧,从不把她当作下人看待。
二小姐允和天性倔强,率真固执,母亲陆英喜欢说:“这二猫子,谁也管不了她。”允和的保姆叫窦干干,来自肥东撮镇,厨艺精妙,陆英夫妇的早饭是她一手料理。小允和是窦干干的心肝宝贝,有一次允和闯祸,被罚闭门思过,窦干干伤心极了,竟然哭着下跪,定要太太把二小姐放出来,可见主仆之间情分深厚。
陆英允许保姆们的亲戚来家里串门,也允许保姆把自己家的孩子带来,与小姐少爷们一起玩耍,还亲自教孩子们识字。这样的女主人自然深得人心,保姆们对陆英极其忠诚,对小姐少爷们也是感情至深。
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婚后第十六年,陆英拔牙时不慎感染病毒,早早离世。去世之前,她将剩下的嫁妆全部送还给了娘家,又从私房钱里给每个孩子的保姆拿了二百大洋,一是对她们精心抚育的报答,二是为了求个安心,确保孩子们在自己死后仍然能得到保姆的保护。陆英没有给孩子们留遗产,她担心他们年纪太小,对钱没有概念,留钱给他们,反而让他们养成依靠家庭的惰性,无法独立。
陆英在世时,非常喜欢看京剧,每当有梅兰芳或尚小云的演出,她都会带着保姆、抱着孩子,偷偷溜出去看戏,如果婆婆问起来,家人就会掩护说,少奶奶在楼下洗脚。渐渐地,除了老太太,全家上下都知道了“洗脚”是什么意思。
元和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和母亲看了不少戏。作为家中的长女,元和享尽了来自奶奶和双亲的宠爱,也是全家最老成持重的孩子。在家时,元和和两个妹妹组成三人组,一起玩儿,也一起闯祸。到上海念大学时,据说她又和三个女同学结成死党,被戏称“四大金刚”。“四大金刚”每个周末都结伴去游乐场看戏,看的都是日场,因为日场的票价比晚场便宜一半,而且花样繁多:昆曲、京剧、话剧、歌舞剧、魔术、滑稽戏、弹词,甚至还有爵士乐。有一次,这“四大金刚”合写了一封信,寄给舞台上挂头牌的昆曲演员顾传玠,请他演出《牡丹亭》里的《拾画、叫画》这一出。
戏班里有些固定的剧目,不是人人爱唱的,比如评剧,当年我在剧院唱戏的时候,就听过“男怕《回杯》,女怕《开店》”的说法,因为《回杯记》和《马寡妇开店》都要求演员大段大段地唱词,要是没点儿底气,还真顶不下来。所以演员一般将其视若畏途,很少上演。
《拾画、叫画》这出戏也是如此,长达三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小生一人要从头唱到尾,难度极高。但顾传玠大大方方地答应了这四个小女孩的要求,将这出戏认认真真地唱了下来。
唱昆剧的艺人在旧社会不受重视。张家四姐妹的昆曲老师尤彩云,按照当时的规矩,是不能和她们同桌吃饭的,但张家是个例外,张武龄不在乎这些规矩,经常把尤彩云请到家里一起享用晚餐,老师吃着炸虾米喝着小酒,给孩子们讲他在外漂泊的江湖故事。所以,当元和决定嫁给顾传玠时,社会各界都很震惊,报纸标题大字写着“张元和下嫁顾传玠”,其实当时顾传玠已经离开昆曲舞台多年,他先后卖过烟草,做过股票,还想开创蘑菇种植场,自创品牌啤酒……尽管这些生意都不太成功,但没人能劝得动顾传玠重新登台演出。他偶尔在家中唱戏,也只肯演给太太元和一人看。
张家二小姐允和出生时,脐带绕颈三周,因长时间缺氧,身体十分虚弱,体重仅有四斤,还没有一只小猫沉。允和从小像韭菜一样瘦,亲友把她比作林黛玉,又因为她鼻梁高挺,还曾被人误会是外国人。
允和柔弱的外表后面是与生俱来的坚毅与刚强,她不喜欢林黛玉,认为自己与关公一样侠肝义胆、疾恶如仇,因此经常自比为关公,《麦城升天》也成为允和最喜欢看的一幕戏。带允和的保姆也很心直口快,主仆二人联手,在张家几乎是所向披靡。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允和就经常和妹妹兆和打闹,两人一个打,一个逃,母亲心知肚明,只要出面责备允和,她必定又哭又闹,谁也拿这个小霸王没有办法。
允和进入乐益女校读书后,迷上了几何学,教几何的先生姓周,对这个得意门生十分宠爱,每个礼拜天都带她回家吃饭,拿她当自己亲女儿一样照顾。但是允和的脾气还是一样暴躁,几何考试没得到满分,她会当场撕碎卷子。
除了关公投她的脾气,允和还很喜欢杨八姐,过去陆英经常唱《杨八姐游春》给女儿听:“杨八姐,去游春,皇帝要她做夫人。做夫人,她也肯,她要十样宝和珍:一要猪头开饭店,二要金银镶衣襟,三要三匹红绫缎,南京扯到北京城……九要仙鹤来下礼,十要凤凰来接人。皇上一听纷纷怒:‘为人莫娶杨八姐,万贯家财要不成!’”
允和觉得,杨八姐怎么就娶不得了?八姐要是有了中意的对象,一定会结婚。
果然,允和有了中意的对象,说结婚就结婚了。
她的意中人是自己同学的哥哥,比自己大数岁的周有光。
不过,周有光有点儿心虚,结婚前不久,他突然写了一封长信给允和,说自己很穷,怕不能给允和幸福。
允和不以为意,提起笔便写了一封长信给周有光,大意是幸福不是你给的,而是我们一起创造的。
允和家中的保姆们也不放心小姐嫁给穷书生,私下拿了他俩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合婚,算命先生说,他们两人都活不到三十五岁。允和对此付之一笑,说:“我相信旧的走到了尽头就会是新的开始。”
1933年,两人举行了简单的西式婚礼,从此风雨兼程、相濡以沫。周家有四个妹妹,加上老母亲,七口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允和作为大嫂,负担自然不轻。1937年,日寇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她带着一双儿女与周有光辗转逃到重庆,女儿小禾不幸患上了盲肠炎,在病床上辗转挣扎了两个月,终因救治无效而去世,对一个母亲来说,这无疑是人间至痛。带着儿子迁回成都后,小平又被流弹打中肚子,肠子穿了六个洞,昏迷了整整三天,幸亏手术及时,才算保住了性命。
允和怀过五次孕,最后只有小平活了下来。中间又经历了母亲陆英去世,允和经受了一场又一场磨炼,性格沉稳了许多。
丈夫周有光先生是语言专家,精通英文,兴趣广泛,连襟沈从文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周百科”。新中国成立后,急需展开文字改革,周有光之前发表、出版过一些关于拼音和文字改革的论文和书籍,被邀请到北京参加全国文字改革会议。会后,他被留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参加制订汉语拼音方案。这一变动无意中帮助周有光躲过了1957年开始的“反右运动”,也算是意外之喜。
在“反右运动”中,允和手中的一些信件被抄走了。后来她硬着头皮去要,信件居然被还了回来。允和知道自己性格太直率,为了避祸,她将以前家人往来的信件、日记和散文全部烧毁,回家做起了家庭主妇,一肚子的才华,彻底不施展了。
说完二小姐,就该说三小姐兆和了。
小时候,每逢受了二猫子允和的欺负,老三兆和就垂头丧气的,保姆朱干干和她说:“别想了!没什么了不起。去喝你的粥,吃腌豇豆吧,吃完就没事了。”
所以兆和从小就觉得,吃腌豇豆是非常有骨气的表现,因为这样就不需要向旁人乞求。
在姐妹们眼中,兆和打小儿就长得黑黑胖胖的,头发也总是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一点儿也不秀气。谁料十九岁以后,突然冒出来很多男孩子追她,还给她起了各种绰号,“黑牡丹”“黑玫瑰”“黑凤凰”……家人觉得不可思议,她自己更是莫名其妙。
追她追得最厉害的,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沈从文。当时,兆和还是中国公学的大二学生,沈从文是她的老师。后来学校里起了风言风语,说沈从文因追求不到张兆和要自杀。张兆和情急之下,拿着沈从文的全部情书去找校长胡适理论,并在日记中记下了这天会面的细节:
“于是我说了沈先生的事。他也把他由沈先生那里得知的事情报告点给我。他夸沈是天才,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什么,及至我把我态度表明了,他才知道我并不爱他。”
胡适对沈从文的才华非常了解,他虽然也觉得老师追求学生不大妥当,但还是好言好语为沈从文说情,年轻的兆和对此极为不满,在日记中说:“他又为沈吹了一气,说是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他说:‘他崇拜密斯张倒是真崇拜到极点。’谈话中这句话他说了许多次。”
张兆和坚持拒绝沈从文,甚至在胡适面前撂下一句狠话:“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应付,简直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胡适沉默了,他写了一封信给沈从文,劝他放弃这段感情,并将副本录给张兆和看:
“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了解你,更不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我那天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说爱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此人太年轻,生活经验太少,故把一切对她表示过爱情的人都看做‘他们’一类,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过是‘各个人’之一个而已。”
张兆和看到这封信后,自然大为愤怒,要知道张兆和裙下之臣无数,她把这些追求者编成了“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二姐张允和还取笑沈从文,说他大约只能排为“癞蛤蟆第十三号”。现在胡适为了“癞蛤蟆第十三号”说她只是“一个小女子”,这让骄傲的兆和如何咽下这口气。
兆和在日记中写道:“胡先生只知道爱是可贵的,以为只要是诚意的,就应当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被爱者如果也爱他,是甘愿的接受,那当然没话说。他没有知道如果被爱者不爱这献上爱的人,而光只因他爱的诚挚,就勉强接受了它,这人为的非由两心互应的有恒结合,不单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
沈从文得知此事后,并无动摇,仍然坚持写信给张兆和:“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甚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
“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有些人永远不害这种病,正如有些人永远不患麻疹伤寒,所以还不大相信伤寒病使人发狂的事情。”
三年来,沈从文写了一封又一封信,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张兆和逐渐为这些信所感动,她在日记中写道:“看了他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我满想写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忧伤,告诉他我虽不能爱他,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顽固的我说不爱他便不爱他了,但他究竟是个好心肠人,我是永远为他祝福着的。我想我这样写一封信给他,至少能叫他负伤的心,早一些痊愈起来。”
1932年夏天,张兆和大学毕业,回到苏州家中。沈从文前去拜访,恰逢兆和上图书馆去。二姐允和出来招呼这位不速之客,让他进门稍坐,沈从文只说了声“我走吧”,就匆匆溜走。允和心中暗笑,等到妹妹回家后,允和劝妹妹大大方方地把老师请到家里来,兆和才终于鼓起勇气,在家中见了沈从文一面。
得到了二姐的支持,沈从文心潮澎湃,回青岛后立刻写信给二姐,托她探问张家父母对女儿婚事的态度。这年寒假沈从文同张兆和去上海看望张武龄,在此之前对张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儿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武龄思想开明,认为儿女婚事理应由孩子们自理。二姐便给沈从文发了一封电报,内容只有一个字:“允。”兆和怕沈从文不明白,又补发了一封电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一个白话文电报了。
婚后,沈从文继续给妻子写信。但是他发现,比起日夜厮守来,妻子似乎更喜欢他从千里之外写信给她,他抱怨说:“你爱我,与其说爱我为人,还不如说爱我写信。”
真正叫人不放心的,其实是沈从文,他的热情和绝望都是极致的,后来,他不再写文章了,转而搞起了收藏。
老四充和生下来时,母亲陆英一看又是个女孩,很是伤心。那个时候,母亲还不知道,未来她要生五个儿子呢。
陆英因为家务太过操劳,身体虚弱,奶水不足。一天,陆英给女儿喂奶,充和吃不饱,便大哭起来,年轻的陆英手忙脚乱地照顾女儿,最后也不禁放声痛哭,一大一小哭得一塌糊涂,惊动了楼上的叔祖母,这位叔祖母我们在前面提到过,就是李鸿章的侄女。
叔祖母提出收养充和,带她回到了祖籍合肥。叔祖母信佛,又喜欢小孩,对小充和更是溺爱有加,她花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悉心栽培充和。充和天资聪颖,悟性很高,四岁就会背诗,六岁就能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养祖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充和才回到苏州,进入乐益女校读书,后来又进入北大学习。
充和经常直言不讳地讲别人的缺点,所以得了一个绰号叫“铁口张”,但她聪颖、大方、热情,又精于书法和昆曲,在文化圈中得到了很多好评。梁实秋夸她“多才多艺”;沈尹默说她的书法是“明人学晋人字”;章士钊赠诗给她,把她誉为才女蔡文姬;而戏剧家焦菊隐称她为当代的李清照。卞之琳更是如痴如醉地对她恋慕多年,但充和最终选择了姐夫沈从文介绍的傅汉思。
傅汉思是世居德国的犹太人,精通德、法、英、意等多种语言,在加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来到中国工作。1948年,两人按照基督教仪式举行婚礼。婚后,夫妇俩双双去了美国,一起在耶鲁大学教授中国诗词和书法。
从九如巷出来的张家四姐妹,后来一个去了美国定居,一个去了中国台湾,两个留在了中国大陆。各自命运沉浮,从此再也难得聚齐。
北京时间2015年6月18日凌晨一点,小妹充和在美国纽黑文去世,享年一百零二岁。
合肥四姐妹,这四位中国最后的大家闺秀的代表人物,从此只能成为纸上的传奇,被人们缅怀传唱了。
注释:
[1]本篇部分资料参考金安平著《合肥四姐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版)
[2]北京方言,表示不情愿而勉强承受,认吃亏。
[3]京津冀方言,指家庭日常生活开支。
[4]合肥下辖的一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