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吃过中饭,左岸听说母亲身体不适,便抽空回到老家。他家离一条省级公路不远,不算偏僻。村子里原有二十多户人家,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村落,鼎盛时期一百多口人在这里生活,热闹劲儿不亚于一个小集镇。儿时的他经常端上一碗饭要串四五家门,挨户玩一遭要一天时间。年龄相近的伙伴有二三十个,放学途中便开始打弹子、捉迷藏、下河摸鱼、下塘采莲,闹得昏天黑地。常有贪玩的孩子因为忘记该做的家务遭到父母的责骂甚至痛打。左岸觉得,不论时间过去多久,那种快乐和满足永远是一种无法复制的幸福。
近些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青壮年大都出去打工,有了稳定收入便举家搬走。现在的孩子都在追求更好的教育,很小就被送到集镇上学,节假日都被用来补课,自由玩耍的时间被挤占得所剩无几。虽然他们的物质生活比过去优越很多,但这种优越没有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快乐,他们稚嫩的身上反而过早地背上许多包袱,让烂漫的童年黯然失色。左岸对今天的孩子们萌生一种同情,同情他们不够快乐。他想,拥有多了有时会是一种不幸。
大部分人家关门闭户,偶尔走动的都是些年迈的老人和学龄前的孩子。曾经生机盎然的村庄老得比人更快,实在让人伤感。
母亲坐在门边,面前放着一堆从菜地里刚摘回来的蔬菜,像是在一边打理一边等着左岸回来。看到左岸,老人家停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说道:“我想自己进城又怕晕车,也不知道你可在外出差,所以,才叫你表舅带信过去。”
左岸不安地看着母亲,问:“您好些了吗?”
母亲拍打着手上的尘土,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这两天睡不好觉,一天到晚头是晕乎乎的。”
“您是不放心我们吧?”母亲说得很含糊,左岸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和周丽的事发愁。
母亲没有回答。迟疑片刻才一脸惆怅地说:“我这些天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你和小丽离了婚,她母亲到单位大吵大闹,她父亲暗中叫人整你,把你革职下放到山里当农民……一觉醒来,人有多长,汗有多长。我知道一双亲家不是那号人,但你要真跟人家丫头离了,就指定没有好果子吃。不是我老了多心。”母亲忧心忡忡地坐到堂屋的长条凳上,目光有些呆滞。
“您怎么能把梦里的事当真,把自己吓成这样。”左岸点上一支烟,望着母亲哭笑不得。
母亲朝左岸身边凑了凑,压着嗓子说:“虽说梦不能当真,但有这个理。我听说小丽母亲不好惹,你们俩真的崩了,她能饶掉你?再说她父亲在县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人,歪歪嘴不把你送进班房里算是对你开恩了。”母亲说着眼中已经含着泪花。
“妈,您想到哪去了,都什么年代,还能以权压法吗?把我送进班房是‘法’说了算,不是人说了算……”左岸说得有些犯急。
母亲的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慢慢地流到脸上,她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恍惚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忐忑和焦虑。她知道自己的担忧不被儿子理解,但让她放下又似乎不可能。
“你认的是书上的理,是公理;我认的理是将心比心,是私理。公理治天下,私理治人心。历朝历代都有国法,照样是窦娥蒙冤,六月天下起大雪。想到这些妈的心就提到嗓门眼啊?”
左岸心里一阵发酸,他虽然不缺孝心,但平时对母亲关心照料实在太少,又让她担惊受怕成这样,简直感到无地自容。
“妈,您放心。我和周丽只是性格不合,斗斗气让双方都改改脾气,坏不到哪儿去,不会离婚的。”
“这是真心话?”母亲眼睛一亮,脸上一道道深深叠起的皱褶马上松开,仿佛得到了一剂治愈心疾的良药。
左岸是个不懂掩饰的人,尤其是在自己母亲面前。为了宽慰母亲,他不得不淡化自己与周丽的矛盾,实际上,此刻他内心不仅对周丽有深深的不满,还有强烈的迁怒。
母亲看着左岸,知道儿子又累又气还得挺着做事实在不容易。他本来可以靠着岳父这棵大树开开心心地生活,因为丢不下母亲才落到这种地步,她倍感心痛。
母亲禁不住摸摸左岸冰凉的手,微笑着说:“岸儿,你长大了,又读过书,按说犯不着叫我去操心。但是,一想到你们小两口好好的日子被我搅成这样子,心里就安顿不下来。你的孝心我懂,周丽也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我一个乡下老婆子确实赶不上她的生活习惯,想改一时又改不掉,还在一块生活,也是为难她了。我已经想定,再不到城里去生活了,免得我们都过不好。我现在身体还行,就住在这个老房子里,一个人生活惯了,自在、舒坦。一旦身体不行就搬到你妹妹她家去,由她来照顾我。儿子、丫头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会对我好,你只管放心。”
左岸听着心里像是炸开一个五味瓶。
“妈,我不能不管您!”左岸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要和我犟了,要想我活得舒心,你就依我的。”左岸的坚持,让母亲有些动气。
左岸明白母亲的心思,也了解她的性格。她善良且自立,比许多母亲都更富有牺牲精神,更具有承受不幸的勇气。“您一辈子受尽苦头,我要尽到做儿子的责任呀!”左岸不想让步。
“我是半身入土的人,你的日子还长。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我跟谁过都一样,你就别难为我了。”母亲激动起来,不满左岸的执拗。
左岸垂下头,没有再说什么,两行眼泪轻轻挂到脸上。
母亲掏出手绢为左岸擦去泪水,深情地望着他说:“我答应过你父亲,要把你兄妹俩养大成人。他知道你天分好,嘱咐我让你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是,我比你爸爸心更大,还想早早抱上孙子,趁我还能干活时帮衬一把,让你们省点心。不然,我不会答应到城里和你们一起生活,我不是为了去贪图清闲啊!”
“你结婚那天晚上,所有人在热热闹闹,我忍不住跑到后院悄悄哭过一会。是想告诉你父亲,你算是扎下根了,我也能够交差了,哭完后我还是高兴……”母亲泪流满面,却又显得一脸释然。
左岸听着,心里一直是翻江倒海。
母亲倒了一杯水递给左岸,接着说:“你也不要错怪周丽。她生在那样的家庭能嫁到我家,说明她心里不嫌弃我们,性格要强都是父母惯的,生活习惯是跟家庭条件走的,我老了学不会,你改改还不容易吗?夫妻走到一起都是前世的缘分,不容易啊?等走掉一个,后悔就迟了。我和你爸年轻时也是磕磕绊绊,现在想吵也吵不成了。”母亲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左岸的脸,似乎想让他从中感受自己的期待和疼爱。
左岸从警校毕业后分在离县城不远的陈桥派出所,派出所紧挨着区公所。区直单位除了供销社,其他都共区公所一个食堂就餐。左岸每次吃饭都看到食堂的东南角用一组小屏风挡出一个小空间,里面放一张不大的饭桌,炊事员单独烧上两三个菜,专供一家三口用餐,后来才知道那是区委周书记一家子。周书记很客气,进来吃饭总要同每个人打声招呼,大锅菜不好时他还会把自己吃的菜端到大家面前分给众人吃。左岸因为不熟,经常躲得很远。
周书记的爱人姓徐,是区医院的副院长;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姑娘是他们的独生女周丽。周丽刚上高中,个头不算高挑,但身材很匀称,五官长得协调、秀气,皮肤白得出奇,一身不俗的穿戴显示出与小镇其他女孩明显不同的气质。在左岸的眼里,她很矜持,还有些高傲,从不主动与人招呼,与像左岸这样年龄相近的人近距离相遇,至多是莞尔一笑。
时间不长,周丽通过内部招考,到省城的一所卫生学校读书。第二年春节一过,周书记调到县里当卫生局局长,他的夫人也随之调往县医院,两年后又升任县委副书记。
左岸调到刑警大队的那年秋天,王四清骑摩托车带他下乡,因摩托车在石子路上打滑,连人带车翻到一条干河沟里。王四清头上摔出一个大口子,左岸右小腿骨折,两个人双双住进了县医院。王四清伤在头部,当时看似很严重,缝了五针,打了破抗,当晚就吃三碗饭。左岸的腿伤需要先做牵引,然后打石膏,治疗周期较长。为了不让母亲紧张,左岸没有告诉家人,王四清自告奋勇,边养病边侍候左岸,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将功补过。
周丽卫校毕业后分在县医院骨科,虽然相隔几年,彼此一见都能认识,周丽报之一笑,让左岸倍感亲切。周丽个头长高了,身材瘦削,额前的头发烫得微微弯曲,显得别致、优雅,后面高高盘起的发髻给她白皙的脸平添几分腼腆。一身素衣很有天使之感。
“左警官挂彩啦?”周丽拿出体温表给左岸测量体温。
“是的,摩托车翻了,受了点小伤。”左岸有些不好意思。
周丽量过体温,又麻利地给左岸打上点滴。“有事吩咐。”说完转身带着一阵轻风走了。
王四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周丽每天准时来为左岸量体温、打点滴,双方的对话一天多于一天,关切程度也渐渐超过普通的护士与病人。王四清不时对着左岸挤眉弄眼,左岸视而不见。
“我要好好陪你多住一阵子。”王四清终于忍不住,狡黠地望着左岸说。
左岸知道弦外之音,装作没听懂,说:“伤好了谁还愿意待在医院里。”
“这就走,恐怕有人要得相思病了。”王四清坏笑着。
左岸这才把与周丽相熟的由来从头说了一遍,王四清听完蛮有把握地说:“这是一段姻缘。”
又过几天,周丽把她母亲带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帮医生。左岸欠身叫声:“阿姨。”
周丽母亲非常热情地让他躺下,随行的大夫连忙上前问这问那,把他腿部认真捏过几遍,看看X光片,对周丽母亲说:“骨头吻合很好,没有错位,等炎症下去就可以打石膏,愈合后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周丽母亲高兴地点点头,转脸对左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要安下心休息。这不是闹着玩的,一次性愈合不好可能造成终生残疾。”接着又着意吩咐到场的医生多多关照,最后特别说道,“小丽就在这个科室,有事直接跟她讲,也可以找我。”左岸听了非常感动,一时有些张口结舌。
同病房的病人陆续被转走,左岸独处一室,王四清索性搬来同住,声称要二十四小时陪护。做牵引整天都要躺着不动,有老王相陪,左岸不会感到寂寞,还有周丽的出现,也让他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美好感。
高适看到左岸一个人住着一间病房,羡慕他享受到县领导的待遇,王四清直接调侃是沾了“丈母娘”的光。
高适慎重地点点头,说:“老王的判断有依据,像是一场恋爱的开始。”王四清顺势拍着左岸的肩膀说:“凭我几次恋爱的经验,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左岸被他俩一唱一和弄得愣生生傻笑。
“我相信老王的感觉,你不妨试探一下?”高适认真地对左岸说,左岸摇摇头道:“她是‘县太爷’的千金,我可没有那种‘雄心壮志’。”
王四清马上吊起眼睛看着左岸,很不客气地说:“到嘴的菜不敢吃,还算男人吗?”
三个人谈得正热闹,周丽捧着一包东西进来,见到多了一个陌生人,显得有些拘束,高适主动自我介绍,自己是左岸的同学和同事,周丽微笑一下就想离开,左岸赶紧说:“他是我的大队长,顶头上司。”周丽这才打开纸包对左岸说:“我妈说吃核桃对骨质生长有好处,顺便带点来让你尝尝。”周丽放下核桃,王四清上前拿起桌子上一把鲜花送到她面前说:“左岸送给你的,他不能起来,叫我代劳一下。”周丽接过鲜花,顿时满脸通红,说声“谢谢”便冲出门去。
这一幕完全出乎左岸的预料,那束鲜花是左岸的同学送给他的,王四清自作主张送给了周丽。“你这是张冠李戴。”左岸哭笑不得,王四清关上门,取笑道:“这叫顺水推舟。”高适在一边忍俊不禁,直夸着:“老王是高手!老王是高手!”
左岸和周丽的关系迅速升温,周丽来看望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不是带些吃的就是带几本左岸喜欢的书籍,王四清总是知趣地赶紧躲开。一开始周丽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又习惯了这种约定俗成。
周丽公然扶着拄着拐杖的左岸一起散步,王四清突然发觉自己成了多余的人。
恋爱的日子是美好的,他们都是第一次领略到相互吸引所带来的温情与幸福。周丽父母对左岸很满意,认为他懂事、能干;左岸母亲更是喜上眉梢,每每有人提起自己亲家是县上大干部,未来的儿媳长得细皮嫩肉,水灵俊俏,老人总是开心得合不拢嘴。儿女的终身大事常常是父母的“心头之患”,早一天定夺,父母就能早一天安心。
在左岸眼里,周丽感性、单纯,还有些固执,不求奢华却很讲情调,不张扬但也不会迁就。这与左岸有很多相同,也有许多不同,左岸不认为这是缺陷。人与人的差异可以通过共同生活去各自重塑,天然的匹配或许只是一种传说。
婚事由周丽母亲一手操办。左岸住的是集体宿舍,周丽母亲把自己单位的两间房子给他们做新房,左岸除了置办一套家具,其他东西都是周丽的嫁妆,就连请客都直接安排到县委食堂。
刑警经常东奔西走,左岸结婚后一直吃喝在周丽家。周家的生活远比左岸原来的日子要高出几个档次,吃喝讲的是健康、营养、卫生。周丽母亲很会体贴孩子,把他们的一切都安排得细致入微。以前左岸经历的都是窘迫的日子,这种生活当然让他很满足。
时间一长,左岸的心理慢慢有些变化。每当在周家其乐融融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母亲的孤独;每当正在享用山珍海味时,会自然而然想着母亲是怎样清苦。这种念头渐渐成为一种心结,让他饱受折磨。母亲有委屈,使他在人格上觉得羞愧难当。他总是盼着自己能在局里分套住房,好把母亲接来一起生活。
一次,左岸的舅妈带着几个表亲进城来看望他,左岸尽地主之谊留他们吃饭,本想与周丽一块做东,但她很不情愿。这些亲戚和周丽大都未曾谋面,加之她生活习惯非常挑剔,左岸没有勉强。
送走客人后,周丽发现洗脸毛巾被人用过,开始大发雷霆,怒气冲天地把那条毛巾扔进垃圾桶里,还大声吼道:“乡下人就是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自己的脸和手。”
周丽勃然大怒还出言不逊,让左岸的情感受到强烈的刺激,自尊心也受到极大伤害,他无法接受周丽对自己乡下亲戚的鄙视和对自己感受的无所顾忌。他伸手从垃圾桶里拿回毛巾,冲着周丽喊道:“你做得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有什么过分?”周丽并不示弱。
“用你一次毛巾,能要人命吗?你把我的亲戚还当不当人看?”左岸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阴沉得像一尊石雕。
周丽反倒更觉得委屈,抹着眼泪说:“我不也是为你好吗?传染上毛病也有你的份。”见周丽流泪,左岸强压住心里的不满,没再争执下去。经过几天的冷战,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是,留在心中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婚后第一个春节,按传统风俗他们要回到乡下过,母亲满心欢喜地准备了一个腊月。不仅预备了充足的年货,还把家里卫生彻底清扫一遍,房前屋后的环境也整理一新。她深知城里的媳妇爱干净,稍显龌龊媳妇就待不住。
左岸他们先在城里吃了一顿年饭再赶回家,母亲着意请来几个至亲好友作陪,这顿年夜饭是左岸有生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左岸与亲友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周丽有些木然,静静地坐在桌旁,很少吃东西。母亲生怕冷落了这个新过门的儿媳妇,不停地给她夹菜,嘘寒问暖,努力让她体会到家的温暖与热情。
没有电视,吃过年夜饭放了几颗烟花就没事可做。几个发小缠着左岸打牌,因为害怕周丽孤单,他婉言拒绝。关上房门,周丽开始埋怨,说一桌人都用各自的筷子在菜盆里翻来翻去,让她感到恶心。左岸听了很郁闷,为了不影响母亲的心情,只好把内心的不满都咽进肚子里,找些糕点给周丽充饥。
周丽望着糕点开始发呆,这里的冷清又让她想家;掀起被褥觉得太旧、太硬,还能闻出一股异味。周丽的感觉坏到了极点,满腹委屈地流下眼泪。周丽的表现让左岸过年的感觉丧失殆尽。他想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生活习惯上的差异,而是一种心灵的距离。母亲为了这个年不知付出多大心血,周丽不知道尊重她的劳动,不顾忌对母亲可能产生的伤害,也不知道照顾丈夫的感受。
第二天醒来,左岸发现周丽用头巾把被头蒙着,他的自尊几近崩溃,真想把那条头巾撕个粉碎。
左岸决定提前回城。看着母亲送别时的眼神,他在心里默默流泪,很自责,也很无奈。
以后的沟通并不融洽,周丽却一直不以为然。她的逻辑是良好的生活习惯关乎生命健康,坚守这种习惯是对生命负责。周丽母亲也支持她的观点,周丽的父亲只会不痛不痒地说,生活习惯不同很正常,慢慢适应。左岸生活在他们中间开始有一种孤独感。
在岳父的关照下,左岸分到一套六十几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住房。左岸决定把母亲接来一起生活,周丽未表示反对。为了防止生活习惯上的冲突,左岸有意识地给老母亲做些交代,让她克服农村生活的一些不良习俗,同时,暗地里提醒周丽对生活细节不要过分计较。刚开始他们生活得相安无事,随着农村亲戚陆续过来串门,很讲情意的老人总会留吃、给喝甚至留宿,周丽感到自己的空间被一点点挤占掉,原有的生活规律完全被打乱,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亲戚整天往来于自己的家中,原本温馨的小家俨然成了左家的“招待所”。最初的不满是表现为态度上的不冷不热,渐渐是见到有亲戚过来就不声不响地回娘家。母亲很快有所察觉,客人面前总会不时看看周丽的脸色,见她大都是面无表情地应付那些客人,老人感到很失体面。婆媳俩的内心渐渐有了隔阂,母亲不像从前那样开朗,不再经常对儿媳妇问这说那,经常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身体还明显消瘦。周丽更是少言寡语,吃口饭就回到房间,极少在母亲面前说话。左岸左右逢源作用不大,婆媳俩揣着自己的不满各行其是。
一天中午下班,左岸发现母亲独自坐在餐桌边默默流泪,身边放着收拾好的个人生活用品,见到左岸什么也不说,厨房里满地散落着饭菜。周丽见左岸回来从卧室冲了出来,声泪俱下地喊着:“我吃这种剩饭剩菜吃够了,真的无法再忍受了。”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一生节俭,从不愿把剩菜剩饭倒掉,有时热一下自己吃,多半是放在新烧的饭菜里大家一起吃。周丽对这种吃法十分反感,多次在左岸面前提起,左岸也曾叫母亲换个吃法,老人始终无法接受。她认为每天都有剩饭剩菜,统统倒掉是不可想象的浪费,这种过日子方式是一个家庭不能承受的,经常用“忆苦思甜”来说服他们。
“剩饭剩菜不是有毒,吃了不闹肚子,也不生蛔虫。持家过日子不吃剩饭剩菜你们要多大收入?”母亲很委屈。
“等闹肚子、生蛔虫就迟了。过日子也不花你一分钱,你少操这份心行不行?反正我是受够了!”周丽一边说着一边拭着眼泪。
左岸本想劝劝婆媳俩,见周丽撒起气来对母亲半句不让,心里开始生火。再看看一地的饭菜,觉得周丽不应该这样对待母亲,便责问道:“吃点剩饭剩菜也不是吃毒药,你不吃也不能这样甩到地上,太过分了吧?”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谁听?我今天不倒今天还得吃,明天还得吃,我要永远吃下去。”周丽哭着不依不饶。
“我一辈子就这个吃法,也活了六十多岁。”母亲不满周丽的说法。
看到母子俩一唱一和,周丽像是被激怒,指着左岸母亲吼叫着:“自从你来了,我一天好日子没过到,现在你娘儿俩还尽说我不是,这日子没法过,我让你们算了。”
母亲看着怒气冲天的儿媳妇,擦了擦眼泪连声说道:“姑娘,不怪你,是我老了不中用,都是我的不是,老娘不是存心要拆散你们,你们放我回去,是死是活我自作自受。”说着拿起行李起身就走,左岸上去劝说母亲,周丽跺着脚喊道:“你不要用走来吓唬我,你不走我就走。”左岸想不到周丽会这样来顶撞母亲,心里瞬间被点燃了一把火,看着母亲止不住的泪水,如同自己心里止不住的血,他抬手对着周丽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母亲见状上前一把抱住左岸,周丽哭号着冲出门去。
“你尽快把小丽接回来好好过日子,不然,我心可要操碎了。这几天连着做噩梦,才叫你表舅捎信过去,我身体什么都好,就是心里不舒坦。你是读书人,孬好现在也有个一官半职,不能像我这个睁眼瞎,没有见识。你们俩日子过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孝心。”母亲望着左岸,眼睛里有无限期待。
“您不要操我的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只要您老没事就好。最近发生了大案,我很忙,等忙完这阵子再说。”左岸心里很矛盾,不奉养母亲他永远做不到的,要改变周丽也很难。
左岸正准备回去,曾小灿推着自行车进来。
“你怎么来了?”左岸始料不及。
“上午有个亲戚送信说大妈病了,刘指导怕你忙得走不开,安排我来看看。”曾小灿一边说着,一边笑着问候老人。
母亲递上一杯热茶,不好意思地点头笑笑。
“她的身体并无大碍,还是不放心我和周丽。”左岸道出实情。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曾小灿不无羡慕地看看左岸,又看看母亲,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你和嫂子还在冷战呀?”曾小灿问左岸。
“这回是热战。”左岸摇着头说道。
母亲接着就说:“这回都怨我,事情是我引起的。虽然小丽脾气强,她只是嘴上讲讲,岸子真上去给人一巴掌。古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千错万错动手打人就是你错,我心里想让岸子给人家赔个不是,两个人再好好过日子,我悬着的心也就落地了。”说着侧过脸望着曾小灿说道,“人老了就啰唆。说出来不怕你见笑,他攀上高枝我高兴,人家门槛高了我也怕他遭欺负。平时见不到不放心,见到了看见他过得不畅快更不放心,做上辈的就是这么作贱。”母亲苦笑着摇摇头,脸上的皱褶深深地排列起来。
“孩子总是父母一生的牵挂。”母亲的话让曾小灿有些感动,也体会到了温暖,望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她眼中不知不觉闪出泪光。
“他是我们领导,水平很高,什么样的事都能处理好,家务事更不在话下。您老放心好了。”曾小灿拉住母亲的手,母亲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小灿的手背,说:“你这话当真我就心定了。”
“周丽身上是有一种贵族气,清高、冷漠,但本质很好,很崇拜你。崇拜是一种更深的爱,你应该知道吧?”曾小灿故意看着不太开心的左岸问道。
左岸没有悦色,看了母亲一眼,对曾小灿说:“不管是哪一种爱,都不能缺少理解和包容,只想着两个人未免太自私了。”左岸点上一支烟,又说,“我们两家社会地位本来就有差距,这种差距是我心里的一片阴影,也可以说因此我内心有些自卑。所以,她对我家人稍有不恭就会极度伤害我的自尊,何况她能对我母亲如此耍态度,我当然无法接受,也不能原谅。我们这些农村走出来的人,虽然都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但是,追求尊重的意志和捍卫尊严的决心一点不亚于任何一个显贵子弟,有时甚至更为强烈,更为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