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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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兄弟情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清晨曙光照过湍河,洒下点点金斑,映得河畔初开的桃花仿佛带上了少女的春意。春风阵阵,卷起瓣瓣桃红,带着如腰绿柳,落入滔滔浪花向远去。捣衣的女人早已开始劳作,敲击出悦耳的节奏,渔翁们则提着鱼篓,带着鱼鹰,登舟而去。两个顽童在岸上嬉闹着,唱着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童谣,稚嫩的童声在微凉的空气里飘散,歌声一个清亮动人,一个走调难听,混在一起很是不搭。

“鹏举,你唱得真难听,我不要和你唱。”

“还好吧,有那么难听?”

“先生说‘乾坤’二字包万物,你的歌声大概是乾坤里最难听的。”

“嘿,还是兄弟吗?说得那么过分!”

“哈哈哈,鹏举,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做大将军。”

“大将军有什么好?”

“大将军能骑骏马,挽强弓,带着一大堆小兵,我指哪里就去哪里,马蹄过处,人人崇拜,比咱们县里的捕快出巡还帅气!思贤,你呢?”

“我想做大官,良田万亩,要吃肉就有肉,要吃鱼就有鱼,还有数不清的糖果和蜜饯,要是县里那小吏还欺负咱,就拖去打板子!嘿嘿,这样的日子才是美呢。”

“你就知道吃。”

“你不知道吃就把我刚烤的鸟蛋还来!”

“别抢,好吧,我也就知道吃。对了,咱们今天偷掏鸟蛋吃,你别告诉我娘。”

“哈哈哈哈!晓得你娘厉害的。”

两个五六岁的孩童,穿得都挺干净整齐,他们趁着出门早,蒙学还没开课,便背着大人,偷偷摸摸蹲在河塘的碎石堆里,将书本丢去旁边,烤两个鸟蛋,拿着石头打水漂玩,聊着孩子们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生在孝悌里,长在孝悌里,门对门,是一起长大的。其中身量高些、长相敦厚的孩子姓岳,名飞,他母亲绣得一手好花,家里开了个小绣铺,生意甚好;另一个身材瘦削、长得机灵的孩子姓程,名学,他父亲做得好买卖,家里开了个小布行,生意也甚好,虽不是有钱人,也算孝悌里的小富户。岳程两家亲厚,经常串门走动,两个孩子生辰也相差不过三月,从小玩在一起,打鸡揍狗,感情极好,还曾瞒着父母,学着戏文里似模似样地找了几块石头,几根香客烧剩的香烛,在桃花树下拜过兄弟。

今人唤名喜唤字,读书者人人有字。

蒙学先生替岳飞起字“鹏举”,替程学起字“思贤”,文绉绉的。两人图新鲜,便丢下千辛万苦给对方起的“废鸟”“傻蛋”绰号,也学着大人模样,嘻嘻哈哈地唤起了字来,每次唤的时候都故意带着嘲笑,挤眉弄眼不已,但这份装出来的懂事倒让母亲们很欣慰……

“上次背错书被先生在右手打了三板子,明明让你瞒着,结果你回来在我娘面前说漏嘴,她又打了我左手三板子,真他娘的痛!你这傻蛋不好好赔罪,居然还有脸和我抢鸟蛋吃?!”岳飞见程学要伸手去灰堆里掏最后一个鸟蛋,不由得抱怨,“明明都是一样念书,怎么你就比我背得快些?”

“我聪明。”程学大度地将鸟蛋丢给他,自傲道。

“也不过快上两刻钟,值得拿来说道吗?”岳飞接过鸟蛋,嗤笑,“不知上次被我按着打的是谁?”

“滚!你就是一介武夫!粗人!无赖!”程学天生体弱,引以为耻,毫不留情地反驳,“君子动手不动口,不带你这样吵架吵不过动手的!赖皮!无耻!”

岳飞勃然大怒:“滚!难道老子活该被你骂成兔崽子?”

程学却大笑起来:“哈哈,你又说了粗话!我要告诉你娘,让你娘打你板子!”

岳飞略一沉思:“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娘,你昨日上课走神被先生骂!让你娘也打你板子。”

“哎呀,人家好怕怕哟……”程学故意像小姑娘般抱着胸口,然后贼兮兮地笑起来,“你敢和我娘告状,我就去和小米说,你稀罕她!”说罢,他起身就跑。

“等等!别胡说八道!明明喜欢她的是你吧!少推在我身上!”岳飞飞奔去拦。

程学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才胡说八道,我不喜欢那种丑八怪。”

两个男孩在河塘乱成一团,你追我逐,越行越远,打闹嘻哈声传入江上白发渔翁耳中,他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想起了很多经历的东西,嘴角露出会心一笑,唱起嘹亮的渔歌……

湍河河水向南流了多少年?

湍河河畔顽童换了多少人?

河水不变,人却变了。

大家都是这样长大的。

人人都说他们是好兄弟,每天一起玩,却不知程学私下里很讨厌岳飞。

“你看看,隔壁家的岳飞每天锻炼体格好,比你动作敏捷,比你听话,比你懂事,比你长得高,比你稳重伶俐讨人欢心,比你……”是不是每个孩子身边都有个这样完美无缺的隔壁家孩子?他是所有父母夸赞的榜样,是小孩们的公敌。程学听得耳朵起老茧,若非碍着孝道,他恨不得对母亲大吼:“既然隔壁家岳飞那么好,就让他做你儿子算了!”

程母怨念:“自家儿子,说说你还不成?”

面对有口无心的母亲,程学气得肚子都鼓了,偏偏发作不得。

更可恨的岳飞还是个非常厚道的好人,对怨恨茫然不知,待程学极好,不但经常和他玩,还经常羡慕地夸他背书比自己强些。可是他不知程学为了比他强这一点点,每夜挑灯苦读,付出的努力是他的好几倍,只为在学堂博得先生一声赞。

可是,先生仍夸:“思贤勤奋,却照本宣科,少了三分灵气,鹏举见解过人,他日定非等闲之辈。”

更更过分的是,孝悌里的女孩们每次见了岳飞就眉开眼笑,远远看见就围上前搭话,岳飞老实,往往被大胆的女孩调戏得脸红,对她们避之不及,这却让男孩们恨得咬牙切齿。

若世上无岳飞该有多好?

这样他就是孝悌里最好的孩子了。

所有女孩都会喜欢他了,小米也会喜欢他了。

程学不止一次这样想。

米铺的女儿沈小米是孝悌里上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她有着圆乎乎的小脸、白嫩嫩的皮肤,说话甜,家教好,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做事落落大方不扭捏,而且特别喜欢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儿,笑得人心窝里暖洋洋的。

虽然异性意识觉醒得朦朦胧胧,但孝悌里的男娃娃对沈小米或多或少都有些好感,每个男孩表达喜欢的方式不同,却都觉得自己喜欢哪个小女娃会在兄弟们面前丢脸,很多小男孩表达喜欢的方式都是想方设法欺负她……

走到路边拉扯她头发,叫她丑八怪,找癞蛤蟆吓唬她,每次都把她吓得大哭大叫。只要能让她注意到自己,男孩们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痛快,程学也喜欢沈小米,随大众叫过她好几次臭丫头……

只有岳飞从不欺负人,他说:“不能恃强凌弱。”

那天,屠夫家的三个身高体壮的臭小子,拿着条菜花蛇去吓唬沈小米,小米怕蛇,尖叫连连,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连滚带爬想跑,眼泪都飙出来了,几个臭小子还在哈哈大笑。

心上女孩受辱,急需英雄搭救。

程学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竟丢下书本,抄起路边的枯枝,拿出降龙伏虎的气势,英勇无比地扑过去,却被大毛伸脚一勾,摔了个狗啃泥,跌倒在沈小米身旁,紧接着被痛打。

沈小米吓得更厉害,惊叫连连:“别打了!救命!救命!”

恰逢岳飞路过,他见好友挨打,不假思索地丢下母亲的训条,手持习武用的长棍加入战局,一挑一点一勾一划,简单的长棍在他手里灵活得像水中银蛇,恍若出征的大将军,每招每式都命中敌方,硬生生以一敌三,将屠夫家三个小子打得鼻青面肿、落荒而逃。然后他背起受伤的程学,与沈小米一块儿将他送回家去。

没过多久,胡屠夫杀上门来告状,直指岳飞与程学为小事将他儿子打得头破血流。胡屠夫的妻子唾沫星子整整飞了一下午,骂得声嘶力竭,将程家老太爷差点气得偏瘫,将岳家母亲气得脸色发黑。

上学读书,怎可无事生非?

小孩打架,哪能下这般狠手?

让你学武强身,并非恃强凌弱。

结论: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母亲骂不绝耳,父亲藤条舞得虎虎生威,对门传来的哀号声不绝于耳。

程学嘴巴甜,母亲性情也温和些,挨了半个时辰揍便得了宽恕,然后带着愧疚,啃着鸡腿坐在门槛上为对家担忧。岳飞可是个不善说话的闷葫芦,从来不讨饶,所以那顿打整整挨了两个时辰,还被父亲罚不准吃饭,在堂屋跪祖宗,程学觉得他很可怜。

傍晚时分,岳父出门送货,岳母在后屋织布。

程学趁大家不留意,抱着个炊饼,偷偷摸摸钻进他家门,屋里看守的大黄狗见是熟人,眼皮都没抬,继续趴窝睡觉,让程学顺利地跑到了堂屋。

岳飞见他来,警觉四望,确认父母不在身边方开口:“跑来做什么?”

程学唉声叹气:“兄弟,屁股疼不?”

岳飞是个很倔强的人,不管练武还是读书,从不叫苦叫累,奈何来看望的是自己好友,也不需见外,便犹豫许久,点头:“疼。”

岳飞的父母对他的品行道德要求更高,教训起来也比较重。

程学对他很是同情,从怀里掏出炊饼,丢他怀里,命令:“我替你望风,快吃了。”

岳飞犹豫:“我娘,她也是为我好……”

程学嗤:“她说不让你吃晚饭,又没说不让你吃别人送的饼。”

肚子饿得很难受,炊饼香气太诱人,岳飞虽憨,却不蠢,终于没再坚持。他快速接过食物,三口并两口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还担心被母亲发现,吃完保证:“下次你做错事,你爹不让你吃晚饭时,我也偷偷给你送大饼。”

程学幽幽道:“他不会不让我吃晚饭,只会把我吊起来抽……”

岳飞想了想:“我拦不住你爹,不过……”

两人声量压得极低,唯恐被岳母发现。听说她出生书香世家,最爱说大道理,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忠君报国,统统都是很难理解的东西,偏偏她看得很重,而且眼里揉不得一点沙,不准岳飞做一丝一毫坏事。

小孩子哪懂那么多大道理,什么爱国爱民,什么忠君报国,都离他们很遥远,只觉得管束多的父母都难缠。

庆幸的是,今天她似乎很不警觉,直到黄昏云彩斑斓,斜阳似血,她在隔壁屋织布,织机声音嘎嘎传来,两孩子在堂屋偷偷聊了许久,她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夜幕降临,炊饼吃完,安慰的话也说了一箩筐。

门外传来归家男人的脚步声,程学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偷溜离开。

岳飞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装出认真反省的样子。

岳母停下织机,轻轻看眼堂屋外离去的小小身影,笑着摇了摇头。只在晚上不经意的时候她稍稍对岳飞提起:“程家小子虽皮,却是可以做朋友的。”

岳飞摸着肚子,若有所思。

沈小米正在岳家门外伸脖子,程学看到她,想起今天的英雄事迹,得意地把腰背挺直,准备等待夸赞,未料,她却担忧问:“鹏举大哥还好吗?”

程学愣了许久,支吾道:“还好。”

沈小米脸上露出比晚霞还灿烂的笑容,她带着憧憬,带着害羞,轻轻道:“鹏举大哥救了我,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呢。”

明明先去救她的人是我。

获救少女对另一个男孩的关心之意切切,难以表述。

程学磕磕绊绊答:“是……是啊。”

为什么她眼里只有岳飞?

为什么岳飞是自己的好兄弟?

明明他也很努力了啊!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如岳飞?

程学欢快的心再次沉下去,重重跌落谷底。

事情到了绝望的地步吗?

不,他还想再努力一点点……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

岳飞身材越发高大,才学出众,十二岁时去与陈广学枪法,全县无敌手。

程学努力念书,亦得先生的好评,夸他勤能补拙,是学子榜样,前途大好。

每次听到先生们的赞扬,岳飞就拍着他的肩膀,爽朗地笑:“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说不准将来还真能做大官。”程学就笑眯眯地回话:“是啊,倒是你做将军有些太斯文了吧,吟诗作对的,哪有将军研究这些?别光会纸上谈兵吧?”岳飞怒了,毫不客气地反击:“你做官员倒也不错,就是瘦了些,有点尖嘴猴腮,看着有硕鼠之风,不得不令人担忧。”

程学怒:“滚!”

岳飞笑:“彼此彼此。”

沉默,再沉默……

两人相视无语,猛地爆发出大笑。

所谓的好兄弟,大概是要一起长大,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互相取笑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元宵灯会是最热闹的节日,古朴的街道被彩灯映得五颜六色,烛火、珠光遮盖了天上的星星。耍龙灯,猜灯谜,吃汤圆,笑声能惊动九霄的神仙。趁着低低夜色,男男女女低语私会,有大胆女孩向心上人丢绣帕,有大胆男孩给心上姑娘送东西,不会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这是无顾忌的夜,这是最浪漫的夜,也是少年少女们玩乐的夜……

先生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学中准了假,岳飞和程学相约溜去猜灯谜。

纵使知道岳飞对儿女私情无感,沈小米依旧痴痴地喜欢着他,只是由于矜持,不敢随便搭话。如今听说他要看花灯,她便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希望博他多看一眼,偏偏不敢靠近,便站在烧馄饨的小摊前偷偷地等,偷偷地看,看心上人将鲤鱼花灯摘入手,笑嘻嘻提着欲扬长而去,纵有千言万语,却不敢站出来和他多说一句话。所幸她爹知道她的心思,答应过了年就让人去岳家探口风,两家门当户对,岳母对她也甚是喜欢,想必不会拒绝,然后两人可琴瑟……她越想越羞,忘了周围景色。

馄饨摊火生得正旺,汤水烧得正开,毛手毛脚的伙计在和客人吵架,却被暴躁的客人推了把,倒向汤锅,滚烫的汤锅洒向偷偷躲在旁边发呆的少女……

沈小米回过神来已来不及,她惊恐地叫出声,捂住脸,绝望地闭上眼,却被强大的力量推去旁边。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腿上隐隐传来几点被烫伤的痛楚,提醒着灾难的发生。

是谁救了她?鹏举大哥吗?

她瑟瑟发抖地睁开眼,却见程学躺在滚烫的汤水痛地苦抽搐,双手、双脚、脸上伤痕累累……岳飞旋即赶到,看了眼局势,迅速从焦急中冷静下来,提了桶冷水为他浸泡伤口,并命令傻在旁边的馄饨店老板去请大夫。

沈小米白着脸,嚅动着嘴唇,百感交集,最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夫来了,他说程学性命无碍,手足亦无碍,就是身上和脸上的疤痕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很是难看。大宋科举不要脸上有瑕疵之人,他的梦想自此中断。儿子再也不能当官了,程家爹娘哭得和泪人儿似的。沈家爹娘愧疚万分,提出补偿,要将小米嫁给程学。

程学连连摇头拒绝,他知道沈小米喜欢的是谁。

可是,沈小米抬头看了眼岳飞,再看看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狠狠地点了点头。

程沈两家定亲。

唢呐喇叭,红服喜轿。

少女仿佛在一夜间长大,她拭去泪痕,坚决果断地说:“思贤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会好好服侍你的……”

程学苦笑着低头,桌上有不知情的岳飞为好兄弟的婚礼而高高兴兴送的重礼,而他的妻子乖巧地坐在红烛边,替他宽衣,漂亮的眉头轻轻锁着,带着波光的眼睛微微闪烁着,欲语还休,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她是否举案齐眉,意难平?

程学不敢往下想,他不后悔救小米,可他不想要怜悯而来的感情,他想堂堂正正超越岳飞,获得心上人的青睐。

鹏举大哥文武双全,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原本并肩而行的同伴,差距越来越远,他这辈子永远也追不上。

不甘,好不甘……

要是世间没有岳鹏举,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吧?

洞房花烛夜,程学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婚后的日子便是柴米油盐,程学虽不能科举,胜在脑子聪明,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沈小米主持家务,孝顺公婆,贤惠名声人人夸赞。

每个人都在长大,世事忽变。

靖康元年,正月,金兵围汴京。

靖康二年,汴京城破,徽钦二帝被俘北去,皇室男女老幼尽被掳走,北宋灭。赵构在外组织勤王兵马,于南京即皇帝位,改元建炎。

金人入侵,烧杀掳掠,为所欲为。相州自古是兵家重地,沦陷敌手,湍河河畔,处处尸骨,美景不复。背井离乡,母子离别,夫妻分散,人人终日以泪洗面,何等凄凉。

说什么温香软玉,说什么升官发财,统统不及眼前的惨状重要。百姓群情激涌,无数男儿投军,誓要捍卫故土。

靖康元年,枢密院官刘浩在相州募敢死义士,二十四岁的岳飞应募,他们临行前,皆在身上刺“尽忠报国”。

父亲惨死于金人之手,故土失陷,不共戴天之仇怎可忍?程学和许多年轻人般,将家里安顿好,义无反顾地要投军,却因腿伤,被拒几次,仍死缠烂打,终于感动密院官,将他留下来,却只被分配做了个伙夫,去其他地方服役。

出发前,两个好兄弟在河畔聚首,他们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岳飞给他看了自己的刺青,说起雄图壮志。程学很是嫉妒,带着酒意问:“为什么你当兵,我做伙夫?什么尽忠报国,我也刺!”骂完他就发酒疯,拔了把刀往肚皮上想乱戳。

岳飞给吓到了,死死拦下:“军队总有不同职务的,伙夫也能忠君,也能报国。”

程学拿着刀,对着河水乱挥乱打:“不!我不要做伙夫!我要去砍死那些该死的金兵!替我爹报仇!他是那么好的老实人,从小教我仁义廉耻,教我做好人,他就算被人骂三句都不回一句嘴,铺桥修路什么都干。可是老天无眼,为何不收造孽的却收了他,我的爹啊,你错了,你统统都错了……”

岳飞说:“金兵那些恶狗有报应的,咱们会将他们打回老家去。”

程学捂着脸,号啕大哭:“你可沙场征战,我连亲手替父亲报仇都做不到!只能烧饭,烧他娘的饭!”

岳飞很认真地说:“你烧饭给我吃,我替你多砍几个金兵。”

程学抬起哭红的眼,死死看着这个表情从未有过这么严肃的好兄弟,百感交集。从小到大,岳飞耀眼得仿佛天上的明星,万众丛中的光辉,与生俱来的首领;他善良仁厚,是个好人、好兄弟;这样强烈的对比,总是有意无意地撩起程学的自卑……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妻子沈小米曾深深地爱慕这颗比北斗还闪亮的明星,却嫁给了自己——一只再也不能飞上蓝天的麻雀,她在家中默默织着布,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或许因此,她不爱笑,也不爱哭,纵使父伤母丧,也只会偷偷躲在没人的地方,把眼泪往肚里吞。她永远鼓励支持他做任何想做的事,从不抱怨,规规矩矩地做着大家眼里的贤妻良母,受着所有的夸赞,却把所有感情压抑下去,仿佛一个不会爱不会恨的玩偶娃娃。

程学不怪沈小米,她是被迫嫁给自己的。

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足矣。

程学不恨岳飞,他是天下间最好的兄弟。

可是他真的不能控制自己嫉妒岳飞,嫉妒他的才能和优秀,仿佛心魔般。他甚至不止一次偷偷希望岳飞消失,说话间忍不住反唇相讥,故意让对方难受,可是回过神来,他又意识到自己的错,为产生这样的念头而忏悔不已。

若嫉妒是罪,他早已万劫不复。

“好兄弟,别哭了,”岳飞重重按住他肩膀,许下誓言,“我们必将金兵驱走,收复家园,届时再去湍河河畔,要有老金家的桃花饼,陈记的炖羊肉,胡寡妇酒坊酿的陈酒,酒醇肉香,咱兄弟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程学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好,好……”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有顽童从远处跑来,唱着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歌,让他们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河边掏的鸟蛋,挨过的板子,偷溜玩水的池塘,还有童年的梦想,岳飞也不由得打着拍子,轻轻随着歌声唱了起来:“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他的嗓子有些粗,不甚动听,他的调有些偏,听着有些怪异。

程学鄙视道:“你唱歌还是这么难听。”

岳飞尴尬地笑:“算了,别介意。”

好兄弟,今日分道扬镳,他日何时聚首?

“鹏举,咱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嗯。”

“鹏举,你以后要冲前锋,刀剑无眼,要小心,先好好活着,再狠狠砍金兵。”

“会的。”

“再见。”

“再见。”

两个少年背道而去。

建炎四年四月,诏令收复建康,岳飞败金人于建康东南三十里的清水亭,又败金人于新亭。

绍兴四年五月,襄阳陷落,岳飞出师,复郢州,李成弃襄阳去,岳飞遂复襄阳府,败李成于新野市。六月,岳飞挥师北伐,收复襄阳六郡。八月,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九月,金、伪齐合兵南侵淮西。飞奉诏出师,败金人于庐州,金人退师。

绍兴五年二月,岳飞受镇宁崇信军节度使,封武昌郡开国侯。六月,平定杨幺之乱。

绍兴六年三月,徙镇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八月,北伐收复商州、虢州。十一月,伪齐进犯江汉,岳飞破伪齐,加兵宛、叶之间。

绍兴七年二月,拜太尉,升宣抚使。

绍兴十年五月,金人背盟南侵。六月,岳飞出师北伐,复颍昌府、河南府等十余州郡。先后取得郾城、颍昌、朱仙镇等大捷。

程学腿疾,受不得寒,跟不上急行军,纵使勉力支撑,还是被列入老弱残军。待精锐开往抗金前线后,他却被调往临安府做管街道的守备军,天子脚下,日子清闲得很,连金兵的脸都看不到,很是憋屈。沈小米聪慧,随丈夫举家迁移到巴州,纵使家产丧失大半,她仗着头脑聪明,和丈夫有商有量,做起买卖得心应手,很快又让生活有了起色,然后肚子里又怀了第三个娃娃。妻贤子孝,就算日子过得困苦些也是舒坦的。闲暇时,他经常在街边和摆棋的黄老头吹嘘自家儿时的好兄弟做了大将军,武艺出众,打得金人落花流水,收复山河指日可待。

“鹏举大哥耍起枪来真是虎虎生威,枪尖带的气劲就能把树叶给刮下来!他做人还特别的仗义!他上次在朱仙镇上,亲手砍了十八个金兵的脑袋,唬得蛮子尿裤子。”他口才好,真话里带着吹嘘,说得好听得众人齐声叫好,气得说书先生面红耳赤,只恨不得把这个砸饭碗的家伙两脚踹走,并出言讽刺:“你家兄弟倒是了不得,怎么你还是个管大街的小兵?漂亮话谁不会说?有传言说岳将军好大喜功,你说岳将军砍了十八个就砍了十八个?!说不定是谎报军功,要升官发财也有的。”

“滚你个蛋!”程学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鹏举大哥来信与我,说砍了十八个就十八个!老子又不能给他升官发财,撒你个鬼的谎!”

说书先生再笑:“我看你得意得劲,险些以为这些人头是你砍的。”

程学“哼哼”两声道:“最近腿脚好了许多,几路棍法也练顺当了,我正在写信与鹏举大哥,让他保荐我从军,也去杀几个金蛮子,为国出力。”

有马姓客商鬼头鬼脑探过来问:“我倒是听说岳将军私通金国?让金国装败,他好取得更多军权,然后再把咱们弄垮?”

听见这不靠谱的猜测,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程学带头骂:“鹏举大哥的亲人有不少被金人杀伤,如今战果累累,金兵畏惧,他有多深的毛病才投敌叛国啊?”

黄老头揉揉浑浊的双眼,问:“啥子,俺木听清楚。”

马客商一拍大腿道:“我家表姐的丈夫的侄子的表哥的儿子是秦丞相的门人,从他口里传出来的话还能有假?说岳将军贪功误国,皇上要收拾他呢。”

程学勃然大怒,砸了茶碗,骂道:“少妖言惑众了!岳鹏举行得正坐得端!岳家军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一口唾沫一个钉子,忠心赤胆,就算把他脑袋摘了,他也不会做出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天下的事情!他媳妇认识我媳妇,还曾写信抱怨过,说鹏举做官是捞不到半个银钱,因为皇后与王妃都在北方受苦,就不准她穿绫罗,还将自家的钱财都卖了给军中买弓,闹得她不知自家的下顿饭在哪里。这样好的将军怎会犯事?”

马客商摇头晃脑:“秦丞相也是好人啊,才华横溢,还给穷苦人施粥舍药,遇到冻死的乞丐都会掉眼泪,他口中说出的话哪能有假?”

“呸呸呸!”程学不屑道,“皇帝不会怀疑岳将军的忠心的。”

马客商坚持:“无风不起浪,怕是岳将军身上也有些不干净的地方。”

“岳将军是清白的!”

“秦丞相是正确的!”

众说纷纭,各不退让。

“你们在说什么?”黄老头糊里糊涂地从瞌睡中悠悠醒来,抬起头,眯了眯眼:“天昏了,要下雪了,回家去收衣吧,各扫门前雪哟——”他家老伴儿黑着脸扶着他,颤巍巍地往巷子里走去。闲聊的人吵完争完,带着满腹的不甘纷纷散场。

官道上,马蹄声传来,城门大开,有京师快马带金牌直赴沙场。

绍兴十一年一月,金国再犯淮西,岳飞领八千骑兵驰援淮西。还朝,罢宣抚使,授枢密副使。秦桧陷害,朝廷连下十二道金牌,急令岳飞“措置班师”。十月下大理寺。

消息传来,程学的脸都白了。

他带着银钱、带着酒肉去看岳飞,想见他一面,奈何狱卒虽贪,却得秦丞相严令,任凭他出多少银钱,也不肯放入。程学在门口磨了又磨,烦不胜烦,终于惹怒官兵,狠狠一脚踹到他屁股上。他跌入雪地里,滚了好几下,趴着半晌起不来了。

有好心狱卒名隗顺,上前安慰:“放心吧,岳将军的忠心圣人心里都清楚的,只是问问话,问完就放走,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岳将军是为大家在打金兵,咱们虽爱钱,却也不会薄待这样的好人。岳将军家是真穷,前些天我们为岳将军凑钱买酒肉,我那不省事的婆娘不但不给钱,还将我狠揍一顿,我眼角的乌青至今未消,真他娘的痛。”

站在他隔壁的狱卒小何闻言大笑:“也就你怕老婆,和怕老虎似的,连点酒肉钱都掏不出,让我们帮忙凑。”

隗顺大怒,扭头骂:“老子是敬媳妇,哪来的怕?”

小何不怕他发火,笑眯眯地说:“你将酒肉留下,晚点我替你送进去好了。”

“你们要告诉他,思贤来看他了。”程学留下酒肉和银钱,千叮万嘱,“他爱吃肥肉,讨厌萝卜的味,但别人给他的话,他也从不说自己不喜欢,老勉强吃,最后委屈自己。”

狱卒连连应下。

程学略安心,回头走了两步,却见沈小米白着脸,挺着肚子,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似乎很是忧虑,大概是在担忧心头念念不忘的人。他愧疚地低着头,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本事。”

沈小米却将一件轻软的斗篷罩下,细语轻声道:“天寒地冻,记得添衣。”

他反手重重握住她的手,然后缓缓松开,没有说什么。

岳将军有罪无罪?从官员到百姓,临安府内掀起了一场不小的争论。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得金人威胁,对岳飞严加拷打,勒令其承认叛国罪名。韩世忠气愤不过,为此质问秦桧,只得“莫须有”的答案。

终于,在除夕之夜,皇帝命人将岳飞杀害于大理寺狱中,将长子岳云及部下张宪斩于闹市,这个叛国罪定得让所有人糊里糊涂。岳飞次女孝娥闻父兄获此千古奇冤,鸣冤不止,泪尽化血,血干泪枯,愤而抱银瓶跳井身亡,只言要去阎王面前服侍父亲,替父伸冤,终年十三。

天下哗然,争论更盛。

狱卒与他朝夕相处,知其冤,为他送行,皆泣不成声。

隗顺鬼鬼祟祟凑过去问:“岳将军,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岳飞简单交代完家事后,搁下笔,答:“若有姓程的兄弟来见我,便说岳飞无能,未曾实现与他的承诺,尚未收回家乡,愧对父老乡亲……”

幼年时的歌谣,历历在耳,他轻轻抚过自己身上的刺青,有些惘然。他忠君报国,对得起天地,可是没想过君会如此绝情待他。听令行事,结果却是丢了朝思暮想的家乡。

入狱时,秦桧派人来看过他,说:“对不起,我也是为了大宋江山,金强宋弱,再打下去对百姓百害无一利。”

他只回了一个字:“呸!”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十二道金牌,回不回?

临刑前,隗顺忍不住问:“反正都是死,为何不背着叛逆骂名,收复河山?”

岳飞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自幼母亲教导要尽忠报国,我必须做。”这四个字的禁锢比身上的刺青更深,早已刻入肌肤,刻入骨髓,已成为他摆脱不了的习惯。

隗顺问:“时至今日,你母亲看到你的下场,会后悔吗?”

岳飞稍稍恍惚了一下,摇了摇头:“至少我无悔。”

隗顺号啕大哭:“好,好好好。”

岳飞昂然就义,绝笔“天日昭昭”。他至死双目都是睁着的,直直看着金兵入侵的地方。

众人泪流不止。

一代名将身死,冤屈感动天下,却感动不了某些人的心。金兀术整军回到开封,不费吹灰之力,再次占领了中原地区。

自此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拾壹

岳飞死了,程学像老了十岁,木木地看着大理寺方向不说话。

沈小米轻轻用手抚上他的肩膀,生儿育女,劳作多年,她原本细嫩的十指早已因劳作而布满茧子,细细的皱纹爬上眼角,双鬓出现丝丝白发,可她依旧是他当年深深爱着的少女。

程学声音沙哑地说:“小米,他去了……”

沈小米轻轻地“嗯”了一声,坐在他身旁:“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难以言语的冲动涌上心头,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他再也无法忍耐,终于宣之于口:“对不起,我是知道你喜欢他的,我见你待他那么好,所以,所以……”

沈小米惊愕地看着他:“夫君何出此言?”

程学一鼓作气道:“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鹏举大哥,若不是我受伤让你和爹娘愧疚,你定不会嫁给我。那时候你娘亲都和鹏举大哥的娘亲探过口风,说要定亲的了。都是我,都是我坏了你的好姻缘,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个废人吃苦受累,就算你心有不甘,不愿和我说话,性子冷漠些,我也不怪你。”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不甘,”沈小米就像听到什么最大奇闻般,忽然笑了,继而又哭了,仿佛要泄尽多年的委屈般号啕大哭起来,“你念书那么好,那么有雄心壮志,是我害你不能科举,不能做官,委委屈屈地要在乡下过一辈子。”

程学惊愕:“我以为你一直对鹏举大哥……”

沈小米拼命摇着头,“自你舍命将我从热汤中救出,我就知道谁是我的良人。鹏举大哥很好很好,可是那么多年来,我喜欢的只有你。可是我心里有愧,害怕你怨我、恨我,所以不敢说……”她羞愧难当,哭着扭头而去。

错了,原来全错了。

程学愣愣地站在未化的雪地里,往事历历,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个比他聪明、比他帅气、比他能干、比他讨人欢心、比他强大的兄弟,他曾对他有过无尽的恨,也曾无数次想过让他消失,可是当岳飞真正消失的时候,他却发现记得的都是他的好。心是那么痛,仿佛裂帛,一丝丝、一寸寸地痛。从今往后,再没这样关心他、陪他笑、陪他玩、陪他挨打、陪他做坏事、陪他隐藏秘密的好兄弟了。他忽然想起,岳飞知道他喜欢沈小米后,再没和小米说过一句话;他忽然想起,岳飞经常帮他提示背书内容以免被先生打板子;他想起岳飞在河边答应替他复仇,而他确确实实做了,且做得很好,很好……

可是他对岳飞做了什么?

斤斤计较?嫉妒怨恨?

他这小鸡肠肚的贱人,竟然会希望岳飞永远消失。

如果可以,他可以把小时候偷偷发下的诅咒都收回来吗?

如果可以,他可以替兄弟去死吗?

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来,岳飞还是在远方抗金的威武大将军,而他还是临安城内一个小兵。等金兵退尽,大军班师,他要与他去湍河河畔再喝一杯酒,老金家的桃花饼,陈记的炖羊肉,胡寡妇酒坊酿的陈酒……

重来吧,就算岳飞唱的歌再走调,他再也不笑话他了。

程学狠狠地用头撞着青石墙,一下又一下,头破血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他内心的痛楚。

求求老天,让一切重来吧。

皇城脚下,他悔恨大哭。

拾贰

大年初一,程学跪在大理寺前,替岳飞伸冤。

自岳将军死后,常有百姓哭他,秦桧为求和大局,狠狠收拾了几次。今再见有人哭,命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程学拖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再次替岳飞伸冤,秦桧命再打四十板子。行刑之人怜岳将军冤屈,手下留情,只勒令他远去,程学方未丧性命。

程学不死心,拄着拐杖,拖着伤,打听到今上出巡,再次告状,求为岳将军收尸。

金甲拦路,帝面无表情,不屑一顾,车马而去。

程学痛不欲生,返回大理寺,路遇隗顺,两人痛诉岳将军冤情,抱头痛哭。借着酒胆,素来胆小的程学拿出身上所有银钱,递给隗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只求让兄弟入土为安。

“私自替犯人收尸,被发现是杀头的罪名。”隗顺酒胆虽有,仍很害怕,他有些踌躇,有些不解,“虽然岳将军死得冤,但人死万事了,你到处为他伸冤,何苦送了自己性命,要想想妻儿老小。”

“岳将军不会永远蒙冤的!贱内说人死有轻重,怎能顾惜自己而让英雄蒙羞,孝娥年幼,尚为父投井。她已买好棺材与丧衣,吩咐好儿女后事,若我去了,她便替岳将军伸冤,她去了,我儿子来替岳将军伸冤,只愿终有一日沉冤得雪,让昭昭天理重现。”程学再次磕头,头破血流仍道:“他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让奸臣扭曲他的事迹,让世人想拜祭却找不到他的踪迹!我要为他建庙、修书,让他名垂千古。我要为他昭雪,把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做的事公告天下!”

隗顺感慨:“你真不怕死?”

程学点头:“不怕!”

“奶奶的!你有那么贤惠的媳妇都不怕死,我天天给媳妇欺负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隗顺咬牙,“老子干了!”

夜半三更,两个小小的人物在鬼鬼祟祟行动,隗顺偷偷摸摸地从狱中把岳飞的尸首背出,与在狱外接应的程学带来的死尸对换,然后将岳飞的尸首背出临安城,葬在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沈小米白衣素缟,在等待他们。没有墓碑,没有贡品,没有纸钱,只有个小小的黄土包,葬着所有的冤屈,葬着所有的友情。

那年,他们一起唱过歌,他们一起打过架,他们一起念过书,他们一起受过罚。

如今,他们生死永隔。

他们再也不能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醉醺醺地相扶相持,一起说着说不完的话儿了。任何东西失去都可以再努力得回,可是人的生命却不能。

天很冷,尸首尚全,岳飞的双目依旧圆睁,怎么也闭不上。程学拿着一把土,怎么也撒不下去,隗顺催了又催。程学一次又一次地拢起他的眼,在他耳边叮嘱着。

“好兄弟,好好睡,金人总归会被打败。”

“好兄弟,好好睡,天下人一定会知道你的冤屈。”

“好兄弟,那天我会回来。”

“好兄弟,到时再干一杯酒。”

不知是他的体温暖化了僵硬的尸体,还是岳飞泉下有知听到了他的话,忽然岳飞的双目缓缓闭上了,神色安详。程学哭着将土洒下。苍天在上,昏君当道,现在的他找不到可伸冤的途径,可是公道在人心,他可以等待,用尽所有的努力,用嘴、用笔,将岳将军的事迹传诵下去,等明君来临,让他沉冤得雪。

好兄弟,天快亮了。

活着的人要站起来,擦干泪,不再哭。

拾叁

民间有关岳将军的故事越来越多,明白真相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对秦桧的憎恨越来越深。

绍兴三十二年,宋孝宗即位,准备北伐,便下诏为岳飞平反,谥武穆,改葬在西湖栖霞岭。

拾肆

栖霞岭,有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醉醺醺的,手持酒壶,把美酒一杯又一杯地往墓上撒,上好的酒水浸入坟头,消失不见。他大哭大笑,状若癫狂,不停高呼:“老天有眼!老天有眼!鹏举大哥,咱们再来喝酒!喝酒!”

路人皆侧目。

远处有俩牧童高歌,手持草叶,摇摇晃晃结伴骑牛而来。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好兄弟,咱们再喝一杯酒!

岳飞,字鹏举,南宋名将,民族英雄。岳飞一生与女真人建立的金国作战,为宋王朝抵御异族侵略,但是最后由于受到宋高宗的猜忌而被监禁,最终被赐死。宋孝宗淳熙六年(1169年),岳飞被追谥武穆。宋宁宗嘉定四年(1211年),岳飞被追封鄂王,故后人也尊称岳飞为“岳武穆”或“岳王”。

如同中国古代的很多将领和政治家一样,岳飞也很有文才。慷慨激昂、脍炙人口的《满江红》中的诗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为全世界华人所熟知。岳飞另有一首《小重山》,写出了他一心忧国却在朝中孤立无援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