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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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安曲

唐皇好音律,喜美人,选坐部伎子弟三百,宫女数百,设教坊梨园。

天宝四载,杨家女入宫,艳无双,精歌舞,得帝宠,封贵妃。贵妃喜奢华,帝兴土木,建宫殿,广招宫女。

天宝十载,长安城郊农女陆六儿,年方十二,经采选入掖庭充宫女。

阴雨连绵,大明宫的朱色城墙仿佛被笼罩在云烟里,碧色琉璃瓦被雨水洗得发亮。处处是奇花异草和天仙般的美人,初入宫的宫女们,两只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够,只觉入了蓬莱仙境,陆六儿阴郁的心情也略微亮了起来。

陆家常年养殖蚕桑,有几十亩地,原也是富户,奈何上年阿兄和人相争闹出场官司,虽赢了官司却败了家产,日子过得很紧凑。天使传旨前透过消息,原定被官府选入宫的是陆家五娘,奈何五娘听说入宫后再不得嫁人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往死里折腾。会闹的孩子有糖吃,阿娘素来偏疼五娘,又怕她的犟脾气入宫给自家惹来祸事,便花钱走了关系,让年龄小两岁的六娘顶上了采选位置。

陆六儿自是不愿的,却学不来阿姊般泼皮,她暗地里掉了许多眼泪,依旧为孝顺乖乖入了宫。父亲心疼这个懂事厚道的女儿,也托了关系,请了茶酒,总算没将她安排去干最苦最累的差事,而是去了司苑,在上阳东宫外负责打理花草树木。

上阳东宫历来是冷宫,里面住的是梅妃娘娘。

听说梅妃娘娘以前是圣人最宠的妃子,可惜现在贵妃得宠,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常去她处做客。宫中话题不断,新鲜热闹,梅妃娘娘天天伤春悲秋,谁也不想理她。新来的司苑小宫女好奇了几次后,就将兴趣转向圣人和贵妃了。可惜大明宫实在太大,她们大部分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贵人容颜。

管理陆六儿的老宫女就是其中之一。老宫女姓陆,鬓边已生华发,心肠不错,因性格软绵,到老才混了个从九品的职位。出宫无望,便淡了争名逐利之心。她多年信佛茹素,见六儿与自己同宗,又怜她年幼,喜她手脚勤快、性情忠厚,便收作干女儿,多加照应。

陆宫女常说:“冷宫有冷宫的好,虽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只要认真干活,也惹不上什么祸事,平平安安到老,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陆姑姑说的是。”小宫女们笑着听着,扭头嗤之以鼻。她们年华正盛,离老还有好多年,怎甘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变成像陆宫女那样只会想当年的老人?就算做不成嫔妃,做个女官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所以大家对内教坊的学习都很上心,只盼着有天能出人头地。

陆六儿有些笨,学得很慢,个头又小,不是很得上头欢喜。

司苑里有些宫女走了,有些宫女来了,来来往往里没有她。

当夜深人静,乌云蔽月,她会偷偷躲在被窝里想爷娘,想兄弟,想崇仁坊的芝麻胡饼,想阿姑做的羊肉馄饨,想着想着就能把眼泪勾出来。可是她又觉得大明宫里好神圣,顿顿都有白面吃,身上穿的是她家过年都不舍得穿的好料子,住在里面的还有比云端还高的皇帝、贵妃和许许多多的贵人们。只要和他们同在大明宫,她觉得自己身上都多了几分高贵气味,说不定哪天能为父母争气长脸呢。这份小小的心愿,助她在夜夜辗转反侧的思乡时不断鼓励着自己。

父亲和陆宫女都说,只要善良做人,认真做事,每天念经,总有一天,老天会大发慈悲,让幸福降临在她头上的。

小小的陆六儿,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六娘,你想要什么样的幸福呢?”

“这个,六儿没想好……”

“六娘六娘,你真是个不开窍的呆瓜。”

“干娘,别生气,等女儿回去好好想想……”

幸福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

幸福仿佛迷雾重重的路上飞过的麻雀,看不见也抓不住。

她在原地徘徊。

直到遇见了他。

他叫吕四郎,原是开酒坊的邻居的儿子,与陆家来往颇多,关系很是亲厚,吕家大娘还曾开玩笑要让陆家女儿给她做儿媳妇。吕四郎从小便是整个村里的孩子王,仗着身高体强,最好打架,最爱欺负女孩儿,尤其喜欢欺负陆六儿,不是抢她的簪子,就是拿草虫老鼠来吓唬她。六儿天性胆小,再厚道也撑不住他乱来,忍无可忍告了几状,他便被阿娘扯着耳朵过来道歉。六儿总是躲在阿兄背后,赌气不见他,又惹得他嘲笑捉弄。爷娘只笑是天生的冤家,造孽的青梅竹马。

后来,吕家发达搬走了,陆家留在原地日渐败落,原本差不多的两家变成天上地下,已有许多年没有正经来往了。吕四郎武艺出众,年纪轻轻便中武举,得了贵人青睐,竟入了骁卫,但由于是新兵,关系不硬,也没有机会在圣人面前露脸,被踹来冷宫附近负责戒卫。

错有错着,青梅竹马相遇,都愣了愣。

陆六儿上看下看,左瞧又瞧,才从少年拔高的个头和猴子般的瘦脸里找出几分旧时容貌的影子。吕四郎倒是一眼认出这干扁矮小身材、长着受气包脸的黄毛小丫头是过去的邻居。宫里遇故知,实属不易,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快乐绕上心头,都忍不住轻笑了。

吕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轻轻比了个“六”字,偷偷摇了摇。

陆六儿松开拿扫把的左手,合拢拇指,伸出四个指头,也悄悄对他摇了摇。

这是无言的默契。

从今往后,每每相遇,目光交错,手指都摆出相同的形状。

“四郎好。”

“六娘好。”

宫苑深深,无声的招呼。

陆六儿寂寞的生活终于多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见到他。

再后来,大家都在宫里混熟了,发现宫规虽多,执行起来却没想象中那样严。吕四郎和同僚关系混熟了,说陆六儿是同乡妹子,和她在光天化日下,偶尔说上几句家常话也不是什么大事。而司苑没什么油水,陆宫女负责的地方出不了头,宫女们的钩心斗角也少许多,倒是挺团结,加上陆六儿年纪小、脾气好、人缘好,去和男人说上两句话,也很难传出什么闲话来。大伙还趁机拜托她帮忙打听家里的情况和外面的新鲜事情,以解寂寥。

“陆呆子小妹。”某人一边巡逻,一边皮笑肉不笑。

“吕猴子大哥。”某人一边扫落叶,一边装面无表情。

过了半晌,某人巡逻回来,低声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灾乐祸,“那年她为了让你顶替入宫,闹得过火了,泼皮名声远扬,稍微平头正脸些的人家都不愿娶她,如今嫁了个屠夫做填房,听说朝打暮骂,日子过得很不好,你心里痛快不?”

某人闷头扫地等他再次巡逻经过时,轻声道:“再怎么说她也是我阿姊,她过不好,我有什么可痛快的?你有空帮阿莲姐打听她弟弟的病好了没是正经。”

“呆子,”吕四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被人卖了还得帮数银子。”

陆六儿瞪了他一眼:“就你这猴子天天想卖我!”

还没骂完,吕四郎已走远了。她偷瞄了几眼对方的背影,又扫了半晌,见满地落叶扫得差不多了,又见日头毒辣,转入树后阴影下稍事歇息。没多久,吕四郎又巡逻了回来,困惑问道:“人呢?”

“活干完就走了吧?”陆六儿正待接话,却听见吕四郎的同僚低声说话,“四郎,你那邻居家的小妹身量未足,小脸却长得颇标致,眉眼间还有几分贵妃的风采。相信大哥眼光,我可是看惯了美人,等这小家伙长开,必定是个绝色!你现在对她好点,说不定有天她入了什么贵人的眼,前途不可……”

所有女孩听见有人夸耀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夸自己好看,纵使知道这些话有些轻狂、不合规矩,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呸!这种疯话也能拿来说?!你的前途迟早毁在那张嘴上。”吕四郎暴怒反驳,“那黄毛丫头有什么能看之处?还能和贵妃娘娘比?贵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尊贵无双,无人能及,她不过是地上那朵烂喇叭花,人人得以欺之,要不是那可怜兮兮的受气包脸、软弱可欺的性子,她父亲担心女儿被欺凌拜托我照看一二,我理都懒得理她。”

陆六儿听愣了,心里有些泛酸。

贵妃娘娘喜欢歌舞,经常在梨园登台表演,圣人还为她击鼓打拍,所以她并不忌讳大家偷看自己的容貌,夸她貌美,以至民间有不少赞美贵妃美色的诗词流传。可惜陆六儿身份太低,待的地方又是冷宫附近,所以从未见过贵妃。

陆六儿回掖庭后,拿出铜镜翻来覆去地照。镜中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面孔,虽然打扮朴素,却并不难看,这些日子干娘对她很好,宫里的日子也过习惯了,她很久都没掉眼泪,哪里像受气包了?

而且,贵妃娘娘真的像仙女那么美吗?

仙女又是什么模样?

“仙女就长得和贵妃娘娘一个样子!”同住掖庭的青儿和陆六儿性格投缘,关系很亲,她年纪比较大,运气比较好,曾远远见过圣人与贵妃。她难得有炫耀的机会,立刻兴奋道:“贵妃娘娘跳起舞来,就像那……”大部分宫女都是入宫后才开始学文化,青儿是农家出身,识的字还不多,她很努力地找词形容,“壁画上的飞天,观音娘娘,嫦娥奔月,仙女跳舞,哎,反正就是美得她看你一眼,你骨头都会酥了。”

陆六儿努力回忆小时候看过的观音娘娘,然后想象骨头酥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出。

“哎,什么时候才能大赦啊?”青儿没留意好友的小心思,她摇着团扇,坐在门前台阶上纳凉,发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叹,“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我娘在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是三个娃娃的母亲了。小时候,她常说要给我备丰厚的嫁妆出嫁,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辈子注定是辜负了阿娘一片心。”大明宫里,许许多多的女人都从青春熬到年老,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唯一可以祈求的是圣人开恩大赦放宫女了,虽说被放出去已是老姑娘,佳偶难求,却总比一个人孤独终老强。可惜今上只喜欢选宫女进来,不太喜欢放宫女,如今掖庭宫女已达数万了,大伙都说应该会有机会了。

陆六儿安慰道:“我阿姊在家娇生惯养,嫁人后却天天被男人打骂,可见嫁人也不全是好事……”

青儿幽怨道:“你年纪小不知道,被男人打骂,好歹也是有男人啊,要是能让我嫁出去,朝打暮骂也甘心。”

陆六儿差点给她噎死。

好男人,坏男人,除圣人外的男人都和宫女们无关。

她们注定是不会有男人了,所以她们最喜欢聊男人。

青儿打着瞌睡,做结束语:“只有像贵妃娘娘这样美的女人,才会让每个男人都倾心吧?才会有圣人这样尊贵的男人喜欢吧?”

“嗯。”陆六儿对好友的话一律附和,然后爬回床上,闭上眼却怎么睡也睡不着,眼前晃着的都是吕四郎那张猴子脸,还有观音娘娘的容貌。她不敢奢求和贵妃娘娘一样美,可是让她美得能让一个男人倾心好不好?她不敢奢求有机会在一起,可是让他心里喜欢自己一点点可以吗?会不会太贪心?

掖庭外,梨园的灯火彻夜不眠,几乎映红了天际,笑语鼓乐歌舞不绝,恍若天上。

掖庭内,处处是冰冷、压抑的黑暗,还有死一般的沉寂,只偶有几声蟋蟀的叫声,无比寂寥。

陆六儿好想回家。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儿时,那段在宫外自由自在的时光,年幼的四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看花灯。

“喜鹊花灯尾巴长,鲤鱼花灯肚子大,还有那只兔子花灯,眼睛长得和你一个样。”

“猴子花灯和你也怪像的。”

“你胡说!”

“你瞎扯!”

那些日子,好幸福。

何梅妃娘娘被贬到上阳东宫已五年,圣人忽然念起她来并召见了她,但不知为何梅妃娘娘回来后有些灰头灰脑。听说贵妃娘娘也被送出宫了,算是大消息,惹大家猜测不已。

托在上阳东宫附近当值的福,陆六儿曾有幸见过深居简出的梅妃娘娘。梅妃娘娘虽不算年轻,身材也瘦了些,可还是好漂亮,而且举手投足都有说不出的优雅和书卷气,一颦一蹙间,我见犹怜,比镇上地主老财家那装斯文的小娘子强上一百倍,听说她还精通琴棋书画,是个大大的才女。那么美好的女子,圣人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过了好几天,贵妃娘娘回来了,还亲自来问候梅妃娘娘。

那时,上阳东宫附近的宫女都因这位宠冠后宫的贵人的忽然来访而紧张,结果有个宫女因紧张把持不住行礼姿势,没站稳,竟一头栽倒,摔到贵妃娘娘的脚前,还险些撞倒了随行的大宫女。

那宫女名叫张华儿,最是胆小懦弱,发现闯祸后,吓得眼泪直掉,不停磕头道歉。

可是贵妃娘娘却温柔地让人将她扶起,细细打量一番,笑着安慰道:“可怜见的孩子,不算什么大事,别哭了。”还将自己的手帕赐给她拭泪,身旁宫人也笑:“贵妃娘娘最是慈悲,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快去一边吧。”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和蔼的态度。

陆六儿壮着胆子,偷偷抬头看了贵妃娘娘一眼。

直到那位雍容华贵的美人朝大家笑了笑,离去了,所有人都还未回神。

如何形容贵妃的美?后宫三千,美女如云,牡丹芍药各有所爱,没有人能说是最美的。若说梅妃娘娘是谪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贵妃娘娘就是凡间的菩萨,美得可敬可亲。她浑身有一种天然的慵懒风韵,带着火般的热情却没有侵略性,就像温暖的炉火,让所有人都愿意停留在她身边。还有那对顾盼生辉的眸子,波光流转间就是温柔,仿佛会说话,只要一眼,就能把你的魂勾走。

温柔的贵妃娘娘身边总有着欢声笑语,她喜欢奢华,出手大方,架子却不大,还有各种有趣的点子,待在她旁边就有说不完的快乐。而梅妃娘娘却孤高冷傲,就知道琴棋书画,笨点的宫女都入不了她的眼,世间俗人多,受不得仙女下凡,待在她身边久了总觉得气闷。现在被打入冷宫,总是哭丧个脸,端着什么骨气,连圣人赐的珍珠都不要,装清高给谁看?

梅妃娘娘活该失宠。

大明宫中,除了宠贵妃娘娘到骨子里的圣人,就连宫女、太监都一面倒地喜欢贵妃。

贵妃娘娘的权威达到了顶峰,不是皇后,胜似皇后,言出令行,万众支持。

她跳舞跳得好,曲子弹得好,马球打得好,服装首饰常有创新。

她是长安所有女人最崇拜的对象。

贵妃娘娘的言行,是大家夸赞的;贵妃娘娘的举止,是大家效仿的;贵妃娘娘发明的发型服饰、保养方法等等,更是所有人争相学习的。

自见过贵妃娘娘,张华儿恨不得将贵妃娘娘视为菩萨,事事都要学着她,陆六儿想起吕四郎对贵妃娘娘的夸奖,莫名生了些羡慕,便也奋不顾身地加入了学习大军。

闲暇时,大伙儿不再斗百花,也不讲参军戏,纷纷学习贵妃娘娘走路、喝茶的姿态,力求学出几分她的优雅美好。经常有宫女四五成群,一起甩帕子,翘着小指拿茶杯,对着镜子练笑容,或是学习梳妆,可惜大多数是东施效颦,可笑之至。

偶尔贵妃娘娘梳个堕马髻,金银首饰一律不用,只斜插朵大红牡丹花,第二天花园里的牡丹就遭了殃,宫妃们个个头顶大红花,宫女们个个顶着绢制牡丹,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花丛。偶尔贵妃娘娘起晚了,只将柔顺黑发随意挽起,戴着白狐皮与珍珠穿成的懒梳妆,轻装打扮,慵懒迷人,结果第二天大家个个都戴上了各种不同材料的懒梳妆……

贵妃娘娘知道大家都学她,不以为忤,反觉得很有趣,她还更刻意地想新花式打扮,以此为乐。

原以为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因此有了色彩。忙忙碌碌中,时光弹指过,回首已是三年。

白饭大米吃得饱,陆六儿的身子就好像春天的竹笋,猫了一冬后,猛地抽条了。她不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而开始有了女人的丰韵,枯黄的头发在细心的保养下看起来乌黑亮丽,小女孩青涩的眉眼长开,竟带上几分动人色彩,刻意学习过的仪态,也大有长进。

大伙对她的变化很是羡慕嫉妒,还有人偷偷说她和贵妃娘娘长得像。

陆六儿看着镜子,开心之余有点沮丧。

因为女孩子的美丽,不过是想让最在乎的那个人看。

吕四郎更高大了,不再瘦巴巴,虽然说不上非常英俊,可也有了男人该有的棱角和轮廓。他得了陈玄礼将军的缘,立了些功劳,终于出人头地,不少宫女偷偷地喜欢他。奈何宫规之下的感情没有前途,她们只敢在私下嚼嚼舌根,再感叹下今生无缘,祈求来世能有如此好郎君。

陆六儿资历涨了,也算是大宫女了。

偶尔她还是有机会和吕四郎说几句话,问问家中事。

家里大郎娶亲了,二郎跟人出去学做生意了,阿爷阴雨天的关节痛越发严重,阿娘一如既往地偏心五娘,经常给她私房钱贴补,结果和嫂子有些不和。七娘也定亲了,听说是户好人家,夫君还是个读书郎。

大家都有自己的前途,虽然命运充满变数,但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她只有一条能一眼看到头的道路,和大部分宫女一样,入时十六今六十,花颜不在,青春如流水,然后葬入野狐落。可是在花期凋零之前,她还是有个小小的梦想,她希望那个人开口夸她一句漂亮,至少让喜欢的人喜欢过,也是一种幸福。

吕四郎对她很好,不经意间,她会见他看向自己这边,被发现后,又迅速扭回头去,让人不由产生些错觉。有次她壮起胆子,鼓起勇气,害羞地问他为何看自己。

吕四郎却打击她道:“谁稀罕看你?我是觉得你确实有点像那个人。”

陆六儿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贵妃娘娘。

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喜欢贵妃娘娘的。

陆六儿有点不甘:“大家都说我长得和她有点像,特别是上了妆,上次贺公公还夸我长得有造化,说不定将来会有福气……”

“什么福气?”吕四郎鄙夷地说,“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这么粗鄙不堪、迟钝笨拙,有福气都会给你弄丢的。”

陆六儿转转眼珠,试探:“比如被贵人看上什么的。”

吕四郎愣了愣,仿佛听见什么不敢置信的笑话般,毫不留情地嘲笑:“哎,梦还没醒啊?你以为有两分像贵妃娘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点,贵人就会看上你吗?算了吧,你是放风筝断了线——没指望了,乖乖做你的小宫女去吧,粉涂那么白,丑死了,还妄想攀龙附凤?”

“你说话太混账!”

“哎呀,小声点,让爷再看仔细些。”

“你……”

“嗯,仔细看完还是丑。”

“谁稀罕你看了?笨蛋!你去宫外看你的美人去。”

“想起昨日贵妃娘娘在梨园跳的霓裳羽衣舞,那才是天仙之姿。你说天下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圣人和我们说,只有这样雍容贵气的女子才当得起我大唐贵妃,圣人说得实在有理!再看看你,粗看皮相是有点像,可是骨子里……哎,你说人和人怎么就差那么远?可惜贵妃娘娘是不可亵渎的高贵仙女,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随便看的,算了,我看你这个村妇两眼好了。”

陆六儿气得七窍生烟,只恨这是宫里,不能用大扫把抽他的破嘴巴!

吕四郎只是笑,得意地笑。

梨园派来公公传令,说贵妃娘娘不喜戏台旁那几丛月季,要换作牡丹,命司苑派人立刻挑好花去更换。这是个极难得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机会,司苑的宫女们争来抢去,惹得女史左右为难,为了不得罪人,竟便宜了与世无争的陆宫女。此时正是傍晚,晚霞尚未落下,听闻贵妃娘娘和圣人还在梨园,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贵妃娘娘的歌舞,大家都非常兴奋。

陆六儿做事最细致认真,从不犯错,便被陆宫女选送过去。

素色月季被挖走,艳色牡丹种下,台上是贵妃娘娘在练霓裳羽衣舞,舞衣用百鸟羽毛绣成,镶嵌十二颗绝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舞步轻盈,端的是优雅动人。宫人弹奏乐器,圣人在其中持羯鼓打着拍子,两人目光交流,偶尔商量几句,嫣然一笑,含有千般情意。

牡丹即将栽种完毕,观舞者依依不舍。

圣人放下羯鼓休息,他扫了扫四周,忽然,目光停留在看着贵妃娘娘发愣的陆六儿身上,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圣人出声问贵妃:“娘子,你看那小宫女,长得像谁?”

那日贵妃梳的是反挽髻,只插了数朵细小的珍珠花,配着珍珠长耳环,点缀得格外清雅。偏巧陆六儿梳的也是反挽髻,插了几朵小银花,同样的发型,再加上本来就有几分相似的容貌,除掉差异甚大的服饰与气质,倒有些像双生姐妹。

贵妃娘娘微微皱眉,忽而笑了:“三郎爱打趣,妾身就不要脸地夸,这丫头长得可真俊。”

圣人摸着胡子,含笑点头:“是啊,有娘子年轻时的模样。”

“原来三郎嫌妾老了?”贵妃娘娘不重不轻地捶了他一下,半含羞半嗔恼道。

圣人急忙安抚:“不老不老,娘子醋坛子勿翻。”

这番有些像民间夫妻的行为,看得司苑众人都有些震惊,长期在梨园服侍的宫人倒是见怪不怪。贵妃娘娘似乎心血来潮,她搁下圣人,起身饶有兴趣地看了陆六儿半晌后,悄悄吩咐宫人几句,然后抬手将她召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难得你和我有缘,不如去台上也试跳霓裳羽衣舞如何?”

陆六儿吓得脸都红了,急忙跪下磕头:“奴婢不会跳。”

服侍贵妃娘娘的宫人姐姐们蜂拥上来,拉着她去屋子里更衣,笑劝道:“娘娘不过是想看个热闹,你就试试吧。”

贵妃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陆六儿不敢抗旨,只好任宫女们为自己穿上那身华丽的舞衣,换了个发髻,插上金簪步摇。站上戏台正中,百色鸟羽,珍珠宝石,身上流光转动,她这辈子从未穿过那么美的衣服,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恍若做着神仙妃子梦。后面发生的事情她都忘了,大约是随着乐曲,不会跳舞的孩子手足无措,笨拙地扭动身子,像头母鸭子,引来阵阵哄笑。

再后来,圣人走了。

她踏着做梦的步伐走下戏台,去屋子里更衣。

贵妃娘娘还派人赏了她几朵很别致的宫花和一对很值钱的玉镯子。

可是,当她欢天喜地谢恩离去的时候,忽然有大宫女黑着脸拦下了她。

大宫女说:“舞衣上的红宝石少了一颗。”

陆六儿傻眼了,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戏台上了吧?”

大宫女笑了:“妹妹,还是搜搜吧。”

红宝石不在戏台上,莫名其妙地在她袖中。

“娘娘,这是赃物。”大宫女将宝石送回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怒,斥道:“不要脸的小偷!”几个粗壮的宫女按住陆六儿,不由分说地给了她几个耳光。

陆六儿忙跪下分辩:“不是我偷的。”

贵妃娘娘握着手心的红宝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陆六儿急哭了,她性格老实,素来与人交好,处处忍让,宁可吃亏也不得罪人,平日里连吵架都未曾有过,实在不明白为何有人会陷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或许是宝石上的线松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磕头求饶,声明自己没偷,求贵妃娘娘慈悲,磕得头皮都青了一大块。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大宫女提议:“宫中偷窃者,应杖杀。”

陆六儿怕得怯怯发抖。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贵妃娘娘转身离去:“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所谓的反省,就是承认自己是小偷。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折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音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聚焦在戏台上,她跪在正中间。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大声点!”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听不清!”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贯穿、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大声宣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喉咙喊得嘶哑,心痛得麻木,前所未有的羞耻席卷全身,可惜就算跳下黄河也还不了她的清白。宫廷很大,人心很小,她将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度过这一生。

天底下,是不是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吕四郎带着侍卫们从梨园那头笑着走来,看见戏台上的她,笑容僵在了脸上。

“哈,宫里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头?那么大的胆子。”

“真他娘的不要脸。”

“手短眼皮浅的贱人。”

“喂,四郎,你在看什么?”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清白,还有那份小小的爱恋,在这瞬间粉碎、破灭。

如果有井,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如果有绳,她会毫不犹豫地挂上去。

如果有毒,她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五马分尸,她也不要被他看见这样的丑态。

可是,贵妃娘娘没让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脸上的伤口如发烧般的烫,心却如死人般的冷,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天地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泪水流成的帘幕隔开了他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颜,直至他缓缓离开,消失不见。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少女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梨园上方。

贵妃娘娘大发慈悲,没有要陆六儿的命,而是将她打发去浣衣局做苦役。

浣衣局与外隔绝,她再没得到过吕四郎的消息。浣衣局的掌事宫女对她极其严格,不但非打则骂,而且每天的工作是最多的,睡觉和吃饭却是最少的。她夏天在烈日当空下洗衣,晒得几乎晕厥,冬天将十个手指泡在冰水里,冻出一道道裂缝,红肿难当。熬了大半年,她的工作量总算少了些,吃得也好了些。听旁人说,是有好心人送了大笔银子给掌事宫女求关照,掌事宫女见上头也没再注意她,便放宽了要求。

然后渐渐地,她也明白自己是为何获罪。

不过是贵妃不乐意看见圣人夸她比自己年轻,打翻了醋坛子,又嫌杖杀和自己长得像的她挺不吉利,又不乐意别人说她不善良,于是弄个小圈套把她丢进浣衣局,用繁重的工作把她的模样磨损掉。贵妃预计得也挺正确,在这里面一年,她的容颜足足老了十岁。

和她同屋的老宫女,年纪不过三十八,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牙都快掉光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摇着蒲扇,含糊不清地对她说:“你算好命了哟,贵妃娘娘手下留情了。长得这副模样,还给圣人看到,就是狐媚子、杀千刀,冤你点小事算什么?你的小命还在哟——”

陆六儿委屈:“我没有狐媚子。”

老宫女说:“娘娘觉得你有,你就是有。”

陆六儿更委屈:“宫中的人不讲理吗?”

“哈哈,讲理的人都死光了哟。”老宫女的扇子舞得更快了,“你看我长得丑吧?想当年我可是郯王殿下都想要的哟,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能想到是贵女出身,当年的宫中一枝花吗?”

陆六儿看着她老态龙钟的面孔,老实摇头。

“像你这样天真的女孩,我见得多了。”老宫女哈哈大笑,“她们都死了,死得很惨。你觉得自己委屈,无辜被责?想当年,小红莺还不是忠心耿耿为主,可惜圣人多看了她两眼,一样被捏了个罪名活活打死,她比你更无辜。”

陆六儿有些后怕,鸡皮疙瘩起满身。

老宫女拍拍她肩膀,安慰道:“认命吧,皇宫就是恶人才能活好的世界,良心什么,统统要抛下。你长得那样好,又不聪明,命是不长的。”

陆六儿想了想,坚持说:“我爹说,做人要诚信为本,老天有眼看着,旁人做坏事是旁人的事,自己依旧要做个好人。”

老宫女不屑一顾:“老天有眼就该打死那些作孽的,不该打在我们这些好人身上。”

“你说疯话了,我不听。”陆六儿不敢和疯疯癫癫的她再说下去了。

过了没多久,就听说老宫女暴毙了。

大伙儿神色如常,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大明宫,死个把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惊小怪的人是她。

陆六儿行事更加小心了,虽然她不想去怨恨任何人,不说任何人坏话,可她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变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尽力压抑,依旧很温顺、很努力地完成所有的工作,这份老实和厚道让大家渐渐接受了她,也愿意相信她是被陷害的而不是真正的小偷,开始和她有说有笑起来。

浣衣局虽苦,只要她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不会再有人害她吧?

陆六儿天天都在祈祷。

老天保佑,宫中险恶,希望她不要莫名其妙地消失,也希望四郎哥不要莫名其妙地失踪。她真的很想吕四郎,花钱帮助自己的好心人很可能就是他。

每每想到这点,陆六儿心里就美滋滋的,干活的气力都会大三分。

她想亲口去问问他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可是深深宫墙,相距咫尺,他们却无法相见。

她有时候会贴在宫墙边上,听着外面的靴子声,痴痴地发呆。

或许这些声音里有一个是他的。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造反。

圣人仓皇出逃,大明宫上上下下,恐叛军入宫,人心惶惶。

宫规如同虚设,稍微有点本事的宫人都在努力为自己做打算。

陆六儿是没背景的,听大家说了许多叛军会做的禽兽行为,很是害怕。唯一期待的是叛军看不上偏远、渺小的浣衣局。未料,就在圣人即将起驾离开前几个时辰,吕四郎忽然违规闯入浣衣局,找到了忐忑不安的她。

吕四郎直直看了许久不见的她半刻钟,开口道:“我如今是圣人的亲侍了。”他不知在解释什么。

陆六儿也顾不得宫规了,用看救世主般的目光看着他。

时间有限,吕四郎急切道:“待圣人出逃后,宫中大乱,不会再有什么规矩了。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我已叮嘱了人,趁乱将你弄出去,免得受乱臣贼子玷污。若圣人回宫,想必也不会将你这不打眼的小宫女放在心上,我去托人求求情,走走关系,说不准就将你放出宫了。”

陆六儿连连点头。

吕四郎交代完毕,也不停留,转身要走。

陆六儿在他走前,急忙问:“是……是你在一直帮我吗?”

吕四郎的脚步略微停了下,没有回头,迟疑片刻,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还不是看在曾经为邻,你父亲对我多有照顾的分上,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

欣喜中稍稍有些失望,陆六儿赶紧停下要追的脚步,深深地行了一礼:“六娘谢谢四郎的大恩了。”

吕四郎匆匆走了。

可是事情并未像他的安排那样顺利,小小的浣衣局来了总管公公,是圣人忽然下旨,开恩赦免了陆六儿的罪行,并提拔她为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随君出行。

若在往日,这是块天大的馅饼。

如今她觉得在宫里怎如出宫好?更何况去贵妃娘娘身边做近侍,是全部宫女都想要的福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怎会落在她头上?无功受禄,陆六儿快被馅饼砸晕了,迟钝如她都觉得里面有些不妙,心里满是不安和猜测。

可是圣人下令,她不能不去。

所幸贵妃娘娘心情很糟,天天向圣人哭泣,除偶尔骂几句,也不太搭理她,只将她当成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搁在一边。陆六儿默默地跟随车队前进,吕四郎倒是发现了她,虽有些郁闷,可惜无可奈何,只能暂且放下。

车队行至马嵬坡,停了,而且一停两三天。

听说圣人与陈将军争执不休,几乎翻脸,听说陈将军和将士们杀了杨国舅,还嚷着说祸起贵妃,非要贵妃娘娘给个交代。

这些事情都和小宫女无关,只要老实本分当差,别出错就好。本着这样的心思,陆六儿默默地在角落里做女红,给贵妃娘娘绣帕子。忽然高公公过来,满脸堆笑,对她说:“姑娘大喜。”

或许是小动物的直觉。

或许是高公公笑得实在太灿烂。

陆六儿觉得冷风阵阵吹过,头皮阵阵发麻,有些毛骨悚然。

高公公又说:“贵妃娘娘召见姑娘,请跟小的去佛堂。”

乡下地方,佛堂离宫女住的地方并不远,陆六儿不经意抬眼,却见陈将军带着满脸怨气的士兵围在外头,有个小太监捧着托盘,快步往佛堂走去,托盘上似乎是条白色的布带?

一道惊雷劈下,真相被揭开。

圣人刻意安排的出行,她和贵妃相似的容貌,太监送去佛堂的白绫,足以让再蠢笨的女人都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她要替贵妃娘娘去死?

烟雨迷蒙,陆六儿觉得很冷,骨头冷。

这辈子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她脑海中闪过,父亲将年幼的她抱在膝头,告诉她这辈子要做个好人,女孩子要善良温顺才是美德。她相信父亲的话,听话,懂事,她替五娘入宫,她勤奋工作,她从不害人,她诚实善良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她忍受下所有的不公和耻辱。

如果老天有眼,如果善恶有报,她就不应该死!

明明陈将军和将士们要求去死的人是贵妃!

为什么要换成她?!

因为贵妃娘娘被圣人深深地爱恋着,圣人不舍得贵妃去死,所以她要死。

因为贵妃娘娘高高在上,所以她要死。

可是她好不甘心,她才十七岁,不想死。

天道不公!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怨恨猛地爆发出来,极度的慌乱过后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宛如落入陷阱垂死挣扎的困兽。神使鬼差,一个大胆的主意在脑海中冒出,她就像被恶鬼附了身,冷静得让自己都觉得可怕。从未有过的虚伪堆上一直很老实的面容,她缓步走入佛堂,环顾四周,圣人要求顾忌颜面,里面仅有几位贴身服侍的宫人为贵妃送行。

陆六儿很清楚,圣人在位以来,革新吏治,很是英明。就算年老宠幸贵妃,举止稍显不羁,也不是蠢笨之人,在离宫的那天,他就为心爱的贵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铺平了后路。可惜就算她替贵妃娘娘死了,贵妃娘娘也不能再留下来和圣人在一起,否则将士们不会饶恕她的。而圣人金口玉言,不敢轻易出尔反尔,贵妃活下来也多半会被送走,很难再与天子光明正大地相见。

这是她逃出生天的机会。

贵妃娘娘思及将要与圣人离别,而且或许是永别,心神已乱,哭得肝肠寸断。

陆六儿入佛堂后,看了一眼白绫,不及宫人开口,抢先跪去贵妃娘娘面前,双目垂泪,带着无尽悲痛,低呼:“娘娘!陈将军谋逆,竟想毒害您,娘娘菩萨心肠,圣人慈悲心思,对宫人那么好,他们怎狠得下心肠?求娘娘让六儿替您去死吧,六儿卑贱,死不足惜,娘娘万金之躯,应好好保重,终有一天再与圣人相聚。”

大伙见她如此懂事上道,倒不好急着动手了。

贵妃在她被贬去浣衣局后,也稍微打听过她的言行,哪怕是知道偷窃的真相,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只勤勉做事,没有生过别的念头,是最老实厚道的孩子。如今见她甘愿为自己去死,也不由生出几分感动来,握着她的手,又落下几滴眼泪,“好孩子,你有什么需要本宫为你做的吗?”

陆六儿想了想道:“若娘娘脱得大难,求娘娘为六儿照顾家人。”

“必保他们一世荣华。”贵妃连连点头,命宫人记下,交给圣人,再问:“还有吗?”

陆六儿迟疑片刻,脸上露出期待之色,有些紧张地问:“奴婢自幼信佛,听闻贵妃娘娘有金玉菩萨,听说摸一下就能实现人的愿望,最是尊贵无双。六儿出身卑贱,自知无资格见菩萨尊容,如今替贵妃娘娘上路,也算沾了几分贵气……可否让奴婢临行前拜拜菩萨,让他们保佑奴婢能因功劳转世投个好胎。”

“你忠心不贰,来世定为富贵人家。”贵妃娘娘命人取来金玉菩萨,放在案上,焚上香,示意她去拜祭。

陆六儿拜过三拜,缓缓站起,伸手抚上沉甸甸的金玉菩萨,含笑看向贵妃。

忽而,她倒持菩萨,用棱角处狠狠朝贵妃的鬓角砸去。

繁重的工作,让她的力气很大,求生的欲望,让她的速度很快,积年的怨恨,让她瞄得很准。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停顿,她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瞬间风云变色,贵妃娘娘连声都没吭一声,直直倒地,芙蓉花钿满地,涓细的血流从发间缓缓流出,白皙纤长的手指微微抖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她至死都想不到,这个看似最老实的宫女,竟有最大的胆子。

“大胆!”瞬息之间,贵妃毙命,宫人们有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都惊呆了,有清醒的纷纷上前要擒拿她,喝问:“你就不怕诛九族的罪名吗?!”

“是啊,我就是诛九族的罪名。”陆六儿疼惜地抱着金玉菩萨,忽而笑了,眉眼里竟有了贵妃娘娘的神采,她问,“你们这些下贱的宫人,因疏忽大意,让贼人行凶,导致贵妃娘娘惨死,不知又是什么罪名?”

众宫人差点哭了,就连高公公都脸色难看,坐立不安。

陆六儿笑着又问:“贵妃娘娘是圣人心尖尖上的人,饶是自己在油锅里煎熬了,也舍不得让她受委屈,千方百计地要她活命。若是贵妃娘娘活不成,你说圣人盛怒之下,会不会让你们这些不得力的废物统统去陪葬?到时候大伙儿一起去黄泉给贵妃娘娘请罪,其乐融融。”

气氛越发冷了。

“开玩笑罢了。”陆六儿正色道,“地上死的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贵妃娘娘自是完好的,虽然圣人不在身边,或许终生不能相见,她依旧要和你们一起离开马嵬坡,活得好好的,你们说是不是?”

话已至此,所有人都醒悟过来了。

他们大多是圣人钦点陪贵妃出逃海外的宫人,若让圣人知道贵妃死讯,他们不但无法逃离这危险的鬼地方,还要承受圣人的怒火。以圣人对贵妃娘娘的爱恋,他们绝对会被烧得连渣都不剩,说不准还要株连家人。人死后容貌总会有些变化,陆六儿长得与贵妃极相似,举止也学得很像,倒不如冒险认她为贵妃,放手一搏。若是成功,不管是留在此处还是随贵妃逃离的宫人,都不会有事,将来再找些借口,让贵妃娘娘永远不回大唐,圣人心里以为爱妃没死,也是快乐的。

木已成舟,大祸临头,一边是可能平安无事,一边是必定受罚,几乎所有人都做出同样的选择,就连以忠心号称的高公公都不例外,他抹着眼泪道:“若让圣人知道贵妃娘娘去了,必肝肠寸断,伤了龙体也是不好的。”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剩下几个还有些犹豫的宫人立即站到了这边。

服侍贵妃的宫女上前,替死去的贵妃娘娘重新梳妆。宫人们用大朵花钿遮去鬓边伤口,为她换上没有血污的新衣,拼命刷洗地上的血迹,然后用白绫在她脖子上狠狠勒去。再给陆六儿换了另一身宫人服侍,描眉画眼,涂朱抹粉,错眼看去,若非极其熟悉的人近看,几乎分辨不出。

贵妃的尸体被拖了出去。

陈将军带人来要验尸,奈何他是禁军头领,只远远看过贵妃娘娘的容貌,何曾走近细看?如今看着很相似,确实也是真货,没什么可说的。圣人“不忍”观,远远看了眼,并未走近,只派心腹近侍去验。

带头的近侍便是吕四郎,随便翻了翻尸体,也没细看就离开了,报无误。

陆六儿想,他对圣人那么忠心,想必知道圣人下令处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贵妃吧?他见惯了贵妃,又对自己那么熟悉,细看之下总能发现破绽。可如今,他是检查太过随意而没看穿真相,还是察觉了真相在庇护自己?

无论答案是哪个,陆六儿的心都无法平静。

小船荡悠悠地停在河边,圣人派来的近侍悄悄送贵妃娘娘登船离开,去海上再换大船。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所有宫人都很害怕谎言被揭穿,团团将陆六儿围在中间,挂着帘幕,不让人看清真面目,也不准她多说一句话。

替圣人来送行的人是吕四郎。

他配着刀,坐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水,忽然开口道:“圣人对贵妃娘娘情深义重,非常人能比。”

陆六儿不敢开口,唯恐被发现真相。

吕四郎轻轻抬起头,眼角有些发红:“我也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子,她善良又温柔,最是可爱,无论打扮和他人再相像,我都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她。她最是好脾气,每次我做错事,她总是会帮我遮掩。小妹子长得可真俊,她对我可真好,我心里对她稀罕得紧,偏偏嘴巴臭,脾气破,心里明明想说几句好听话,脱口而出的却是胡说八道,尽惹她生气,让她受委屈。贵妃娘娘,你说我是不是笨蛋、蠢货?”

宫人紧张呵斥:“吕侍卫,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吕四郎不管她们,依旧自顾自地说:“小妹子被送去高门大户做侍女,她越长越漂亮,越来越可爱,可是我总爱说她丑八怪。她在高门大户里受了好多委屈,吃了很多苦头。我好恨自己嘴笨不会说话,不会安慰人,还惹她生气。我总是想,让她再忍忍,我总会找到办法将她弄出去,到时候海阔天高任鸟飞,我就上门提亲,大红花轿娶她进门,一辈子对她好,让她再也不受委屈。她戴着金簪子,穿着绫罗绸缎,生两个乖娃娃,等我们老了,白发苍苍,就带着儿孙,春天去看桃花,夏天去看游船,秋天去看花灯,冬天去看冰雕,那该多快乐啊?”

陆六儿的指甲掐入肉里,她拼命地忍着痛,忍着不出声。

“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永远晚了。”吕四郎艰难地说,“我是那么无能,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救不了她。我最喜欢的小妹子要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回过头,直直看着船舱里的那面帘幕,轻轻说,“贵妃娘娘,我对不起小妹子,你说小妹子会原谅我吗?”

他应该知道,那原本善良厚道的小妹子,手上已染满鲜血,不再是好人了。

陆六儿不能说话,只能含泪轻轻点点头。

吕四郎再问:“贵妃娘娘,你说小妹子有喜欢过我吗?”

陆六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直到周围宫人狠狠掐住她的腰,用警惕的眼神制止了她的失态。

吕四郎再道:“贵妃娘娘,若有一线希望,我只盼小妹子好好活着,你说她能做到吗?”

陆六儿犹豫许久,不顾阻挠,再次点了点头。眼中泪水一直在打转,不敢落下。

吕四郎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持剑守在船头,再不说话。

月光下,他的身影,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幸福曾触手可及,却被狠狠打碎。

两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却不能言语,不能依偎,不能相爱。

两颗揪着的心,碎成千百片。

相爱易,相知难。

初相知,恨离别。

海上宝船扬帆起,海风吹起她的面纱,吹干她的泪水,她看着码头上送行的男人,怎么看也看不够,仿佛要将他永远收入眼底,刻入心里,一生一世。

他站在码头,轻轻抬起手,伸出拇指和小指,挥了挥,正是一个“六”字。

她站在船头,轻轻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挥了挥,正是一个“四”字。

“六娘好。”

“四郎好。”

最后一次无声的招呼,隔开最远的距离。

他和她,从此天各一方,海角天涯。

缘,今生已了,来生未卜。

杨贵妃,世人多称以杨玉环,诗家多唤为杨太真。她是唐玄宗之宠妃,中国古代四大美人的“羞花”。

杨氏十六岁时嫁给唐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李瑁的母亲武惠妃是玄宗最为宠爱的妃子,在宫中的礼遇等同于皇后。开元二十五年武惠妃逝世,玄宗悼惜良久,有人进言杨氏“姿质天挺,宜充掖廷”,于是唐玄宗将杨氏召入后宫之中。

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在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以为玄宗母亲窦太后祈福的名义,敕令杨氏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天宝四载七月李瑁新娶韦氏。一个月后,杨太真被册封为贵妃。此时杨氏二十五岁,而唐玄宗五十九岁,这时杨氏反成为李瑁的庶母。杨贵妃受到的礼遇实际上等同于皇后。

元符三年,宋哲宗病逝无子,向太后拥立端王赵佶为新帝,次年改年号为建中靖国。未料,赵佶擅书画,喜美人,才华横溢却轻佻浪荡,处理朝政昏庸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