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心里的味道
孩子们都离开后,高雄工作室一二楼的空间突然静了下来。那安静之中飘浮着一丝寂寞的感觉,好像当孩子跟我摆手道再见时,他们一回头就把“不舍得”留下来了;也像他们在拖走的行李箱中,偷偷地装了一些几天之内一起生活糅合而成的回忆与气氛带走了。
小朋友离开,我应该觉得终于可以大大松口气的,然而,和松一口气相比,失落总是轻易地就微微占了上风。
有一次,我人都还没有回到台北,就收到一个小女孩妈妈的来信,信中写着:
Bubu老师:
从小住校(编者注:蔡颖卿开办的短期住宿教养班)结束到昨天,子恩的情绪一直无法回到正常,频频掉泪,说很想念老师和同学,担心不能再见面,我想是因为老师和翁大哥的温暖陪伴。我听她分享那几天的生活点滴,更告诉她要改进自己的缺点,好好用功来报答您和翁大哥。
子恩妈妈敬上
过了几天,我在星期四妈妈课的班上再见到这个孩子的母亲,她告诉我,孩子从高雄回到台北后,三天都不肯洗头,说她想留住在高雄的“味道”。我一听,别过头去,一时心中温热了起来,生怕眼眶不给我留情面,透露了跟孩子一样的心情。
孩子说的“味道”无关于洗发水、沐浴露的品牌或其他,但也许,我知道她想留在心中的是什么。
那三天不愿意洗头的稚气,使我想起每一个小住校的黄昏。孩子们总是兴奋地在几间浴室里忙进忙出,互相帮忙拿衣物,彼此叮咛别忘物。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与噔噔噔噔的脚步声,连我在一楼厨房忙,也从长梯往下飘送的声音中感觉到和孩子一起生活的兴奋与快乐。
从盛夏到入冬,从天冷转温暖,一批批的孩子们来了又回家。虽然季节在更迭,而我从楼下往上喊的叮咛,却总是没变:
“要多冲一会儿……”
“要注意水温……”
“头皮一定要吹干……”
在不够放心,或手中有空时,换我噔噔噔噔地上楼去了。我检视有没有人需要帮忙,顺手就接过吹风机帮那些小孩子吹头发,吹着、吹着,自然又教起他们该怎么更好地照顾自己。都是小事,而我怎么就说不厌?都是小事,而孩子又为什么总不嫌我烦?临河一面的落地窗隔着窗帘带来一室美好的色温。那飘散在空中的味道,其实从来就不单是鼻息之间所分辨的分子问题。孩子们的声音、动作,与夕阳映照在爱河粼粼波光的记忆,既烙在他们赶着长大的心上,也刻在我日渐年老的回忆中。
虽然,那“味道”的确无关于洗发水、沐浴露的品牌,但我还是用一个小小的空瓶装了小住校用的洗发水,托妈妈带回去给回家后不肯洗头的孩子。我想,在她大到懂得味道是可以留在心中之前,这一小瓶洗发水带去的,是我的谢谢与祝福;谢谢她们的乖乖与可爱,祝福她们能快乐地长大。
那一刻,我其实不是老师,而是奶奶或外婆。
这一年里小住校的孩子们发现了一件事,他们回家告诉父母:“Bubu老师晚上好像都没睡觉。”
当然,我不会整晚都不睡的,但要一夜安睡到天明,也是不可能的事。孩子终归是孩子,有许多事让人牵挂,尤其是他们睡觉时衣服有没有穿好,一年四季我从没放心过。被子厚了,踢被;冷了,缩着身体也未必拉被,所以,我整夜要巡视好几次才安心。有时要把因为翻身,微微拉开而露出小肚皮的衣被整好,又怕惊醒了他们的酣梦。有几次,还得从一个孩子身上把另一个孩子的手啊、腿啊拔开。也有几次,得贡献出自己的被子给那个把自己的被子压在身下,然后摊着肚子的孩子盖。谁忍心把睡得这么熟的孩子叫醒,抽出被子;谁又能不担心这样睡到天亮会不会着凉?他们醒来,听我说起前夜自己的种种睡相时,总是乐不可支,一点都不给予我同情呢!
孩子们让我睡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的配备:一个发光的表,睡觉时只要翻身,手一动,在幽暗处,就能看到这里一道闪光、那里一划突明,弄得起先不明原因的我,时时惊醒。之后,我问孩子,为什么表要这样子发光,他们回答我说:“晚上看才方便!”
我又问:“睡着了为什么要时时看表?”
他们答说:“想知道时间。”
我就取笑他们:“白天时间管理不好,该好好休息时却有看表强迫症。”大家哈哈大笑之后,终于答应我睡前把表摘下,夜里手上的“流星”终于不再干扰我。
除了干扰之外,孩子偶尔也会生病,这样的夜晚最让人忧心。
有一晚,报到时已轻微感冒的男孩发烧了。他很乖,也一点都不想麻烦我,自备着耳温枪和药。我每次一要走近他,想摸摸他的额头,他自己立刻量耳温,跟我报温度。而每一餐饭后吃药,我才要开口叮咛,他已自己乖乖吃完。就这样,白天生龙活虎,夜里发起烧,第二天也不见好,我们都很担心,第二天深夜Eric还是决定出门去买退烧贴。
在担心、照顾和孩子的体贴中,第三个早上,疑惑终于解开。我发现地板上总有一些粉末,研究之后才发现小朋友守着叮咛,体贴但性急,药粉一倒,大半都没吃进去,有些在地上、有些在身上。想想真是可爱!我和小朋友们笑成一团。烧虽然没能从那一刻就退掉,但心头的忧虑却顿时减了一半。
孩子来到我身边,病了的时候,我总要通知父母一声的。他们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立刻就会问:“老师,这样是不是太麻烦您了,要不要我现在就南下去把孩子接回来?”
出于两个原因,我总说不用:
一是我已当了三十五年的妈妈,应该还记得怎么照顾一个普通感冒或肠胃不舒服的孩子。
二是孩子的父母在远方,南北舟车劳顿之外,生病的孩子立刻要赶路回家,反而失去人生病该好好休息的条件。
除了这两点的考虑之外,如今面对孩子生病,我在心理上已经不是一个老师,而更像奶奶或外婆了。如果眼前这个孩子是我的孙辈,父母带他回家,我一样会担心;而如果眼前这孩子真的是我的孙辈,我更不会以“谁来负责”去思考孩子的照顾。
家人和朋友们都曾经问过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不怕家长要你负责吗?”我曾经想过,但并不害怕。因为当孩子真正生病的时候,我在全然专注的照顾中忘记了责任归属的思考,也忘记了“万一”可能带来麻烦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