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宇混一:元代的儒学承传与文坛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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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元儒许衡及其文学史意义

自元以来,历代学者都对许衡深为关注,今人也有不少著述对他进行研究。代表性专著如王素美《许衡的理学思想与文学》(人民出版社,2007)、河南焦作市地方史志办公室编《许衡与许衡文化》(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陈正夫与何植靖《许衡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张大可《许衡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等。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关许衡的单篇论文近百篇而以讨论许衡思想者居多,有关许衡文学创作的研究仅有寥寥数篇。实际上,许衡在文学方面的贡献也很突出,值得研究。但是,许衡的文学成就在一定程度上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这就影响了我们对许衡进行全面而客观的评价。

中国文学史总不乏这样的现象:某一大家因某一方面的特长为世人所瞩目,形成光环,而在这种光环的闪耀下,此人其他方面的成就则多被忽略或无视,进而形成遮蔽。如世人推尊陶渊明的诗歌而忽略了其赋学成就,众生只见杜甫之律绝而不赏诗圣之散文,再如后世单称赵孟书画绝伦却不提赵氏诗文亦自成一家。实际上,赵孟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也使其可以称为“一代文宗”。元代杨载尝为赵孟作行状,感叹道:“公之名颇为书画所掩,人知其书画而不知其文章。”[3]遮蔽之下必然形成偏见,这就使我们无法对历史做出全面而准确的评价。在后世评价中,许衡的境况与赵孟相似。由于出仕蒙元的特殊经历以及理学上的重要贡献,许衡在后世多被视为推行“汉法”的功臣以及传播理学的宗师。在这种耀眼的光环之下,许衡诗文方面的成就则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进而形成其中国文学意义的极大遮蔽。形成这种遮蔽的原因较为复杂,并呈现一定的阶段性,一般而言,主要体现在两大方面:一是古人评议许衡多侧重其人格,于是不免存有因人废学的倾向;二是今人研究许衡多强调其学术思想,故而不能充分讨论其文学上的成就。

一 因人废学的倾向

关于许衡的评论,在元代就已展开,学者主要讨论其在理学与教育方面的贡献。虞集的《送李彦方闽宪诗序》尝评许衡曰:“先正鲁国许文正公,实表彰程、朱之学以佐元之治,天下人心风俗之所系,不可诬也。”(《道园学古录》卷一)苏天爵的《左丞许文正公》则称:“初元之建学也,自许文正公。……于是数十年彬彬然号称名卿才大夫者,皆门人也。”(《元朝名臣事略》卷八)王恽的《议复国子学》也赞扬许衡为国子祭酒,其弟子颇众,且多“蔚为国用”(《秋闲先生大全文集》卷九十)。陈旅的《王平章文集序》则曰:“昔者许文正公以尧舜孔子之道佐世祖皇帝,基大花与天下。……至元、大德间,宠臣硕彦之能以其德业著见于世者,往往许氏之门人。”(《安雅堂集》卷六)杨维祯的《正统辨》亦云:“新安朱子没而其传及于我朝许文正公,此历代道统之源委也。”不过,也有对许衡出仕元廷持异议者。至元十三年(1276)朝廷修订历法,这是许衡第五次被征召入京。东平儒士王旭就此作《上许鲁斋先生书》,劝其不要应诏:“何如返苏门之故隐,卧西山之白云。远续洙泗之微言,近考伊洛之正派,使圣传不坠,后学有归。”(《元文类》卷三十七)元末明初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二之“征聘”条,也记载了一件许衡与刘因的事,其云:“中书左丞魏国文正公鲁斋许先生衡,中统元年,应召赴都日,道谒文靖公静修刘先生。因谓曰:‘公一聘而起,毋乃太速乎?’答曰:‘不如此,则道不行。’至元二十年,征刘先生至,以为赞善大夫,未几,辞去。又召为集贤学士,复以疾辞。或问之,乃曰:‘不如此,则道不尊。’”这段记载流传甚广,甚至直接影响了许多人对许衡的看法,多据此认为刘优许劣。但实际上,这一史料殊非事实。因为中统元年(1260),许衡已五十一岁且名满天下,而刘因当时仅十二岁。在朝见忽必烈的路上专门去保定拜访一介孩童,应该不是许衡所为。

不过,陶宗仪的这一记载在后世引起了极大反响,自朱明立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许衡出仕元廷的行为做出自己的评议。尽管明人不乏褒扬许衡人格节气者,如学者薛瑄称:“鲁斋出处合乎圣人之道。”又称:“鲁斋以王道望其君,不合则去,未尝少贬徇世,真圣人之学也。”[4]但是更多的人倾向于非议许衡的仕元行为,明代学士丘濬就认为许衡无益于名教。[5]深受明代政治文化影响的朝鲜士大夫,对许衡的人格否定尤其激烈。宋时烈的《丁酉封事》论及许衡时称:“则正统之说,当不闻于搢绅间。此盖由许衡,以近世儒者失身胡元,乃以帝尧大统,接之女真,且于辽金称大,而以列国待宋。正犹入鲍肆而不闻臭,遂以丑差之论,倡于天下。而后人借此为重,甚可羞也。”(《宋子大全》卷五)言辞颇为偏激。闵鼎重的《文庙从享位次厘正更议》亦称:“许衡既有失身之讥,余无足言。”(《老峰集》)甚至如李珥的《圣贤道统第五》亦论:“朱子之后,有真德秀、许衡,以儒名世。而考其出处大节,似有可议,故不敢收载。”(《栗谷全书》)[6]一直到清代,对许衡的人格评论才开始反转,变为以褒扬为主。清康熙数次作文赞誉许衡,撰有《许衡赞》与《御论理学源流》等,称“宋元诸儒,皆所流衍之支派,宋之真,元之许,则其最醇者也”(《许文正公遗书》卷首)。其中“真”指真德秀,而“许”即许衡。乾隆对许衡则更加礼遇,曾于乾隆十五年(1750)遣官于许衡墓前致祭,且在三十二年亲自撰写文章,对历来有关许衡的讥议逐一反驳,认为许衡仕元绝非失节,无可厚非。[7]受此影响,清朝朝野对许衡的评价之高,超过元代。

历来围绕许衡的仕元行为引发的有关许衡人格的评论,占据了主流,并且在元明清三代一度成为争论的焦点。在这种喧嚣之下,元明清以来,除纪昀在编纂四库总目提要时,对许衡《鲁斋遗书》中的诗文有所评骘外,其他著述,甚至如收录许衡诗文的《天下同文集》《元文类》《乾坤清气》《元音》《元诗选》等总集,亦绝少评鉴。且不论许衡人格优劣与否,仅因其人格之高低而武断其诗文之高下,或据此故意无视其诗文之成就,绝非学者应有之态度。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曾提出:“论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废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无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废言,而顾可以废功乎?”[8](《宋论》卷六)其以此告诫世人,在评价历史人物时要客观全面,既不能全盘肯定,也不能全盘否定,不能因人废言,也不能因言废功,必须通过全面而具体的分析,才能得出较为正确的结论。遗憾的是,许多人在评论许衡时,不能明白这一点,故许衡的学术思想与诗文创作均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

二 重学轻文的迷误

近代以来,由于元代属于“异族统治”,人们对元代包括学术与诗文在内的诸多成就,多不承认或不愿承认,明人就曾有“元无文”的偏见。针对此类观点,近人陈垣的《元西域人华化考》卷八《总论元文化》尝论道:元代之“儒学文学,均盛极一时,而论世者每轻之,则以元享国不及百年,明人蔽于战胜之余威,辄视如无物。加以种族之见横亘胸中,有时杂以嘲戏”。20世纪以来,尤其是在三四十年代民族危亡之际,学者民族情绪强烈,于是对有元一朝依然存有成见。马宗霍的《中国经学史》无视元代经学,评论道:“经学可观的没有事当然的。”[9]钱基博的《中国文学史》亦论:“金无文学,以宋之文学为文学;元无文学,以宋金之文学为文学。”[10]他还痛斥元代文章家为元之元勋功臣撰写碑传墓志:“在彼之丰功伟烈,在我汉族则奇冤大愤;誉凶人以为元勋,奢屠戮以张德威……顾认贼作父,歌功颂德,如不容口,而不知其颡之有泚也。呜呼!哀莫大于心死,而丧心病狂以为盛德形容,斯诚民族之奇耻,斯文之败类已!”[11]当时流行的文学史类著作如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与朱希祖的《中国文学史要略》等,也几乎不提元代文学。正如查洪德先生所言:“在如此民族情绪的支配下,元代文学成就之被遮蔽是必然的。”[12]因此,元代儒学与诗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20世纪60年代,钱穆撰《宋明理学概述》,对元代的理学有所关注,许衡也逐渐进入中国古代哲学研究者的视野。到20世纪80年代,大陆开始打破沉寂局面,相关研究逐渐增多。唐宇元是较早开始重视许衡学术思想及其影响的研究者,曾指出当时的研究局面:“到目前为止,无论是思想史还是哲学史,对元代这一段的研究,都甚为薄弱,几乎还是一个空白。这种情况,是不利于我们弄清中国思想史和哲学史发展的脉络和规律的。”[13]截止到2000年,相关学术论文近50篇。而进入新世纪,学者狭隘的民族情绪逐渐涤除,对元代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等方面有了更为客观的认识,有关许衡的期刊论文达150篇。2004年河南省焦作市召开首届许衡学术研讨会,成立了焦作市许衡研究会,之后又多次召开许衡文化论坛,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当代的许衡研究。不过,经过分析就会发现,现有论著主要集中讨论许衡的学术成就。申少春的《许衡著作及其思想研究》(《河南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淮建利的《慨然行道:许衡思想的特点及其历史贡献》(《郑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刘学智的《许衡对韩国曹南冥思想和人格的影响》(《孔子研究》2006年第2期)、阎秋凤的《论许衡的理学思想及其影响》(硕士学位论文,郑州大学,2006)、马倩倩的《许衡理学思想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2010)等,堪为其中代表。与对许衡学术等方面的研究相比,对许衡文学的研究依然沉寂。截至目前,仅有王建平的《许衡的文章和文章观》(《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张春丽的《许衡的价值理想与诗文创作》(《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王素美与刘明罡的《诗与史合奏的乐章——许衡的〈编年歌括〉》[《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与杜改俊的《探析元代理学家许衡的文学观点》(《晋阳学刊》2012年第6期)等数篇论文。可以说,到20世纪晚期,许衡研究沉寂的局面虽然得以扭转,但是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许衡的学术与思想领域。学界重学轻文的失误,使许衡的文学成就依然被遮蔽。

三 许衡的文学史意义

许衡固为一代儒学宗师与元初名臣,同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诗文作家。他在中国元代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二是形成了独特的诗文创作风格;三是开创了弟子众多的鲁斋学派(这一派后来衍变为诗文流派)。

(一)诗文主张

南宋末年文与道分裂,造成了较大的诗文弊端,正如四库馆臣所言:“文章至南宋之末,道学一派,侈谈心性;江湖一派,矫语山林。庸沓猥琐,古法荡然。”(《四库全书总目·道园学古录》)元末戴良也曾指出:“学者又习于当时之所谓经义者,分裂牵缀,气日以卑;而南渡之末,卒至经学、文艺判为专门,士风颓弊于科举之业。”(《夷白斋稿序》)感于此,元初儒者文士对此进行了反思与拨正,文道并重且文统与道统合而为一,成为当时的共识。许衡高弟姚燧曾言:“文章以道轻重,道以文章轻重。”[14]许衡虽未明确道出文与道合而为一,但是他的行为和创作却体现了这一点。姚燧文章取法韩愈,许衡对其颇为青目。《元史·姚燧传》载,姚燧“时未尝为文,视流辈所作,惟见其不如古人,则心弗是也。二十四,始读韩退之文,试习为之,人谓有作者风。稍就正于衡,衡亦赏其辞”。此外,许衡虽为理学宗师,却亦自谓诗人。其《中秋不月次窦生韵》曾云:“好友不来倾绿蚁,诗人徒想凭栏杆。”又曾自道搜词觅句为新诗的情状,其《鹧鸪天·夜寒》即云:“新诗暗琢拳挛里,往事都思展转中。”

许衡创作了大量的诗文词,也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他的诗文主张与文学家之论不同,带有鲜明的理学家色彩。文学家视诗文为艺术之需,为专门之学。而理学家视诗文为生活之需,为性理之学的自然衍生物。这是两家的不同之处。两种理念不同,并不意味着他们所创作的诗文因此而有高下之分。正如江湖诗派以诗为专门之学,但是其诗人也不乏平庸之作。而理学家以诗为体道之物、赠酬之具,而其诗作也不乏优秀之作。许衡倡导理学,在他看来,诗、文与词曲,只为生活交际所需,故其创作诗文,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为了生活之用。因此,我们今天讨论与评价许衡的诗文主张,应该基于两个前提。一是许衡自我认同为理学家而非文学家。许衡在讲学与著述中,对历代诗人多有提及与评论,不过倾向性很明显,他推尊所谓的道学诗人,如认为邵雍诗多有“阴阳刚柔相胜”的深意,称“天下事大抵只是阴阳刚柔相胜。……此君子尚消息盈虚者也,有深意存焉,康节诗此意思甚多”。再如称赞程颢的《秋日偶成二首》,认为程氏此诗反映了圣贤乐处的境界。唐代诗人李太白诗多轻逸飘忽、洒落豁达,而许衡对其却颇有微词。许衡以理学之做人标准去评判李白称:“或谓人依道理行多不乐,故不肯收敛入来。放旷不循法度却乐多,只于那壁去了。以故为学近理者少,而多喜于自恣放言自适。如李太白诸诗豪,皆是也。”二是许衡以诗文为生活而非艺术。在许衡看来,诗歌不过是生活中的交际工具或抒情遣怀的凭借。他或以诗酬答友朋,《有感二首》其二云:“作诗叙恳款,为报吾人知。”《送姚敬斋》尝道:“我来歌吉祥,真情寄荒诗。一祈仁政苏民疲,一祈善政周民饥。”或抒发情志,《登东城》自云:“野迥宽凝伫,诗成促后生。何当常似此,慰我病中情。”之所以强调许衡的诗文创作实际与这两个前提,是因为当前的一些研究先入为主,想当然地认为许衡是理学家,故必然持排斥诗文之观念。其实考察许衡的具体言论就会发现:许衡反对的是专意为文,而非一概排斥诗文。

许衡对自我的身份认同首先是理学家,故其强调为学为人务在体贴天理,以期达到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光、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的圣人境界,认为这是做人的根本。相对而言,耽于作诗为文的技艺则会使人分心,不利于提升人格,而耽误心性修行。于是,他提出,文名为身之累。姚燧在《送畅纯甫序》中曾回忆许衡的告诫:“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钧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牧庵集》卷四)其认为,文章如弓矢利器,它能使士子获取名声,但你一旦成为文章名家,各色人等就都来求文。面对求文者,就像面对手执弓矢利器的进攻者一样,你将非常被动,要做到与所当与、拒所当拒是很难的,你将很难做人。

许衡还认为,诗文为艺,艺尊则德轻。在他看来,文士不能治国,因为文高必然德下。他说:“唯仁者宜在高位,为政必以德。仁者心之德,谓此理得之于心也。后世以智术文才之士君国子民,此等人岂可在君长之位?纵文章如苏、黄,也服不得不识字人。有德则万人皆服,是万人共尊者。非一艺一能服其同类者也。”(《鲁斋遗书》卷二《语录下》)故其反对专意为文。除此,许衡在诗歌的本体论与古文的创作论方面,均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

他继承了朱熹“文从道出”的理念,并对“文”做了具体精微的辨析。《鲁斋遗书》卷一《语录上》记载:

或论:凡人为诗文,出于何而能若是?曰:出于性。诗文只是礼部韵中字已,能排得成章,盖心之明德使然也。不独诗文,凡事排得着次第,大而君臣父子,小而盐米细事,总谓之文。以其合宜,又谓之义。以其可以日用常行,又谓之道。文也,义也,道也,只是一般。

这段话从本体论上回答了文是什么的问题。朱熹提出了文章的道本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15]许衡在这里提出了大“文”的概念,即先儒所谓“斯文”,大约相当于文明、文化的概念,却与“道”同体。在《语录下》中,他又具体说明:“文之一字,后世目词章为文,殊不知天地人物,文理粲然,不可乱也。孔子称斯文也,岂词章而已矣?三代圣人立言垂训,皆扶持斯文者也。君臣父子五教,人文之大者也。”“文”有精神的,也有物质的。从精神方面来说,“心之明德”为有文,“文也,义也,道也,只是一般”,而诗文只是“文”的表现形式之一。宋程颐有“作文害道”之论,说:“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16]这种理论容易导致废文不作,由此带来的弊端已经受到南宋以来很多人激烈的批评[17],如南宋吴渊在《鹤山文集序》中说:“其弊至于志道忘艺,知有语录而无古今。始欲由精达粗,终焉本末俱舛。”[18]许衡显然也不完全同意程颐的意见,因而要加以修正,他说:

二程朱子不说作文,但说明德新民。明明德是学问中大节目,此处明得三纲五常九法,立君臣父子井井有条,此文之大者。细而至于衣服饮食起居洒扫应对,亦皆当于文理。今将一世精力专意于文,铺叙转换极其工巧,则其于所当文者阙漏多矣。今者能文之士道尧舜周孔曾孟之言如出诸其口,由之以责其实,则天壤矣。使其无意于文,由圣人之言求圣人之心,则其所得亦必有可观者。文章之为害,害于道。优孟学孙叔敖,楚王以为真叔敖也。是宁可责以叔敖之事?文士与优孟何异?上世圣人何尝有意于文?彼其德性聪明,声自为律,身自为度,岂后世小人笔端所能模仿?德性中发出,不期文而自文,所谓出言有章者也。在事物之间,其节文详备,后人极力为之有所不及,何者?无圣人之心,为圣人之事,不能也。

他认为,文章有两种:专意所为之文和德性中发出之文。“将一世精力专意于文,铺叙转换极其工巧,则其于所当文者阙漏多矣”,如此作文便会害道,在卷二《语录下》中,他对此有所补充,“能文之士必蔽。彼将天地间文理,都于纸上布摆成文,则事物之当文者所阙多矣”。许衡是基于文(艺)和道的矛盾一面立论的,他以后的元代论者,多从文道统一的角度立论,提倡技进于道,由文而识道。其实许衡也看到了二者统一的一面,所以他才认为圣人之文是“德性中发出,不期文而自文,所谓出言有章者”,无意为文而文自生,这样的文章当然不会害道。由此他认为,提高文章写作水平的关键,不在于词章之学,而在于身心修养。致力于圣人之道,学圣人之言,求圣人之心,学为圣人,如此虽不学文而其文自然“必有可观”。他还认为,文章是有“律”有“度”的,只是这律和度都应该是随文自然生成,而非刻意地“铺叙转换极其工巧”。这种由性理发出自然成文的观念,在元代非常流行,如郝经所谓“天地有真实正大之理,变而顺,有通明纯粹不已之文。……皆自然也”[19]。这种理论,在元代应该是许衡发其端。

许衡主张作文要力求“真是”,旨在探究“理”之所在。他强调文章立论的坚实、论据的真实、论证的简洁、结论的可靠。《鲁斋遗书》卷一《语录上》有一段专门谈文章立论和论据征引的话:

凡立论,必求事之所在,理果如何。不当驰骋文笔,如程试文字,捏合抑扬。且如论性,说孟子却缴得荀子道性恶,又缴得杨子道善恶混,又缴出性分三等之说。如此等文字,皆文士驰骋笔端,如策士说客,不求真是,只要以利害惑人。若果真见是非之所在,只当主张孟子,不当说许多相缴之语。

这段话第一层讲立论要寻求事理之当,这是论证性文章服人的根本。如果一篇文章没有合乎事理足以服人的立论,没有坚实的立足点,而想通过纵横开阖、抑扬变化的论辩技巧去鼓惑人,肯定是不行的。第二层是说选择论据应该只取那些确凿的、直接说明问题的材料,要直接点明主题,反对纠缠一些似乎有关而实属旁枝的东西,这样似乎是广征博引,实际上是枝蔓不清,虽然可以鼓惑视听,但最终还是暴露了自己识理不真,心虚气弱。他反对策士风,反对不探究真是真非而以利害动人,尤其反对以似是而非的东西惑众。宋人好辩,宋代文章也以辨析入微、思辩精彩、见解深刻服人。但许衡认为,宋人文章中有不少似是而实非、近理而乱真之作,他说:“宋文章近理者多,然得实理者亦少。世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宋文章多有之读者,直须明着眼目。”

除反对策士之风、似是而非,强调论据和论点的普遍意义,反对把偶然作为必然外,他还反对那些着意求新求深而不求立论稳妥的文章,主张立论要具有普遍的意义,有较高的可信度,反对把偶然性的东西当作一般性结论。他曾说:

或一篇文字,将前世败而成功者说了,又将胜而轻敌以致败亡者说。其文雄赡,读者称叹,以成为败之理信如此。不知几千年中,有此数事耳。大抵皆胜而成、败而亡者也,汤武以来皆是也。读者不究所以然,便以为真如此。皆当究所以然之理,无为一时文章所惑。[20]

我们似乎感觉到,他的批评是直指苏洵、欧阳修等人的。苏、欧的一些史论文章,早已成为经典,批评这些文章立论不坚实,让人从感情上难以接受。但我们应该理性地承认,宋人之辩,并不切于实用,所以清人讽刺说:“宋人议论未定而兵已渡河。”[21]宋人的一些史论,作为一种历史的警示是有意义的。但对于生活在元初的许衡来说,他需要的是能够指导当前实践的理论,而不仅仅是某种引人深思的警示。苏、欧等人的文章,尽管雄辩滔滔,但用他们的理论去指导实践,却是悬空而不着实地。

(二)文学创作

《四库全书总目》曾评论许衡的文学创作,称“其文章无意修辞,而自然明白醇正。诸体诗亦具有风格,尤讲学家所难得也”[22]

许衡追求散文风格的“平实简易……温柔敦厚含蓄气象”[23]。他现存的散文,可以分成语录体和古文体两类。宋代理学家以为文章害道,于是以语录传道,他们远法先秦诸子,近取禅宗语体,创立新语录体散文。许衡的语录体散文即承此而来。其语录朴实无华,简要名理,不修饰,不铺张,直奔主题,揭示本质,而又从容和缓,显示出温柔敦厚、含蓄和缓、雍容正大的气象。这正是理学家所要求的人格气象的体现。

古文体散文有疏、说、序、书、祭文、书状等。许衡为文长于论说,其最有影响的文章是上忽必烈《时务五事》疏[24]。所谓时务五事,乃立国规摩、中书大要、为君难、农桑学校、慎微,其中“为君难”又包括六小部分,是为六难:践言、防欺、任贤、去邪、得民心、顺天道。《时务五事》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组文章,其中的每一部分都是独立成篇。其文除《四库全书总目》所说的“自然明白醇正”外,还有简洁严谨的特点,不作声势,但很周详,有入耳入心服人的力量。如其《立国规摹》云:“国朝土宇旷远,诸民相杂。俗既不同,论难遽定。考之前代,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汉法,可以长久。故魏、辽、金能用汉法,历年最多,其他不能实用汉法,皆乱亡相继,史册具载,昭昭可见也。国朝仍处远汉,无事论此,必若今日形势,非用汉法不可也。陆行资车,水行资舟,反之则必不能行。幽燕以北,服食宜凉,蜀汉以南,服食宜热,反之则必有变异。以是论之,国家当行汉法无疑也。然万世国俗,累朝勋贵,一旦驱之下从臣仆之谋,改就亡国之俗,其势有甚难者。苟非聪悟特达,晓知中原历代圣王为治之地,则必咨嗟,怨愤喧哗,其不可也。”论说文章并不一定要靠雄辩滔滔的磅礴气势才能服人,此文如推心置腹,坦然告白,如细雨润物,使读者在浑然不觉中已经接受其意见。虽然许衡声称不专意为文,但这类文章显然是精心打造的,并且很讲究文法。这段论证,既博采前史,又引喻取譬,颇为丰赡,文中还运用了以退为进、欲擒而纵的论辩方法。再如《为君难》一节“知其为难而以难处,则难或可易;不知为难而以易处,则他日之难有不可为者矣”,以深刻的辩证思维给人以警示。这些都说明,许衡其实具有很高的文章写作技巧。其中特别使人叹赏的是《防欺》一节,我们把它看作一篇结构完整的单篇文章。这是一篇精彩的说理散文,即使推之为中国古代散文的佳作,也绝不勉强,绝不过分。

《鲁斋遗书》卷十一存诗一卷,收各体诗84首、词5首。看了他对李白等诗人的批评,人们就会认为他一天到晚都端坐收心,主一持敬。但事实上,他也渴望心灵的自由和放松,也渴望轻松洒脱地生活。他一直想辞官归隐却始终未得如愿,临终还因此后悔。他的这一愿望是真实的,绝非故作姿态。他在诗中也表达过强烈的归隐之愿,其七言古风《桃溪归隐图》一首云:

……果欲归,归贵速,云雨人情若翻覆。虚名累不当饥寒,枉惹闲愁乱心曲。果欲归,归恐晚,镜里萧萧鬓丝短。桃花零落几春风,野鹤山猿有谁管。归去来,莫徘徊,瓦盆便拟倾新醅。脱冠一笑醉溪石,人间万事俱尘埃。

诗歌表达了作者久处樊笼、向往自然的心情。许衡也有过山间林下的生活,诗中表达的既是对未来轻松生活的神往,也是对以往轻松生活的怀恋,带有几分放旷。

许衡身经乱世,与唐代伟大诗人杜甫有着心灵相通之处。所以他虽未宣称学杜,但诗作自有沉郁顿挫之气韵,《卧病》云:“干戈良未已,妻子若为谋。”《观物》四首之三云:“自怜丧乱后,能作太平人。”这些都是其生活和心情的写照,似乎有杜甫的影子。我们看他的两首五言律诗:

秋宵初感慨,展转不成眠。老况青灯外,羁愁白发边。蹉跎嗟往事,安稳忆归年。却起开门望,霜清月满天。(《不寐》)

良朋不易得,此去复谁群。别酒无劳劝,浓愁已自醺。间关花外鸟,冷淡日边云。莫唱阳关彻,离声忍更闻。(《别友人》)

在这样的诗里,我们看不到主一持敬、心如止水、不为情累、不为物动的道学家形象。这时的他是一位诗人,一位情动于中而发于言的诗人。他的感情是丰富的、敏感的。其诗无雕琢而有深浑气象,风格近于杜甫。同是五言律诗的还有“步履上东城,秋风晚更清。乱云随日下,荒草过堤平”(《登东城》)、“晓起北窗凉,清谈戢羽觞。入帘花气重,落地燕泥香。梦里青山小,吟边白日长。秋风载书籍,相对筑茆堂”(《赵氏南庄》)。必须承认,这些都是好诗,韵味深醇,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其七律《学题武郎中桃溪归隐图》五首之四则闲静而恬淡,有陶诗风味:

门外秋千摆翠烟,篱边鸡犬亦闲闲。更教烂熳花千树,对着萦纡水一湾。好景已凭摩诘画,他年重约长卿还。寻思此世人心别,又爱功名又爱山。

诗是可爱的,诗人的形象因而也是可爱的,这种形象和古板迂执的理学先生很难联系起来。七言绝句《宿卓水》五首之二,“寒挑尽火重生,竹有清声月有明。一夜客窗眠不稳,却听山犬吠柴荆”,有意境,有韵味,有情趣,很能见出诗人情性。人们认为,宋及元初理学家的诗风受北宋邵雍影响,有所谓词旨质直、自然见道的“击壤体”[25]。许衡的诗作,绝不是“击壤”一路。

许衡也能词,其词清雅中蕴含风致,不同于《鸣鹤余音》一类淡乎寡味之作。其《满江红·别大名亲旧》云:

河上徘徊,未分袂,孤怀先怯。中年后,此般憔悴,怎禁离别。泪苦滴成襟畔湿,愁多拥就心头结。倚东风、搔首谩无聊,情难说。

黄卷内,消白日。青镜里,增华发。念岁寒交友,故山烟月。虚道人生归去好,谁知美事难双得。计从今、佳会几何时,长相忆。[26]

清《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九引《古今词话》云:“此被召时作也。又尝自言曰:生平为虚名所累,不能辞官。其心亦可哀矣。”词的感情是真挚的,因而也是感人的。就艺术水平来说,这虽称不上杰作,但也是优秀的作品,并不平庸。

(三)学派承传

学术界一般以两种方式对元代理学学派的发展源流加以归纳,一种是以理学代表人物命名的学派,如鲁斋(许衡)学派、静修(刘因)学派、草庐(吴澄)学派等;一种是以地域命名的学派,如金华学派、新安学派等。有关前者,在许衡、刘因、吴澄的传记中,学者多有论及。邹林在《关于鲁斋学派》中讨论了鲁斋学派的代表人物、学术特色以及姚枢在其中所起的关键作用。[27]有关后者,徐远和将许衡所创立的学派称为鲁斋学派。它是元代北方的理学大宗,也是元代赖以立国的精神支柱。

许衡在元代学术和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清顾嗣立论元初北方之学有云:“北方之学,变于元初。自遗山以风雅开宗,苏门以理学探本。一时才俊之士,肆意文章,如初阳始升,春卉方茁,宜其风尚之日趣于盛也。”[28]所谓“苏门”,指以许衡为代表的鲁斋学派,因当年许衡、姚枢等人在苏门山讲道而得名。《元诗选》二集中叙述了鲁斋学派形成的过程:“初,雪斋与惟中从太子阔出南征,军中得名儒赵复,始得程朱之书。后弃官携家来辉,中堂龛孔子容,旁垂周、两程、张、邵、司马六君子像,读书其间。自板诸经,散之四方。时河内许衡平仲、广平窦默汉卿并在卫。雪斋时过汉卿茅斋,而平仲亦特造苏门,尽室相依以居,三人互相讲习,而北方之学者始闻进学之序焉。”

“遗山以风雅开宗,苏门以理学探本”两句,简明地概括了元初北方学术、文章的大格局。遗山元好问作为金元一代文宗,宗匠一世,传其脉者,有“北宗诗文”,已见于第七章之述论。这两句话还指出了元初北方两大宗派的不同特色:元好问“以风雅开宗”,其作品具有鲜明的文学色彩;许衡等“以理学探本”,以学术而不以诗文名世。

许衡所创立的鲁斋学派是元代北方理学的大宗。许衡的弟子众多,如姚燧、耶律有尚、姚炖、高凝、孙安、刘季伟、吕端善、刘安中、白栋、不忽木、秃忽鲁、也先铁木儿、坚童、太答、秃鲁、卜怜吉带、贺胜、刘容、刘宣、徐毅、李善甫、冯善主、李铨、许扆、董士珍、杜思敬、谭克修、王都中、王宽、王宾、畅师文、马充实、王公信、李文炳、许约、赵矩、韩邦杰、刘无兢、郑冲霄等。据史载,许衡主持国子监期间,曾培养了一大批精通“汉法”的学生。其中,不忽木官至中书平章政事,位列宰执,为世祖临崩时顾命三重臣之一。其他如耶律有尚等亦为一代名流。元人虞集盛赞:“呜呼!使国人知有圣贤之学,而朱子之书得行于斯世者,文正之功甚大也。”(《国朝名臣事略·左垂许文正公》转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