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别人能行,我为啥不行
当年因为兄弟众多,总也吃不饱肚子,碰上芦草洼移民开发,只背了一床被子到芦草洼的穷小伙子,如今是小有名气的老板。马万成最大的特点就是走出去一个人,带出去一家人,因为他的搬迁,兄弟们都跟着走出了黑眼湾,过上了小康的生活。马万成说离开黑眼湾,是为了更好的明天。
为了吃饱肚子
1981年,马万成十五岁,第一次走出黑眼湾。
家里弟兄六个,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马万成排行老三。加上父母,一家十口人,能吃饱肚子是马万成当时最大的愿望。可肚子总也吃不饱,马万成总是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有一天,马万成跟着父亲出了黑眼湾走亲戚,听人家说谁家的儿子去新疆几年,吃得脖子都转不过来,还领着媳妇回来。马万成心里一下子活泛起来,他没考虑媳妇,他是被“吃得脖子都转不过来”这句话给感染了,是不是去新疆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马万成的父亲不会想到,一次走亲戚,改变了马万成此后的命运和他们一家人的命运。
那时候,能吃饱肚子是所有人的人生目标,并且每个人都在为这个目标奋斗、挣扎。所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想法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在独自谋划了两天之后,马万成跟母亲说他要去新疆,母亲吓了一跳,新疆,那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去的吗?马万成说:“妈,与其在家都吃不饱,不如让我出去,还能省出一个人的口粮来,也许我还能挣钱把自己养活了。”母亲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子,不由得抹起了眼泪,说:“你不和你大商量一下吗?”马万成摇摇头:“跟我大说,我大肯定不会让我去的,妈,我就和你说,你明天给我准备两个馍馍,我天一亮就走了。”
第二天清晨,马万成背着母亲准备的两个黑面馍馍悄悄地走了。他不知道怎么去新疆,但他想,别人能去我也能去,鼻子底下有张嘴,边走边打听吧。出黑眼湾,一路向北,一个人顺着大路一直走。饿了,他啃一口馍馍,渴了,路过河就多喝点水,那会儿,连个装水的瓶子都没有。想不起来走了几天,他就靠着两个馍馍一路走到了中宁。到中宁时,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头昏眼花,靠在路边的一棵沙枣树上喘息。马万成心里有点恐慌,这没饿死在黑眼湾,现在怕是要饿死在这路边了。唉,还想着去新疆吃饱饭呢,这连新疆的边边都没摸着。
马万成的胡思乱想被一阵铃铛声打断,抬眼一看,路上远远来了一群驴,一个人在前边牵着一头驴,后面的十几头驴依次用缰绳串着。
经过马万成身边时,牵驴的人看了他两眼,马万成这会儿饿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走了几步,牵驴的把驴拴在路边的树上又折回来,问马万成:“小伙子,你一个人在路边躺着,是病了吗?”
马万成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饿……”
牵驴的一听就明白了,到驴背上的褡裢里摸了一阵子,拿了半个馒头和一个苹果递给他,马万成抓过来几口吃了,又稍微缓了一下总算有了点精神。牵驴的说:“小伙子,看你也是没地方去,我是贩驴的,不如你跟我去我们家,帮我喂驴吧。至少不会让你饿着。”
饿了两天的马万成对新疆已经没那么向往了,眼下,他只想吃饱肚子。
在中宁一待就是一个月,确实能吃饱肚子,然后就帮着喂驴、赶驴。吃饱了,缓过来精神,马万成就想,我不能一辈子和这些驴打交道吧,不行,我还得去新疆。
和贩驴的老板说了自己的想法,老板也没强留他,还给了他三十块钱送他出门。马万成一路辗转,经过青铜峡,到石嘴山,再到内蒙古,一路上,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到了内蒙古,又没有钱了。马万成想,还是先挣点路费再说去新疆的事情吧。正好有个煤矿在招人,马万成就下煤窑挖煤去了。刚开始,新鲜、刺激,坐着个车车井下井上地忙活,一个月下来,多少也赚了点钱,马万成觉得这样也还行。
但没过几天,煤窑就发生了塌方事故,马万成旁边睡的个小伙子再也没上来。马万成怯了,他走出黑眼湾是为了吃饱肚子,过好日子的,可不是为了挣钱再把命搭进去的。不行,这还得去新疆。
出门三四个月,马万成已经具备了基本的生存意识。他这次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新疆,煤矿上有个人跟他说:“你光想着去新疆,就从来没问问怎么去新疆,那要坐火车去呢。你先去火车站,买张去新疆的火车票。”
马完成一听,这下找到去新疆的门路了,就离开了小煤窑,一路打听着去了火车站。一个月挣的钱刚刚够买一张火车票,他也没想在火车上的几天吃啥,就这么上车了。
四天三夜,途经甘肃,再就是千里戈壁,越走,马万成的心越凉,看着车窗外寸草不生的石子沙滩,他心想,一路这么荒凉,新疆真有传说中那么好吗?很快,饥饿让他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他只想尽快到达,尽快有口吃的。
到达新疆的地界,居然是另一种风光,马万成顾不上欣赏这些,他出站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吃的。一路奔走,看见一片绿色的地时,他再也走不动了。地里的植物枝子上挂着红的绿的圆果子。马万成顾不上看有没有人看管,冲过去摘了几个绿果子就开始吃,果子是涩的,他顾不上管,只想先吃几口再说。他吃得太急了,噎得只翻白眼,吃下去,胃又受不了极速而来的酸涩开始反胃,接着就是呕吐,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吐干净了,他又摘了几个坐着吃……
后来,他才知道他吃的果子叫西红柿,红了才好吃。
吃了一肚子西红柿,又摘了几个拿着。再看新疆,真的是好地方。很快,马万成找到了一份筛沙子的工作,在新疆算是落脚了。从此,马万成的肚子算是吃饱了,但这些记忆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筛沙子是按方算钱的,一方四块多,他年纪小,一天筛不了多少,但一天都不闲着。他想,挣钱了拿回家先给家里人美美地吃一顿白面长饭再说,让每个人都吃饱,吃够。
这一干就是一年半,每次一闲下来,马万成就开始想家、想母亲。母亲的身体不好,不知道现在咋样了?他走了都快两年了,家里肯定也惦记他。
想到这,马万成一下子不想待了,他算了算自己这一年半挣的钱,除去车票,还有六百多,也能回去了。回去给父母报个平安,想来了再来。
说走就走,收拾了一下东西,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辞别老板,马万成踏上了回家的路,坐火车到兰州,然后再坐汽车到固原。到兰州下了火车,马万成买好汽车票,一看时间还早,就想着逛逛兰州城。
逛着逛着逛饿了,马万成找了个拉面馆准备吃饭,一掏兜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六百多块钱不翼而飞,只剩下车票和买车票找回来的四块钱。马万成哭笑不得,饭也吃不成了,幸好车票还在,只能去赶车。马万成想,这贼幸亏把车票留下来,不然,他只怕又要在兰州找个活挣回家的路费了。“唉,我一年半的工钱啊!还想着给家里人吃一顿白面呢,这自己得先饿着肚子回黑眼湾。”沮丧和失落伴随他一路回家,他发愁怎么面对弟弟妹妹们的期盼。
马万成的突然回来,让黑眼湾还是沸腾了一下,两年没回来啊,所有人猜测,马万成穿那么新,肯定是挣上钱回来的,马五奎老汉有福气,养的儿子出息了。
母亲看着长高长壮的马万成,欣喜得直抹眼泪。马万成看着母亲,羞愧难当,他掏不出来一分钱给母亲。他和母亲说了自己的遭遇,母亲说:“没事,你回来就好。”当天晚上,母亲做了鸡蛋长面,他离开的这两年,黑眼湾已经开始产粮食,家里也可以吃饱了。
一个人的打拼
出门两年,没带回来一分钱,这让马万成心里一直不好受,父亲虽然没指责他什么,但吃饭的时候给马万成安顿:“再不要在外面胡跑了,在家好好待着。眼看快二十岁的人了,也该娶媳妇了。”
马万成一看,现在在黑眼湾也能吃饱肚子了,就先待着吧。但他好歹是上过新疆的人,又怎么能安心种这几亩地?手里没钱的日子不好过,怎么才能挣钱呢?马万成看着黑眼湾以外的群山。既然靠山,那就只能吃山。山里盛产毛竹,是扎扫帚的好材料。马万成磨快镰刀,腰里扎着根绳子就进山了。一天割一大捆,走十几里山路背回来,晚上坐在煤油灯下扎成扫帚,再背出山去交给收购站,一把一块钱,或者去山上割灌木枝编筢子,卖出去一个五毛钱。两年间,马万成的双脚踏遍了黑眼湾的所有山,但收入并没有多少。就在这时,母亲病了,胆结石,马万成看着忍受疼痛而无钱医治的母亲,再一次觉得,没有钱的日子是多么的难肠。
1984年,马万成十九岁。在黑眼湾干活的这两年,让他无数次觉得没有出路,他已经见过了外面广阔的天地,他觉得,这个地方再过多少年也还是这个样子。此时,芦草洼的移民政策还在继续,这期间,马万成去过一次,虽然看到那是一个沙滩,但他隐隐觉得,这个地方一定会有出路。他回家就和父亲商量,想搬迁。父亲一听不愿意了,觉得这个儿子不踏实,不好好过日子,父亲说:“要去你去,别想让我们搬,我就不信了,黑眼湾人老祖辈这么多人都活着,就你能,就你活不下去?你前两年不是上新疆去了吗?去了能咋样?一分钱都没挣到,现在你又要走,去,你连夜去,把你一个人的户口提走,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看着暴怒的父亲,马万成还没来得及辩解,一床被子就砸向了他。马万成一看说也白说,就背着一床被子,揣着他一个人的户口本离开了黑眼湾。
当时的芦草洼正处于开发初期,要不是稀稀拉拉有人的身影,这就是一个荒沙滩。风一来,人都看不见了。马万成分了一块宅基地,可他没钱盖房子,就挖了一个地坑,上方拿树枝什么的蓬起来,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一住下,马万成就在附近转悠,看怎么样才能挣钱。恰好,炼油厂在砌围墙。老板问他能干啥,他说啥也不会。老板说:“啥也不会,出力总会吧!看见没,瓦工砌砖,你负责让他跟前的砖和沙灰不要少了就行,会不会?会就立马上工,一天两块三。”
马万成只用了十分钟就适应了这个活,把瓦工跟前的砖和沙灰供得十足,老板一看乐了,这个小伙子是个有眼色的人。干了两天,马万成就有点失落,因为他一打听,瓦工一天的工资是他的一倍多。马万成心想:“都是个人,都下苦,为啥差别这么大呢?不行,我也要挣高工资。别人可以,我为啥不行?”
马万成第三天就去找老板,说他也要干瓦工,把老板逗笑了:“你一个当了两天小工的人就要当瓦工,你这让其他瓦工师傅还活不活?”马万成说:“别人可以,我也可以。”
老板说:“行啊!给,这是瓦刀,你今天去给我砌一天墙,要是下午,你和其他瓦工师傅砌的砖一样多,明天你就上墙,我给你开瓦工师傅的工资。”
马万成拿着瓦刀就去砌砖了,其实他这两天除了给瓦工师傅抱砖、供灰,他还在自己工作间隙哄着让瓦工师傅休息,他来砌几块砖试试。一试,就觉得也没什么难做的嘛。所以他才有底气找老板自荐当瓦工。
不得不说,有的人天生聪明,当了两天小工的马万成提着瓦刀就直接成了瓦工,这在工地上一时当奇迹一样在传,也让老板对这个用钢丝绑着鞋底子的年轻人刮目相看,觉得这个小伙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干了一年多瓦工,马万成对工地上的条条框框都熟知了,他又有了新的想法,别人都在包工赚钱,自己为啥不能包点工。他又去找老板,问能不能给他分包点活他来干。一年多下来,老板对马万成的技术、人品都很认同,也想拉这个小伙子一把,就把手头的一个小活给了马万成让他试试手。
四十天,这些活干完了,除去人工工资,赚了一千四百块。马万成拿着八百块钱去给老板。老板问什么意思,马万成说:“没有你给我分活,就没有赚的这些钱,所以一千四百块,我拿六百,给你八百。”老板笑了,说:“我没有看错人。”
有了第一桶金,马万成基本上在这个行业站住脚了,等赚到四千块钱的时候,马万成想,这下得回老家去了。他一个人在这也不成,得娶个媳妇来帮他料理家务,再者,也该回去看看父母了,虽然他出来老父亲不高兴,但仔细想想,那也是怕他出来受罪,想把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马万成又一次衣锦还乡,上次回来,是驴粪蛋蛋外面光,没钱,这次回来可不一样,他是带着钱回来的。
他对父亲说希望父亲给他说个媳妇。三年过去了,父亲早不生气了,说:“已经给你攒了一点说媳妇的钱,可能不够,我明天就去找亲戚们借点,然后托媒人说媒。再不行,把家里的驴卖了去。”
马万成说钱的事情不用操心,他有钱。家里就一头驴,种地也不方便,让父亲第二天早起,和他到集上去给家里买两头牛耕地。
马万成的话把父亲吓了一跳,灯光下,父亲严肃地盯着马万成说:“娃娃,我反对你出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怕你学坏了。你今天回来,又是要买牛又是要说媳妇儿的,你这么多钱是哪来的?娃娃,咱穷点没啥,可千万不能干歹事情啊!你今天要不把这钱的来历说明白,我饶不了你。”
马万成看着父亲紧张的样子心里有点难受。就一五一十地给父亲讲了他这几年的经历,也顺便说了一下那一年从新疆回来为什么没有拿回来钱。一解释,老父亲的神情才缓和了下来,连连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俩就去了集上,马万成让父亲挑健壮、牙口年轻的买两头。父亲很忐忑,说要不买一头吧,家里还有驴呢,搭着犁地是一样的。马万成坚持让买两头,牛和驴的脚程不一样,搭起来犁地费劲。
最后,一千五百块买了两头膘肥体壮的母牛,牵着牛走在回家的路上,马万成父亲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这大半辈子,没有哪一天像今天一样,一下子拥有了两头耕牛,还是儿子给自己买的。
我的父母,我的兄弟
前面说了,马万成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他从新疆回来时,大姐已经出嫁,家里也刚刚给大哥娶了媳妇。那会儿,黑眼湾已无能盖房子的地方,他大哥结婚后,就到高干梁住去了——光听这个名字就能想象这个地方,地高水低,耕地贫瘠。这里住着四五户人家,比黑眼湾更不方便,直到这些人搬迁走都没有通上电。马万成回来去看大哥,见两间低矮的小房子,里面黑咕隆咚的,炕上除了一张席,堆着一床被子,连个枕头都没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小侄子滚在席子上,身上是横着竖着的席子花纹。大嫂穿的两只鞋脚趾头都在外面,大哥的裤子到处都是补丁。见大哥过着这样的日子,马万成好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都说人往高处走,树挪死,人挪活,大哥怎么就从黑眼湾跑到这么个地方了?他当时想,如果以后自己有能力,一定要把大哥从这个地方也搬出去。
在父母的操持下,马万成在家里结了婚,准备再去芦草洼。父亲在马万成婚后念叨了一句:“总算又安顿了一个,唉,还有四个呢!”此时,马万成的三弟、四弟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娶媳妇也不是三两年的远话。六个儿子,一个一个的彩礼钱就足以让这个老人焦头烂额,更别说娶一个媳妇分一次家,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拿什么分?父亲的焦虑也是马万成的心病,他想,自己得替父亲撑起这个家。
回到芦草洼的马万成给自己盖了房子,把自己的地收拾出来,家里有了媳妇了,就得有家的样子。同时,他还有自己的打算。
马万成大字不识几个,但却有极好的学习能力和聪明的头脑,他娶媳妇儿的条件之一就是媳妇要识字,起码以后有一个能帮他写写算算的人。两个人婚后的生活很甜蜜,媳妇知书达理、贤惠大方。
与此同时,马万成从小打小闹开始逐渐接手大一点的工程,他回到老家,把自己的四弟喊出来,让一边学瓦工一边给自己工地上带工。过了两年,又把老三喊来,让老三帮着种地,照看家里。
两个弟弟到了身边,他们的婚姻大事也就成了马万成操心的事项。先给老三娶媳妇,马万成当时的院子很大,房子盖的也多,直接就给老三把家安到自己的院子里,一住就是十年。再后来,老三重新买地、盖房子、搬家,都是马万成一手给操办的。
老四在马万成的工地上带工,马万成说:“你好好干,以后你的媳妇、房子都我操办。”但老四干了两年觉得不自由,总想着去外面可能能挣更多的钱,于是脑子一热,跟马万成招呼都没打就跑去新疆,但去了才知道,哪里都不好混,在外面更难,苦没少吃,也没挣上什么钱。一年多以后,老四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马万成的工地上。看着回来的老四,马万成语重心长地说:“是不是觉得哥对你苛刻了?其实你不给我干活我也可以给你娶媳妇、置院子。但是兄弟,日子得苦一点才能甜,你苦了,到你娶媳妇的时候你至少是理直气壮的,觉得这是你自己挣下的,而不是靠哥。哥有今天,也是苦出来的。”
从此以后,老四踏踏实实开始干活,到了年底,马万成和老三看着给老四买了新院子,娶了媳妇,这样一来,两个弟弟就算安顿了。
与此同时,马万成给老父亲买的两头耕牛在黑眼湾丰茂的草场上繁衍生息,几年间生了七只牛犊。马万成给老三、老四娶媳妇、安家大大解决了老父亲的难肠,不用再到黑眼湾分房分地。所以,老父亲就用卖牛的钱给老五娶了媳妇,老六还小,暂且就给老五把家安在了一个院子里。
老五结婚时,马万成弟兄几个都回来了,看着佝偻着腰的母亲和头发花白的父亲,马万成当时就说让老两口跟着他去芦草洼,院子那么大,又不是没地方住,这里直接给老五。
老两口有老两口的想法,总觉得儿子不容易,已经替家里解决了这么多的困难,他们又怎么好意思再去给儿子添负担。更重要的是,还有个小儿子呢,他们俩去,这个小儿子怎么办?小儿子只有十几岁,但早早地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知道被老父亲打了多少次也不见其回心转意。老两口就想,这带过去,别再给马万成添负担,马万成已经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怎么着再凑合几年,把这个小儿子安顿了,给娶个媳妇,看能收心不?到那会儿,他们老两口再去芦草洼也行。
说了几天,老两口执意不肯同去,马万成也就放弃了,只当是二老故土难离。就叮嘱老五、老六多照顾,有什么事情给他打电话。
马万成的老父亲为小儿子的事情骂得自己老婆不止一次掉眼泪,直说小儿子所有的毛病都是老婆惯出来的。其实老太太也很冤,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什么惯?顶多就是小儿子偷着拿了她卖蕨菜、挖药攒下来的十块八块她隐瞒着不给老汉说,或者儿子拿了鸡蛋去小卖部换烟她碰见也没有打一顿,再就是让去上学儿子装病不去她也没当回事,再咋惯了?吃也没吃上好的,穿也没穿上好的,小儿子一干点坏事被发现,就被老父亲打个半死,她也不敢说啥,只能抹眼泪,只能跟着说不省心。
小儿子从十来岁开始,在这些说也说不完的鸡毛蒜皮的缝隙里不停做坏事,直到十九岁,老父亲逐渐打不动了,觉得他管不了这个儿子了,但他还是想给小儿子成个家,安顿了,毕竟,这是他的儿子,他不能不管。
老五和父亲在一个院子里住了三年之后,老五媳妇看到几个哥哥在芦草洼过得不错,也动了搬出黑眼湾的心思。她就找马万成说了想法。马万成觉得搬迁是最好的出路,就看着给老五也买了一块宅基地,又动用自己包工的优势给老五拉砖盖房子。这样,老五也到了芦草洼,黑眼湾的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和天天惹是生非的老六。
许是一生操劳,许是为小儿子忧虑,那年秋天,马万成的母亲一病不起,吃了好多药都不见起色。眼看着病入膏肓,老父亲一看不行了,才去给马万成打电话。马万成喊上弟兄几个连夜开着皮卡车回泾源。天亮到了华兴村,赶上下雨。马万成生怕去迟一步把母亲的病耽搁了,从华兴村雇了几个壮小伙子,冒雨回到黑眼湾。拆了一扇门板,不顾雨天路滑,弟兄几个和雇的人一起把病重的母亲抬出了黑眼湾,又匆忙到银川让母亲住院治疗。幸好送得及时,母亲病好了,但身体自那以后再也不如从前,也再没能回到黑眼湾。
母亲一病,老父亲终于放弃了要照顾小儿子成家的念头,他觉得,他们老两口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了,既然小儿子要混,就留在黑眼湾让一个人混去吧。马万成觉得,得让这个弟弟吃点苦头他才能出手管,不然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他不会从心里悔过自新。
父母到了芦草洼之后,马万成就开始做大哥的思想工作,让他从高干梁搬出来。大哥去一看,一个宅基地要几千块钱,他哪里买得起,买了还要盖房子,又没有地,怎么生活?马万成说:“你怕啥嘛?只要你搬,有我呢。”就这样,老大也搬迁到了芦草洼,马万成知道哥哥这些年过得艰难,没有让哥哥买宅基地,直接把自己的院子分了一半给哥哥,又给哥哥买了十亩地让哥哥安家。自此,除了老六,马万成靠自己的本事让一家人都走出了黑眼湾。
骤然脱离了父母的管控,老六也曾在一个时期意气风发,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想干啥就干啥。渐渐的,家里那点粮食吃完了,能卖的东西卖了,他开始心慌意乱起来。
正好,红寺堡开始移民搬迁,老六想:“人家搬了都好了,我也搬。”拿着户口去分了一处宅基地,人家都盖房子呢,他没钱盖就看着,人家都忙着想办法挣钱呢,他叼着一根烟不动弹。结果,一起去的人都盖了房子,就他的宅基地空着。冬天的时候只能再回到黑眼湾,回来后仍是一穷二白。小伙子在烟瘾犯了没钱买烟的时候,一气之下,把宅基地两百块钱卖给了邻居。得,又啥都没了。干脆在第二年直接舍弃了黑眼湾,到外面晃荡去了,干一天活睡三天,今天有一口吃的就不想明天怎么过。
父母去芦草洼的几年里,小伙子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虽然小儿子不成器,但那也是父母的心头肉。时间越久,老两口越挂念,郁郁寡欢。马万成看在眼里,也想着怎么样才能让老六走上正道。
这一年,马万成的母亲病情又加重了,看着蜷缩在炕上的老母亲,马万成知道,她此刻最惦记的还是老六。马万成开着车在银川城里的一个劳务市场找到了老六,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这几年还是无所事事。
看见二哥,老六转身想跑,被马万成几步撵上,甩手几巴掌先打服帖,然后乖乖地跟着马万成回家来了。老母亲看着突然回来的小儿子,一下子哭得泣不成声,小儿子也拉着母亲的手只知道哭。哭够了,母亲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袜筒子,拿出里面裹着的一卷钱塞到马万成手里:“老二,这是妈早些年挖药、卖蕨菜积攒的几个钱,你拿着,我知道不多。我也知道你这个弟弟不成器,我都没脸再给你安顿。但如果你不管他,他这一辈子就完了。你看在妈的面子上,给他成个家,管着他,行不行?”
其实就是母亲不说,这件事情马万成迟早都要管,只不过,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不然,这个弟弟是不会收心的。
马万成踹了弟弟一脚,问他:“你今天当着妈的面说,你改不改?以后还混不混?你要改,明天就去我工地上干活,年底我就给你说媳妇儿,你要不改,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从此以后,我没你这个弟弟,父母也没你这个儿子,以后你就不用再回来了。”
看着病入膏肓的母亲满眼的期待和哥哥决绝的神情,老六知道,他今天必须要有个决定,或者说,要和他的过往有个了断。老六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说:“妈,我改,我以后好好的。”母亲拉着小儿子的手,又一次哭得不成样子。
此后,老六逐步踏实起来,在马万成的工地上安顿了下来,马万成也打问着给说媳妇。两年以后,老六终于结婚成家,也在马万成的照看下有了自己的房子,而且在第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看着小儿子终于安稳下来,马万成的老父亲进进出出都是笑着的,只是这一切,他的母亲没有看到。说起来,马万成就觉得有点遗憾。
赚钱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从包工赚到的第一笔钱开始,马万成就敏锐地捕捉着一切商机。他不识字,但有自己的一套经营理念,他赚了钱不存银行,总觉得自己的钱放别人那里他不放心,但他也不会死揣着钱。在包工的同时,他用余出来的钱买了羊养在家里,等羊产生了利润,他把羊卖掉,然后再买牛来养,有利润了再卖。就在包工的同时,他还是个羊贩子、牛贩子、木头贩子……也正是这样的眼光和魄力,让他的资金积累越来越多。
20世纪90年代末,芦草洼因为人员流动性太大,一些人不愿意居住,闲置的土地很多,马万成收购了一些土地,在别人卖地的时候,他在自己购置的土地上盖起了房子,然后出售,仅此一项,马万成这些土地的价值就是其他土地的十倍。以至于后来有了一个万成村,因为那里所有的房子都是他盖的。
2010年,建筑行业开始饱和,马万成及时抽身而退,又投入了新的行业去发展。总之,像他这样能折腾的人,是不会让自己闲着的。
马万成说,积累财富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更好地去生活,把钱花在应该花、值得花的地方,为人带来快乐,这才是挣钱的意义。其实他这半辈子虽然不识字,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学各种技能、学说话、学和人打交道。要紧紧跟上社会的脚步,不能和社会脱节。
马万成的院子里有一个车棚,里面停着三辆车,牌子都很靓,我笑着让他讲讲他的车的故事,他摇头:“没啥可讲的,就是个代步工具,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张狂、嘚瑟。”车棚里吊着几个车轮胎,我问这是干吗的?马万成说这是他打拳用的。
早些年的饥饿让马万成对吃的特别在意,后来生活好了,就顿顿鸡鸭鱼肉,四十五岁之后,啤酒肚、富贵包成为马万成的标配,加上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让他的体重一路飙升。前几年他连路都走不动,一走就喘,患了高血压、高血脂。医生说:“你要减肥呢,这样下去太吃力了。”说减就减,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打拳是有效的减肥方法。马万成便买了一副拳套、一个拳击桩,从那之后就开始打拳。一年多过去,啤酒肚、富贵包不见了,配上有型的运动装、流行的发型,如果他不说年龄,谁也不相信他已经五十三岁了。但现在他觉得拳击桩太轻了,经不起他打,就自己串了几个废弃的轮胎在院子里,每天早晚操练起来。说起以后的打算,他笑了笑,生活已经过得去了,更多的,是想享受生活。
马万成的母亲离世后,在马万成的精心照顾下,他的父亲又活了十几年。2018年,马万成的父亲去世,安葬父亲之后的一段时间,马万成很消沉。几个弟弟一看,就喊马万成搬到他们村去,以前是马万成拉扯他们的生活,现在,他们要照顾好自己的二哥。
现在,好几家住在一个村子里,马万成还是那个替弟兄们管事的“掌柜的”。妯娌有口角他要管,侄子说媳妇他要管,兄弟最近的生意他要管,哥哥被工厂辞退他也要管。好像什么事情他不管,这些兄弟们就过不下去。几个弟弟说起自己的二哥,也是尊崇有加。只要是节日,马万成必定要在家里做好饭,请兄弟们过来一起吃。他说:“兄弟们嘛,在一起就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
马万成从1984年来到芦草洼,已经三十多个年头。我们见到他的那天,他在兴泾镇西干村的家里,宽敞的房子、时尚的家具、收拾得井井有条的院子,最吸引人的,是他经营的郁郁葱葱的菜园子,里面种满西红柿、黄瓜、豆角、葱、茄子。他说他的菜园子不上一粒化肥,用羊粪,长出来的菜都是原汁原味纯天然的。
马万成说明天就是他五十三岁的生日,但眼前的他看着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我让他对自己的大半生做一个总结,他摸着自己时髦的发型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无愧于心,无愧于人。于父母,他尽孝了;于兄弟姊妹,他尽心了;于跟着他干活的工人,他从来没有亏待过谁。但说到底,是芦草洼这片土地给了他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搬迁政策当年走出黑眼湾,这一切都无从说起。
生活和环境永远困不住一个有想法、不服输、肯学习的人,如果再有一个可以施展能力的平台,那么这个人的能量将会无限放大,会让更多人感受到力量和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