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黑眼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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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长工”的新生活

田兆录,1935年生,一生历经解放战争、包产到户、改革开放、移民搬迁等国家大事,是多年生活在黑眼湾的见证人。解放前辗转在好几家做长工,搬迁到黑眼湾才安定下来,目前是黑眼湾几姓中年纪最大的老人。20世纪80年代中期搬离黑眼湾,现居住在银川市金凤区良田镇九村。田兆录老人说:“我八十多了,这辈子的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但现在的生活是最好的,娃娃孝顺,生活不愁,得了国家的计了。”

少年“长工”

1935年出生的田兆录老汉今年整整八十五岁,是黑眼湾老辈人里年龄最大的一个。没去黑眼湾以前,田兆录的生活用动荡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从记事起,他们就在不停地搬家。每一次,都是父亲挑着筐子,一头装满锅碗瓢盆,一头坐着田兆录,身后跟着母亲和哥哥。一家人就那么走在路上,田兆录被晃得有点瞌睡,睡一会儿醒来,还没有到要去的地方,他就扒着筐边看路边的风景,小小的他那会儿就觉得,只要想走,路就仿佛没有尽头。

说是搬家,其实他们是没有家的。搬家就是找东家,找到合适的东家了就借人家的一间房,父亲给人家干活,母亲给人家帮工,挣的一点钱勉强够一家人吃饭。等这个东家的活干完了,他们就又走在搬家的路上,去寻找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整个童年时期,田兆录的父母领着他们走在泾源和固原之间的路上,一直在搬家。直到他十来岁时,在亲戚的帮助下一家人才安顿在了固原。但没多久,国民党大规模的征兵开始了,父亲怕征兵把自己和大儿子征走,就招呼一家人又开始搬。几经辗转,到了泾源的罗家滩,这里有他们家的亲戚,张罗着给一家人借了一间房住了下来。穷人家的孩子不吃闲饭,十二岁的田兆录在亲戚的介绍下去给人拉长工。

十二岁的少年,能干的活就是放牛羊。每天跟着牛羊在山上跑来跑去,还得操心不能把牛羊放丢了,等晚上回家,脚上打着大大的血泡,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下雨怎么都好说,一下雨,他就得在雨里淋一天。山上的时间难熬,放牛羊的人都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也跟一起的老长工学着编背篼、编笼子,既打发了漫长的时间,又学会了一门手艺。再后来,田兆录成为放牛羊的这些人里背篼、笼子编得最好的一个。很多老太太会托他在放牛羊的时候给自己编一个小笼子装馍馍。作为报酬,这些老太太会给他一个馍馍,他舍不得吃,总是拿回去让母亲贴补家里其他人。

给别人家放了三年牛羊后,新中国成立了,田兆录的长工生涯也结束了。因为没房没地没户口,罗家滩又一次住不下去了,一家人再次搬家,来到了华兴村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这一住又是好几年,爷儿仨就靠给人帮工或者打胡墼挣钱过日子。这些动荡的经历,让田兆录特别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

当时正好赶上华兴村村委会朝黑眼湾迁人,驻队工作组就找到了田兆录,问愿不愿意去黑眼湾,去就可以盖房分地。田兆录的父亲一听可以盖房分地,还有啥不愿意的,到哪儿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只要有房有地,就等于把天大的困难解决了。

爷儿仨先去了黑眼湾,找好能盖房子的地方就开始打胡墼。等把胡墼打够,墙砌起来,新的困难又来了,房顶上没木头啊!田兆录的父亲又去找工作组,工作组一时也没有合适的木头给他们,想来想去,工作组组长突然灵机一动,问:“学校那个厕所是不是要拆了。那也好几间呢,是不是?这样,你们爷儿仨拆去,拆了木头拉过去给你们捂房顶,你看行不行?”

其实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别的选择,当时只要是根木头就行,哪里会管是从哪儿拆下来的。爷儿仨拆了两天,拆下来一堆木头。借队上的马车拉到大咀山脚下,又借了几头驴,一趟一趟地驮进黑眼湾。

就是这些木料让田兆录家盖起了三间房子,一家人搬进新房子的时候,田兆录心想:“这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了。”

有了地和房子,日子一天天安定了下来。田兆录的大哥到了说亲的年龄。几经辗转,都没有说成,后来只有一个哑巴愿意嫁到黑眼湾来。似乎再没有更好的选择,田兆录的大哥就这样结婚了。嫂嫂除了不能说话,人还是相当聪明的,婚后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反倒让田兆录家的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安顿了哥哥,田兆录也到了成家的年龄,父亲愁得头都抬不起来。家里穷得叮当响,给老大娶媳妇的账到现在都没还清呢,哪有钱再给老二娶呢?不仅他们自己愁,亲戚看着都愁。有一天,田兆录的姑姑来走亲戚,无意中说起村上以前的大地主家的女儿。说长得如花似玉的,家里也舍不得出嫁,就给入赘了一个女婿。可谁承想这女婿命薄,生了三个孩子后女婿生病了,老喊着心口疼,没几年就去世了。现在这孤儿寡母的也没办法生活,就想再找一个呢。

这一说,田兆录的父亲就动心了,对妹妹说:“你去说亲,看人家愿不愿意来黑眼湾?他们那现在也不好,你就跟她说看她愿意嫁不,娃娃我们不嫌弃,也就是多几个人吃饭,我明天再去开几亩荒地,吃饭还是没问题的。”

姑姑一听也觉得这事情能行,就问田兆录的意思,其实前几年田兆录当长工时见过这个姑娘,模样俊俏不说,针线茶饭样样都好。他说:“只要人家愿意嫁,我没意见。”

一听这样说,姑姑也就心里有数了,回去就上门提亲。那个年代的婚姻,没有掺杂太多钱财、门户、地域的偏见,只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所以姑姑去一说,那家觉得也可以,就选了个日子,双方家长见了个面,吃了顿饭。之后,把姑娘和三个娃一接,回到了黑眼湾。从此,田兆录也是有了家口的人。

之后的几年,田兆录的三个女儿相继出生,加上媳妇带来的三个娃,他们家俨然成了黑眼湾的大户。

在人数上成了大户,就意味着其他方面的开销也增加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少不了,但田兆录凭借自己的双手,东开一块荒地,西种一把菜籽,也勉强能让一家人吃上饱饭。

等到了农业合作社的时候。由于田兆录早些年放过牛羊的经历,生产队就挑他带头,带着几个半大小伙子管理队上的牛羊。几百只羊、几十头牛,还有骡、马、驴都归他管。

那会儿,黑眼湾周围的丛林还很茂密,不时有狼、豹子在黑眼湾附近出没。说来也怪,每到傍晚时分,狼就开始在黑眼湾周围的山头上集结。田兆录要是在黑眼湾学一声狼叫,周围山上的狼就开始跟着嘶嚎,仿佛要举行什么庄重的仪式。所以在黑眼湾,天还没有黑,就得让牛羊、小孩归家,免得搅扰了狼的什么事情。但狼从来没有对黑眼湾的人或者牲畜造成伤害,反倒是见不着影子的豹子时不时在密林中叼一只羊或者牛犊。只要有牛羊失踪,就会在附近发现它们被啃咬得残缺不全的尸体。这也一度让田兆录他们十分头疼,队上就这些财产,三天两头丢也不是个事。后来大家得出经验,尽量不去林密的地方。再后来,随着黑眼湾人口的增多,对山的采伐,再也没见到过狼和豹子,只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传说。

黑眼湾

搬了很多次家,走了那么多地方,黑眼湾是田兆录老汉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地方,在这里,他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娶了女人,有了娃娃。一天天在黑眼湾耕作,一天天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中年人。而这期间,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在给田兆录兄弟俩安顿着成家之后,颠沛流离一生,没享上一点福的父母相继生病,那会儿的人生病后,就是缓着,谁也不会去医院,也没个药吃,所以老两口一病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不久相继离世。安葬了父母,家里的生计更紧张了。

田兆录娶的老婆带来了三个娃儿,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田兆录把这三个娃儿当亲生的一样养着,一点都没亏待过。后来又有了自己的三个女儿,家里六个孩子,要吃要穿,长大了又面临着嫁女儿、给儿子娶媳妇。

一转眼,作为老大的儿子已经二十出头了,田兆录想:“得给娶媳妇呢,不然别人还说我这个继父对娃儿不好。”可娶媳妇就得再盖房子,又要打胡墼、找木头,最重要的是,钱在哪里?能挣钱的门路都试过了,日子还是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怎么填都填不满。

老婆说:“要不再等等吧,等两个女子出嫁了再给说媳妇,好歹还有点彩礼钱呢。”田兆录有点生气:“别人就这样想着呢,你还这样说,就算这三个娃儿不是我亲生的,我也不能让他们受委屈,娶媳妇的钱我想办法,再不要说把女子嫁了给儿子娶媳妇的话了。”

大话谁都能说,但钱这个东西,说没有就是没有。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两头耕牛,一家人的吃喝也是指望着两头牛呢。思前想后,田兆录准备卖头牛。跟老婆一说,老婆半夜没睡着:“这牛卖了,拿啥种地,种不上地,一家人吃啥喝啥?”田兆录说:“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半夜里,田兆录起来给牛拌了一槽草料,一直在牛圈看着牛吃完,他摸着牛的头对牛说:“老伙计,对不住你啊!”

天快亮的时候,田兆录拉着牛走了,儿子起来一看一头牛不见了,急着撵去给妈说,妈说:“你大(爸)拉着走集上卖去了,说卖了给你娶媳妇呢。”

儿子一听就朝出撵,直到大咀山的半山腰才撵上,田兆录问:“你来干啥?”儿子扯住牛缰绳说:“大,你把牛卖了我们的地咋种?我不娶媳妇,你不要卖牛。”田兆录说:“瓜娃娃,这么大的小伙子了,不娶媳妇怎么成?你记着,人是根本,有人才有一切。牛卖了,回头等我们有钱了再买,哪件事情紧急就要顾哪件事情。”

儿子扯着牛缰绳还是不放,田兆录就笑,说:“那就走吧,你拉着牛,我们一起去赶集。牛卖了给你买炒面吃,苦了娃娃了。”

爷儿俩一前一后地拉着牛翻了三座山去了集上。卖了牛,揣着钱准备回家。结果来了一个人,神神秘秘地拦在田兆录面前说:“我刚才看着呢,你把牛卖了,但我看那个卖牛的把假钱给你们了,你说你养头牛容易吗?遇上这种人,心太黑了。”田兆录觉得这不可能吧,但他心里也没底。那个人乘机说:“你还不相信?你把钱给我我给你看看。”

面前这个人真诚的眼神和信誓旦旦的话语,让田兆录信了,掏出卖牛的钱就递了过去,那个人拿着钱一张一张地摸着,又转圈对着太阳照着。这爷儿俩就看着这个人跳大神般地在那折腾。摸够了,照够了,把一沓钱递给这爷俩,说:“是我眼花了,你这个钱好着呢,快回去吧,别碰上骗子被骗了。”

收了钱揣起来,爷儿俩被折腾得有点莫名其妙,田兆录想着要给儿子买碗炒面呢,就拉着儿子去饭馆,儿子不去,田兆录强拉着去了。一碗炒面一块五,他舍不得吃,给儿子买了一碗,他坐着等儿子吃完了回家。吃完饭,给饭馆饭钱,他掏一张,人家说换一张吧,再掏,还是让换,田兆录说:“都是钱,换什么换嘛?”饭馆老板说:“实话和你说,你这个钱假着呢!”田兆录说:“不可能,我刚卖牛的钱,路上还有人给我验过呢,咋可能假?”

老板一听,就知道这爷儿俩的钱被人掉包了。叹口气,说:“老汉,你饭钱也不用给了,我敢肯定,你身上的钱都是假的!你被人骗了!”

田兆录还是不愿意相信,说:“这咋可能,我看着那个人验钱了,钱咋能假?”但是,钱真的都是假的,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骗子在眼皮子底下把卖牛的钱掉包了。

爷儿俩蹲在饭馆门口,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儿子怯怯地问:“大,咱回去咋跟我妈交代?”田兆录叹口气:“回去了再说。”

爷儿俩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黑眼湾,老婆迎了出来,问牛卖了多少钱?儿子朝母亲脸上看一眼,又朝田兆录脸上看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田兆录最后硬着头皮说了卖牛的经过,老婆一听,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哭。几个女儿不知道咋了,看见妈哭,也撵出来哭成了一团。黑眼湾就那么大,一家一哭,其他几家都听见了,都跑来问咋了?田兆录又说了一遍,几个女人一边劝田兆录的老婆,一边跟着抹眼泪。一头牛可是一个家庭的半拉家产啊,说没就没了,还是以这种方式没的。

就剩下一头牛了,这头牛要再卖了,那地就彻底没办法种了。所以娶媳妇这件事情就暂时搁浅了,田兆录想,再等等看吧。自此,犁地的时候,爷俩轮换着牵上那头仅有的牛犁地。这一犁,又过去了两年。

这年冬天,田兆录的老姑姑来走亲戚,顺道也给田兆录的两个继女说媒。田兆录觉得自己不好发表意见,就让老婆决定。老婆说:“你把牛卖了,虽然没拿回来钱,但等于给儿子把媳妇娶了,这次把女儿嫁了,就给儿子说媳妇,你也再不要怕人说闲话了,你把我的儿女拉扯成人,你有权利给他们做主。”

没多久,两个女儿都出嫁了,田兆录用彩礼钱给儿子另盖了三间房子,又托人四处说亲。兜兜转转,才从固原说到了媳妇,赶冬天娶进了门。田兆录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了。

随后几年,田兆录的三个女儿也相继长大成人,到了结婚的年龄。平时跟着田兆录老汉放牛羊的两个小伙子打发媒人来说亲,老婆说:“就不能把女子嫁出黑眼湾吗?都嫁这儿有什么出息嘛!”田兆录说:“看你说的,黑眼湾也是养人的地方,再说,两个小伙子现在虽然穷点,但人实在、勤快,这样的人踏实,山外面也不见得有多好。”在他的坚持下,两个女儿都嫁给了黑眼湾的小伙子,连基本的彩礼都没要够。老婆一抱怨,田兆录就笑着劝:“不要盯着眼前的这些钱嘛,娃娃都不容易,等以后过好了人心里自然记着你现在的好呢。”

故园与新家

一转眼,田兆录搬到黑眼湾三十年,六个孩子里五个都已经成家,现在就剩小女儿米莱还没有出嫁。米莱模样俊俏,聪明伶俐,针线茶饭一流,村里适龄的小伙子都想着田兆录已经把两个女儿嫁到了黑眼湾,米莱是老闺女,肯定更舍不得远嫁。适龄的小伙子们争先恐后地对田兆录大献殷勤,一个个想当他的女婿。

本来田兆录也看上了其中的一两个,觉得不错,心说女娃娃,差不多就嫁了算了。但说来也怪,前面嫁了四个女儿,老婆子都没有太多意见,但到了米莱的婚事上,老婆子坚决不同意把米莱再嫁到黑眼湾。所以几拨媒人都没有促成米莱的婚事。

有一天,田兆录去华兴村,碰见个熟人,这人拉着他到路边说商量个事情。原来年前河州府一个青年来到这边,在这边求学快一年了,小伙子品行端正、上进好学,现在也到了婚娶的年龄,但家里情况不好,就想在这边入赘一户人家。这人一想,田兆录没生下儿子,剩个小女儿婚事一直没着落,说不定他可以促成这件事情呢。

田兆录一听,这件事情他做不了主,得回家和老婆子、儿子、米莱商量一下。

他先和老婆子说,老婆子当时就有点心动,觉得这样米莱就不用出嫁了。但田兆录有他的顾虑,毕竟这还有个儿子呢,不管是不是他亲生的,这个儿子都是给他顶门立户的,再入赘一个女婿合适吗?老婆子说:“先不和儿子商量,见一面小伙子再说。”

求学的人身上自带一种气质,第二天领来一看,一家人一眼就看上了小伙子,小伙子对这个家庭也特别满意。

紧接着便进入谈婚论嫁的程序,这才喊来儿子、女儿、女婿一家人在一起商量这件事情。不管是出嫁还是入赘,几个女婿肯定不会发表什么意见,但儿子当即就变了脸色,问田兆录老两口是什么意思?怕他养活不了两个老人还是怕不养活?就算他不是亲生的,但他也姓田,他是这个家里长大的,他有责任、有义务来养活两个老人,现在入赘个女婿,让别人怎么想他这个当儿子的。说着说着,儿子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想不通父母为什么要入赘个女婿?这是拿他当外人呢。

田兆录不好发表意见,老婆子一看,这个人只能她来惹。她拉着儿子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孝心我看在眼里呢,给米莱入赘女婿这件事情,和你养活不养活我们老两口没有关系,我其实也是给你找个帮手。我是舍不得米莱出嫁,我也看上了这个女婿娃,我们现在都还能动弹,先刨着过着,如果以后刨不动了,还得靠你养活。”

儿子梗着脖子还是不说话,至少这件事情,他暂时还是想不通的。但不管怎么样,田兆录老两口还是决定入赘这个女婿。两个人的婚事迅速提上日程。请了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老人来做了见证,领了结婚证,小伙子就正式上门了。米莱婚后的日子如常,小伙子继续在华兴村求学,米莱和老两口在黑眼湾种地。

常年的劳作,让田兆录的老婆染上了肺病,加上泾源阴湿的气候,很多个夜晚,老婆子都咳嗽得不能躺下睡,并且逐渐严重起来。

那个时候,田兆录的二女儿已经搬迁到芦草洼十年,和在黑眼湾时比日子发生了太大的变化。1995年,二女儿把老两口接到芦草洼走亲戚。结果到那儿后,老婆子的肺病居然缓解了一些。二女儿就建议说:“这个地方干燥,对我妈的身体好,正好这边还在搬迁呢,不行了你回去和妹妹、妹夫商量一下,搬来算了。”田兆录有点犹豫:“我搬了半辈子家,现在都六十岁了,活不了几年了,再搬来搬去的,再说,老人的坟也在那呢,咋走?”

二女儿说:“六十岁咋了?还年轻着呢,你看看那个地方,一下雨就是几十天,烂泥把人头都糊了。这里再不好,什么时候都是干燥的。趁还有政策,就赶紧搬。”

田兆录一个人回到了黑眼湾,和米莱两口子商量搬迁的事情,大家都没意见。接下来就是去乡上转户、开各种证明,然后又去芦草洼划宅基地、分地。

此时的芦草洼,靠近西干渠的铁西乡已经全部划分完毕,经过十年的建设,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铁东乡处于才开发的阶段,沙包遍地,没有路,没有电,该有的基本上都没有。而此时的田兆录老汉就被划分到了铁东乡的这片沙包堆里。

一看眼前这个没几户人家的荒滩,田兆录老汉心还是凉了一下,这还不如黑眼湾,黑眼湾至少是绿的,还能种出来麦子,这有啥?只怕有吃不完的沙子。离开黑眼湾时,房子留给了儿子,牛羊都变卖了才走的,当时几个老伙计还开玩笑说:“老田这下要去享福了。”现在回去,只能让大家笑话,再说,这都拖家带口地来了,还能回得去?

人往往是没有退路了才想出路。大半辈子的动荡已经磨炼了田兆录的性情,他知道抱怨也没什么用,来都来了,那就先考虑怎么样安家落户。安家得先盖房,又是打土块、垒地基、砌墙,又没有捂房顶的木头,以前有工作组给解决,现在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二女婿一看,就把自己这两年从平吉堡农场拉来的柴火贡献了出来,让拣能用的先把房顶捂了好住人。

忙活了一个月,一家人总算住进新房子里,剩下的就是扒拉着好好过日子了。

计划和现实总是有出入的,住了一个多月,刚刚适应这边的情况,新的状况就出现了。芦草洼当时的地下水很浅,刚下了一场大雨,他们新盖的房子就被淹了,开始田兆录还拿盆舀着泼水,泼着泼着自己也放弃了,一家人站在雨里看着屋子里的水束手无策。

雨停了,一家人再次无家可归,老婆子咳嗽得更严重了。指挥部来查看被水淹了的房子,看了之后,通知田兆录准备搬家,这里地势太低了,即使在这重盖房子,仍然会在下一次下雨时被淹没。

这个通知把田兆录老汉惹笑了,他大半辈子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搬家,搬了那么多次,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

这次把他们挪到了一个地势高的地方,但周围的沙包也很大,之前搬来的一户人家盖好房子后住了一个月嫌这里太苦又跑回老家去了。房子也不是两三下能盖起来的,田兆录老汉又借住在这座房子里,后来打听着找到这个人,花了300块钱把这座房子买了下来。再之后,就懒得搬了,干脆在这里继续盖房子,算是彻底住下来了。

迟一年就有一年的变化,更何况迟了十年,生活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同样的地方,别人吃过的苦你肯定也要再吃一遍才能和别人一样得到改变。

刚来,地还是不能种,得平沙包,得修渠,得修路,得拉电。但更需要解决的,是这些事情完成过程中的吃饭问题。

女婿走出家门去打工,米莱也去打工了,田兆录不会骑自行车,就在家看老婆子和孙子。

两个人打工挣的钱勉强让一家人可以过活,但没多久,米莱又怀孕了,不适合再去打工。仅靠女婿一个人打工根本撑不起这个家。想了想,六十二岁的田兆录开始学着骑自行车,然后跟着年轻人去锄地、摘啤酒花。

等日子稍微安稳一点,地可以种的时候,田兆录就不去打工了,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种地,与此同时,他还养了一群羊。

日子一天天地继续、重复,慢慢好了起来。

遗忘与记忆

2019年5月,距离田兆录老汉搬离黑眼湾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年。笔者找到他的家里时,老爷子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休息。当年三百块钱买的土坯房子还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也显得沧桑、破败了。与它相对应的,是院子里其他两座新盖的砖混结构的房子。院子里特意建造了一个鱼塘,十几尾色彩斑斓、大小不一的金鱼欢快地游动着。

看到我们,老爷子离开躺椅拄着拐棍站了起来,除了腿疼,他目前身体状况很好。

说起过往,他说:“经历得太多,忘了好多事情,但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国家政策好,娃娃孝敬,就是我老了。”

米莱已经有了四个孙子,但看着一点都不显老。她的爱人现在甘肃讲学,儿子生活在泰国,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里现在就她和老父亲两个人。

米莱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她是个有着一肚子故事和谜语的人。小时候,我时常赖在她家里不肯回去,一遍遍地听她讲故事,猜她出的谜语。多年以后重逢,说起我小时候的黏糊,她记得还是那么清楚。

说到黑眼湾,说到搬迁,米莱就摇头笑:“都把罪受了。小时候在黑眼湾,我每天最期盼的事情就是我父亲回家,因为他会给我带回来一两个烧焦的洋芋。洋芋咋那么香?后来大一点了,最期盼的事情就是穿漂亮的花衣裳,因为有几个姐姐,我一直穿的是她们剩下的。”

她接着说:“后来结了婚,搬迁到芦草洼,就期盼着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多挣点钱,给我妈看病。那会儿穷,我妈得肺病病了十几年,吃的最贵的药是甘草片,就那都没有个多的,我妈咳嗽得睡不倒,只能整夜整夜坐着。唉,我可怜的妈妈,没享上一天福!现在不一样了,国家富了,我们也富了,你看我大,现在一个月养老金、低保、高龄补贴,看病基本上全报销了。要是我妈妈能活到现在,就不会遭那么多的罪。”说这些的时候,米莱有点哽咽。

“妈妈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基本上就是卧床休息。那会儿,铁西乡才开始搞建设,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每次妈妈病得严重了要去诊所看病,都得强撑着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我家那口子推着,我扶着。十几里路就这样一点点地挪过去。每次看病,光来回受的颠簸都比生病本身难受。妈妈不忍心看女儿女婿受累,总是不愿意去看病。而家里那几年的收入差不多都给妈妈看了病了。”

饱经疼痛的妈妈最终去世了,每次想起这些,米莱都忍不住泪目,妈妈咋就没等到享福呢?

之后几年,家里的日子宽裕了,孩子们也慢慢长大了,可新的难肠又来了。上初一的儿子有一天突然晕倒,送到兴泾镇医院,医生说,赶紧送自治区附属医院,这个病麻烦。去医院一检查,孩子肝部长了一个肿瘤,需要马上手术,光手术费就得十几万。

灰暗再次笼罩这个家庭,不光是钱不够的问题,医生还说,手术风险很大,即使做了,也就是三五年的活头。一家人顾不上管其他的了,哪怕一年,这个手术也要做。米莱摇头:“很多事情现在都不愿意去想,当时太苦了。”

孩子出院后休整了半年还缓不过来,学也没办法上了,就在家又待了一年。看上去似乎稳定了下来,银川的一个技能学校在招学生,米莱两口子一商量,就让儿子去学了翻译。

一年、两年,好几年过去了,孩子的病没有复发,还因为品学兼优,被学校推荐去了阿联酋工作。再后来,把家里的妹妹都带了出去。邻居们都说:“人家一个生病的娃娃,现在居然都出了国了,这人的命运也是没办法说。”

再后来,这个娃还带了一个洋媳妇回来,媳妇是泰国人。米莱为孩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周围村里的邻居都来看她们家的洋媳妇,夸赞着、感叹着。田兆录老汉拄着拐棍在院子里招呼着客人,眼中满是掩不住的开心和欣慰。

儿子结婚之后带着媳妇去了泰国发展,时不时打电话回家,让妈妈好好照顾爷爷。就在去年,他们又把米莱接到泰国去旅游。一路上,又是飞机,又是轮船的。米莱说:“可把世面见了。这是以前不敢想的事情。搬迁到这也把苦受了,但这些苦都是有指望的。不会苦一辈子。”

说这些的时候,田兆录老汉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静静听着,面容安详,神态愉悦,也许很多过往他有点记不清楚了,但眼前的安逸幸福他是感受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