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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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磨石

◎王庆同

在记忆的链条中,嵌进一块磨石,竟将数十年前的记忆启动,远去的画面又飘回眼前。

秋天本是天高云淡的季节,然而1966年9月,“文化大革命”的阴霾铺天盖地罩下来,哪里有透亮的缝隙?

几辆车帮绑着标语的卡车,开进盐池县高沙窝公社的院子。车上装满从银川迁赶来的“牛鬼蛇神”。我那时平三十,因冤案从银川原工作单位被迁赶出来,也在车上,来到这个有“沙”且“高”的“窝”里(高沙窝)。时间是1966年9月25日。

从此,我在一个叫油坊梁(双井子)的边远小庄子被监督劳动。一块磨石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天刚麻麻亮,生产队郭队长就站在沙坝上噢……噢……噢地喊。他在唤社员下地割糜子。

刚到队上就碰上劳动强度大的秋收,真是有点吃不消。镰刀割一会儿老了,就要磨,而我没有磨石。带磨石的社员都抓紧在地头喘息的时间磨刀,轮到我借他们的磨石磨,别人又“站趟”了。我陷入恶性循环:本来人不行,“狼撵狗”撵不上;到地头不能好好磨刀,更撵上不别人,这就更没有时间磨刀……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狼狈不堪,往回走是一步一步挪回来的。

两天后,得知郭队长到大队开会,我请他到大队供销社帮我代买一块磨石、一小塑料桶煤油(点灯用)、一个风箱(焖饭用)。他把这几样东西用绳子拴起来,搭在肩上,走十来里沙路背回来。我要给他五毛钱的辛苦费,他不要。

有了这块磨石,割糜子省劲多了。不过地头长的地块,我还是撵不上,总掉在最后。这时,社员张玉清、郭登明、孙立义、王培孝等人就会过来给我接趟,这不啻解救我于“倒悬”之中。

后来割谷子、砍麻子更费镰刀,磨石是必带的辅助工具。我的那块磨石,黄中泛青,介于粗磨石与细磨石之间,磨起刀来带劲。别的社员也喜欢借,我当然乐意。每次下地,我用一根细麻绳把磨石拦腰拴上,搭在肩上,带到地头。秋收九年,磨石伴我九年,磨得凹了进去。

小庄子民风淳朴。包括贫农代表在内的社员以比较宽容的心态,接纳我这个被监督劳动的人。凡我第一次干的活,会有人手把手教。譬如,揭(耕)地怎么吆牛、怎么回头;送粪怎么赶车、怎么圆堆;种园子怎么平地、怎么间苗……

我那时还是单身,在单位吃食堂,睡板床。到了农村,不会做饭,不会烧炕,不会使双肩把滩里的沙蒿柴背回来,更不会把糜子变成黄米。碰上大年馑,得到滩里钩棉蓬、灯索等草籽以补充口粮,可是,不会把“籽”从“草”里弄出来。这些,都是社员孙立义和他的婆姨路凤兰,郭生金和他的老妈,郭登明和他的老妈、婆姨等人教我,让我从“不会”到“会”。没有他们的帮助,我熬不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活不到彻底平反的一天。

离开生产队已是1975年6月。被监督劳动了八年九个月,毛算就是九年。我把一些日用品分送给小庄子的人,那块磨石送给了郭登明。

……

2002年,我退休六年了。对油坊梁(双井子)往事的回忆,对胼手胝足的朋友的思念,与日俱增。我找了一个机会,带着儿子到灵武市新华桥看望郭登明。(他全家已搬到新华桥)

郭登明也已过六十。他在院子里等我,我们相拥在一起。他把全家人(儿子、媳妇、女儿、女媳、孙子、孙女)找来与我见面。我们在一起回忆当年的情景,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郭登明的儿子郭宗突然从库房找出一块磨石,对我说:“叔叔,这是你送我爸的磨石,我们来川区扔了不少零碎,这块磨石没舍得扔。”

啊!我的磨石,你承载着我与盐池农民朋友的友谊,见证了盐池农民的善良和人道。我没有想到,郭登明家把这块磨石保存了二十七年,他的儿子还记得拿出来!

我请郭宗把磨石收好,让它一代一代传下去。

2011年4月初稿,2015年4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