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夏天,卡尔·伊坎来到迈阿密看望自己的母亲贝拉和舅舅艾略特·希纳尔。这时候的伊坎还只是个在华尔街小证券公司工作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在期权交易领域仅仅是略有建树而已,而伊坎的舅舅希纳尔早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人了,他在伊坎心目中一直是人生的榜样。一天,在和舅舅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伊坎宣布了一个让大家备感吃惊的决定:他打算创业,而创业的模式就是投资和收购那些被市场低估了的公司或企业。
对于擅长社交的希纳尔来说,他自己也曾经通过变卖分拆其他公司而迅速使自己的腰包鼓起来,现在才可以很潇洒地在棕榈滩和南安普顿[1]的豪宅里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在得知伊坎的决定后,他大吃一惊,毕竟在他看来,年轻的伊坎舍弃刚刚起步的事业而转向一个自己从未涉及过的领域是很冒险的。
“当伊坎告诉我他要开始收购那些被低估的企业时,我对他说:‘什么?你在华尔街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进入一个你不了解的领域呢?你不知道管理一家公司有多难。我过去就管理过两家,可以说,十分伤脑筋。’”
大多数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人尚能用单纯来形容,当然包括希纳尔。对他们来说,收购公司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经营和管理好这家公司,以后可以传给自己的后代。所以当伊坎准备开始收购位于俄亥俄州的一家叫作塔潘(Tappan)[2]的公司,希望希纳尔可以投资支持的时候,希纳尔犹豫了。截然不同的是,之前伊坎为了谋求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一席之地向他借40万美元时,他二话不说立刻掏了钱。这次,希纳尔思考再三,最终还是拒绝了伊坎的请求。“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搬到俄亥俄州去的!”因为希纳尔认为,如果你收购了一家公司,那么你怎么也得搬到公司所在地去吧?
尽管被拒绝了,伊坎仍然耐心地做舅舅的工作。他一再强调:“整个80年代最流行的一个词必定是:被低估,被低估,被低估!”可是希纳尔始终不为所动,他终究还是无法摈弃企业收购的传统理念。
“我对卡尔说:‘就算你收购成功了,你打算拿塔潘这个公司来做什么呢?你对炉灶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可能都比你多,至少我管理过类似的一家企业。我可以告诉你,塔潘的那些店实在太糟糕了。’
“卡尔说我‘没说到点子上’,我当时马上反击:‘我说的没错,塔潘的店真的很差劲。’但是对于卡尔来说,他的赚钱方式和企业生产什么基本上没什么关系。可是我当时怎么可能认识到这一点呢?”
希纳尔又去征求了另外一位朋友的意见,这位朋友曾经为另外一家野心勃勃的工业巨擘立顿工业(Litton Industries)[3]设计过收购策略。鉴于立顿也曾经有过收购塔潘的意向,希纳尔希望立顿之前所做的尽职调查和资料可以为伊坎提供很大的帮助。而这位朋友对于伊坎的忠告却是:“塔潘这个公司很糟糕,告诉你外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华尔街吧,别到最后没收购成,华尔街的金饭碗也保不住了。”
于是希纳尔把朋友的意见转达给了伊坎,希望能够借此阻止伊坎看似鲁莽的决定,可是他发现,伊坎根本没有把人家的意见听进去。恰恰相反,伊坎淡淡地回应道:“他们知道什么?”
正如事情后来发展的那样,这个意见没有对伊坎产生任何作用。不久以后,伊坎就开始了对塔潘控制权的敌意收购争夺战,迫使公司管理层不得不求助于一个“白衣骑士”[4]来拯救这个“困兽”。但是在这场争夺战中,伊坎还是成了大赢家,他最后将塔潘的股票以高于买价的价格卖给了“白衣骑士”,赚得270万美元的净利润。
对希纳尔舅舅来说,这是终生难忘的一课。
“伊坎当时还很年轻,却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就通过一笔交易赚了将近300万美元。”希纳尔说,“我只能说,当时我认为即便是商场上的聪明人,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我真的被震撼到了。”
可是对于伊坎而言,塔潘收购的胜利只是证明了他之前对于企业管理者的一些理论与想法。在不远的将来,有的管理层面对他的敌意收购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不惜以高价从他手上把股票买回,这也让他初尝所谓“绿票讹诈”(greenmail)[5]的味道。当时,伊坎首先从建仓开始吸纳某个公司的股票,然后通过柜台交易不断吸纳股份,直到有一天积累到足够多的股份。这个时候,作为公司的主要股东,伊坎向公司管理层提出建议,要求公司在经营管理上做出重大的调整。尽管公司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们还是答应给伊坎一个面谈的机会。
到了面谈这天,伊坎一出现在公司的行政办公室里,就被邀请到公司总裁的办公室,和总裁及其下属开始了闭门会议。会议一开始,伊坎就不断地抱怨,认为公司应该按照他指出的方向做出一系列的改进和提高,以提高公司的销售收入和利润。尽管伊坎有意透露了他的打算——“如果公司不做出这些改变,那么他作为公司目前最大的股东,很可能会为了推动这些改变而谋求公司的控制权”——但他并没有把这样的意思直接表达出来(在这一阶段他更多的仍然是在试探)。
总裁和他的下属并没有打断伊坎,而是在静静地听完伊坎喋喋不休的发言之后,请伊坎在休息区等待,之后便单独和应邀前来的一位投资银行家交换意见。伊坎这个时候仍然满怀信心,认为自己已经成功说服管理层对企业进行重组,事情会像他预期的那样发展。当投资银行家走出来的时候,伊坎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同时问道:“他们怎么说?他们怎么说?”
可是事情完全出乎伊坎的意料。接下来的交谈是这样的。
银行家:“你知道吗?伊坎,他们不喜欢你!”
伊坎:“是吗?我还以为我已经说动他们了呢!”
银行家:“是的,他们就是不喜欢你,你没看出来而已。你猜下一步我们会怎么做?我们知道你很难对付,也知道你过去对别的公司做了什么,不过我们还是打算让你知道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银行家接着说:“我也不想吓唬你,但是我们已经决定从你的声誉入手来对付你。我们已经找了三家公关公司合作,要知道,这三家公司可是纽约最负盛名的。也许你不会被吓唬住,但是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会开始破坏你的声誉。我们会叫你‘骗子’,想必你太太也不愿意和一个骗子去餐厅用餐吧?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也许你的朋友也会在一边窃笑呢。所以好好考虑一下吧。但是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如果你继续购买股份,我们就会稀释你所购买的这些股份,我们肯定会这么做。我们会面向公众,面向我们的亲朋好友,公开发行大量的股份。这就像是你不停地购买股票,而我们不停地印刷股票那么简单。”
银行家继续说道:“这就好像过去那些强盗资本家那样,你应该也知道的,范德比尔特[6]在购买股票的同时,其他人比如菲斯克和古尔德却在自己的地下室不停地印刷股票卖给他。而我们现在也会这么做来对付你。我们会不停地发行新的股票,然后把这些新股票到处分发给其他人。这只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我们还有别的招数来对付你,但我现在还不会告诉你!”
正当伊坎以为他的对手不会轻易屈服的时候,对方突然又掏出了他们的“蜜罐”,代替了刚刚的“当头一棒”。
“另一个可能性,”银行家接着说,“则是我们愿意马上给你1000万美元利润,然后你同意放弃这次收购。另外,我手上还有其他10家公司的信息可以告诉你,你可以去收购它们。你看怎么样?需要24小时考虑一下吗?”
显然,对于一个期权市场出身的交易员来说,伊坎深知落袋为安的道理,并不需要深思熟虑。
于是,伊坎说:“我不需要24小时,我现在就答应你。”
这次对于伊坎这个聪明而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不只是一次财务上的收获,它还给伊坎打开了一扇门,使他在接下来的10年时间里撼动美国企业界,赚个盆满钵满。
如今的伊坎企业,包括了证券交易、铁路货箱租赁、房地产业、航空业、垃圾债券交易和良种马养育。其总部坐落在纽约芒特基斯科的一个低矮却现代的办公楼里,离伊坎那120英亩(约合48.6万平方米)的庄园只有几分钟的距离。伊坎的办公室虽然仿照了英国公爵的客厅的样式来修建,却有一个板球场[7]那么大,里面铺着精致典雅的东方地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屋内的一切都展现着主人的财富和权力。走廊的尽头是内阳台,环绕着整个办公室,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的书籍。办公室里有个私人电梯,就在伊坎那巨大的办公桌旁,伊坎可以直接坐电梯去楼下的私人餐厅就餐。就餐的环境也很奢华,餐厅正对着下面的池塘和岩石花园,可以令伊坎缓解疲劳,放松心情。
众所周知,伊坎素来习惯于马拉松式的谈判,谈起来往往不分昼夜,因此办公楼里奢华的会议室也散发着权力的味道。会议室里12张米黄色的绒皮沙发围绕着巨大的会议桌,会议桌的主位手边有个电话控制台,边上还放了个遥控器,可以控制窗帘后面遮光帘的升降。红木墙壁上镶嵌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匹1957年获胜的纯种马,叫“勇敢的统治者”[8]。伊坎通过自己旗下的福克斯菲尔德纯种马养育公司也培育了一匹令他自豪的大奖赛母马,叫“草原之星”。
当一位德崇证券(Drexel Burnham Lambert)[9]的高管来参观伊坎的公司总部时,他和下属开玩笑说:“天呐,我们为这家伙赚了太多钱了。我们有必要回去考虑一下对他提高收费。”
伊坎常用的交流方式是电话,可以说是整天与电话为伴。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他手边控制台上的灯光就闪烁个不停,提醒着他有很多来电在等待接入。这些电话无非是那些律师、投资银行家或是其他各种人士打来的,告诉他哪些航空公司运营不佳,哪些赌场可以便宜买进,有哪些被低估的公司……总之就是告诉伊坎哪些企业可以成为下一个收购目标,就像买鱼时在水桶里挑鱼一样。
他说起话来,也夹杂着纽约客独有的风格,看似天马行空,说话很感性却又不时夹杂几句骂人的话。谈话的时候,他会完全沉浸其中,闭上双眼,一只手挠抓着他略显稀疏的头发,盘算着如何在这场他最擅长的智慧较量中取胜。作为一个谈判大师,他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其他任何人,他对别人的期望总是做最坏的打算,无论是对自己的对手还是盟友都是这样,没有丝毫的掩饰。
“如果你想在华尔街交到真心的朋友的话,”伊坎曾经说,“你还不如养条狗!”
尽管伊坎身边不乏领着高薪的公司高管和各种阿谀奉承者,伊坎只对一个人的意见较为在意,这个人就是他长期的工作伙伴和密友——阿尔弗雷德·金斯利。作为伊坎的早期追随者,金斯利一直在伊坎身边帮他辨认收购中可能出现的陷阱,设计具体的收购策略,向伊坎指出收购的利弊。金斯利很有金融头脑,对企业财务报表十分熟悉,可以从一大堆枯燥的数字中发现大好机会。通常金斯利在后台处理和准备好数据,然后将他的发现传达给伊坎,最终由后者将这些发现转化为实际成果。
“伊坎和金斯利就像街边的一对小摊贩。”约瑟夫·科尔,环球航空(现被伊坎收购)的前任总裁评价道,“伊坎经常冲着金斯利大喊大叫,但是金斯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聪明,他会用伊坎更容易接受的方式来阐述问题。比如我过去经常用现金流来说明问题,可是金斯利在向伊坎解释的时候会说:‘你投入这些钱,那么你将得到如下的这些。’伊坎更接受金斯利的解释方法。”
很多熟悉他们两个的人都认为金斯利必定为伊坎赚了不少钱。可是伊坎从来没有把金斯利当作他的合伙人。在卡尔·伊坎的王国里,是不允许出现合伙人的,所有的一切都要由伊坎国王说了算。
“伊坎对每个人都很苛刻。”伊坎早期收购案的代表律师马尔文·奥尔山这么评价,“伊坎玩的游戏一般人玩不了。”
“伊坎不会照顾任何人。那些和巴斯、米尔肯、佩雷曼合作过的人都或多或少能靠他们的权力分杯羹,可是和伊坎合作却什么也分不到。如果金斯利赚了些钱的话,那也是靠他自己的投资能力赚来的,伊坎是不会和任何人分享成果的。”
伊坎对自己的金融策略有个正面的总结,这可以从他和一位联邦法官杰拉德·高特尔的谈话中看出端倪。1984年,伊坎被指控在购买和出售萨克森工业的股份的过程中有不当行为。当伊坎解释他的股票操作思路时,他说:“如果价格合适,我们就会出售。我想,这适用于其他的一切东西,当然你的孩子和夫人就未必包含在内了。”
当法官惊讶地问:“未必?”伊坎肯定了法官的疑虑:“是的,未必!”接着伊坎又加了一句,“请别告诉我的太太!”
伊坎身高近一米九,略显笨拙,走路还有点内八字,他很难找到合身的衣服,简直就是拉长版的梅尔·布鲁克斯[10]。他穿的蓝色西装根本不合身,就像是从罗伯特·豪尔[11]的破产清仓大甩卖里淘来的一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能排进《福布斯》富豪榜前400位、坐拥6.5亿~10亿美元资产的大亨穿的。
“伊坎的行为总是有一些古怪。”一位德崇证券的前银行家这么评价道,他曾经参与过伊坎1985年对菲利普石油的收购案,“有很多次,我正在伊坎的办公室和他谈事情,突然他说抱歉要打断一下,因为他要去换个袜子。换袜子?为什么他非得现在换?而且这不是一天只发生了一次,而是许多次!我从来没直接问过他——你肯定不会去问你的客户这种问题——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个人做事有点不合常理。”
虽然伊坎一般都能够非常专注地处理手头上的收购案,但是他还是常常会跑题。有这么个经典的事情,当伊坎正在和曼哈顿一位非常著名的律师讨论策略问题的时候,他突然紧紧盯着手里的圆珠笔。在咕哝着表达了他对这个圆珠笔品牌的不满之后,他把他一直以来的秘书盖尔·高顿喊了进来,大声说他多么多么不喜欢这个牌子的圆珠笔,质问他为什么公司要采购这个牌子的笔,难道就买不到更好的笔了吗。整整15分钟里,伊坎就圆珠笔的话题喋喋不休,直到把他要说的话说完了,才再度回到手头的案例上来,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你近距离接触伊坎,看到他廉价的西装、笨拙的步伐,见识到他时不时的跑题,你会怀疑眼前的这位真的就是传说中那个可怕的企业掠夺者和金融策略家伊坎吗?这不会是从布鲁克林跑出来给人看店的伙计吧?
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意识到,这的确是真正的伊坎。在现实版的“大富翁”游戏中,智慧、创造力和魄力永远比衣着光鲜更加重要,而像伊坎这样的人寥寥无几。正是在这样现实的游戏中,伊坎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从一个纽约皇后区中产阶级出身的普通小孩转型成为资本运作体系下的一位强人。仅仅用了10多年的时间,伊坎就将他过人的智慧和敢作敢为的性格完美结合,充分利用了美国企业界所暴露出的漏洞,从中赚取了大量的利润。被他“进攻”过的公司数不胜数,包括塔潘厨灶、马歇尔·菲尔德百货、美国罐头公司、缝纫花纹、菲利普石油、切斯堡旁氏、欧文-伊利诺斯、ACF工业、环球航空、德士古石油和美国钢铁马拉松集团。
“跟随伊坎这么多年,我觉得他就像一头在铁丝围墙外咆哮着、时刻准备着的公牛。”盖尔·高顿——一位从1978年就开始跟随伊坎的秘书说,“他总是在想办法突破那个铁丝网,就算其他人都觉得这不可能,伊坎总能想办法做到。”
尽管很享受那种可以让其他公司总裁不寒而栗的感觉,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融入各种主张和概念中,并从中尝试去创新。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时候,还是会花时间用剪刀把图表、文章和股票走势图等都剪下来,粘贴在他的记事本里。在家工作的时候,他会听音乐——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和《弄臣》是他最喜爱的两首。他总是能想办法把信息整合起来,然后捕捉到别人没有觉察到的信息。他很少依赖他手边那些律师和投资银行家的建议,伊坎本人对这些所谓的“专家”是很不屑一顾的——他更愿意自己独立思考,自己主导谈判。
“伊坎喜欢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然后根据自己的想法决策。”曾经在丹河公司、菲利普石油和缝纫花纹的几个收购案里代表过伊坎的律师西奥多·奥特曼评价道,“我们就算把世界上所有知名的专家集中起来提出个方案,伊坎还是会说:‘不如我们再换个思路看看。’”
“他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显然,伊坎的想法总是十分出彩,作为投资银行家的布莱恩·弗里曼曾经说过:“如果伊坎活得够久的话,他可以把这个世界上的钱全都收入囊中。”
然而近些年来,即便是伊坎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意识到,如果伊坎对对手的打压太过头的话,最终难免会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