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酒情深陈老莲
适量饮酒使人心情舒畅,过量饮酒则会让人狂野暴躁。希腊人将葡萄酒视为神物,酒神狄奥尼索斯就兼具喜悦与恐怖的双重面孔。在中国文化中,酒也被视为神物。周人祭祀时,将用于祭神的牲畜放在柴上焚烧,使烟气上达于天。在正式祭祀前,以玉器盛放芬芳的郁鬯酒灌地,再出庙门迎接祭祀用牛。周人认为,行灌地礼,能使芬芳的酒气直通地底,向阴间的鬼神传达重要信息。
在后世,大凡名士,多要饮酒,如陶渊明、李太白、苏东坡等,即在酒乡之中酝酿了传承千古的文字。酒与名士,不可分离。古人云:“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有明一代,贪杯者不可枚举,而将美酒与美人、美酒与艺术紧密联系,并取得大成者,则首数陈洪绶。
陈洪绶,字章侯,号老莲。万历二十六年(1598),陈洪绶生于浙江绍兴府诸暨县枫桥镇。据说,其父陈于朝曾在山中遇一道人,氅衣鹤发,持一莲子相赠,云:“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此后陈洪绶降生,取小名莲子。他到了老年则自称老莲。
陈洪绶曾与张岱的叔父张联芳之女有过婚约。这一婚事,订于陈洪绶六岁时,由乃父陈于朝向张联芳提亲,但张联芳之女在定亲之后两年即去世。虽无婚姻之实,但有婚姻之名,故张家也将陈洪绶视为自己女婿。陈于朝向张家提亲,也有将幼子托其照看的意味。张联芳是大收藏家,精于绘画,“工花卉折枝兰竹草虫,水墨浅色,各臻妙境”。定亲之后,年幼的陈洪绶住在张家,随张联芳学画。这段生活,为他打下了绘画的基础,十岁时,陈洪绶濡笔作画,得到了当时画坛大家的认可。
约是陈洪绶自身有绘画的天赋,此天赋又得到了系统的培育,在张联芳的教导下,他的才华发出璀璨光芒。只是他天性不羁,儿时学画,便喜打破规则,突破前人。后来他往杭州,学画七十二贤石刻。在石刻前,他临摹多日,所绘形似石刻,而意境更超越。他日后人物绘画的风格源头,即在七十二贤石刻中。
陈洪绶后来与来斯行的次女定亲,成人之后入赘萧山来家。陈于朝与来斯行是好友,在陈洪绶九岁时为他定下了这门亲事,不久便去世了。来斯行顺利考中进士,在官场上青云直上,而陈家则走下坡路,家境日益萧条。发达起来的来斯行坚守承诺,履行了婚约,但要求陈洪绶入赘。入赘对于陈家而言,可以省下一大笔费用,而来家也没有让陈洪绶的子女改姓,给他留了体面。
陈洪绶生父在他九岁时就已去世,岳丈来斯行实际上成了他心灵上的导师。来斯行也是特立独行的人,言行类晋人,“数与市中小儿攫饮食,醉后辄披发长啸”。有这样的老丈人做榜样,女婿自然也不是凡物了。
陈洪绶十八岁考取生员,此后在科举事业上再未获得突破。生员身份,每年能为他带来一定的收入,此外他家中还有一定的田地,也可为他提供收入,可陈洪绶贪杯,更流连于青楼,些许收入,远不敷他使用,故而绘画成为他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
陈洪绶“生平好妇人,非妇女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泰昌元年(1620)三月,二十三岁的陈洪绶在西湖岳坟为妓女董飞仙画莲,多年之后,对此韵事仍念念不忘。陈洪绶绘画,完全看心情。在青楼中,他心情畅快,大方异常,泼墨挥毫,不知几多画作成了青楼女子的收藏。想买他画而不得之人,纷纷向妓家寻求。
天启三年(1623)春,陈洪绶二十六岁,与他情投意合的妻子来氏病故。来氏去世前,“嘱以旧服殓”。对妻子来氏,陈洪绶心中是有愧疚的,这愧疚,由于他未能满足妻子的期待,而不是忏悔自己出没青楼寻欢。
“饥来驱我上京华”,爱妻入殓后,他离家北上,希望在京师打下一片天地。可抵京之后,他沉迷花酒,与妓女陈琼热切交往。酒色无度,使他在这年冬季染上重病。在《送大生之京》一诗中,他自白:“我性固放荡,花酒情复深。长老每训戒,怫耳不能禁。”又有诗道:“囊中无一钱,走马燕市东。得病五六月,药石皆无功。”到了天启四年(1624),陈洪绶方才痊愈。病中他不忘酒色,在诗中写道:“病怯难成一句诗,强将酒力助深思。烦君多买刁家酒,携我青楼商酌之。”年中,他返回南方,准备乡试。可试期已在眼前,他流连烟花柳巷日久,举业荒废,哪能考中?
陈洪绶嗜酒成性,毛奇龄这样形容他:“莲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他自称“老渴”,便是对自己嗜酒如命的戏称。每文酒高会,他必痛饮大醉,“促席衔觞,神情酣畅”。二十七岁时,他在诗中写道“恼我频年酒病侵”,似是自我反省,可要他戒酒却是不能。
他的诗词十有八九言及酒,科举上的重挫,是他买醉的主要原因。而他的狂傲之性,在酒中升华;他的艺术灵感,更是从酒中发酵而来。“因叹长安索米难”,他退而“酒肆深藏名”,平日里“绝口不论时”,醉中“却对青山洒热泪”。他感慨山河剧变,无奈书生回天无力,只能“一夜狂书数十章”,酒来狂饮尽一斗。
某年中秋夜,张岱、陈老莲搬来一坛酒,至西湖登船,且游且饮。船行于水上,明月倒映于水中,凉风拂面,何其清朗。至玉莲亭时,一女子在岸上召唤,请求搭船。张岱见女子年轻貌美,欣然应允。女子轻衣单衫,文静可人。与明月、美人、佳酿相共,陈洪绶大喜,邀女子同饮。女子也不怯懦,举杯对饮。饮至二更时,女子见舟已到归处,便起身告辞。看着这位如仙如魅的女子,陈洪绶恋恋不舍,询问女子居处。女子笑而不答,上岸之后,径自回家。老莲如何肯错过此等缘分?遂上岸尾随,不想女子步伐较快,上岸不久便走过岳王坟,他酒后步履踉跄,追赶不及,怅然而归。
还有一次,有友人召饮于西湖,陈洪绶应约前往,见一舟,却不是友人所约。陈洪绶不管其他,径自登舟,自斟自饮,湖风吹拂之中,一时忘我。舟主很是纳闷,这不请自来者是谁?仔细观察后,认出是陈洪绶,上来狂拍一通马屁,称其画如何了得。不想陈洪绶大骇道:“你我不相识也。”拂袖而去。
他平生不羁,举止怪诞,或以一手爬头垢,或以双指搔脚趾,或瞠目不语,或手持画笔,语戏顽童,无片刻宁静。他曾为东阳赵纯卿画古佛,当夜高唱村坊小曲,牙牙如儿语,张岱以琴相和。
他在八股路上摸索多年,却未能有所成就。对功名的苦苦追求与科场上的屡屡失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现实中的困窘,在他身上产生了错综复杂的冲突,更令他产生了深深的破灭感。他在狂态中奔走,在狂态中创作。他的狂颠,是苦闷心理的一种自我安慰、自我释放,真实地反映出传统社会中落魄书生们的普遍心态:当个体之生命价值在现实中无法得以实现时,便转而投身于幻想,以文字、绘画等方式,在狂颠之中,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可以解痛的梦境。
天启七年(1627),他再次参加乡试,放榜后,又是落第,他饮酒于湖上。屡试不第,陈洪绶对功名却未死心,卖画带来的收入,使他可以谋画另外一条路,即捐纳进入国子监。为弥补国库虚空,朝廷准许生员以纳粟的方式进入国子监。而进入国子监,也意味着获取了进入官场的另一条路径。
崇祯十二年(1639),陈洪绶用卖画攒下的钱,捐赀入国子监。他不改风流本性,在京期间,出入欢场,“五载钱塘醉暮秋,曾期献策到皇州。不知何事风尘里,同狎红裙上酒楼”。入国子监后,他奉命临摹历代帝王像,得观内府所藏古今名画,技艺日精,名扬长安。一时公卿以与他结交为荣,然他真正为人所重者,不过是书画。达官贵人得其片纸只字,珍若圭璧,彼此炫耀,谓:“吾得已交章侯矣。”达官贵人的追捧,反让他觉得疲惫,因为他心中将绘画视为贱业,治国兴邦才是他的理想。
“病夫二事非所长,乞于人间作画工”,他告别京华,告别喧嚣,返回江南。返乡途中,他路经扬州,此是风流地,自然故事多。他纳胡净鬘为妾,同游扬州铁佛寺赏红叶,“命写红叶一枝悬帐中,曰,此扬州精华也”。温柔乡中、红叶梦里,他狂态稍敛,浓情上心:“闻欢下扬州,扬州女儿好。如侬者几人,一一向侬道”,“桥头多荡子,愿欢不交游。但看侬出时,许多望桥头”。
陈洪绶喜酒好色,更喜结交,以朋友为性命。二十八岁时,他绘《水浒叶子》,费时仅四个月,塑造了四十位《水浒》人物。张岱《陶庵梦忆》言他:“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顿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他画这套《水浒叶子》,是为了接济友人周孔嘉一家八口。而此时的陈洪绶,自身经济状况并未得到彻底改变,但为了朋友,他还是可以两肋插刀。
他性格诞僻,好游于酒,钱到手后,随手而尽。他尤喜为贫困不得志之人作画,以帮助其渡过难关。而豪强富绅,他看不上眼者,虽具千金也买不到他的画。曾经有一显贵,以请人鉴定宋元古画之名,将他诱入舟中。人一入,舟即发,又出笔墨请他绘画。他不为所动,裸体站于船头大骂,又欲跳水自尽。显贵被他吓住,只好将他送上岸去。再托他人求画,他依然不为所动。
《博古叶子》是陈洪绶去世前一年所作,并由明末著名徽派刻工黄建中雕成。此组绘画以疏旷的线条绘出了苍老古拙的造型。凡陈洪绶所塑造的人物,都具有丑、拙、古的特点,人物造型夸张,头大身短,躯干雄伟,画面对比感强烈。丑到极处,俗到极处,也是美的极致。周亮工评价他的画:“故作牛鬼蛇神状”,“但讶其怪诞,不知其笔笔皆有来历”。
崇祯十七年(1644),陈洪绶四十七岁,借居于徐渭住过的青藤书屋。徐渭是乃父之友。此年得知崇祯帝自杀的消息后,他痛苦得发狂,“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陈洪绶的老师黄道周,抗清战败被俘,就义前,路过南京东华门,坐地不起,云:“此与高皇帝陵寝近,可死矣。”陈洪绶的忘年交王思任,在山中绝食而死。他的同窗王毓蓍,“请故交欢饮,令伶人奏乐,酣饮之后,携灯出门,赴柳桥河而死”。
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南京,五月二十二日,在芜湖俘获弘光帝。七月十八日,鲁王朱以海在绍兴出任监国。在南明政权中,鲁王朱以海算是有才干之人,也有收复山河之心,只是时运不济,最终病逝于金门。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录了与鲁王、陈洪绶的一次欢饮。张岱家族与鲁王府有较深渊源,鲁王来绍兴后,自然要到张岱家中作客。为了招待鲁王,张岱颇费心思,“设御座,席七重,备山海之供”。鲁王着玄色蟒袍,佩玉带。在绍兴这样的小地方,突然出现了鲁王这样的大人物,一时观者如堵。张岱家四周,围观者用梯,用台,用凳,只为一睹这场盛宴。
张岱这样的美食家,所备酒席自然让鲁王称心,而所演的《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与时事吻合,更让鲁王大喜。若是鲁王将清兵驱逐了,少不得也开创出一个“高宗中兴”的局面。
宴席上,鲁王之旁有张岱、陈洪绶二人相陪,谐谑欢笑,如老友一般。鲁王酒量极好,大杯一饮而尽,共喝半斗。陈洪绶虽然贪杯,此番却不胜酒力,在鲁王的御座旁疯狂呕吐。此时的鲁王,不过是一逃亡中的王公,哪有往昔那么多的忌讳,丝毫不介意。鲁王命设一小几,令陈洪绶作画,陈洪绶大醉,捉笔不起,只好作罢。此后鲁王又饮酒半斗,方才微醺,不能迈步,由两书堂官扶掖着出门而去。张岱送至闾外,书堂官再传旨曰:“爷今日大喜,爷今日喜极!”
鲁王对于张、陈二人的表现极为满意,生员身份的张岱与陈洪绶皆被授予官职。张岱被授兵部职方司主事,陈洪绶被授翰林待诏,这在往昔可是无限的荣光,可在山河沦落的局面下,却是千斤重担。两个月后,张岱即辞去职务,逃到嵊县(今浙江省嵊州市)山中。张岱想躲避,南明政权却要利用他的名气,命他入军中参谋军务。顺治三年(1646)正月,张岱预备出行时,背上突生疽,流连病榻,梦中友人劝他不要出山。张岱听了梦里友人的劝告,不曾出山。而陈洪绶,此时却在追随鲁王。
此年六月清兵攻陷绍兴,鲁王逃亡入海,清兵抓获俘虏不计其数,四十七岁的陈洪绶也在其中。清军将领听闻他的名气,命他作画,陈洪绶到底是黄道周的弟子,骨气还是有的,坚持不肯动笔。清军拔刀作势,他仍旧不画。后来清军了解到他喜好酒色,以酒与妇人相诱,在美酒与妇人的诱惑下,陈洪绶不再抵抗,动笔作画。喝过美酒,抱过美妇,画也画成,陈洪绶却后悔了,他借口要给画再做渲染,将画索回。到了夜间,他带上画,找机会逃走了。出逃后,他先躲在杭州飞来峰上的灵鹫寺,然后跑到老家诸暨,在诸暨云门寺剃发为僧,改号“悔迟”。
甲申巨变后的一切,让他的狂态更甚。他不再视绘画为贱业,以全部精力投入其中,所绘日益精湛。他绝意进取,纵酒使气,或歌或泣,将胸中磊落之概,托诸诗文绘画。生命的最后三年,是他创作的旺盛期,他思如泉涌地创作了一百三十余幅绘画,占了他存世画的四成以上。在他去世前一年,老友周亮工特意到杭州来求画。他十一天画了四十二幅,绘画时,他进入狂想状态,时而跳叫,时而沉默,艺术才华也在这酒后的迷乱中挥洒而出。浙江提督田雄听得他的名声,请他绘画。席间他纵酒大骂,因他狂名在外,田雄也无可奈何。顺治九年(1652),他忽然返回故里,与往昔老友相见,流连不忍离去。一日趺坐床上,闭目欲去,家人环绕而哭,他突然开口道:“无哭,恐动吾挂碍心。”喃喃念佛号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