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原写风
先是一些槐树或榆树的根团,铸铁般黑得沉重,又舞龙一般旋扭延伸,偶尔挂一蓬茅草,兜一团黄土,那槐或榆的浓荫就斜落下去,绿了峭陡的河谷。河不大,未有岭南汉水姊妹的清澈和嫩俏,也无陕北诸水的浑猛和狂野。这里的水,一如藏在山涧竹丛的村姑,美貌说不上,却有诱人的内秀和柔性,绣楼上的高消费不曾有,荷锄扶杖的勤快却远近称道。最耐寻思的是河岸,未有钢骨水泥的块垒,也无兵阵一般的护堤杨柳。这河是从平地上切出来的,陡上陡下的河岸动辄几十丈高。一刀到底的黄土,青砂卵石之类罕见。从地表,那丰产小麦的一米深熟土层,呈膏油样脂肥;接着就是系挂槐榆根团的层面,为分泌着奶油样地液的粗糙黄土,其结瘤状团粒垒卵般排列,数不清的细微裂隙为秋风斜雨沁入提供了穴口,所以这一层生长着多根而小冠的乔木。再往下,团粒细密,土色见浅,文化层叠压交构的深浅曲线沿河床的走向逶迤而去,偶尔就露出一方秦砖的断角或汉陶的残片。说不准就是一座古墓,或高祖李渊献陵的石雕,或唐国公李虎的陪葬。再往下,接近沙床,是色质锈红的斑土,旱风吹落,常在岸基处聚成豆粒状小堆,据说这红斑土泡井水喝可以医治喉咙痛。
水流平缓。未有环佩般的鸣啭,也未有波浪的滔滔。是悄没声息的。间或水色发浑,大都是上游在淘洗,或者,一群奶山羊正在水边捣乱。水流拐曲,明光隐映,常叫人疑心是红裙闪动,丽人游行……
这就是清峪河,这就是浊峪河,这就是赵氏河。三条河挽臂北来,三原县就有了孟侯原,就有了丰原,就有了白鹿原,就有了五百六十九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地处鄂尔多斯地台南缘的褶皱带,所以宏观上并不平整。因为不平整,就显了平原的温柔、台塬的刚强和嵯峨山的傲拗。黄土的丰腴,秦人的倔悍,位近古都城而特有的亚市民优越,构成三原人威猛又闲惰的历史脾性。这是一种容易生养将才的文化土壤。李渊是将,李靖是将,于右任也是将。
所以,陵前镇的秦川牛就忽出一声悠长的吼叫,连半边房的窗纸也震动了。村边场地上的汉子却动也不动。他手端耀州大老碗,卧虎一般蹲在石碌碡上,汗珠如油蓄满额头皱纹,皮带宽的油泼扯面在黄种人特有的铲形门齿下被截断。他吃面条像剪板机切割钢带。院墙是木椽夹击夯实的楔形土墩,有关中叫驴在那里打滚,黄尘就蒙了半边天。
村庄巨大,一村如一城。旧时有高墙护卫,遇有强人攻略,全村老幼同仇敌忾。村村间距甚远,有笔直道路勾连,俯视肃整如棋盘。土地丰肥,粮贱棉贱烤烟也贱。郑国渠滋养祖先,也滋养子孙,四十万亩的灌溉面积上产出优质小麦,所以蓼花糖受到慈禧太后的重视,美乐羊奶粉获得泰国消费者青睐。更不说泡油糕和千层饼了,更不说“弹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的城隍庙了……
说话间村东的旧戏楼上就急雷一般奔响了板鼓,霎时金钹开鸣,银锣疾敲,鼓点爆豆般更急更密更响,由远而近,扑面而来,台下的人群就水浪一般涌动,个个脖颈高竖如鹅,连脚后跟也悬空了。谁家媳妇就骂,说是蹭了她的裙子;又有妇人起了哭声,蹴下身去寻找绣鞋。那些鼻梁上架着石头镜,大板牙上咬着旱烟锅的汉子只是不管,目光朝台上劲瞅,脚下就不自主地前移。台上的疾锣迅鼓中就翻出一员大将,背插靠旗,顶戴长翎,大刀挥处黄风翻滚,铠甲飞动锦鳞闪耀,台下人就禁不住喝彩,他们不善鼓掌示欢,只一个劲儿地“噢——噢——”正叫好着,板鼓就戛然而止,一时间台上台下鸦雀无音,只听一声尖厉的板胡响,那台上的武将就虎啸一般锐声高唱,连四十里外清峪河岸的斑土都嗦嗦地震落了。台下又是一阵喝彩。那些戴石头镜的秦腔迷就议论说,这是谁家的小子,在西府唱红了天,外号叫西北一声雷。
雷声常常挺响,落雨却不大,北部的旱原上水就金贵。特别初夏的干热风一来,于麦熟是吉祥,但于秋作物的生长却是灾害。所以引进一万万立方米的客水就成了原地人生产生活的依靠。没有水,叫驴的打滚有那么强劲吗?秦腔的叫板有那么响亮吗?锅盖大的烙馍有那么大的名气吗?
清凉的月亮在湛蓝的夜空静凝,戏毕了。《辕门杀娃》的惊悸在掩门闭户的笑说声中消失。狗叫了一阵,墙头的榆钱儿一骨朵儿一骨朵儿地鼓胀开来。一时,有了清甜的浓香,有了温熏的羊粪味儿,有了种田人黏稠的鼾音,村西唐王墓的石碑就凝上了沉重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