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部的咏叹
说是有连绵的群山，可森林远离人们的视线；说是有纵横的河流，可喝水是一个艰难的话题；说是有丰富的宝藏，可伴着宝藏而眠的人们衣衫褴褛；说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可这块发祥地上躺着目不识丁的人们……当然，这里出产忠厚，也盛行老诚，这里人不说狂话，不冒险事，祖祖辈辈用老牛犁地，代代相传用木梭织布，家家户户都在祖宗和神灵的护佑下讨生活，满庭兰桂是春光，继世衣冠皆祖德；他们不叛逆不奢望顽强守土死不悔改，起点是土炕终点是土炕，爷也是土炕婆也是土炕，牛牛娃离了土炕就不会叫娘！
唉！这就是我的西部，地球上东经一百零五度以西的广袤区域，中国共生着文明与荒蛮的半壁河山！
天是那么蓝，污染是一个陌生的词汇；鸡蛋那么便宜，通货膨胀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妇女那么纯真，爱情像雨露中的花儿一样鲜艳！于是，高鼻子的朋友，蓝眼睛的客人，黑皮肤的先生，金丝发的女士，他们来了，带着热情，带着资本，带着现代文明的构思和观念，带着开发的蓝图和玫瑰色的憧憬，带着抽象或具体的冒险与浪漫情怀；冬天里，三三两两，春天里，成群结队；观光不是终极目的，享受也非全部动机，他们唯一的想法是要创造：要在这荒山上采撷，要在这沙原上栽培，要在盐窝里抽水，要在青石板上熬油！不能不承认人家的科技手段，不能不承认人家的雄强胆略；要得会，跟着睡，我们学会了吗？我们和洋专家踏勘，共住一座帐篷；我们陪洋教授考察，同饮一壶淡水；可我们独资行事，怎么就疙瘩挽疙瘩诸事不顺呢？
在我们的意识深处，是否存在着农耕时代的作业方式？是否残余着游牧时期的原始思维？有一个涝池失去了蓄池功能，原因是池底积淀了太厚的泥沙和污物；有一个人的腿脚日渐变细以至不能行走，原因是他终日不动或动而不行；有一个人家境殷实富甲天下最后却沿门乞讨冻死街头，原因是他不事创造坐吃山空……我西部的父兄哟，父兄的爷们，涝池、细腿、乞丐，是否也描摹着你们的形象？是否也抽象着你们命运的意义和内涵？
那时候，广阔的西部森林茂密，河清水净；那时候，浩瀚的西部风调雨顺，万物欣荣；可是，我们的先人，先人的子孙，只顾砍伐只顾烧荒只顾猎杀只顾淘金只顾自己，留给后代，留给苦命的我们，除了一架瘦骨几瓢黄汤还有什么？
性格上又是穷争气，过不下去就走吧，他又死守着，穷抠苦挖；向人借呀贷呀，他摇头，只会口里省身上掐；请人来教些办法呀，他不信，只守着爷传下来的老把式；把些值钱的东西变现呀，他才不五马倒六羊，啥是啥用场五百年不变！叫他做些小买卖，叫他出去见世面，叫他多认两个字，叫他把后脖子洗干净，他认为这是杀他这是掐他这是污辱他！
爷们还是爷们，他依旧喜欢打老婆依旧喜欢热炕头依旧只会掘地抠着脚丫子吼山歌……
于是，有一种中药叫柿蒂的，他把它串起来挂在茅厕的墙上，大前年曾经卖过两块钱一斤哩！前年，跌到一块钱一斤他不卖；去年，降到五毛钱一斤他还不卖；今年，雨水多，放腐朽了，没人要了，他把它扔到茅坑里沤粪去了，却教育儿子说：这叫节俭，农家没有无用的东西呢！
石头缝里种苞谷，种一颗籽结两颗籽他都认为是净获是收成是天底下最正经的事业！价值规律在他看来是歪门邪道。
还有呢，他盖房子的逻辑——绝对真理加绝对真理等于谬误。可人们，祖祖辈辈这样实践着，年年月月这样操作着，汗水淌干了，筋骨累瘦了，茅草棚子快塌了，一场指望落空了。
说是从爷手里就开始造房子，伐了五棵老椿，栽了七行白杨；到爹手里，又攒了六十根松椽三根明柱；到兄手里，五十年过去了，木料也攒够了，一家三代高高兴兴造新房了，他们砍了白杨，又抬出老椿松椽和明柱。
可是，爷爷、父亲，他们积攒的材料全被蛀成了空洞！不该埋怨是储藏的不善吧！不该指责是岁月拖得太久吧！观念如一条链环，套住了谁谁就成了链环上的一环，他们的子弟反叛得了么？
当然也有智叟，这是一种被充分否定过的形象，是作为那个自称愚蠢的老头子的对立面，多少年来，他都承担着被批判的角色。可是，在今天，我们面对西部的诸多反思，智叟的忠告难道不是最有价值的吗？几十公里长的秦岭隧道如果拒绝掘洞机只靠“子子孙孙”镐挖手刨，西康铁路不是化成镜花水月了吗？
我们不能批评愚公没有引进外资，但我们可以批评他为什么不引进外族劳务，我们不能指责愚公为一家修路成本太高，但我们可以给他出主意说：修路其实不如搬家！
或者说这是倡扬一种精神，但执着于小失之于大的精神难道不该辨析不该解构不该在时代的阳光下晾晒晾晒吗？
我当然知道，西部，是一个集合概念，它不仅指说陕、甘、川这些传统的农耕区域，更指含青、藏、云、贵及地理上“三山二盆”的新疆和周边的蒙回哈维地带。在这里，游牧仍然是主要的生活方式，经济观念似乎更接近市场，婚姻行为相对自由，精神的维系主要依靠宗教，心灵的呈示更为原始坦白，但应该散布的是科学与文化而不是其他；这片广阔土地的价值也不仅仅是茅草和鹅卵石，所谓西部开发，不仅是地上的风力和阳光，不仅是地下的矿产和热能，不仅是水力不仅是景观不仅是基因；更重要的是，是人，人的智能，人的精神，文化、风情、历史——人文景观的抽象与提炼，这才是用之不尽采之不竭的资源，任何实业的开发都不可将其替代不可与之等同。相较而言，西部的西部，与西部的东部或东部的西部，更少开放的观念障碍和精神隔阻，而农耕的一成不变和游牧的心灵自由只是外在的差异，本质的不同在于文化的发散状态和宗教的光辉照耀。
黄河、长江，两条巨硕的乳管，源源地把浓香的营养浆汁输送到东部，输送到人杰地灵的富庶地区，或许，东部的暴发正缘于西部的沉静，西部的尴尬正反映着东部的紫红。如今，东部的乳浆反哺西部，外邦的资力灌注西部，一艘经济航母隆隆起动，西部文化的复壮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