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军列南下
20世纪80年代初冬月的一天,承载着基建工程兵赴深圳先遣团指战员的两列军列,在辽宁法库调兵山启程,到铁岭后转向南行,向目的地飞驶。
当过兵的人,对军列都不陌生。在20世纪,哪一个当兵的人不是坐着闷罐车到军营呢?当然,个别特招的,有关系走后门的“特种兵”除外。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以及和我一起当兵的战友们,一定是坐军列到部队的。从河南到贵州,我们度过了漫长的七天七夜。现在坐在军列上,自然想起了过去坐军列的许多往事。
军列不同于一般客车、货车之处,在于它执行军事任务,具有保密性。因为具有保密性,就选用铁路上闷罐车的车厢。一趟军列挂有几十个不等的闷罐车厢,运人运装备皆可。闷罐车保密性强,车门关上后,里面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里面。虽然上部设有小窗口,但“高高在上”,没有穆铁柱样的个头,是看不见外面的景色的。因此,行动起来,就有一种庄重的神秘感,像西瓜兄弟眼中神秘的部队,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
真正坐过军列的人,都知道里面虽然沉闷,却是一个欢乐的空间,也发生过许多有趣的故事。因为军列是转移军人和军需物资,由甲地到乙地,是在行进过程中,部队指战员本身没有要执行的任务,闷罐车中空间狭窄光亮有限,加上车轮轰鸣,不能组织学习之类的集体活动,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打扑克斗地主拱猪圈,再就是拉闲篇讲笑话摆龙门阵,战士们偶尔还打闹在一起,只要不太过分,当官的也不会去管。这些精力格外充沛的战士憋坏了,总得找点事做,弄点乐子逗逗。其中老兵拿新兵“取乐”“开涮”的也不少,就连吃喝拉撒,也弄出许多花样,生出许多趣事。我初次坐军列,和夏志武、夏志文、赵得义、朱云良等新兵在一个闷罐车厢。我们分在一个新兵排,一个排一个车厢,车上的伙食,是各地兵站负责筹供的。每到一个兵站,就人人右胳膊扎条白毛巾(以便辨认)排队去食堂打饭就餐。有经验的老兵,都是先盛半碗,待吃完再去添,我们新兵蛋子哪知道这些,见了饭狠狠盛一碗就吃,等吃完了再去添时,已饭尽篓空,为此有不少饿肚子的,因为那一搪瓷碗饭就根本没有把胃肠填满。不仅是吃的搞不明白,在“拉撒”上也很是外行。在军列上,最不方便的就是“解手”,既无厕所,又无器具,拉屎撒尿自己想办法解决。有经验的老兵把门开个缝,顺着车头带出的风,向车尾方向撒尿,我们是不知这些的。一些新兵“顶风而上”,撒下的尿被风都刮到自己的脸上。记得赵得义嚷嚷道:“呸!呸!自己喝了自己的尿!”
“什么味道?”朱云良打趣。
“一股尿臊气!”赵得义说。
“这下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新兵们哄笑起来。
有经验的老兵都控制自己的食量,尽量在各个兵站“方便”。新兵们哪管这个,吃起来狼吞虎咽,消化功能又好,一些人忍不住在列车行进中“办大事”。一天,朱云良内急“出恭”,实在憋不住,排长让我和夏志武把背包带拴在朱云良的腰上,然后一头一人紧紧拽着,打开门让他如愿“办事”。就在事毕快要将他拉回来时,我俩都突然做失手状,把朱云良吓得“哇”的一声哭了,登时脸色煞白。为此,我和夏志武还挨了排长批评,朱云良也几天不理我们。想起这些往事,我差点笑出声来。
在这次南下深圳的军列上,我们坐的闷罐车条件要好得多。我刚被任命为团政治处宣传股副股长,为了研究工作方便,宋洋团长把许延安副团长、周树成副团长、政治处主任杨文天和我留在了指挥车上。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一个军务参谋、一个警卫员、一个通信员、一个公务员。人数不多,空间较大,还装了一些办公用品。其中一张桌子摆开,放了几把椅子,供我们开会研究工作使用。娱乐时,也用这张桌子打打扑克。此刻,宋洋正在办公桌前和几个人“斗地主”,几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纸条子,不时有哄笑声传来,还听见周树成用四川话在骂:“格老子,这桌子能钻得过去吗?”原来是他输了牌,几个人在拉拽他从桌下钻出来。
我和许延安没有参与到玩牌中去。我在沉思中想着往事,许延安端坐在一个角落里,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我问。
“背《洛神赋》。”许延安说。又补充道“:《洛神赋》是曹植辞赋名篇,此赋虚构了作者自己与洛神邂逅和彼此间思慕爱恋。洛神形象美丽绝伦,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抒发了无限感伤怅惆之情。受家父影响,我自小就喜欢《洛神赋》,及年长愈喜爱之,有空就用小楷抄写。现在不能抄写,就默诵之。你在大学应该读过《洛神赋》吧?”
“读过,也被人神纯美的感情感动过,但没有深入研究。你在寂寞中默诵《洛神赋》,是在想念宋大姐,想念你心目中的洛神吧?”我打趣道。
“想有什么用?你嫂子小宋都转业到成都三年了,这两地生活真不是好受的,有时想起来没着没落的!”许延安把我当成朋友,说的是真心话。许延安的妻子宋蓉蓉,转业前是部队工程股副总工程师,因她父亲从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岗位上退下来,进了成都干休所,身边没人照顾,为了照顾父亲,宋蓉蓉于三年前转业回成都了,由此许延安和妻子便分居两地。
“那你想办法把她调到深圳来吧,省得一年一次鹊桥会也会不上。”
“哪有那么容易!咱们去是干什么的,是去享受的吗?指不定比咱刚到东北还艰苦,哪有那个条件。算了,小鸡炖蘑菇,慢慢熬吧!”许延安话锋一转说,“你呢,你和吕美新婚燕尔,就在闷罐车上各居一方,心中不好受吧?”
许延安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和吕美在河南老家刚完婚就奉令归队,又受命做南下的各项准备工作,现在坐在军列上,自然是男女分居,她和其他女兵及家属在另一个闷罐车厢,我们只能在兵站休息吃饭时打个招呼。许延安的话,勾起我对新婚甜蜜生活的畅想,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好在这只是暂时的分离,吕美调到工程股任工程师,也随我一起南下,不像许延安夫妻二人过两地生活。
许延安又说:“你小子就是命好,在地方找一个媳妇,注定要两地生活了,和我一样过光头和尚的日子了,却时来运转,媳妇当兵了,又一起上深圳了,真让人羡慕呀!”
“我是瞎猫逮个死耗子,赶上了,有什么好羡慕的!”吕美在地方矿业学院毕业后,留校做教员,因部队煤矿建设缺少工程技术人员,就派人赴全国煤炭院校和地方煤炭系统选调技术干部,先后有几十名地方干部分期分批调来41支队并参了军,吕美也调干参军来到部队。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闭上臭嘴!就算你是瞎猫,人家吕美也不是死耗子,那是大美女、大学教师,可不要不知珍惜!”许延安把我教训一顿,接下来谈自己的感想:“要说夫妻,最好还是不过两地生活,一是有个照应,二是不受感情折磨。两地分居让人痛苦,还会生出许多事端。‘丁不住’要不是两地生活,妻子怎么会‘红杏出墙’? ‘蓝月亮’若不是两地生活,她丈夫也不会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
许延安的话,勾起了我对“丁不住”“蓝月亮”两位战友的思念,两人为建设国家战备煤矿而献出年轻的生命,已长眠在云贵高原了。想到这些,我深深的思念涌上心头,情绪也随之低落下来。
察觉到我情绪变化的许延安转换了话题:“这次随部队到深圳,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当上这么个副股长,压力大得很,天天忙不完的事,原定的写作计划都泡了汤。”我说。
“错!到了深圳后我们面临全新的生活,部队会投入新的战斗,这些都会成为你创作的素材,激发你的创作热情。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生活越丰富,你汲取的源泉就越多。经过新的战斗生活磨炼,你必将有优秀作品问世。”许延安鼓励我。
“那你到了深圳后的打算呢?”我问许延安。
许延安说:“改革开放以来,国家高层一再强调‘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深以为然,从自己的秉性说,我也偏爱科学技术。深圳是一个新兴城市,毗邻香港,处于科学技术的前沿。我想成立一个科学技术研究所,专门研究新的电子技术应用,我想这是大有可为的。”说这话时,许延安两眼炯炯,好似放电一样。没想到,他的梦想在后来真的得以实现,创办的华天公司世界闻名。这是后话。
我和许延安正在密切交谈,只听牌桌处“哄”的一声,决出了胜负。宋洋团长要去钻桌子,周树成说:“最后一把不算,免了。”大家也就不再深究。
山海关兵站是一个比较大的兵站,出入关军列都要在此停靠休息。到了山海关,我们闷罐车的一行人下去用餐。东北的天气,此时已经寒冷,冷风嗖嗖地刮着,室内的温度不高。匆匆吃过饭,我和许延安、杨文天跟宋洋回到军列上。此时周树成正在集合队伍上车,工作人员在各自忙碌着。
宋洋、许延安、杨文天和我坐在那张办公桌前,大家谁也没有说话。为了打破沉闷,我说:“科长,咱们来一把?”私下没人时,我都称宋洋“科长”,因为我刚参军时宋洋是支队宣传科科长,是他把我带到部队,我一直在他的手下工作,得到他的教诲和关爱,在我的内心里一直把他当成我成长路上的指路人。今天虽然有杨文天、许延安在,但他俩以前也都曾在支队宣传科工作过,也是宋洋的部下,不算外人。
宋洋说:“不了,没有兴趣。”
“你平时挺爱玩的,只是没有时间,现在坐军列没啥事,怎么没了兴趣?”许延安不解地问。
“不是没有兴趣,而是没有心情,心理压力大。”面对过去的部下,宋洋一点也不掩饰地说了实话。
“首长久经沙场何谈压力?”许延安开了句玩笑。
“担子没压在你肩上,你自然轻松。自从让我带先遣团去深圳,我心里一刻也没有轻松过。”宋洋环视了一下我们几个,接着说,“你们想想,这副担子是不是太重了?全兵种就派一个先遣团去建设深圳,这个先遣团由我们担任,我们肩负着一个兵种的责任,承受着一个兵种的荣誉,若是弄砸了,怎么向上级领导和‘江东父老’交代?再者,我们这一次赴深圳,和以往承担的各项任务都不同。深圳目前处于改革开放初期,需要部队去强力支援,假如我们打了败仗,那就不仅仅是毁了基建工程兵的声誉,还影响到深圳人民对人民解放军的看法。而且这项任务具有特殊性。以前我们承建国家项目,完成国家投资,向国家负责,国家验收满意,我们就算圆满完成了任务。在平时注意处理好军民、军地关系就可以了。而这一次呢,是我们直接去和政府、地方、企业及人民群众打交道。我们承担城市建设任务,所有建设成果都要经质量检验和人民群众评判。我们作为一个特殊群体,生活在城市里、市民中,一言一行都会造成影响。对这些,我是反复掂量过的。就我个人来说,我是文化教员出身,后来又从事宣传工作和政治思想工作,缺乏统兵打仗的综合素养,尤其到改革开放前沿城市去打硬仗,且前景难料,你们说,我肩上压力能不大吗?”
宋洋又一次环视我们之后,接着说下去:“因为有这些压力,怕辜负组织期望,我曾找过刘山水支队长和郑言功政委,提出让他们另择人选,但是被他们坚决拒绝了。刘支队长还给我戴高帽子说:‘咱们整个支队,非你宋洋莫属。你不去,你让谁去?让我带队去?’我打电话给老政委肖红述,肖红述在电话里批评我:‘让你去,你就去,难道你想临阵脱逃吗?’打电话给戴兴泉支队长,戴支队长可没肖红述政委那么好脾气,劈头盖脸就把我骂了一顿:‘你小子平常说话怪能咧咧,关键时刻要装狗熊吗?’领导们说这些,自然是对我的信任,但信任同时也是一种压力。”
面对几个老部下,宋洋袒露了自己的心声。听了之后,这些压力,似乎都向我们传导过来,大家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里一时沉甸甸的。
我接话道:“我们在调兵山铁法矿区干得好好的,接下来顺风顺水地干,保证能圆满完成任务,为什么派我们去深圳?”
“是啊,我也向刘支队长问过这个问题。刘支队长请示上级领导后告诉我,说这是兵种首长站在全局高度的考虑。一方面,国家建设布局调整,铁法矿务局的施工队伍没有活干;一方面,刚开始起步的深圳需要建设力量。让我们把原先承担的项目让给地方,而自己则南下深圳去接受新的战斗任务。而且将此作为对部队建设转型的一种尝试。煤炭部队也好,冶金部队也好,水文地质部队也好,将来都要向国家新的需要转型,向适应改革开放时期城市建设的需要转型。还说,这一次让我们做先遣团,是兵种领导点的将,是出于一种慎重考虑,当然更是莫大的信任。”
宋洋言及此,我们才想起上级早有这样的布局:在五千名指战员中,原属407大队的土建连队占一半;而我们的矿建连队,在竖井建设的一年里,绝大部分连队都在从事土建,练“一专多能”,这一切早在首长们的谋划中。知道了这些,心中的疑问就解开了。
老成持重的杨文天平常话很少,这一次却抢先表态道:“老科长,你的压力,就是我们的压力。到深圳要完成艰巨任务,关键是把部队建设好,面对困难能打硬仗,政治处一定围绕中心任务把工作做细,使干部战士适应新形势新任务的需要。”看到我们点头,杨文天又说:“此次出发前,根据团首长安排,我去大连干休所拜访了雷明老团长,也算是向老首长辞行。雷团长听说我们要去深圳执行建设任务,非常兴奋。他说,我不能随你们前往,就送一个礼物陪伴这支队伍吧!老团长送给咱们的礼物是一把军号,一把他在上甘岭上使用过的军号。”说完,杨文天打开了一个绿色的木箱子,把这把历经战火的军号,放在大家面前。看着这把军号,包括宋洋在内,大家的眼睛湿润,深深感受到了老团长那无言的嘱托。
我自然也受到了感染。我说:“我出发前,匆忙中到长春拜访了我大学老师张崧年的堂兄张松如教授,也就是我国著名诗人、《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词作者公木先生。我和吕美去北京旅行结婚时,去北大看望我的老师,老师让我在文学创作方面去请教公木先生,他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介绍认识公木先生的信。公木先生对我这个无名小辈很是热情,看了我的一些作品,诚恳地做了点评。当听说我要随先遣团赴深圳参加特区建设,先生连声说‘好好’,说‘人民军队就是急国家所急,到深圳参加特区建设,是一场新的战斗,新的考验,相信你们先遣团一定能成绩斐然’。我请张老先生给我们先遣团写几句寄语,老人挥毫抄录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歌词相赠,这是对我们的莫大鼓舞。”说完,我从公文包中取出珍藏的公木先生的手迹,手迹上那苍劲的字体展现在大家面前:
向前 向前 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从不畏惧,
决不屈服,
英勇战斗,
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
听,风在呼啸军号响,
听,革命歌声多嘹亮!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祖国的边疆。
向前 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最后的胜利,
向全国的解放。
这首歌词,气魄宏伟,生动描绘了人民子弟兵的伟大形象。这是英雄的集体,这是巨人的群像,“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从不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勇往直前,无坚不摧,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本色。作曲家郑律成给它配上浑壮优美的曲调,插上了音乐的翅膀。在军营,我们无数次地唱起这首歌,每当听到它,都感到无比亲切,浑身充满力量,它赋予我们强大的能量。今天面对词作者公木先生的手迹,那一道道遒劲有力的笔锋,似乎刻写在我们心上,心灵又一次受到强烈震颤。这首歌词写在一页教案纸上,下面庄重地落有公木先生的笔名。几个人传看着,一时生出许多感慨。
宋洋说:“公木先生的题词弥足珍贵,这是对我们寄予厚望呀!这首歌我很熟悉,当年,我们就是唱着这首歌奔赴在全国解放的战场,就是唱着这首歌越过鸭绿江的。在战场上,我给战士们教唱最多的就是这首歌。这首歌原名叫《八路军进行曲》,是公木先生和郑律成合作完成的《八路军大合唱》中的一首,解放战争时期改为《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对解放全中国可是起了大作用。虽然叫进行曲,但实际上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一个国家的军歌,其重要性仅次于国歌。记不清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一首好军歌胜过一个兵团的威力。这首军歌就胜过一个军团的威力,能发挥难以估量的威力。在解放战争中,这首歌鼓舞着战士们勇敢杀敌;在朝鲜战场上,这首歌极大地鼓舞了我军的士气,我是有亲身体会的。一天在战壕里,我还见到了来前线慰问的郑律成同志。他是朝鲜族人,个头不高,很有才华,创作了许多优秀歌曲。他还在战壕里教战士们唱《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浑身都是激情。我陪他去了几个连队,他走时还在我的笔记本上签名留念呢!”宋洋说完,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杨文天当过支队宣传队队长,曾经是乐队指挥,对这首歌有自己的领悟,他说:“歌词气势磅礴,节奏抑扬顿挫,旋律铿锵有力,内涵通俗易懂,好教,好唱,好学。建议把这首歌歌词的内容根据新的形势、任务进行一下阐述,把它作为咱们先遣团的团歌。公木先生的题词,是我们进行部队教育的好教材。建议宪云根据对公木先生的访问写成文字,添加到我们对干部战士进行日常教育的提纲中。”
宋洋说:“杨主任这个想法好。这首军歌就是我们的军魂,体现了人民军队的宗旨、任务和不惧一切艰难困苦永远向前的奋斗精神,用它作为我们先遣团的团歌,能指明方向,鼓舞士气,使我们永葆人民军队的本色。我会将杨主任这个提议正式交团党委讨论决定。军歌精神的教育事宜,由政治处具体安排。宪云要发扬特长,抓好这件事的落实。”
许延安也表示赞同,他和我开玩笑说:“你小子运气好,公木先生手抄的歌词可是文物呀,将来一定会升值的。”他有收藏文物的爱好,也有这方面的经验,手中有不少领导和名人的题词,还有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报”等宝贝。
我扬了扬公木先生的题词说:“这是题给我们先遣团的,我可不敢私藏。建议把这个题词连同雷团长送的军号,一并存入先遣团的荣誉室,作为革命文物长期保存,也作为对干部战士进行革命军人教育的实物,让它们发挥长久的作用。”
宋洋说:“曾副股长这个建议很好。我们先遣团是按照新的任务组建的。组建初始,就得到这两件珍贵的东西,可谓是镇团之宝。我们这支部队是在国家三线建设的大背景下诞生的,十多年来,打了许多硬仗恶仗,为国家建设立下汗马功劳。但从我们组成先遣团开始,它就是一支全新的部队。记得一个名人说过,一切过往皆为序章。一会儿,列车过了山海关,我们就迎来了全新的未来。毛主席在离开西柏坡进北京时,对身边的其他领导同志说:我们这是进京赶考呀!告诉同志们‘务必谦虚谨慎,务必戒骄戒躁’。我们先遣团去深圳参加特区建设,也是去参加赶考,能不能考合格,能不能受到当地政府和人民群众欢迎,我们现在还没有把握。但有了雷团长送的军号和公木先生题写的‘进行曲’,我们就有了一往无前的精神力量。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把这种力量体现为每一个干部战士的行为,体现在我们工作的每一个细节上,体现在部队建设的细微之处。不能把精神力量作为一句政治口号,当成大而化之的空洞说教。军号看在眼里,号声要响在心里;军歌唱在嘴上,更要迸发于心底。只有这样,我们去深圳赶考才能成功,才能交上一份合格的答卷。”
周树成副团长待全员上车,一步跨上军列。军列缓缓启动,此时宋洋团长的话刚刚讲完,那一字一句就像车轮碾压着钢轨,发出“哐当哐当”的敲击声,震颤在我们的心上。旋即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快速驶出山海关,直奔关内,新的征程开始了。
军列从山海关站驶出后,或者再说确切一点,在听了宋洋团长那番话之后,我的心理压力陡然增大起来,想的也多起来。我刚提拔为先遣团政治处宣传股副股长,还没有认同和适应这个角色。部队内部等级森严,按级别称呼。是什么职务,就称什么职务;正职就是正职,副职就是副职。姓郑的副政委也只能称郑副政委,姓付的团长也只能称付团长,丁是丁,卯是卯,含糊不得。在政治处宣布我任职那天,杨文天主持会议,说下面请曾副股长讲话,我愣是没反应过来,见没人应声,还回头看谁是“曾副股长”,惹得与会人员哄笑起来,有人高喊:“找什么找,你不就是嘛!”至此我才醒悟过来,登时脸如红布。也不知说什么好,吭吭哧哧地对付了几句。一个不服我提拔的干事说:“什么北大才子,是柴禾吧!”我的表现确实不是装的,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会被提拔,也没有随部队去深圳的思想准备。一个月前,我和吕美经部队批准回河南老家文县结婚,正过着掉进蜜罐里的新婚生活,被一纸电令催回了部队。听说组织先遣团去深圳参加特区建设时,吕美问我:“深圳在什么地方?”我让她查广东地图,她愣是查不到。我说:“查宝安,深圳归宝安管。”吕美拿放大镜找了半天,不高兴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连小米粒都不是,这么大的地图都找不到。”她刚调干当兵到辽宁时间不长,又要收拾行装南下,有点不乐意。我在辽宁铁法矿区战斗几年,已和这里建立了深厚感情,许多战友也在这里,内心也不太想去深圳。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声命令就出发,没什么价钱可讲,何况组织上还重用提拔我为团政治处宣传股副股长。我虽然不是什么官迷,但也是有虚荣心的。和我一起入伍的夏志武都当营长了,能带一营人干大事业了,我也想进步,但又不想负什么重要责任。我当兵后在宣传科搞文学创作,后来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回到部队效力。当战士也好,当干部也罢,都像那磨道的驴—听喝,自己没拿过什么主意。平常写首诗,写篇小说,给宣传队写个节目,给领导写篇讲话稿,也还凑乎事。现在冷不丁当了“官”,成了宣传股副股长,股里又没有股长,得自个儿拿事,一下子有点找不到北。我给宋洋叫苦,他是我的老科长,我心里有话就跟他说。宋洋眼一瞪说:“你在宣传科待了那么多年,常和各团宣传股打交道,他们干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心思不在这上面,天天就想着写小说,要么就琢磨考研。俗话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现在做了副股长,把心收一收,好好琢磨一下部队宣传工作的门道,相信你一定能够胜任这个职务。你小子是有点儿才华,但这也是组织信任,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你崇敬的老丁,那么有才华,肯吃苦,不才当到宣传股副股长吗?想想老丁,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宋洋的话勾起了我对老丁的思念。老丁是我的好战友、好大哥,他心地纯洁,为人仗义,工作有思路、有办法,更有责任心。他是我的前任,是我的榜样,我要向他看齐。他在施工中牺牲了,我得继承他的遗志,把他留下来的事业传承下去。想到这些,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人在军列上,心却在琢磨事,考虑着如何把临出发前的宣传教育提纲进一步充实,使它更符合实际,更富有效果。把这些想法说给杨文天,杨文天也在琢磨先遣团的政治工作如何开展,两个人的切磋、交流,又深化了各自的想法。向宋洋汇报后,得到他的高度肯定,让我们拿出系统想法,和许延安、周树成一起交流。自从军列出了山海关,我们的闷罐车厢再也没有拱猪斗过地主,大家一门心思在琢磨工作,想着到深圳后如何迎接新的战斗。
许延安分管工程技术,三句话不离本行,他说:“初步了解,我们到深圳后会担负重要市政工程项目的施工,这些工程要求严,难度大,有一些还要求上新材料新工艺,我们没有经历过。到了那里,除了内部开展大练兵,还要‘走出去,请进来’,提高我们的技术和工艺水平。”
周树成负责部队的训练和管理,他为部队的纪律状况担忧,提出部队必须严肃军纪严格管理。他分析道:“我们部队一成立就是担负施工任务的,一些干部认为只要把施工任务完成好,纪律差一点儿没什么,存在着执纪不够严格的问题。近几年部队扩大员额,人员成分比较复杂,有些是直接从地方调干,军事训练和严格管理没有跟上。我们部队还有一部分是‘工改兵’,他们是技术骨干,不少人军事素质差,缺少严格的组织纪律观念。”
周树成是个直筒子,说这些话时,没想到把许延安带了进去。许延安是地道的“工改兵”,大学毕业后分到贵州参加三线建设,部队成立时“工改兵”入伍,从技术员做起,一直到今天的位置。而周树成则是1966年入伍的义务兵,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又在昆明军区教导队培训过,在团里以军事技术过硬、军人素质优良著称,执行军纪也毫不含糊。应该说,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隔墙放箭误伤兄弟,让身为“工改兵”的许延安心里不痛快。他虽然没说什么,但脸色已不怎么好看。
我内心是赞同周树成看法的。因为是施工部队,因为这支部队是以“工改兵”为基础成立的,一些人把地方习气带到部队,部队的军事素质提高和严格管理虽然一直受到部队领导重视,但效果并不理想,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不是说这些问题野战部队没有,而是说施工部队这方面的问题更加突出。最早来组建这支部队的是铁道兵一师、七师的干部,他们许多人上过朝鲜战场,是从正规部队出来的,同时从昆明军区、福建省军区调配一些干部,这些干部的军事素质也是过硬的。但要改变这支部队的状况和提高军事素质是久久为功的事情,许多人为此付出了努力。我记得老团长“雷黑子”雷明初到大队任大队长时,曾在机关搞过一次紧急集合,整个队伍20分钟才集合整齐。“雷黑子”一看火了,大嗓门儿像炸雷一样响起:“看看你们的样子!像一支部队吗?有机关的样子吗?个个像威虎山上下来的。下次紧急集合,超过4分钟时间出来的、衣着不整齐的、不背背包的、不扎武装带的,一律给予处分,亲娘老子也不给情面!”看到5公里急行军之后一些干部战士的狼狈相,“雷黑子”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怒吼道:“各位给我听好了,今后隔三岔五就搞一次。每天早上必须出操,我亲自点名,不出操者调离机关到矿建中队!”这么一来,不出一个月,部队大院操声洪亮,军容齐整,确有很大变化。后来,借着邓小平、叶剑英等中央军委领导提出“军队要整顿”,团里还搞了“三整一训”,即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纪律整顿和强化军事训练,军事素质和部队纪律确有提高和加强。部队从贵州调到辽宁之后,国家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提出大干快上。部队为适应这种需要,从地方调进大批技术人才,训练和管理没跟上来,确实有一些“软懒散”的问题。还有就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开始思想活跃,部队和地方因为工程项目配合增多,人员交流增加,在促进部队建设提高施工战斗力的同时,也暴露出一些不良思想倾向。像后勤处原处长魏自民,经不起商品经济大潮的考验,倒卖部队施工材料,和矿务局一个女的乱搞男女关系,造成了不良社会影响。对部队在新形势下存在的问题,部队领导内心是清楚的。从沈阳军区调来的支队政委郑言功,就亲自主持了对部队加强管理和纪律整顿的工作,严肃处理了一些违反军纪的干部战士,以儆效尤。现在部队向深圳开拔,去特区承担更加繁重的任务,不仅技术力量不足,迫切需要提高以适应新的任务需要,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要提高指战员的综合素质和强化军纪。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体现在政治过硬、作风过硬、军纪严明和技术力量雄厚诸方面。这是赴深圳“赶考”合格的先决条件,周树成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主张一切从军纪严明抓起。
许延安接着周树成的话说道:“周副团长的意见我赞同,但不能把部队纪律不严明、不严格的原因归于‘工改兵’,‘工改兵’是我们这支队伍成立的基础,也是特色。1966年8月1日,在贵州盆县瓦厂成立时,由干部工人整编入伍的有1万余人,铁道兵来整编的干部471人,加上你们来自四川的首批义务兵,共计2万人,‘工改兵’干部战士在数量上占了大头。有了这批技术力量,我们部队才能在矿建中打硬仗、胜仗。从贵州到辽宁,他们做的贡献还少吗?再说,这些人已经入伍十五六年,早就适应了部队的生活和要求,一些人表现还很突出,成了各级领导干部。别动不动就挑‘工改兵’的不是,没有‘工改兵’有这支队伍吗?有这么强的技术力量吗?出了一点问题,就‘工改兵’长‘工改兵’短的,往‘工改兵’头上扣屎盆子,这合适吗?”
许延安和周树成都是宋洋力主提拔起来的副团长,是他的左膀右臂,两人提拔的时间都不长,但在工作上却已经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两人有不同的分工,许延安分管工程技术工作,周树成分管施工、训练和管理,工作上有一点儿摩擦是正常的。两人有些不和谐因素,不在工作上,而在个人气质上。许延安大学毕业到贵州参加三线建设,入伍后一直在技术部门工作,又热爱文学艺术,是个知识分子。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文革”中受到诬陷,他也受到牵连,长期入不了党,遭受不少磨难,但根子上是高干子弟,虽然他还谦虚低调,有时个性也会直露出来。他1943年生,比1947年生的周树成大4岁,资格也老一些。虽然同一年入伍,周树成入伍时是新兵蛋子,许延安则是整编过来的技术干部。许延安坐在机关科室给工程项目画图时,周树成还在连队训练场“一二一”呢。部队讲资历,在这方面,许延安是有优越感的。
周树成是我们这支部队首批义务兵,四川宜宾人,父亲是嘉陵江上一名船工,母亲是江边小镇的家庭妇女,父母辛苦哺养四个子女,周树成是老大。家里生活很苦,千方百计筹钱供他上学。没想到高中没毕业就赶上“文化大革命”,大学上不成了,也无事可做,正好部队来招兵,他被我们部队去接兵的干部相中了。相中他,自然是因为他文化程度高,同时也因为他身体素质好。“川娃儿”一般都个头低,他却长了个少有的大个子,个头1.8米以上,身材匀称笔挺,举手投足很有气质。又因为他是学校篮球队队员,身体强壮结实,带兵的人一眼就相中了。测试很简单,让报名入伍的那些学生都站在操场边投手榴弹,周树成出手就是50多米。带兵的拍拍他肩膀,让他做好换军装的准备。周树成私下自个儿说,他是占了便宜,因为常去江边儿接父亲回家,没事就往江里掷石头玩,没想到这下派上了用场。其实,投手榴弹只是一方面,带兵的人看中的是他的综合素质。这些综合素质,加上后天努力和部队锻炼,他成了一名军事素质过硬,又掌握了过硬施工技术的基层指挥员,一步一步被提拔到副团职领导岗位上来。成长过程中也经受过挫折,因为支持夏志武在一中队推行“施工生产责任制”,还受到过撤职处分,由区队长(营级)被撸到中队长(连级),他没有气馁,虽然牢骚怪话多,但该干啥干啥,连队工作一点没耽搁。不久形势反转,在连队推广“施工生产责任制”被树为兵种改革典型,他又官复原职,带领一营人猛打攻坚战,如期完成施工任务,被部队记了功,破格提拔为副团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周树成还真是风风火火地把分担的工作挑了起来。他像“雷黑子”当年一样,狠抓团部机关军容风纪和军事训练,搞了几公里急行军,队伍中有跑岔气的,有跑崴了脚的,有不小心摔了跟头的,那些日常散漫的机关干部不少出了洋相。这些人是老机关,有的还是机关“油子”,对从营长上来的周副团长不服,背地里说他抓军纪军训是“六指挠痒痒,多那一道”,说牢骚讲怪话的不少。好在有宋洋团长和陈政委的支持,使这件事坚持了下来。那些人不敢对团长、政委说什么,就把火撒到周树成身上。周树成明知一些人有意见,仍照抓不误,该怎么抓还怎么抓,一些人有意见也由他去。
机关一些人对周树成的意见,许延安是知道的。他本身是“工改兵”,又是搞技术工作的,内心里认为军纪抓抓就行了,还是要注重提高施工技能,这才是“真货”,才有战斗力。对周树成“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做法,他内心有一些看法,认为周树成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张狂,也有“拿鸡毛当令箭”的浅薄。周树成在军列上提出抓军纪,是把矛头指向“工改兵”,许延安心头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没搂住说出了不太好听的话。
周树成是个直脾气,他冲着许延安说:“许副团长,我啥时往‘工改兵’身上扣屎盆子了?有意见明说,给我扣这么大帽子干什么?”
“你没往‘工改兵’身上扣屎盆子,但你把屎抹到‘工改兵’身上了。部队那些不守纪律的现象,都是‘工改兵’所为吗?”
周树成还要说什么,被杨文天制止了。杨文天说:“两位领导歇口气,我来说几句。部队确实有违反纪律的现象,应该抓应该管,特别是我们目前去深圳执行这么艰巨的任务,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但违纪的不是某一部分人,不能以身份划线,‘工改兵’中有违纪的,义务兵中也有违纪的,谁犯了错误去治谁,谁有病医治谁。你们俩说的没矛盾。”杨文天是1969年从贵阳入伍的义务兵,他是赞成周树成意见的,但主张不以身份对人,不能过于强调“工改兵”的不是,更不能“一根竹竿打翻一船人”。
听着几个人的辩论,宋洋开始还在微笑的脸,渐渐严肃起来。他端起茶缸喝口水润润嗓子说:“我谈谈看法。一、必须严整军纪,加强对部队的管理,理由我不多说。二、加强军纪强化管理的对象,是先遣团的每个人。只要是先遣团的干部战士,都在严管之列。不管他是干部战士,不管他是‘工改兵’、义务兵,还是建队初期来的铁道兵、分配到部队的学生兵,还是近期调干到部队的技术干部,不管年纪大小,不管资历深浅,不管是男是女,一律严格要求,没有人能够例外。三、从团领导做起,从各级干部抓起。我们在座的人,人人都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决不允许违反纪律的事情发生。周副团长大胆地抓,切实负起责任。我是从铁道兵过来的,今年五十挂零,在这里表个态,带头遵守纪律,请大家监督。”
团长表了态,大家都表示赞成。宋洋说:“抓纪律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一丝一毫养成。咱们军列路过锦州时,我想起一件事,也想起了毛主席说过的一段话,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西战役的时候,正是秋天,老百姓家里有很多苹果,我们的战士一个都不去拿。战士们自觉地认为,不吃是很高尚的,而吃了是卑鄙的,因为这是人民的苹果。过去老部队从细微之处抓群众纪律的经验,值得我们借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最早有一条是不拿群众一块红薯,后来改成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为什么要改呢?因为一针一线更细微、更形象,也更好记。”
我开玩笑说:“不拿一针一线具有排他性,指什么东西都不能拿。一块红薯不具排他性,不能拿一块红薯,太具体,好像可以拿别的东西似的。改成‘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好唱,唱得顺畅。不拿群众一块红薯,不太好唱。”我试着唱一句,大家都笑了,气氛活跃起来。这里我职务最低,有意活跃一下气氛。
杨文天说:“由此我想起一件事,说出来大家研讨。咱们军列行进以来,已经经过了好几个兵站,各车厢都有拿走兵站饭碗、饭盒的,有用了不还的,还有借了不还的,还有拿回去作为纪念的。这算不算违反群众纪律?在不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范围?”
许延安说:“这有啥呀,不就是个洋瓷碗吗?不就是个铝饭盒吗?谁用不是用,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
我赞成许延安的观点:“在兵站拿一个半个饭碗,有给值班的打饭的,有给生病的打病号饭的,这在坐军列时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当兵那年坐军列,到了新兵连,甚至到了老连队,还有用‘蒲圻‘’怀化‘’广元’等兵站字样饭碗的,看起来花花绿绿,让人想起曾经经过的兵站,想起刚当兵时坐军列去部队的岁月。”
周树成是个认真的人,他说:“从兵站拿走饭碗、饭盒,甚至饭盆,关键看怎么定性。如果兵站归地方管,拿走就是违反群众纪律。如果兵站是部队编制,用的是部队经费,当兵的人到兵站吃饭,拿走一个饭碗,就不算什么,也不能算作违纪。”
他这么一说,众人围绕兵站的归属争论起来,争论的结果是:兵站是军队编制,负责管理的是军人,做饭分饭的也是军人,兵站供应的是军粮,花的是军费。这样一来,路过的军人带走一些饭碗、饭盒,就不算违纪,也是可以允许或容忍的事情。年年如此,趟趟军列如此,所有兵站都会遇到这类稀松平常的事情,不必认真看待。
宋洋团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你们说的是一般情况、正常的情况,在过去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从军后也多次乘坐军列,见到这种情况也不少。我过去参加修鹰厦铁路时,路过鹰潭兵站,因为打病号饭,也拿走过兵站的饭碗。这只饭碗用了几十年,现在传给儿子使用。这不算作违纪,也没人认为违纪。但你们想想,你拿走一个饭碗,他拿走一个饭碗,兵站一年要损耗多少只?为了保证来往兵源的供应,每年要增加多少只饭碗?一个兵站增加多少?全国那么多兵站又增加多少?需要增加多少军费开支?看着不起眼,算一算就是不小数目。反过来说,大家都不拿兵站的饭碗,不用大量添置,又为国家节约多少开支?这是从全局说。从我们自身看,我们是基建工程兵派到深圳参加特区建设的先遣团,任务艰巨,使命光荣,责任重大,严格要求一些有好处,有利于养成严明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理应包括不能拿兵站的饭碗,兵站的饭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是人民群众的劳动成果凝聚成的。从这个角度去认识问题,去对部队严格要求。大家考虑一下,是否从现在起,就把这件事抓起来。现在社会有句口号,叫‘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我们部队是不是带一个头,包括我们自己在内。”
宋洋团长这么一说,我们几个觉得还真是一个问题,抓一抓对部队建设有好处,都表示赞同宋洋团长的看法。宋洋说:“既然大家都赞同,咱们就从下一个兵站执行。一、由周树成副团长在部队集合时宣布纪律:任何人除了在兵站就餐外,不准拿兵站包括饭碗在内的一草一木。已经拿来的按车厢上缴,不得私存私用,违反者一律予以纪律处分。二、由政治处派群工股袁股长带一至二人将收缴上来的餐具,沿军列行进路线去归还各兵站,并代表部队做出深刻检讨。三、请军务参谋把上述决定通知在第二趟军列上的陈佐良政委,对军列上的人员按照上述要求执行。”
这件事刚刚定下来,我们的军列就停靠在郴州兵站。指战员拥下车,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眼前满眼的绿色让北方兵惊奇。军列从铁岭一路南下,先是经过白雪皑皑的白色地带,接着又经过冀中平原和豫北平原的黄色地带。因为这一带的麦田才刚刚长出麦苗,大地裸露出它本来的面目。“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黄土给人以真实感、朴实感。而过了河南信阳,军列就驶入了绿色地带,只是大家还在睡梦中,一觉醒来,就踩在湖南郴州的土地上,蓝天白云,满眼苍翠。人在绿色中,似乎更有了生机和活力。除了白、黄、绿自然景色不同,天气也逐渐炎热起来。出山海关时穿着棉衣,到郑州换了绒衣,到了郴州,穿着衬衣也不觉得很冷了。有人在问:“到了深圳呢?到了深圳穿什么衣服?”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谁也没到过深圳。有人说:“到了你就知道了。”马上又有人说:“废话,嘴上抹石灰—白说。”
正当战士们在站台上松散着筋骨,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突然一声哨响,队伍立马集合,周树成一脸严肃地宣布纪律:一、从郴州兵站开始,任何人不得带走兵站饭碗等一切餐具,违者以军纪处理;二、已带上军列的兵站餐具以车厢为单位,统一上缴,不准私留;三、部队将派员把上缴的餐具逐一返还军列经过的兵站。宣布完毕,部队一时肃穆,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决定。在指战员的意识里,也从来不会想到会有这个决定,出乎军人生涯认识之外。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毫不含糊的。
“大家听清楚了没有?”周树成高喊。
“听清楚了!”潮水一般的回应。
“能不能做到?”
“能!”又是潮水一般的回应。
先遣团为了严肃纪律,超常规地在南下途中发了第一号命令。
各车厢统一交上来的兵站餐具五花八门,自然以各种形状的洋瓷饭碗为最多,均印有兵站的地名标识,有锦州兵站的,山海关兵站的,安阳兵站的,信阳兵站的,汉口兵站的。仔细一看,还有娄底兵站的,广元兵站的,昆明兵站的。怎么回事?我们军列没有路过这些兵站呀!袁股长说:“这些都是过去坐军列时拿来的,看到部队有统一要求,就一并上交上来了。”
“统计一下,在各车厢上交的餐具中,团工程技术股乘坐的那节车厢最多,他们有一些从地方调干,不适应坐闷罐车,生病的人也比较多,都是打病号饭带上车的餐具。”袁股长补充说。
袁股长走了,他的话在我心里敲开了鼓点:“我的妻子吕美在工程技术股,就坐在那节车厢,她生病了没有呀?”我担忧起吕美的身体,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内疚。自打坐上军列以来,我很少和吕美照面,也很少表示关心。为了显示革命事业重于家庭,也避免新婚不久两人黏黏糊糊让人看笑话,我有意和吕美拉开距离,见了面也是匆匆问候几句。最近两次停靠兵站,竟然没有见到她,甚至忘记了她,真是太不应该了。
列车停靠韶关站,一下车我就直奔吕美所在的车厢。只见吕美额头上蒙着毛巾,躺在地铺上。看见我,她眼圈一红,掉下了眼泪。我问她是否病了,吕美说:“没有大病,就是晕车,过去就有晕车的毛病,现在坐闷罐车晕车的毛病犯了。”又说:“你在指挥车上事多,你忙你的,不用惦记我。”
我握住她的手说:“再忍忍,下一站就到终点站了。”
吕美问:“什么地方?”
我紧紧靠近她耳朵说:“布吉!”
吕美没听清,重复说:“布拉吉,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又说:“你走吧,不用惦记我,我这里有战友照顾,她们吃完饭会给我捎饭回来。”
我没有听从吕美的话,飞身向兵站的食堂奔去,哪怕是打上一口热汤热饭,也算是我尽做丈夫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