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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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通过兼并加布里埃尔的领地,拉乌尔·兰德拉德终于拥有了一片跟自己的勃勃野心相匹配的领地。第一天,当他安坐到大卡车的驾驶盘面前,为蒂翁维尔的各家商行和军需处的商店之间保障商贸联系时,他整个人都在散发出一种自信,那是一个有责任要担负的人的自信,他觉得自己就是专门为这样的一种责任而生的。

在他的身后,是昂布勒萨克和夏布利埃,这两人就像看家狗一样,无动于衷地瞧着道路。

“我说,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果蔬商?”拉乌尔问道。

这个问题立即就在加布里埃尔的脑子里拉响了警报。

“姓弗鲁塔尔,名让-米歇尔。”

拉乌尔点了点头,但颇有些疑虑。影响力之战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事先就告失败了。每当加布里埃尔离开那些商店,来检查卡车的装载情况时,他总能看到拉乌尔正躲在幕后跟那些商人嘀嘀咕咕。而这之后,他通常会消失一个钟头,有时候时间还会更长,仿佛他只是一个来访者,只关心他自己的事情。到了下午开始时,人们就该在卡车边上等上他一个钟头。

“肯定是去逛窑子了。”夏布利埃说,他倒是很达观。

“或者,是去某一条小巷子里赌三牌猜一了,”昂布勒萨克补充了一句,“就是为了赢几包香烟,不会太晚的。”

拉乌尔终于露面了,推着一辆独轮小推车,车上装着几个麻袋布的包包,还有一些盖着盖的小箱子。加布里埃尔尽可能威严地提醒他注意服从命令。

“我们走吧,头儿,我们走吧!”拉乌尔嬉皮笑脸地回答道。

他们上了路。时间已经是十七点钟了,这是第一天,而卡车还从来没有这么晚才回马延贝格的。

第二天,刚刚进入蒂翁维尔,拉乌尔直接就把车子开向了新的供货商那边。加布里埃尔则一声不吭。这一默默无语的接受,无能为力的承认,立即激励了拉乌尔贪财的欲望。不到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把他的关系网撒向了四面八方。

通常,卡车出发时几乎总是空的,回来时才满载了货物。而从第二个星期起,它离开马延贝格要塞时就已经装载了一些硬纸箱、货箱、口袋,把车厢装了个半满。加布里埃尔登上车斗,掀开一层雨布要察看。但他的动作立即就被拉乌尔止住了。

“这都是一些个人用品……”

在拉乌尔的嗓音中,震颤着一种不温不火的威胁,他试图用那么一种微笑来平息,于是,他薄薄的嘴唇仿佛描绘出了某种介乎于挑衅与刺激之间的口吻。

“都是替战友们帮帮忙啦,你看。”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盖上了货箱的盖子。

然后,他又挺起身来,把脸转向加布里埃尔。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对他们说,他们将会受到检查,但我们不会对他们动一根手指头的,就随你的便好啦。”

他们早就名声在外,他们是一小撮享有特权者,满可以在大白天里大摇大摆地走在镇上,而其他人则只能待在马延贝格要塞的脏腑中,越来越糟,当他们不必在大雨底下浇铸混凝土时,人们就很容易猜想到他们会是一种什么反应了。加布里埃尔从车斗上下来,重新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

出发之后,才刚刚行驶了几公里,卡车就开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了,只听见一记玻璃的破裂声,没有人动弹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只闻到一股朗姆酒的气味在驾驶舱中弥散开来。

“我们得在这里停一下,”拉乌尔说,“不过是一个战友的一件小事。”

加布里埃尔还没时间表示抗议,夏布利埃就把几个货箱递给了早已站在人行道上的昂布勒萨克,他就站在体育啤酒餐馆的面前,而拉乌尔则早就溜进了餐馆。他应该是抽取了军需处仓库中的烧酒与咖啡,倒卖给了那些饮料零售商……

“喏,”拉乌尔说着,重新占据了他在方向盘前的位子,“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这样一来……”

他递过来三张皱巴巴的钞票。

“这样做可是无法长远持续下去的,兰德拉德……”加布里埃尔终于开口说道。

他已经气得脸色发白。

“哦,是吗?那么,你将做什么呢?去跟司令部解释你一个星期以来你所纵容的这一切吗?同时,你还会对他们说,你自己拿了多少好处,这会让他们开心的。”

“我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有拿过!”

“当然有了,你拿过的,我们全都看到过,是不是呢,哥们儿几位?”

昂布勒萨克和夏布利埃都很严肃地表示赞同。拉乌尔抓住了加布里埃尔的肩膀。

“来吧,老兄,拿着这钱!再过三个月,你的代理期就将结束。到那时候,所有人可全都无所谓了……”

加布里埃尔推开了拉乌尔的胳膊,后者却立即就抓住了他: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来吧,哥们儿,我们赶紧吧,我们要干活儿啦。”

第三个星期,拉乌尔从军队洗衣店那里开辟了一桩新的买卖。人们看到运过来很多的箱子,满满的装的都是短裤、大衣、毯子,甚至还有鞋子,拉乌尔把它们转卖给附近的农民,这些农民构成了一个源源不绝的庞大的顾客群体。

下士长兰德拉德真的是才华横溢。而从要塞中流出去的军服与物资也是源源不断,不但速度很快,而且方式很隐蔽,以至于加布里埃尔有时候不禁要问,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在入口处,种种违禁的商品跟来路正当的物资全都混杂在一起,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猫腻来。

每个星期五都是大规模补给供应的日子,人们要派出四辆汽车,准备运回分量重而又体积大的食品来,干菜、罐头,还有成吨的葡萄酒、咖啡等等。这些货物一来到要塞,人们就把它们全部装上小火车的车厢,通过隧道中的铁轨,直接运送到军需处的商店以及各处的食堂。突然,灯光一下子熄灭了,隧道沉入一片漆黑之中。士兵们发出阵阵尖叫,好一个见鬼的魔窟!必须打电话给电力中心,一个戴着矿灯帽的技术人员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于是,灯光又来亮起来了。加布里埃尔只来得及看到,沿着岩壁,一个库房的门突然关上了。而就在前面的一节车厢中,一半的食品早已不见了踪影。就在一个小时之后,人们才又看到拉乌尔和他的同伙,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对这一天的收获颇为满意。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二,拉乌尔找了个机会一把抓住加布里埃尔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

“咱们来稍稍放松一下,你觉得怎样?”

他在他的衣兜里掏了一阵,掏出来一张小小的票子,上面很奇怪地加盖了印戳,写着一个数字,还有几个字母。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你放在这里,我们自己去转上一圈,然后,我们返回时再来把你接走,而事情也就搞定了……”

原来,兰德拉德刚刚发明了一种“妓院票”。这里的妓院有两家,一家离要塞有三十公里,另一家则有六十公里。要去这两家的话,都得坐火车。那些短期休假的士兵,光是凭这一番逍遥之游,就确保了铁路线的盈利。拉乌尔显现出一副鼓励性的表情。他捏着票子的手一直就那么伸着。

“不了,谢谢!”加布里埃尔回答得斩钉截铁。

拉乌尔只得把他的票又塞回到衣兜里。他跟那些妓院的老鸨子订立过什么样的协定呢?商定的都是什么样的价格?能获得什么样的补助?加布里埃尔什么都不想知道,但他开始看到这些票据的流通,它们是可以通过“三牌猜一”的赌博游戏赢得的,而且它们也很快就用来交换各种各样的食品物资。短短几天之后,它们就成了下士长兰德拉德所发动起来的马延贝格要塞黑市经济中的流通货币。

事态发展到了令人担忧的规模。

短短三个星期时间,“兰德拉德系统”就已经开始全速运作起来。加布里埃尔实在有些应付不了事情发展的迅猛速度,以及它所覆盖的大面积区域,同时也实在对付不了拉乌尔的讹诈威胁,于是产生了一种数学教授应有的条件反射:他每一次都会记下笔记。由于无法一一注明物资流通的确切数量,或者兰德拉德所接触人员的具体名字,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他会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下他对其来源与归宿有所怀疑的食品种类,还记下日期和具体时间。他假装没有看到兰德拉德在一旁偷偷地与人进行交易,跟一个肉店老板娘,一个杂货店老板,一个葡萄酒酿造人,但是他会一一记录下来。回到马延贝格要塞后,卡车会带回一条条香烟,一包包烟草,一盒盒雪茄,它们全都不出现在货物清单上,加布里埃尔则记下它们的在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继那种因摆脱了笼罩着马延贝格的焦虑氛围而产生的轻松感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渴望,加布里埃尔实际上特别想重新回到那里去看一看,去体验一下避免了一种肮脏生意的局外人的感觉,回头再看到这种生意赢得了相当可观的规模,并或早或晚会把它的组织者打发去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他的内心可就踏实多了。等待期间,他只是在数字上作作弊,在数量上做做手脚,对种种令人尴尬的细节来一点点隐瞒。

但是,很快地,突然就发生了一件事,然后,又是另一件,还没等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加布里埃尔就一下被卷入了他那个时代的一个大旋涡中,他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情境中去了。

如同早先那些复杂多变的交易往往就在短短的一秒钟期间完成那样,下士长兰德拉德的商贸活动一下子便垮掉了,而且就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

一切都是从一个倒霉的动作开始的。

在卡车的车斗中,加布里埃尔发现,两个空空的货箱之间,夹藏有四个手提油箱的柴油。

“这实在不算什么,”兰德拉德说,“对于我们,这根本就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但是,你倒是替那些可怜的农夫想一想啊,在商品定量供应的情况下,他们可是几乎什么都干不成啊!”

这些燃料来源于储存在马延贝格的那四百立方米的柴油里,本来是用来保障过滤装置的通风运行的,以往,加布里埃尔曾经常常去检查确认。

对他来说,偷窃柴油,那可不是一件贪点儿小便宜的小事,而是一种严重的犯罪行为,在敌人发动瓦斯进攻战的情况下,它很有可能导致整个要塞中的人员因通风不畅而缺氧窒息。这是一种严重的叛变行为。

对这些手提油箱的简单一瞥,就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仿佛缺氧。

他转过身来,满脸煞白。

“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小小走私活动了,兰德拉德,一切都结束了!”

他跳下了卡车。

“哎哎,这又是怎么啦。”拉乌尔嚷嚷着,一路追在他后面跑。

他的两个同伙也匆匆地赶了过来,在加布里埃尔跟前构成了一道屏障。

“你听到了没有,一切都结束了!”

眼下,加布里埃尔大声号叫着,士兵们从四周纷纷聚拢过来。他掏出来那个硬面的小本子,里头记的都是他的笔记。

“我全都记在这里头了!你的那些歪门邪道,钩心斗角,日期啦,时间啦,你就自己去向司令官报告好啦!”

拉乌尔可是个反应敏捷的家伙,迅速判断了一番形势的严重性,便立即看清了后果。第一次,加布里埃尔在他的目光中分辨出了一丝恐慌的情绪。兰德拉德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士兵们正纷纷围拢过来。他一记猛拳出击,打在加布里埃尔的胸口,就把他打弯了腰,然后,他一把拽住他,把他拉离了众人的视线,一路上,加布里埃尔始终把那个小本子捂在自己的心口。当昂布勒萨克抓住他的小臂时,拉乌尔打算趁机把本子从他的手中夺下来,但加布里埃尔死死地捏住了它,像是抓着一个罪犯不肯松手。三个人加快了步伐。他们匆匆打开了房间的门,室内被顶灯勉强照亮,刚一进门,加布里埃尔的肋部就挨了重重的一记拳击,紧接着,一通老拳。

“快把它交给我,你这蠢货!”拉乌尔说完,又紧紧咬住了嘴唇。

加布里埃尔已经倒在了地上,他滚了一下,俯卧在地,打算竭力抵抗。拉乌尔的同党试图把他拽起来,但没能成功。昂布勒萨克,这个做事情总是很少留分寸的家伙,竟朝加布里埃尔的裆部狠狠地来了一脚,用的是他那半筒靴的尖头。加布里埃尔立即就哇地呕吐了,痛苦让他的肠子翻江倒海地沸腾起来。

“停一下!”兰德拉德叫道,拉住了还想回过来继续动手的昂布勒萨克。

然后,他朝加布里埃尔俯下身来。

“来吧,快把那个本子给我,然后,赶紧起来,一切都还好说……”

加布里埃尔还在满地打滚,像是一个蜗牛,但他紧紧抱着他的记事本,死命地保护着它,就仿佛自己的生命全都维系在那上面了。

突然,人们听到了警报器呜呜地鸣响了。

战斗准备。

人们打开了库房的门,几十名士兵从走廊中跑过。

拉乌尔拉住了一个二等兵,此人的脚踩到了他的装备。

“这一通乱糟糟的,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的士兵被加布里埃尔表演的这一场戏给吸引住了,直愣愣地瞧着他在地上爬着,朝出口爬去。

拉乌尔又摇了摇那士兵的肩,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战争打响了。”这一脸迷茫的小伙子终于回答道。

加布里埃尔抬起了头。

“德国人……他们入侵了比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