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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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戴西雷·米戈大人在七点三十分整离开了商业旅馆,买了一些早上的报纸,就跟平常那样,站到了公共汽车站等车。在踏上车尾的平台时,他毫不惊讶地发现,“瓦伦蒂娜·布瓦西埃的诉讼案”占据了所有报纸的头版。一年以来,人们总是管那个女子叫作“普瓦萨的小糕点师”,因为她父亲在那里开了一家面包铺,她被指控杀害了她的前情人,以及他的情妇。公共汽车把戴西雷放在离鲁昂的法院大厦有三百米的地方,他用一种缓慢而又稳妥的步伐走去,而这种步伐,跟一个他这年纪(肯定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颇有些不太协调,而且跟他的体质也不太吻合,他长得清瘦,细高,属于精力充沛的那一类。

戴西雷·米戈大人登上了大楼前的台阶,这时候,对这一诉讼案感兴趣的人群也开始陆陆续续到来,其中当然也包括不少当地的记者。他无疑在思考那份可怕的起诉状,它兴许会把他的当事人匆匆打发去上断头台,而它是建立在两个证据确凿的基本点之上的:蓄谋已久,并且试图藏匿尸体。如果说年轻的瓦伦蒂娜这一次的情境实在是凶多吉少,那恐怕还说得有些轻了。“可以说是彻底完蛋!”一个记者这样解释道,他的证据是,尽管诉讼案辩护人,那个专门从事法律援助的法庭指派律师,几天前不幸出事被一辆冷冻货车压死了,诉讼还是被保留下来了。“如果人们并没有取消诉讼,那是因为案件得到了定性……”

米戈大人以敬重的态度跟他的同事们打过招呼后,就换下了自家的衣服,穿上他那有三十三粒纽扣、并带有领圈和毛皮带饰的黑色衣袍,就在这期间,他发觉了鲁昂的那些辩护律师投来的一道道疑问的或怀疑的目光,他们应该注意到了这位从巴黎过来才一个月的卓越年轻人。他因为家里的一点小事,去了一趟诺曼底(他的老母亲一直就住在那里,身体情况相当不好,这一点,大家都是明白的),这才刚刚转回来,仓促之中,他毫不犹豫地就接手了这个没有人愿意接的“肮脏的案件”。此举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女性被告人一脚刚刚踏入法庭,她的魅力顿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子,一张表情严肃的漂亮的脸,颧骨分明,眼睛是绿色的。尽管她的衣着规规矩矩,人们还是无法忽略她从头到脚闪耀着的光鲜魅力。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种诱人的外表是不是会对审判官们产生一种积极的影响。漂亮女人受到的惩罚可能会比其他人要更重,这样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米戈大人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很平静地坐到了她面前的位子上,准备见证一桩曾显得了无生气的诉讼案的庭审进展。

检察官弗兰克托心里很有底,一方面,他觉得针对被告的种种证据分量都很足;另一方面,他认为被告的辩护人缺乏经验。因此,他只是在前一天才简单地捋了一遍事实经过,并且,在一种惯常的奔放感情中,召唤着“社会应该具有严肃精神”,等等。这是一个很懒的人。人们感觉他是个随心所欲的人。鲁昂的听众曾经见识过一些辉煌的时刻,人们在问,他们这一次倾巢出动,是不是就为前来见证一次惩罚,它既不归功于公共检察部的雷厉风行,也不归功于它的灵活敏捷。

代理检察长第一个白天的时间都在用两个问题打发那些证人,与此同时,米戈律师则低着脑袋,不耐烦地翻阅检查着他的卷宗,显然一副很低调的样子,其中的奥妙每个人都会明白,显而易见,情境使然嘛。法官们都带着不无痛苦的怜悯心观察着他,而这种怜悯之心,通常都是会给那些偷苹果的小毛贼和戴绿帽子的可怜丈夫的。

上午过到一半时,鲁昂的法庭上,人们就已很厌烦了。

因此,前一天真是萎靡不振的一个白天,而这第二天的上午,诉讼就要了结。检方的公诉状大约在十一点半就要出台。一般来说,它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假如被告的律师还那么迷茫的话,那么他的辩护词就会是一个空摆设,到上午结束时,审判团就会集中商议。原则上,到十二点整,人们就该回家吃饭了。

大约在九点三十分,代理检察长对最后一个证人提问的时候,米戈律师大人突然就从他的卷宗中挣脱了出来,以神思恍惚者的那种目光,瞧了一眼趴在证人席上的那个男人,并用一种从来没有人听到过的嗓音发问道:

“请告诉我,费埃布瓦先生,您说您在三月十七日早上看到或者遇到过我的当事人,是吗?”

回答如激流喷发:

“没错!(这是一个老兵,现在是个看门人。)当时,我甚至还自言自语了一句:啊,她还真是起得早啊,这个小女子,真是一个勇敢的人……”

大厅里发出了一阵乱糟糟的说话声,审判长抓起了他的法槌,但是米戈律师大人站了起来。

“那您为什么没有对警察说起过呢?”

“瞧您说的,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呀……”

人语声变成了一团糟。刚才仅仅还是听众当中的惊愕,很快就变成了对代理检察长的折磨。米戈律师果然一个接一个地重唤所有的证人上来。

人们很快就明白到,此前的法庭调查做得实在太草率了。

这位年轻律师对卷宗表现出的惊人熟悉程度,不仅让一些证人改变了主意,而且还让另一些证人哑口无言,窘迫无奈。法庭又活跃了起来,审判官又来了精神,甚至连再过几个星期就将退休的主法官,也找回了某种青春活力。

趁着此时此刻这位年轻的辩护人步步紧逼,死死地缠住调查人的弱点、证人的谎言与大概,以及预审过程的仓促,一通穷追猛打,趁着他在那里使劲地挖掘被遗忘的法律判例,并具体分析刑事诉讼法的一些条目时,就让我们先来尝试着弄明白,这位正在扭转陪审团意见的卓越的年轻律师究竟何许人也。

戴西雷·米戈并非始终都是米戈大人。

这一诉讼之前的那年,他曾经在整整三个月期间是“米尼翁先生”,是里瓦雷-昂-普萨依小学唯一一个班级的教师,在那里,他曾施行了一些极其具有革新意味的教育法。课堂中的课桌椅子被搬走,被改造成了音乐堂,整整第一个学期全被用来写作一篇“为了建立一个理想社会”的作文。而就在学区督学到达的前一天,米尼翁先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在学生们的心中留下了一段经久不变的回忆(以及在家长的心目中,那也是一种回忆,不过其理由则是截然相反)。

几个月之后,人们发现他已经改称戴西雷·米尼亚尔,并摇身一变而成了埃弗勒航空俱乐部的飞行员。他从未登上过一架飞机,但他出示了一本飞行手册,还有几个加盖了钢印的证件。他那颇有感染力的热情,帮助他为诺曼底和巴黎地区的某些富人客户组织准备一次精彩卓绝的远航,乘坐一架道格拉斯DC-3飞机,从巴黎飞往加尔各答,途经伊斯坦布尔、德黑兰和卡拉奇,他则保证为之提供专业的驾驶(这其实是他的第一次驾驶,显然,没有人会想到这一点)。二十一名乘客的记忆里长久地保留了那精彩绝伦的一刻,戴西雷身穿全套飞行服,在他的机械师的见证下,让马达隆隆地轰鸣,机械师的目光充满了焦虑,因为觉得他的动作不太正统,不太规范,然后,戴西雷突然有些担心,解释说,他需要再作一次最后的确认,说着就下了飞机,远远地跑向了机库,带着航空俱乐部的钱箱,永远地消失了。

他那(算是)青春生涯的顶点,则是曾经当过两个多月的戴西雷·米夏尔大夫,索恩河畔伊弗农地方圣路易医院的外科医生。他差点儿就要对一个病人实施一种大胆的肺动脉环扎法,而那个病人实际上只表现出了轻微的室间隔缺损,根本就没有什么痛苦。幸好,在手术前的最后一秒钟,戴西雷摁住了麻醉师的手,离开了手术室,然后,带着医疗总务处的钱箱离开了医院。病人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而医院的高层则不免让人狠狠嘲讽了一番。不过,这件事很快就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从来就没有人能搞明白,这位戴西雷·米戈究竟何许人也。唯有一点是确切的,即他诞生于圣农-拉-布勒戴什,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人们能找到他在小学和中学的踪迹,而这之后,便是踪影全无。

那些曾经遇见过他的人对他的评论,就跟他的生活本身一样花样繁多。

曾经认识飞行员戴西雷·米尼亚尔的那些航空俱乐部的成员画出了一个冒冒失失、胆大妄为的领航员的肖像画(“一个带领人们前进的人!”有人这样说),戴西雷·米夏尔大夫的病人则回想起了一个认真、严肃、聚精会神的外科医生(“不苟言笑。要想从他的嘴里掏出一句话来,那可难啦……”),而戴西雷·米尼翁老师教过课的那些学生的家长,则纷纷说到了一个谦逊、腼腆的小伙子(“简直就像一个大姑娘……我感觉他有点儿自卑。”)。

就在我们的话题再度回到法庭诉讼中的这一刻,代理检察长气喘吁吁地结束了一番含混其词,缺乏确实证据,所依据的原则也根本无法说服任何人的指控。

于是,戴西雷·米戈就开始了他的辩护:

“谢谢你们,诸位法官先生,感谢你们首先认定这一诉讼案非同一般。因为,说到底,站在你们面前的通常又是什么人呢?在最近几个月期间,你们审判的又是什么人呢?一个醉鬼,用一口生铁锅生生地砸碎了自己儿子的脑袋;一个拉皮条的母亲,竟然连刺十七刀,疯狂杀害了一位顽强反抗的嫖客;一个后来成了窝主的前宪兵,把他的一个供货人绑在了巴黎到勒阿弗尔的铁路轨道上,让隆隆驶过的火车把他碾为三截。法官先生们,你们应该很容易同意我的说法,我的当事人,善良的天主教徒,一位受人尊敬的面包师的正直女儿,圣索菲学校中一个优秀而又谦虚的女学生,她根本就不是杀人犯,她跟那些通常会坐在这个审判大厅的被告席上的谋财害命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这位年轻的律师,人们一开始见他还有些唯唯诺诺,甚至迷迷糊糊,随后就在问话期间显得挺拔而又坚定,现在则以一种清晰而又动听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具有一种完美的风雅,表达时伴有精确、到位而又传神的动作,并且轻盈而又稳当地来回走动着。他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诸位法官先生,这位检察官先生的任务其实是既不困难,也不复杂的,只要你们可以同意让这一案件提前审理。”

他又走回到他的座席前,一把抓起几份早报,把其中的头版亮给审判团看。

“《诺曼底快报》:‘瓦伦蒂娜·布瓦西埃在鲁昂法庭上搏命。’《林地日报》:‘小糕点师离断头台仅两步之遥。’《鲁昂晨报》:‘瓦伦蒂娜·布瓦西埃有没有无期徒刑的希望?’”

他停下脚步,亮出一丝长长的微笑,然后补充道:

“很少有人民呼声和检察官都向审判团强加民意的情况发生。他们恐怕再也无法把司法错误推向更明显,或者不妨说,更丑闻化的地步了!”

这句肯定的话引来了一阵凝重的沉默。

于是,又开始了一轮针对女被告的所有罪名的质疑,米戈律师大人把它们一一放到他奇怪地称之为“推理之理性”的批评性光芒底下,这样的一种表达法,其隐晦性本身就让陪审团对他的尊敬倍增。

“诸位法官先生,”他总结道,“这番诉讼可以停止了:我们这里有(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挥舞起了厚厚的一沓资料)一切理由要求撤销诉讼,它在形式上的缺陷漏洞实在是不计其数。从某种方式上说,当诉讼被报刊定论之后,它现在同样也被它自己所定论了。但是,我们更希望能坚持到底,因为我的当事人并不接受仅仅靠着诉讼技巧来重获自由。”

全场震惊。

戴西雷的女当事人几乎要昏过去了。

“她要求我们尊重事实。她希望诸位的判决要立足于事情真相的基础。她请求你们,在宣读你们的判词时,能够瞧着她的眼睛。她恳求你们弄明白,她的行为是自发性和自卫性的。因为,诸位法官先生,确实如此,你们面对的是一桩在合法自卫中犯下的罪过!”

法庭大厅中嘈杂声四起,主审法官做了一个审慎的鬼脸。

“可不是嘛,合法自卫!”戴西雷·米戈重复道,“因为死者实际上就是真正的刽子手,而所谓的杀人犯才是牺牲者。”

他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回顾他的女当事人不得不忍受的那些刁难、暴力、残忍、侮辱,她最终实在受不了那个人的施暴,才一枪打死了他。这些可怕罪孽的概述,让审判团和听众全都听得心惊肉跳。男人们低下了脑袋,女人们咬着自己的拳头。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讲过这些事情,既没有对警察讲,也没有对预审法官讲,而人们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一切呢?

“出于情理,诸位法官先生!纯粹的克己精神!瓦伦蒂娜·布瓦西埃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愿意伤害一个她那么爱的人的名誉啊!”

随后,戴西雷就解释了,瓦伦蒂娜之所以埋葬了她的两个牺牲者,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们彻底消失,而是为了确保他们能有一种“因其放荡的风俗而很可能被宗教戒律所剥夺的体面的埋葬”。

这一辩护词的最亮之点显然就是那一时刻,戴西雷提及了她的折磨者给她留下的可怖伤口,说着,他转身朝向他的当事人,轻声地吩咐她脱下衣服,一直到裸露出腰部,把伤疤亮给大家看。大厅里有人惊叫起来,主法官赶紧高声让被告什么都不要做,而惊愕不已的瓦伦蒂娜皮肤上的那种极端的红颜色(实际上,她那十分可爱的乳房,就跟少女的一样洁白),被人看作是出于腼腆的效果。大厅中嘈杂之声经久不息。戴西雷·米戈身子绷得硬硬的,如同荣誉勋位获得者的雕像,他朝主法官的方向做了一个动作:非常完美,我就不再坚持什么了。

就这样,他成功地竖立起了“瓦伦蒂娜的刽子手”的肖像,那是森林妖魔、撒旦化的恶人和堕落的拷问者的某种巧妙混合,并且,他以一个针对陪审员的大幅度演讲动作,结束了他的辩护词:

“你们在这里,是为了呼求正义公理,为了分辨真与假,为了抵抗大众的盲目要求惩罚的声音。你们在这里,是为了承认勇敢精神,赞同慷慨情怀,肯定纯洁无辜。我毫不怀疑,你们的怜悯话语将会让你们变得高大,而我说,靠你们的努力跟你们一起高大起来的,将是我们国家的司法,你们今天就是它的具体体现。”

在法官们商议讨论期间,戴西雷被一群记者,甚至是同行团团围住,他们纷纷过来,勉强地向他表示祝贺。此时,律师公会会长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上前一把揽住年轻律师的双肩,把他拖到一旁。

“请您告诉我,大人,在巴黎的律师行会中,我们并没有找到您的任何律师资格证明材料的痕迹。”

戴西雷显示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倒真的很令人惊讶嘛!”

“我也觉得很惊讶。假如在法官商议结束之后,您可以过来找我一下,我会很愿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宣布复庭的铃声打断了。戴西雷·米戈只来得及匆匆跑向卫生间。

很难说清,究竟是这一番辩护词把人们给说服了,还是因为人们在外省都待得腻烦了,这篇辩护词让法官们郁闷的心情得到了缓解,并且为他们提供了表现得美德满满的机会。总而言之,瓦伦蒂娜·布瓦西埃,其可减轻罪行的情节证据都得到了认可,最终只被判处了三年徒刑,并缓刑两年,而全靠减刑的游戏,及其拘禁日子的复核计算,她当场就自由地离开了法庭。

至于她的辩护人,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对审判的争论大概会让人承认,整个的司法链条环节出现了差错,让一个假律师得以从容地逍遥法外,人们再也不谈论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