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桥刚刚坍塌,加布里埃尔和兰德拉德就开始撒腿奔跑。他们身后枪炮的连发声早已变得越来越密集。他们追上了跑得比较慢的几个战友,又超过了一辆起火燃烧的卡车。四周,几乎所有的树木都被砍掉了顶梢,在齐人高的地方被折断,林间小路上满是一个又一个的弹坑,一眼都望不到头。
他们来到了第55师的兵力曾经部署的那个地方,当初,他们就是被派来增援这里的,而后来,也正是从这里,他们被派到特雷基耶尔河上的那座桥去执行守桥任务。
这里已然不再有一个人影了。
再也没有了那个中校的踪影,而不久前,他还因部队编制不足而大发雷霆呢,也没有了他的参谋部,更没有了那些部队。仅仅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扎营在这里,而眼下,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顶倒塌的帐篷,几个破了口子的大货箱,一些被丢弃的背包,一些随风飘散的文件,一些坏了的机关枪,破损的零件都陷入了污泥中。一辆载有一门炮的卡车在燃烧,浓烟直呛人的嗓子,这一片军事荒漠散发出一种弃绝的臭气。
加布里埃尔匆匆扑到原先的通信设备上。两台无线电收发报机早就被毁,剩下的只有已烧成渣渣样的机器壳,与大部队的联络早被切断,唯独这一支小分队还独自留在世界上。加布里埃尔擦了擦脑门,上面湿漉漉的全是汗。
所有人全都转过身去,他们看到了,就在五百米远的地方,最初的一批德国装甲部队正在阿登山脉打开一条通道,伴随而来的有很多履带式车辆。
军事纵队从森林中冲出来,像是一个怪物的嘴脸,它行动慢腾腾的,却充满怒气和杀气,正准备一口吞噬手到擒来的那一切。
这是个信号。所有人都跳进了路边的深沟中,尽可能迅速地翻越沟对面的岩壁,奔跑着钻进灌木林。就在几百米远的地方,他们在一条小路上又碰上了另一支德国人的坦克纵队,只见德国兵正在迅速挺进,一下子就堵住了通道。四面八方,敌兵正在同时涌来。
他们倒退着回来,弯着腰弓着背,距离老远地就蜷缩起来,躲藏在某些矮林中,久久地等待着,坦克纵队没完没了地经过,完全无视法国炮兵的炮击,因为法国炮兵缺少一支空中侦察机部队为他们提供精确的炮击目标,只是盲目地往大致地带乱轰一阵,结果炮弹不是打得偏右,就是偏左,再不就是打得过远,整整半个小时里,只有两发炮弹击中了目标。德国坦克纵队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他们只损失了三辆坦克,冒着浓烟的坦克残骸立即就被大部队绕了过去。
加布里埃尔本来已经开始点起敌人的车辆数,眼下却又忘了数字。兴许有不止二百辆坦克吧,另外还有一些装甲车,一些摩托车……整整一支入侵的军队,就这样耀武扬威地在他们这一小撮法国兵的眼前走过,而他们,却被击垮了,疲惫不堪,丧失了斗志,被孤零零地丢弃在那里,真是可怕至极。
“我们被出卖了……”有人喃喃道。
加布里埃尔瞧了他一眼。究竟是谁出卖了谁啊,他连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但是,“出卖”这个词,他隐约觉得,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拉乌尔·兰德拉德,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挥了挥手,赶走了一点烟。他唱歌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们将获得胜利,因为我们是最强大的!”[52]
法国炮兵到底是被歼灭了,还是被俘虏了,谁都说不上来。
突然,法军的炮击就停止了,德国军队便轻松地一路经过,在身后留下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森林被扫荡得惨不忍睹,深深的车辙就像躺了死人一般,一个个弹坑全都有一个卡车轮子那么深。
士兵们站立起来,他们的目光从这片荒芜的景象之上掠过,他们觉得自己的心境就跟眼前的景色一样凄惨。
谁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车辆和坦克的辙痕清晰地表明,德国军队是朝西而去的。现在,加布里埃尔成了队伍中仅剩的一名士官。
“我建议我们向东走……”他说,其实他心中也没有底。
兰德拉德第一个站了起来,来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他烟卷叼在了嘴角,腰身一弓,以一个大幅度的滑稽的敬礼回答道:
“听从你的命令,我的中士长!”
他们走了一个小时,分享着幸免于战火之难的两壶水,大家都不怎么说话。这种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在头一天是根本不可想象的。简直就是被击倒的拳击手。兰德拉德走在队伍的末尾,抽着烟,像是一个对周遭环境饶有兴趣的闲逛者。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树林之间透出的光亮就在让他们猜测,他们已经终于到达了森林的尽头。于是,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这谁也说不上来,而且,这也没什么太要紧的,反正他们的头脑早就不怎么转了。这些转身回头的士兵显示出一张张充满焦虑的脸,他们感觉自己被人追踪,敌人就紧紧地跟在屁股后头,必须向前向前再向前。逃跑。西边方向,几公里之外,战役正打得激烈呢,炮击的光晕在天空中映照出了一片橘红色的微光。
他们碰上了另外一些被打散了的士兵,这些人到处转悠之后,跟他们会合到了一起。三个步兵,一个炮兵,一个军需部门的家伙,另外还有两个人来自辎重队……他们又怎么会聚集在这个地方的呢,这还真的是一个谜。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一个留着一撮金色小胡子的高个子年轻人问道,他就走在加布里埃尔的身边。
“特雷基耶尔河上的桥。”
那士兵撇了撇嘴,表示疑惑,他不知道那河上的桥是怎么一回事,谢天谢地,没有人会对此感兴趣的,这一点,加布里埃尔正是求之不得呢。
“那你呢?”
但是,那个士兵没有听到他的问题。在他的思绪中继续沉浸了好一会儿之后,那个士兵一时间里放慢了脚步,用来强调他的惊诧:
“有一些穿法国军装的德国兵,你意识到了吗?”
加布里埃尔用眼光质疑他。
“就是德国人假装成了法国军官下达的撤退命令!”
他又加快了步子,用带了一种颤音的嗓音说话,好像心中十分激动。
在加布里埃尔看来,这种肯定的说法似乎很不适当,这应该立即就挂在了他的脸上,因为那个年轻士兵紧接着就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
“绝对如此!他们就是一些间谍,但他们跟你我一样满口说的是法语!是他们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所有人居然还都相信了!他们带有司令部的文件,当然,那是一些假文件!”
这时,加布里埃尔才回想起来,当时,的确有一帮乌合之众从阿登森林中钻了出来……
“你看到它们了吗,那些文件?”他问道。
“我没有,但我们的上尉,他看到过!”
但是,那位上尉去哪里了,谁都不知道。
队伍到达了森林的边缘,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小路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逃难者,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正推着手推车,紧赶慢赶地走着,时不时地,还被一辆汽车和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超越,几个骑车者一边超越,一边还高声喝道:“赶紧的,快点儿!别拖拖拉拉的!”
这一行动松散,步调不一的长长队列,其前进速度可以分为三种,开汽车的消失得比较快,骑自行车的相对要慢一些,而步行者则以一种机械而又缓慢的速度行进,如同走在一支送葬的队伍中。
加布里埃尔正准备走上这条小路,而就在此刻,他的注意力突然被停在路边的一小群人吸引住了,只见三个军人正围着一辆侧翻的摩托车,一张地图就摊在这辆摩托车的车轮上,车子标有第66步兵团的徽号,但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团的任何士兵。实际上,是两个军官围绕着第三个,而后者正俯身在地图上。加布里埃尔凑近过去,想看看他的军衔。原来是一位将军。这是一个完全纹丝不动的场景,如同某种风俗画。三位军人一动不动,像是三支蜡烛。最动人的,是将军的侧影,他惊愕的、迷惘的神色,是一个被彻底陌异的景象所惊呆的人。加布里埃尔瞧了瞧自己的周围,最终毫不费力地就把这位将军的形象跟那一队士兵的形象配上了一个绝妙的对子,眼前的这个将军,正费劲地寻找一种办法,要解决一个疑难重重的棘手问题,而周围的这队士兵,却衣衫褴褛,混乱不堪,开始随着大流撤退,随同着那些农民、那些大车、那些牛……
根据声音来判断,他们身后的战役似乎正在朝西面渐渐远去。加布里埃尔被这位将军查看地图的忧伤景象耽误了一小会儿,不得不加快步伐赶回去,以免跟他自己的队伍相脱节,但是,实际上,说到队伍,它早已不再有了,它被扯长在了路上,它被溶解了。
兰德拉德的突然出现令他十分惊诧,这老兄就像一个魔鬼一样,从他的盒子中猛地钻了出来,笑吟吟地面对着周遭的一派混乱。
“真他妈的乱,哼!快到这里来!”
兰德拉德拉住他的衣袖,一直把他拉到一辆汽车跟前,这是一辆浅黄色的诺瓦卡特轿车,正停在路沟边上,车罩打开着。
“我找来了人!”兰德拉德得意扬扬地说,指了指加布里埃尔。
开车的,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子,肩膀很宽,正等在那里,身边陪伴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肯定是他的妻子。他朝加布里埃尔伸出手来,说:
“我叫菲利普。”
年轻女郎个子很矮,褐色的头发,很谦逊的样子,相当漂亮。难道是因为这个,拉乌尔才肯帮的他们?男子露出了笑容,认可了别人带给他的帮助。
“他们车子的发动机出了一点故障,”拉乌尔对加布里埃尔说,“我们来帮他们推一下车子。”
不等人回答,他又补充道:
“我到方向盘前去。你,你去旁边推,他们去后面推。都快点儿,干活儿吧!”
他俯身朝向加布里埃尔,很开心地喃喃低语道:“这是一些外国阔佬。”说着,他就打开了车门,一把抓住了方向盘。车上装满了硬纸箱和旅行箱。
“都加把劲儿啊!”他高喊道。
加布里埃尔也跟着抓住了副驾驶座边上的车身,然后回过头来瞧。只见那对年轻的夫妇留在车后,双手搭在车壳上,面目狰狞地推着车子,车子慢慢地从路沟边动了起来。
这时候,他们被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超了过去,加布里埃尔认了出来,车子中坐着的那个将军,就是刚才他看到在路边琢磨作战地图的那一位。
稍稍更远一点,公路稍稍有些侧斜,是缓缓的下坡,车子不知不觉地加了速,发动机抽抽搭搭地响了几下,加布里埃尔加倍地使劲推,然后,一下子,在一记类似号啕大哭一般的声响中,车子就发动起来了。
“跳上来!”兰德拉德突然冲他喊道。
前面的车门是打开的,加布里埃尔连想都没想,一抬脚就登上了踏脚板,然后一屁股就坐到了兰德拉德边上,兰德拉德猛地就是一加速。
“你在干什么啊?”他转过身来嚷嚷道。
兰德拉德拼命地按着喇叭,逼迫那些大车给他让道。加布里埃尔看到,在他们后面,远远地,那一对年轻夫妇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车子就这样逃跑了。男人挥舞着手臂,加布里埃尔由此感觉到一种可怕的难堪,但是,他的怒气要胜过他的难堪,他一把抓住兰德拉德的胳膊肘,想迫使他停下来。回答加布里埃尔的,却是结结实实的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上,他的脑袋也狠狠地撞到了车子的立框上,他立即就用手捂住了脸腮。
他昏昏迷迷的,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头脑,他想跳下车去,但身子沉沉的,已经太晚了,逃难者的队列在这一段路上已经变得稀稀朗朗了,汽车开到了时速五十公里。
兰德拉德开始吹起了口哨。
加布里埃尔在身边翻找着,想寻找什么东西止住从下巴上一直流到脖子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