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露易丝从学校回来后,就跟往常那样感到一种萎靡不振,当她焦虑不安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当她计算着自己的月经周期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时,她就再也没有精力起床了,只得在下午时分打电话叫了皮普洛大夫,他过来给她拔了火罐,并开了一纸病假条。
星期六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是星期日。她感觉自己身子很重,很空。两次空袭警报,她一直都不为所动。“我可能真想死掉算了。”她对自己这么说,却又并不真正相信自己的想法。汽笛在巴黎上空呜呜地鸣响,她却赖在床上,穿着一件永不离身的根本不成形的套头衫。
星期一,她有课,但是她实在太累了。她本来应该去一趟皮普洛大夫那里,或者请他过来一趟,但是,一想到还要穿上衣服,穿过马路,跑去电话亭打电话,就让她感到吃不消了。
上午早些时候,她立在窗户前,一边瞧着房屋的院子,一边喝着温吞吞的咖啡,大门的门铃响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就过去开了门,一点儿都不惊讶地发现,来者正是双手插在衣兜里的儒勒先生。
这一次,他不再是衣冠楚楚的盛装打扮——“若是为了它给我带来的成功,那就谢谢啦”——而只穿着他平时在餐馆后厨中忙活时的那条长裤,趿拉着他的那双方格莫列顿呢便鞋。
露易丝停留在门槛上。十来米的距离把他们分隔开。
她倚在门框上,两只手端着她的咖啡碗。儒勒先生想说话,但又改变了主意,刚要张开的嘴又闭上了。这个短头发的年轻女子,一脸严肃的神态,一道忧伤的目光,真的有一种令人暗暗称奇的美。
“我来这里,为的是空袭警报!”他终于开口说。
他说话时带着那种懒得重复的人的易怒口吻。露易丝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距离迫使儒勒先生大声地说话,而对于一个气短的男人,这样是很不舒适的。
“平时里,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露易丝,但是,每当有空袭警报时,你得跟其他人一样,你得去防空洞!”
若是在纸面上时,这句子似乎是独断专横的,但是,当它开始以他要采用的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出来,好来解释法国高射炮部队的英勇事迹时,它可就自行萎缩在了半途,最终变成了一种喃喃自语,一种恳请,一种祈求。
如若不是那么疲劳的话,露易丝本来是会以微微一笑作为回应的。毕竟是空袭警报嘛。没能被命名为消防队员恐怕是儒勒先生生活中的一大悲剧。他除了他的那家餐馆,还在离两个门牌号远的地方拥有一栋小楼房。而且,他还很慷慨地把楼房的地窖提供给了街区,改造成了一个防空洞,而作为某种交换,他认定,消防队员的角色会“自然而然地”落到他的头上。可惜啊,经过一段充满悬念与冲突的剧情之后,最后是德·弗罗贝尔威尔先生,按照儒勒先生不无轻蔑的说法,“一个半吊子军人”,得到了区政府的指派。从此,这两个男人之间就展开了一场充满了反复曲折的暗中较量。露易丝当然明白,要说她的缺席减弱了餐馆老板这一阵营的力量,那也不是他今天登门拜访的理由。
她终于走下了四级台阶,穿过了小花园。
儒勒先生清了清嗓子。
“没有了你,这餐馆,它就不一样啦……”
他强装出一丝微笑来。
“我们都等着你回来呢,你是知道的!他们都跟我打听你的消息呢……”
“他们那些人,都不读报纸的吗?”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报纸不报纸的!这里的所有人全都爱你……”
这番坦白让她低下了脑袋,就如一个孩子犯错时被抓了个现行。露易丝激动得热泪盈眶。
“每当有空袭警报时,还是得下到防空洞里去,露易丝……即便是德·弗罗贝尔威尔那个老笨蛋,也在为你担忧呢。”
露易丝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儒勒先生希望能从中看出一种同意来。
“很好,很好……”
她喝完了她那碗咖啡。儒勒先生发现她有一种“艺术家的范儿”。他就是这样称呼那些给画家当模特的年轻姑娘的,一些生性放荡的姑娘,发型乱糟糟,一派嘲讽世界的样子,有一种野性的魅力,一种疯狂的肉欲。这一街区中就有那么一两个,她们就爱站在大街上抽香烟。在这一点上,露易丝跟她们很相像,只因为她那大理石一般的美貌,她那肉嘟嘟的嘴唇,还有那道目光……
“但是,我还没有问你呢……你还好吗,露易丝?”
“为什么呢,我这样子难道不像是很好吗?”
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衣兜。
“好的,那么……”
露易丝又上楼回了家。她的时间,都贡献给了什么呢?再晚些时候,她恐怕就再也回想不起来了。留下的,是一个形象,对于任何人都天真无辜,但对她自己残忍得可怕。大下午的时候,她就明白到了,她将一连好几个钟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趴在窗户前,面朝着院子,就跟让娜当年在丈夫去世之后是一样的姿势,一粘到那里就再也不离开了。
露易丝也一样,也将很快变得疯疯癫癫了吗?
她的结局将跟她的母亲一样吗?
她害怕了。
房屋中的气氛让她感到压抑。她烧热了水,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衣服,出了门,从小放荡者餐馆门前走过,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发现自己跟让娜竟然奇特地相似,这让她几近于奔溃。
去哪里好呢,她根本就没有目的。
她一直走上了大街,停在了公交车站前,等着。在路边的字纸篓里,有一张报纸,她伸出手去,她边上的女人转过头来看她,只有流浪汉才会做这样的事情。就仿佛丢弃了自己的自尊心似的,露易丝拿起了那张报纸,把它展开。战争正在进展,人们宣称,敌人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他们的飞机已经被击落了数百架。
在第二版上,她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都彼此紧紧地挤在一起,目光迷惘。“比利时难民大量涌入火车北站,并给我们讲述了他们的逃难经历。”照片的前景中有一个孩子,但看不出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有点儿难以分辨。
一条小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巴黎的小学教师接收难民
小学教员全国联合工会呼吁
其所有成员立即行动起来,
协助当局接待可能来自比利时
以及边境各省的难民。
难民将得到有组织的持续接收
地点:第十区水塔堡街3号。
露易丝并没有加入工会。若不是几分钟之前,在她身边的那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之间的谈话被她无意中听到,事情很可能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当时,那女人这样说:
“您敢肯定还有车吗?”
“肯定?根本就没法儿肯定……”另外那个女人犹豫道,“我知道,65路公交车被取消了……”
“42路也一样!”有个人说,“说是为了去帮助转移难民。”
“我对他们这些人没有任何意见,但假如是因为这个调用我们的公共汽车,那,我可是不同意的!我们已经大大地受限制了,今天没有肉,明天又没有糖……这些难民,如果说,连我们自己都还不能得到满足,那他们还想让我们怎么来养活他们呢?”
露易丝继续读她的报。公共汽车来了,她上了车,继续聚精会神地读她的报:“飞机飞得离屋顶非常近,它们投下成批成批的炸弹,集中起来准备撤退的孩子们被炸得血肉横飞。”
她把报纸折叠好,瞧了一眼城市。这里有巴黎人,他们或是前去工作,或是下班回家,或者出外采买,这里还有军队的卡车,有一队队的难民,每一队大约三十人,都由童子军陪伴着,还有一些是红十字会的救护车,一些警卫人员还斜挎着枪,在那里……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在劳工联合会会堂的面前,那里有很多人,她走了进去。
那里笼罩着一种蜂巢般的热烈气氛,一些人搬着硬纸箱子进来,一些人则出去,所有人都彼此大声招呼着。
露易丝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就仿佛生怕会打扰到别人。从大厅的门口起,在巨大的玻璃天棚底下,她发现了一百来个面有倦色的人,都是一家家的,待在长椅子上,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那些长椅子都是人们临时放在那里,供他们当作一种睡床来休息的,除了椅子,还有一些桌子,分散摆放着。整个大厅持续地发出一种嗡嗡的声响。在一群群人中间,来回行走着一个女子,她穿着外套,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露易丝只听见她在说:“玛丽艾特,五岁的小女孩……我把她给弄丢了……”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个人怎么会弄丢自己五岁的女儿的呢?露易丝在心中不解地自问。
“在火车北站。”一个嗓音说。
在她身边,是一个红十字会的女护士,六十来岁的样子,她也一样,瞧着大厅。
“他们人数是那么多,我们不得不把他们引导到地下层,卡车会前去那里接他们。这真的是一派乱糟糟的景象啊,您根本就想象不到……您一松开孩子的手,您只要往一个方向迈出一步,而他往另一方向走出一步,然后您再转身回去,他就不见了,任您再喊破嗓子都没有用,没有人能告诉您他在哪里。”
露易丝瞧着那女子在人丛中继续着她的苦路,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张照片。她感到热泪正在从她自己的眼眶中涌出。
“请问您是?”女护士问她。
“我是小学教师,我……”
“您得绕大厅转上大半圈,问问组织者,看看他们还缺什么。至于组织部门,在那里……”
她指了指一道打开了的双扉门。露易丝正想跟她再说些什么,但女护士已经走远了。
几只大箱子充当了桌子,几把长椅代替了床,几条毯子胡乱一铺就成了床垫。有人在分发面包、干点心,一些男人和女人匆匆地吃着,女人都疲惫不堪,怀中抱着同样疲倦的孩子,还有小婴儿在哭叫……
露易丝迷失在了这群人中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在一个通道中,有人把几根扫帚柄连接在一起,在上面晾起了衣物,主要还是尿布。离那里一米远,一个年轻女子席地而坐,脑袋耷拉在膝盖上,在哭泣。露易丝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她的耳朵对这些东西总是十分敏感。
“我能够帮您做点儿什么吗?”
那个年轻女子把一张因极其疲倦而变了容的脸抬向她。在她的衣裙中,睡着一个小婴儿,屁股上包了一条围巾。
“他多大了?”露易丝问道。
“四个月。”
她的嗓音低沉,嘶哑。
“他的爸爸呢?”
“他把我们送上了火车,他却不愿意就这样把一切都丢弃了……您明白,我们家里还有奶牛……”
“我能够为您做点儿什么呢?”
“我没有带够尿布……”
她瞧了一眼临时搭起来的晾衣绳,就在她的右边。
“另外,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晾不干。”
露易丝轻松了下来。提供尿布,那是她能做到的事情,她一下子就感到了自己有用。
她很坚定地握了握年轻母亲的手,就前往组织者的办公室去了,她得知,儿童的衣服和用品才是最紧缺的东西。
“我们这里断货已经有整整三天了,”她方才遇上的那个女护士告诉她说,“每一天,人们都对我们承诺,但是……”
露易丝瞧了一眼门口。
“假如您能弄到一些的话,”女护士继续道,“那可就是帮了好多人的大忙啦。”
露易丝赶紧转身朝向年轻女子。
“我这就去找你们所需要的。我这就回来。”
她差点儿就再补上一句“等着我”,但这样说就很愚蠢。
她出了门,心里很有底,身上都是力量,她担负着一种使命。
当她来到佩尔斯死胡同时,已经是十八点钟了。她上得楼来,打开了贝尔蒙太太房间的门。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露易丝的脚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里一步。殡仪馆的人刚把尸体抬走,她就把床单、毯子全都撤掉,还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清走。然后,她打开了大衣柜,而几分钟之后,那里头就只剩下了一条长裙,一件马甲,一双长筒袜,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此时,贝尔蒙太太才刚刚咽气,还没有下葬呢。第二天,当露易丝出门,前往小放荡者餐馆去时,她看到,放在门口的四大包内衣在夜里就已经不翼而飞了。
房间里冷冰冰的,发出一种闷闷的霉味,她赶紧把窗户打开。
大衣柜里满是麻布的床单被单,都是她母亲细心地叠好了的,堆放得整整齐齐,还有她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的桌布与餐巾。当时,露易丝立即就想到了这些布单,把它们剪开后,就能做成好几十块结结实实的尿布啦。
她都已经忘记了……这些床单被单是多么厚啊!她从中取出五六条来,掂了掂分量,差不多行了,她还可以再拿上一两条。她摸到了一个人造革的大夹子,那是贝尔蒙太太用来存放家中纪念品的,什么明信片、信件等等。这个皮夹子露易丝很久没有看到它了。她把它打开,发现了她父亲的一张照片,她父母婚礼上的照片,还有一些书信,应该是战争期间的信。她把这一切都放到床垫上,把一半的床单被单拿下楼去,然后又带着一个黄麻布的包上楼来,把剩下的另一半全都装进包里,拿下楼去。稍稍犹豫了一阵之后,她一把卷走了小小的照片与信件夹,出得门去,并很神奇地就在胡同口叫住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劳工联合会会堂而去。
夜幕降临。司机一路痛骂着时运不济,汽油限制供应,等等。露易丝有些疲惫,更愿意打开那个皮夹子,有一搭无一搭地翻阅着其中的内容。
“说到那些难民,”司机说,“真是叫人难以相信!我倒要问问,我们得把他们打发到哪里去才好。”
没错,到处都是人,全都带着行李,大包小包的。当她低下眼睛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些发黄的照片上,还有一些明信片,那上面的图案都是海滨浴场的景象,以及一些乡村的小广场,明信片上的署名是勒内叔叔,他是她父亲的兄弟,是在1917年死的,他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漂亮字。她还看到了她父母的信件,全都写于1914年到1916年间。
“我亲爱的让娜,”她父亲写道,“这里的天冷得可怕,就连葡萄酒也冻上了。”
或者:“我的战友维克托脚上受了伤,但是,医生说,那没事的,他才放下心来。”他签名写的是:“你的阿德里安。”
而贝尔蒙太太,她用“亲爱的阿德里安”来开始她的信,写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小事:“露易丝在学校里很用功,这里的物价一个劲地往上涨,莱德林格太太生了双胞胎。”她签名:“思念你的人,让娜。”
在露易丝的内心中,对并非她自己故事的那个故事的无意闯入,让她感到有些后悔,但她对自己的隐约责备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心中占据主要地位的,是惊讶。她仿佛又看到了她的母亲,俯身在她的窗户前,整天整天地瞧着空无。而突然,露易丝不仅没有找到弄得贝尔蒙太太神经衰弱的失落的爱情的痕迹,反而发现了一些平淡无奇得如同人行道的信件,什么事都没有提到,什么人也没有提到,只是一些散发出平头夫妻气味的普通家信,当家中男的去当兵打仗,女的守候在家里时,夫妻俩就会写的那一类平安之愿、思念之情。
露易丝从出租车的车窗中望出去,瞧着巴黎的街景,若有所思。真的是太惊人了。没有丝毫温柔的滋味,仅仅是一些亲切的东西而已。她实在很难把写出这些没什么太大意思的书信的一对夫妇,跟听闻其丈夫之死便伤感不已的贝尔蒙太太联系到一起去。
露易丝合上了那个文件夹,而正在这一时刻,一张卡片滑落到了车内的地板上。
她停顿了一下。
尽管这张卡片是反面朝上,露易丝还是一下子就读出了卡片上的名称:阿拉贡旅馆,位于康帕涅-普利米艾街。
劳工联合会会堂的大厅空空如也。
下午将尽的那一刻,难民们都被送往了里摩日[51]附近的一个集散中心,大家都明白,谁也不知道它确切在哪里。
露易丝把床单被单放在了地上,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大楼,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手里拿着旅馆的名片,从她发现这张卡片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占据着她的心。
出租车驶上了蒙帕纳斯林荫大道。
“请停在那里。”露易丝说。
最后这一段路,她要步行过去。
她又重走了几个星期之前走过的那段路线,只是方向正好相反,那时候,她是赤身裸体,血迹斑斑,彻底昏了头,全然不顾身后汽车的喇叭声,还有行人们惊恐不安的目光……
旅馆前台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人。
她一直走到柜台前,那里立着一个专为顾客而设的带有阿拉贡旅馆店招的布告牌。店招上的图案不再是名片上的那个样子,带有笔走龙蛇的线条,像是在写西班牙语,现在的图案更为现代。
这一个是从什么日子开始的呢?
那个老年妇女的来到让她感觉有些措手不及。老太太始终还是那么清瘦,摇摇晃晃,紧绷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子,她肩上披着纱巾,透过纱巾,能清楚地看出,她穿了一件带珍珠纽扣的黑色长衣裙。她的假发戴得稍稍有些歪。
露易丝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听到对方说:
“晚上好,贝尔蒙小姐……”
她投来一道不太善良的目光,她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怨恨。
她以一个干巴巴的动作,指了指连接着前台的小客厅,补充了一句:
“要谈什么事,我们最好还是坐到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