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神话与经典
若禹的故事是由墨子学派流传下来,则《书·禹贡》的成立,或者也与此学派有关。《节葬下》记尧舜禹的俭葬,论其葬法说:“昔者尧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阴。衣衾三领(三重),榖木之棺,葛以缄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南巴)之市。衣衾三领,榖木之棺,葛以缄之”。至于禹,则“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衣衾三领,桐棺三寸,葛以缄之”。禹葬会稽,当因其为治水到此地会诸侯,虑及有功的关系。这便成了禹域九州说的背景。
关于禹的治水, 《墨子·兼爱中》里的叙述最为详细。此或是《禹贡》讲到治水部分的原型。以下是《兼爱中》中子墨子之言:
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渭渎),以泄渠孙皇(水名)之水。北为防原泒(泒,水名),注后之邸(泽名)、嘑池(沱)之窦(川),洒为底柱(山名),凿为龙门(山名),以利燕、代(地名)、胡貉(族名)与西河之民。东方(做)漏之(大)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九州),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山西、河北)之民。南为江汉淮汝(水名),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南方国名)与南夷之民。
下面述及周文王统治西土,其文与现在的《书》中所谓伪古文《泰誓》很接近;另述及武王的部分,也与同为伪古文的《泰誓》《武成》很接近。这些乃是伪古文的作者取《墨子》之文而作, 《墨子》所传则近乎原型。以此观之,现在的《书·禹贡》当以墨子学派的此类资料而作成。墨家所传禹治水的故事,在《吕氏春秋·爱类》篇中表述为墨家言,在《淮南子·本经训》中亦全部继承下来。
儒家也有禹治水的故事。《孟子·滕文公上》中所传与《墨子》相近。不过,其中加入了益的故事,想来或与《尧典》有关: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水名)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
跟《墨子》相比,文势颇为不同,加上了一些辩论家的夸张。
先秦诸子中,把《诗》《书》作为经书引用的,只有儒墨两家。其引用的《书》,与现在的《书》不合者很多,想来作为经典的《书》仍在形成的过程中。故而,禹的故事在儒墨两家中各有传承,此后则作为经书得以完善。《尧典》和《皋陶谟》等含有益的故事的,当基于儒家所传,记载从各地风土到物产贡物的《禹贡》,则或基于墨家所传。两者的不同,除益的故事之外,亦在于对三苗的处理。儒家把三苗的平治作为舜的功劳,墨家则归于禹。舜是殷的始祖,禹是夏的始祖。《墨子·非攻下》里,子墨子讲到禹平定三苗的事情: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舜)乃命玄宫(帝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袛。有神人面鸟身,奉瑾(玉)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师(军队)大乱,后乃遂几。禹既已克有三苗。
禹如此征讨的结果,三苗亦服其威,“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搤矢有苗”便是在《山海经》和汉代神话图像中常见的“射者”形象。征讨有苗“神民不违”的故事,儒家或在《书·吕刑》篇中有所记述。《吕刑》篇中有伯夷典刑的故事,说的是苗人暴虐,上帝怒而命重黎隔绝天地,由此断绝了神人的联系,并命姜姓祖神伯夷用五刑来处置,这是姜姓国的传说。《墨子》所传禹伐三苗的故事,仍具有丰富的神话色彩,符合相信鬼神和天鬼的墨者传承。《书·禹贡》中只说“三危既定,三苗丕叙(治理)”,则儒家把三苗之事完全归功于舜。由此来看, 《禹贡》还是继承了墨家所传。通过这样的神话传承形式,或许能解释现在《书》里的虞夏书诸篇的成立问题。
中国的神话在视为经典的《书》中大多埋没不彰,这一点我在《中国的神话》中已经提及。神话的成立方式,神话的发展方向,都是显示民族的存在形态或说历史志向的重要问题。在日本和希腊的神话中,其志向极其显著;但是中国神话的特征则不够明确,特别是神话传承的形态问题基本上未被阐明。将神话问题作为文学史的第一章,神话和经典的问题便绝对无可回避。
关于禹的神话,从其成立到固定于《禹贡》等经书的形态的过程,这个问题在此已经大致阐明。禹在最古老的土器文化——彩陶文化的前期纹样中就已出现,为人面鱼身而无足的神祇,被称为鱼妇。“鱼妇”这一神名,或与禹这个名称有发音上的关联。喜欢把神名读成一音的殷人,把鱼妇的读音一音化,读成了禹。另外禹的字形,因在殷人的知识当中已有羌族洪水神共工和后土,以及南人苗族的洪水神伏羲-女娲,他们皆为龙型神,故把二龙组合而成禹字。在西周前期的金文里有鼎,字的字形是在庙中殴打禹形的神。可能在跟水有关的咒仪当中,有殴打龙型神的仪礼。
彩陶土器文化是所谓夏系的文化,禹则是夏系的洪水神。启母石的信仰亦基于此族古老的求子高禖仪礼,都是古老的神话。鲧和禹的交替,好比颛顼作为死而复生的神,这种古老特征不仅见于洪水神,也见于农业神,类似苗族的伏羲-女娲作为农业神变化了七十次的故事。彩陶文化分布广泛,禹的神话早就传播到各地。此后兴起了诸子之学,墨家将其奉为思想的祖神。对以工作者的行会集团为母胎的墨家来说,禹作为水土平定者在特征上颇为亲近。墨家被评价为身体力行乃至“摩顶放踵”,这和禹原本人面鱼身无足的图像,未必毫无关联。
禹的神话,在中国神话的传承当中,几乎是唯一可以追迹始终的故事。伴随这一信仰,也举行各种祝祭和仪礼, 《山海经》里亦多有记述,或是与山岳信仰结合起来。比如在《中山经》里,即提到青要山是天帝的密都,也是禹父(鲧)化身之地,但此山乃由山神武罗掌管。他的相貌为人面豹纹,小腰白齿,叫声如鸣玉,食北流水中的鸟就能生很多孩子。这依然说的是与生子仪礼之间的关联。
从神话时代到战国后期,经历了茫茫三千年的岁月。其间禹的神话产生了各种信仰和祭仪,思想上也和儒墨之学结合起来,作为古圣王的传说物语展开,最终形成了《书·禹贡》。《禹贡》篇乃是此神话的最终完结点。该篇形式上颇似古代经济地理书,在《书》中亦相当特殊: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冀州既载,壶口(山名)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地名)厎绩(治理),至于衡、漳(水名)。厥土惟白壤(白质土),厥赋(赋税)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恒、卫(水名)既从,大陆(泽名)既作。岛夷(东北民族)皮服,夹右碣石(山名)入于河。
以下用同样的方式,述及兖、青、徐、扬、荆、豫、梁、雍这八州,列举水土的治理以及土质、赋贡、物产之类,继之从岍、岐(山名)到各地的山系,以及弱水、黑水以下河流,特别将九州依其距王畿远近,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等五服,最后以“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黑色玉器),告厥成功”结尾。本篇在《书》中也是屈指可数的长篇,没有比这更具事务性而不令人感动的文章了。从这篇文字,几乎无法追溯精彩的禹神话之漫长的发展。神话就是这样在经典中埋没,死后变成了化石。这乃是中国神话普遍的命运。关于其他的神话,我已经在《中国的神话》中做过概述。
关于《禹贡》篇,杜克义质疑其是否有资格称为诗性作品。在我们看来,这个问题全然意外;但在欧洲人眼里,也许还有某些方面让他们作如是观。杜克义说:“《禹贡》作品中强烈的旋律性,早就已经被很多人注意到。沙畹(Chavannes)认为,禹传说的部分(这当然根据他自己的假设)可以看作诗。但是,我根据高本汉(Karlgren)重建的音型,从实际发音的观点进行审视。我的结论是, 《禹贡》的旋律乃是整体形成一个统一体,并不能分解成一个个构成要素。也就是说, 《禹贡》不是古文书的记录——至少本来——是和告谕一样演出、朗诵的。虽然并没有流传到后代,但它或许是在周代跟《大武》的舞蹈一起成为最庞大的歌舞,同时也是和禹的名字有关的舞蹈歌曲——《大夏》的朗诵文本的。”(前引书,50页)
演出《禹贡》篇,与传说中的古乐章《大夏》之曲一起朗诵,这种惊人的假想,我们未免觉得奇特。而杜克义好像回答此一疑问,这样说:“整部作品非但不能叫作传说物语,甚至能否叫作记述也颇为可疑。大体说,只能叫作列举、或者记载。这是‘民俗的’(前文学的,民间传承文学的)类型,是所谓目录文学。自荷马叙事诗以来我们知道,目录文学的列举手法,其使命是通过单调而无限的长度,给听者带来伟大感和威压感。因为荷马叙事诗所采用的目录文学性列举方式,对叙事诗而言,乃是体裁上弘扬伟大感之势在必要的条件。而《禹贡》通过无限列举人名、地名、事物的种类,不仅讲述了统治领土的丰饶——借助单调节奏的力量——亦使人感到禹的伟大。从而这部作品势必要被当作诗之创造的开端与起步性产物,且不说整体的散文性,并不包含任何学术特征,也全然没有地理学或历史学的文献价值。这是特殊的、前文学的类型,以独立形式确立了文学中的地位,这也是因为周代中国社会独特的‘早熟性’。”这段颇多跳跃的论述,让我们颇感摸不到头脑。究竟何以产生了这样的作品?“在传承性传说中,一定会有战斗略地、使国家丰饶的禹英雄传说物语。”“周代的战争已经旨在取得纳贡源和税源——所以需要禹作为创立完善规范的纳贡体制的王。”禹传说的变形,“周代的翻案、改作,自然会完全遵从父权制官僚贵族阶级的利益进行,这一点很重要”(前引书,52—53页)。这就是杜克义想道出的真正目的。杜克义认为,禹作为夏王朝的建设者这个传说的发展,乃根据周代的意识形态,改造成了“纳贡制度—征税组织的创始者”。
我已经阐明,从禹的神话到《禹贡》为止漫长的发展中,以地理记述为中心的古代文献,乃是洪水神禹作为水土平定者的发展。我也表明,其建立经历了儒墨两派,最终传到秦汉。毋宁说,其建立是在天下世界观当中,有着预想实现统一王朝的政治意图。从这一点来看,或可说与《礼记·王制》以及《周礼》的官制记述,有同样的志向。这根本算不上旨在周代纳贡和征税的规范。目录性的列举形式,表明其实本来就是祭祀文学;在《庄子》的文章和《楚辞》的歌谣中,还保留了其显著的特征。
经典和文学的问题,不应从这样的观点来讨论。作为经典的《书》,其文学性应该在神话变形为经书的过程中考量,其间还留有为数众多的问题。但在这里,我们只能满足于拜读杜克义的禹贡论。对我来说,关于神话与中国的宗教、思想、文学有着怎样的关联,只想以《中国的神话》一书中详细论述过的禹神话为主题,追溯其展开的过程,对古代神话如何经典化、同时失去其神话性的过程,进行一以贯之的思考。这样的考察,对于《书》中的许多其他神话,亦可以分别尝试。这里提出的禹之经书化过程,表现出其与日本神话的文献化过程之形态何其不同。中国的神话世界,绝对不把自身表现为文学。有时会作为思想展开,但基本上是意在把这样的传承作为政治性、道德性的规范来解释,神话并不处于观想一般人性的立场。《书》是以这样的目的为基础诞生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有脱离神话的意图。中国民族无法摒除的政治性,在如此辽远的古典时代即已经出现。希腊哲学家曾把人类规定为政治人;广而言之,中国人才是政治人。文学和政治的结合,乃在于神话的经典化;这一事实既已有明确的阐明,而在诗篇上又表现得尤为鲜明。中国文学的特征,是具有向政治社会发展的姿态;在这个方面,可以说与日本文学的存在形态正相反对。
①作者白川静研究中国神话的重要著作,亦收入中公文库。——编者
②所作事,日本歌舞伎中的舞蹈。——编者
③即歌垣,日本古代风俗。指春秋两季男女相聚歌舞饮食,亦有性行乐活动。——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