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0年
法国 塞纳河
水手卸下船帆,运去修理;也擦洗了皇家舱室中被伊茜的血液和我的呕吐物弄脏的甲板。他们说我们没有在风暴中淹死是个奇迹;他们诉说着,当加莱港口锁链升起时自己有多害怕——要不是父亲全力压在船舵上,舵手根本不可能将船掉头。他们说,再也不想做一次这样的航行了,但若是不得不做,也只有父亲掌舵,他们才肯上。父亲救了他们,但他们绝不会再与女人一起航海了。水手们摇着头。绝对不再与被女巫妖风追着的女人们一起航海了。他们为了这次的幸存而庆幸,都相信船被分娩中的女人和死婴诅咒了,都相信王后召唤来女巫妖风,追着这艘船,要将它送入地狱。只要我一走过,船上的每一处都会突然安静下来。他们觉得,女巫妖风正追捕着我们,会一直跟着我们。水手们将所有事都怪到了我们的头上。
他们把箱子从货舱里运了上来,我们终于可以清洗更衣。伊莎贝尔还在流血,但她还是起身穿上了衣服。然而长袍挂在她身上样子怪怪的。令她骄傲的肚子没有了,看上去只剩臃肿疲惫。伊茜没有把她的祝福腰带和朝圣者徽章拿出来,珠宝也一样,她一言不发地把这些放在床尾的盒子里。我们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气氛。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可怕到我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提及或谈论它。我对她感到厌恶,她也对自己感到厌恶,但我们都不置一词。我想,母亲大概把死婴放在了一个盒子里,某个人祝福了他并将他扔入了大海。没人告诉我们,我们也不问。我知道,从腿窝处拉他的腿是我经验不足;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杀了他。我不知道伊茜是不是这么想的,也不明白母亲的想法。反正没有人说起,我也永远不会再提这件事。厌恶和恐惧就像晕船一样,盘桓在我腹中。
直到去教堂礼拜为止,她都应该禁足的;我们也都应该与她一起被锁在她的房间里六个星期,然后得到净化。但没有传统是针对这种情况的——航海时在女巫的暴风雨中生下一名死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乔治来看她时,船舱是干净的,床也换上了干净的被单。她休息的时候,他走了进来,靠在床上,吻了吻她苍白的额头,冲着我笑了笑。“对于你的孩子,我很遗憾。”他说。
她几乎没有看他。“我们的孩子,”她纠正他,“一个男孩。”
他英俊的脸上神情冷漠。我猜母亲已经告诉他了。“还会有其他孩子的。”他说。听上去不像是安慰,倒像是个威胁。他走到门口,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船舱。我很好奇,我们身上是不是有气味,他是不是能在我们身上闻到死亡和恐惧的气味。
“如果我们不是差点在海里沉船,我觉得这个孩子能活下来的。”她突然带着恶意说道,“如果我在沃里克城堡,就会有接生婆帮我分娩,会有我的祝福腰带,也会有牧师为我祈祷。如果你没有和父亲一起去与国王打仗,而且还战败回家,我现在就会在家带着我的孩子,他就会活下来。”她停顿了一下。他英俊的脸还是很冷漠。“这是你的错。”她说。
“我听说伊丽莎白王后又怀孕了。”他说道,好像这是对她指责的回答,“上帝保佑,让她再生个女孩,或者也是个死胎。我们必须在她之前生下男孩。这仅仅是一个挫折,并不是末日。”他试着对她微笑来让她宽心,“这不是末日。”他重复着,走了出去。
伊莎贝尔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这是我孩子的末日。”她说,“当然,这是他的末日。”
除了父亲,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们看起来无家可归、打了败仗,停靠在塞纳河河口,但他却出奇的高兴。他的舰队逃出了南安普顿,与我们会合了,所以他麾下就再一次拥有了战士和那艘伟大的战舰“崔尼蒂”号。他与法王路易频繁通信,但并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们。他为自己添置了法国式样的新衣,为自己浓密的棕发订购了一顶天鹅绒帽子。我们搬去了瓦洛涅,让舰队能在巴夫勒尔准备入侵英格兰。在这过程中,伊莎贝尔很安静。庄园楼上的美丽房间安排给了她和乔治,但她一直躲着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与我一起待在母亲的会客室里,我们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合上百叶窗遮住阳光,整日坐在温暖的黑暗中。天气很热,伊莎贝尔觉得很热。她抱怨着持续的头疼,甚至在一早醒来的时候就很疲倦。她有一次说,她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而当我问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只是含着眼泪摇头。我们坐在大房间的石头窗台上,看着窗外的河流和绿色原野,两人都觉得一切没什么意义。我们从不说起那个被母亲装在小盒子里带走并扔下海的孩子也从不说起那场风暴,或者大海。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说。大多数时间,我们安静地坐着,不需要说任何话。
“我希望我们还在加莱。”在一个炎热安静的早晨,伊莎贝尔突然说。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希望这一切都从没发生过——父亲没有反抗沉睡王与坏王后,父亲没有胜利,没有与爱德华国王为敌,还有最重要的:她没有嫁给乔治。她希望我们童年的每一件事都没有发生过,希望每一次对权力的追逐都没有发生过。
“父亲又能怎么做呢?”当然,他不得不挣扎反抗沉睡王和坏王后的统治。他知道,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必须被推下王位。然后,当他们被击败罢免,父亲又不能忍受替代他们的这一对夫妻。他不能生活在里弗斯家族统治下的英格兰;他必须举旗反抗爱德华国王。他试图让王国在明君的统治下,让我们家族来辅佐君王;乔治应该成为那位国王。我能理解,父亲不能停止为此而奋斗。作为他的女儿,我知道我的人生将会被这种无休止的斗争左右:为了成为王座后的第一势力。伊莎贝尔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生来就是拥王者的女儿,英格兰的统治权将是我们继承下来的遗产。
“如果父亲没有与国王为敌,我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她恨恨地继续说,“如果我们那天没有出海,驶向那场风暴,我现在怀里就能抱着个孩子了,而不是空无一物。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会有另一个小孩的。”我说——就像母亲告诉我的那样。要提醒伊莎贝尔,她会再有个孩子的,不许她沉浸在绝望中。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简单地重复道。
有人敲门。我们都没有什么反应。一名守卫打开了双层门,一个女人安静地走了进来。伊莎贝尔抬起头。“我很抱歉,母亲不在,”她说,“我们不能实现你的请求。”
“伯爵夫人在哪儿?”女人问。
“与父亲在一起。”伊莎贝尔问,“你是谁?”
“你父亲在哪里?”
我们并不知道,但不打算承认这点。“他出去了。你是谁?”
那女人掀开了她的兜帽。我惊讶地认出,她是一名约克侍女,苏利夫小姐。我跳起来,站在伊莎贝尔前面,像是要保护她。“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是从王后那里来的吗?”我突如其来地恐慌起来,害怕她是来杀我们俩的。我看向她的手,她的手缩在斗篷里,就好像是拿了把刀。
她微笑着说:“我是来见您的,伊莎贝尔夫人,还有您,安妮小姐。还想与乔治公爵谈谈。”
“谈什么?”伊莎贝尔粗鲁地问。
“两位知道你们的父亲现在对两位的安排吗?”
“什么?”
那女人看向我,好像觉得我太年轻了,不该在场。“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也许安妮小姐应该去她的房间?”
伊莎贝尔抓住我的手:“安妮和我待在一起。你才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一路从伦敦来,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警告您,警告两位。国王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您的婆婆,塞西莉公爵夫人为了您的利益,派我来与您谈话。她希望我来警告您。您知道的,她很关心您和您的丈夫、她最爱的儿子乔治。她让我告诉您,您的父亲正在与英格兰的敌人——法王路易——打交道。”她无视了我们震惊的神色,“更糟糕的是,他与安茹的玛格丽特结为了盟友。他正在计划一场对抗正统国王爱德华的战争、希望让亨利王重新登上王位。”
我立刻摇头,表示反对。“他永远不会的。”我说。父亲对抗坏王后安茹的玛格丽特和沉睡王亨利六世所取得的胜利,是我的童年睡前故事;父亲对他们的仇恨和蔑视是我的摇篮曲。一场接一场战役,他将他们赶下了王座,用约克家族替代了他们。父亲绝对、绝对不会和他们结盟的。他自己的父亲在与他们的战斗中战死,安茹的玛格丽特将我祖父和伯伯的头颅插在约克的城墙上,把他们当作叛徒。我们绝不会原谅她。即使我们原谅了她的一切腐败与邪恶,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会原谅她。有这个梁子在,父亲绝对不会和她结盟的。她是我童年的梦魇,是我一生的仇敌。“他永远不会和她结盟的。”我说。
“哦,他会的。”她转向伊莎贝尔,“我出于善意来警告您的丈夫克拉伦斯公爵乔治,并且向他保证,他可以回到英格兰;他的国王哥哥将接受他。他的母亲已经安排妥当了,也同样欢迎您。你们一直都深受约克家族的爱戴。乔治是英格兰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他仍然是王储。如果国王和王后没有儿子,那终有一天您会成为王后。但是——想想看吧——如果您父亲将老国王拥回王位,你将什么都不是,你所遭受的一切也将白费。”
“我们不能加入兰开斯特,”我几乎在自言自语,“父亲不可能这么想。”
“不。”她简短地同意道,“你们不能。这个主意很荒谬。我们都知道;除了你们的父亲之外,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来警告您。我过来找您,而不是去找他,而您必须去和您的丈夫商量,明白该怎样保障你们的最大利益。您的婆婆,塞西莉公爵夫人希望您知道,如果您回家,她将会像位母亲那样对您,即使您的父亲是约克家族和整个英格兰的敌人。她说,如果您回家,她保证会好好地照顾您。听闻您在海上的遭遇,她震惊了——我们都震惊了。我们都很惊讶,您的父亲竟然会让您身处如此险境。公爵夫人为您悲伤,也为她孙子的过世而心碎,本来他会成为她的第一个孙子。她在自己的房间整夜为那小小的灵魂祈祷。您必须回家,让我们照顾您。”
伊莎贝尔想到塞西莉公爵夫人对孩子的灵魂祈祷,泪水开始充斥她的眼眶。“我想回家。”她低语道。
“我们不能,”我立刻说,“我们必须和父亲在一起。”
“请转告夫人,我很感激她。”伊莎贝尔结结巴巴地说,“她能祈祷,我很高兴。但当然,我不知道该……我应该遵照父……我应该遵照我丈夫的指示。”
“我们很忧心您的悲伤。”那女人温柔地说,“悲伤和孤独。”
伊莎贝尔眨了眨眼,眨去这段日子里轻易就会泛起的泪花。“没错,我是很失落,”她带着尊严地说,“但我有妹妹的安慰。”
苏利夫小姐鞠躬行礼。“我应该去找您的丈夫,警告他您父亲的计划。公爵必须救自己,将您从兰开斯特的玛格丽特王后手中救出来。别告诉您父亲我来访这件事。他一定会生气的,气您见了我,而且还知道了他的不忠不信。”
我差点就坚决地说,父亲从不失信,而他将来也绝不会失信。我们的秘密也绝对不会瞒着他。然而,接着我就意识到,我不知道他穿着那些法国新衣在哪里——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