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主(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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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6年圣诞节

伦敦 温彻斯特大厅

产后谢恩仪式一结束,我立刻梳洗打扮,戴上一顶小王冠,走出产房,去参加塞西莉的婚礼。亨利在威斯敏斯特礼拜堂门口迎接我,领着我坐到皇家座位上。这场婚礼是两大家族的盛事。玛格丽特夫人早到了,现在正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同母弟弟。母亲也来了,身后跟着小妹安妮,小玛姬则站在我旁边。亨利和我并排而坐,我看到他时不时瞥我一眼,似乎想要和我说话,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之间无疑有着难以忍受的尴尬。

他上一次看见我时,我还乞求他留下泰迪,可他眼睁睁看着我被他母亲抓住,推进产房,无论我怎么恳求,他都无动于衷,泰迪现在也还被关在伦敦塔,他怕我还在生他的气。婚礼宾客的祈祷进行了很久,他从始至终都在斜眼看我,试图猜出我的心情。

“婚礼结束后,你要和我一起去保育室吗?”他终于开了口。圣坛前的一对新人刚说完结婚誓词,大主教拉起他们的手裹进圣衣里,告诉我们所有人:是上帝让这对男女结为夫妇,无人能使他们分离。

我侧过头,一脸温和地回答他:“当然要,我每天都去。他是不是很完美?”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儿!还很强壮!”他激动地低语,“你感觉怎么样?你……”他不好意思地住了嘴,“你完全康复了吗?生产的时候,没有疼得太厉害吧?”

我很想表现出王后的威严,但他脸上的焦虑和关切是那样真诚,我心中一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想到分娩过程会这么久!可我妈妈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我希望你能原谅他,原谅他让你这么痛苦。”

我告诉他:“我爱他。我从没见过比他更美的婴儿。我每天都让下人们把他抱来给我,直到他们对我说,我这样会把他宠坏。”

“我每晚睡觉前都会去保育室看他。”他向我坦白,“我只是坐在童床边,看着他酣睡的模样。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们真的拥有了他。我常常害怕他没有呼吸,我会吩咐保姆把他抱起来,这时她总是向我发誓,说他一切安好。直到我看到他微微叹了口气,这才相信他真的很好。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傻瓜。”

这时塞西莉和约翰爵士转过身面向我们,手牵着手走过短短的通道。穿着红黑色礼服的塞西莉容光焕发,金发披散在肩头,就像一顶金色的头纱。她的个头比我矮一些,裁缝们不得不改短裙摆。因为我再也用不上这件衣服了,所以裁缝还把衣服的尺寸改小,袖子裁短,好让她丈夫看到那优美的胳膊和手腕。站在她身边的约翰爵士显得非常疲惫,他脸上生着皱纹,眼下还有深沟,就像一条老猎犬。他轻拍塞西莉挽住他胳膊的手,偏过头听她说话。

亨利和我朝这对新人微笑。“我为你妹妹挑选了一个好丈夫。”他提醒我欠了他的情,我应该心存感激。他们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塞西莉得意洋洋地行了个屈膝礼。我上前亲吻她的双颊,把手递给她丈夫。“约翰爵士和威尔斯夫人,”我说出这个曾经代表着背叛的姓氏,“我希望你们的婚姻美满幸福。”

我们把今天的最高荣耀赐给了他们,让他们走在所有人前头,我们则跟随他们步出礼拜堂。这时亨利握住我的手说:“关于泰迪的事……”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别再问了。为了你,我做出最大的努力才让你母亲留在了宫里。我原本不该这么做。”

“我母亲?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恼怒地说:“天知道。我没听说她和泰迪卷入叛乱的事有关,我听到的传言和间谍带来的消息比这糟糕得多。我不能告诉你有多糟,他们的话简直把我气炸了。我已经为你和你的家人竭尽所能了,伊丽莎白,别向我要求更多。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我没有罢休:“他们说了她什么坏话?”

他面色阴沉:“她是所有谣传的中心人物,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对我不忠。她一直在策划推翻我的阴谋,背叛我们两个,摧毁她外孙将来继承的王权。有人目睹她的仆人和许多人交谈过,要是她和这里一半的人说过话,那她就是伪善者,伊丽莎白,不管是内心还是行为都一样。种种迹象表明,是她把意图反对我们的人纠集起来。如果我有理智,我会以谋逆罪审问她,揭露事情的真相。只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才告诉所有前来告发的人,说他们弄错了,他们全是骗子和傻瓜,而她对你我绝对忠诚。”

我觉得双膝发软。我看向母亲所在的地方,她正和她的外甥约翰·德拉波尔谈笑。我鼓起勇气反驳:“我母亲是清白的!”

亨利摇了摇头。“你这话说得太绝对了,我知道她并不清白。你这么做,只能证明你也在撒谎。你是在告诉我,你会为了她来蒙蔽我。”

人们运来一根圣诞柴,准备塞进威斯敏斯特宫大厅的巨型炉子里。这根柴火是一棵大树的树干,树皮呈现灰白色。树干十分粗大,我双臂合围都抱不过来,准确地说,还差得远。它会在整个圣诞节期间持续燃烧。下人们把木头拖进来时,一个通身绿衣的小丑跨坐在上面,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着跌到地下,随后又像头灵巧的麋鹿一样跳回去。没过多久,他又故意躺倒在木头前面,眼看木头就要从他身上碾过,他倏地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仆人和宫廷贵族们齐唱起叙述基督诞生过程的赞美诗,配合着古老的曲调和击鼓声,显得神圣而悠远。他们不仅在讲述圣诞节故事,也是在庆祝阳光回归大地。这个故事和大地一样古老。

我的女领主含笑观看着这一幕,可要是有人举止下流,她会立刻皱起眉头,要是有人趁着狂欢干坏事,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指责他。我有些惊讶,她怎么肯让一个异端穿着绿衣服在大厅里卖弄?不过我很快想明白了,她一向急切地采纳着英国历代国王的习惯,似乎想要证明她的统治和从前那些真正的国王相比,没有太大差别。她希望通过模仿我们的行为,让她儿子和她自己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王族。

我初为人妇的妹妹塞西莉,堂妹玛姬和小妹安妮站在我的侍女们中间,和我一起观看狂欢,在下人们把树干前端塞进火炉的那一刻,她们兴高采烈地鼓起掌来。母亲就在附近,左边站着凯瑟琳,右边是布丽吉特,这个小姑娘不停拍手,笑得都快站不住了。下人们拉紧了拴在树干上的绳子,小丑扯下一段常春藤,佯装要抽打他们。布丽吉特乐得膝盖发软,笑声大得像在喊叫。我的女领主看了她一眼,微微皱起眉头,观看小丑的表演是该高兴,可这也太过了。母亲和我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神,但她没有制止布丽吉特单纯的快乐。

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下人们终于把圣诞柴拖进炉子里,浑圆的木头滚到灼热的余烬上。火童铲起烧得通红的煤块,堆在木头周围。缠绕其上的常春藤噼啪作响,冒起烟雾和火焰,整段木头都覆上了灰烬,发出红光,小小的火舌舔舐着树皮。圣诞柴燃烧起来,圣诞节庆典开始了。

乐师们开始演奏,我向侍女们点点头,示意她们可以跳舞了。我喜欢被一群相貌美丽,举止优雅的侍女们围绕的感觉,就和我母亲做王后时一样。我正观看着侍女们轻盈的舞姿,无意中瞥见我的爱德华舅舅穿过一扇侧门,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走到母亲面前,微微一笑,两人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然后紧挨在一起,似乎想要私下交谈。这其实没有什么,除了我,恐怕没人会注意,可我看到他对她说了几句话,神态非常专注,她点了点头,好像在表示同意。他朝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向我走来。

“我必须向你告别,我的外甥女,祝你圣诞快乐,也祝你和小王子身体安康。”

“看来你不能待在宫里过节了?”

他摇了摇头:“我要出趟远门。我要去履行许下多时的承诺,参加一场圣战。”

“离开宫廷?那你要去哪里呢,我亲爱的舅舅?”

“去里斯本。我今天会乘船从格林威治出发,先到里斯本,然后去格拉纳达。我会为众多信奉基督的国王效力,帮助他们把摩尔人赶出格拉纳达。”

“里斯本!然后是格拉纳达?”

我立刻看了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一眼。

“她知道这件事,”他安慰我,“国王也知道。事实上,我这次就是奉了国王的命令。一个英国人参与圣战,对抗异教徒,这个计划让玛格丽特夫人很是高兴。国王还命我在途中办几件小事。”

“什么事?”我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我家少有人能得到国王和他母亲的信任,我舅舅却是其中之一。他追随亨利流亡,是他为数不多的过命之交。他带着隶属皇家舰队的两艘船,偷偷逃离了理查德的掌控,成为最早到达布列塔尼,投奔亨利的人之一。我舅舅不离不弃的表现使得亨利确信,我们这群躲在圣所的失势王族是他的盟友。在理查德夺得大位,自立为王之后,爱德华舅舅的存在促使亨利这个王位觊觎者与我们联手,而他对他姐姐,我的母亲,前任王后伊丽莎白同样忠心耿耿。

他不是唯一一个投奔亨利,加入那些叛徒和逃亡者的人。我的同母哥哥托马斯·格雷也去过那里,不断在亨利面前申明我们的要求,提醒他不要忘记娶我为妻的承诺。我如今只能凭想象去体会亨利当时的恐惧:某天清早醒来,当少得可怜的仆人们告诉他托马斯·格雷的马不在马厩里,床铺也没人睡过时,他意识到我们转变立场倒向了理查德。亨利和加斯帕派人追赶托马斯·格雷,把他抓住后扣为人质,确保我母亲不生贰心。可他们也在害怕,害怕一切手段都不能牵制她。他们现在还把他扣押在法国,说他是法国的贵宾,还保证一定会放他回来,可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骑着马回到家中。

爱德华舅舅在这场王位争夺战中坚持到了最后。他留在亨利身边,跟随他参加了博斯沃思战役,在战场上贴身保护他。他如今还在为他效力。亨利绝不会忘记朋友,也同样不会忘记那些在他流亡期间改变心意的人。我想他再也不会信任我哥哥托马斯了,可他喜欢爱德华舅舅,还称他为朋友。

“他派我去执行一项外交任务。”舅舅说。

“去面见葡萄牙国王?想必里斯本不在前往格拉纳达的必经之路上吧?”

他展开一只手,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要和我分享一个笑话或机密。“我不会直接面见葡萄牙国王。陛下希望我看看出现在葡萄牙宫廷里的新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他单膝跪下,轻轻吻住我的手:“一件秘密的东西,一件珍贵的东西。”他愉快地说完,起身离开了。我环顾四周寻找母亲,看到她正对着舅舅微笑,目送他穿过欢笑,舞蹈,庆贺,赞颂的人群,来到亨利面前,向他鞠了一躬,而亨利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得到许可之后,舅舅快速穿过高大的厅门,脚步轻快得像个间谍。

这晚亨利前来和我同房。除去我来月事的那一周和各种宗教节日,他每夜都会来。我们必须孕育第二个儿子,必须拥有第二个儿子。一个儿子不足以保证家族的传承,不足以让一个新国王稳坐王位,不足以展现上帝赐福的力量。

我对此没有欲望,只有责任,做国王的妻子是我的工作,我从中得不到任何快乐。我厌倦这一切,可我无意反抗。他小心翼翼,生怕伤到我。他没将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也没有亲吻或抚摸我,因为我讨厌这些;他给了我最温柔的对待,还加快动作,好早点儿完成交合。为了不引起我的反感,他来之前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亚麻睡衣,虽然我并没这样要求过。

可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的陪伴,爱上了众人退却后和他独处一室的静谧时光。他会和我坐在火炉前,一起聊聊孩子今天喝了多少奶,和他看到我时笑得有多开心。我确定孩子能认出我,也能认出亨利,这无疑证明了他非凡的智慧和远大的前途。只有在亨利面前,我才能毫无顾忌地说起我们的孩子。除了亲生父亲,还有谁能细细欣赏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赞叹他蔚蓝色的眼睛?除了亲生父亲,还有谁愿意和我一起猜想他的未来?他会是个儒雅的王子,还是个勇武的王子?抑或是像我父亲一样勤奋好学,成为万人之上的领导者?

仆人为我们端来热葡萄酒,面包,奶酪,干果和蜜饯,我们穿着睡衣并排而坐,享用起丰盛的宵夜。我把脚缩在身下取暖,他则把一双赤脚伸向红通通的炉火。我们像极了一对亲密的伴侣,有时我会迷失其中,以为这就是我们的本质。

“你和你舅舅道别了吗?”

“对,道别了。”我谨慎地回答,“他说他要去参加圣战,为您效劳。”

“你母亲跟你说过他要去为我做什么了吗?”

我摇了摇头。

亨利笑起来:“你们一家真是谨慎,你们从小就被培养成间谍了吧,我看谁都会这么想。”

我立刻摇头:“你知道我们不是。我们从小接受王族教育。”

“我知道。可登上王位以后,我时常觉得国王和间谍是一回事。我听到一个传言,说葡萄牙有一个侍童,他声称是你父亲的私生子,还放话说他应该得到英国王室公爵的身份。”

我原本面向壁炉,看着明亮的火焰出神,他的问题引得我转过头来。我对上他的棕眼睛,看出不容我躲避的逼迫之意。我感觉到他的怀疑,感觉到敏感和不善的气息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弥散开来。我心中一震,突然清醒过来,努力保持漠然的表情:“哦,真的吗?他是谁?”

“你父亲的私生子真是多得让人数不过来,”他有些口不择言,“估计我们每年都能发现一两个。”

“的确如此,”我回答,“我希望上帝原谅他,因为我妈妈从未恨过他。”

这句话逗得他大笑起来,尽管这只让他的注意力转移了一小会儿。“她真的不恨?他怎么敢背叛她?”

我笑了笑:“他会笑她吃醋,温柔地亲吻她,还给她买来漂亮的耳环。她几乎总是有孕在身,而他是国王。谁能对他说不?”

“那可真是让人头疼,他给你留下了一大堆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亨利指出,“谁也不需要这么多的约克人。”

“尤其当他自己不是个约克人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但我们认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服侍我妈妈的格蕾丝就是我爸爸的私生女。她非常爱我妈妈,就像她的亲女儿一样,我们也把她当作异母姐妹对待。她对您十分忠诚。”

“啊哈,那个男孩儿声称自己拥有和她一样的王室血统,可我并不想带他回宫。我想你舅舅也许会去葡萄牙看看他,和他的主人好好谈谈,告诉他我们不需要一个私生子,一个金雀花王朝的后人。我们也不想要一个新公爵,有约克家族就够了。我们得耐心地提醒他,如今我才是英国国王,不论对这个侍童还是对他来说,和前任国王有瓜葛不是好事。”

“他的主人是谁?一个葡萄牙人吗?”

“啊,我不知道。”他含糊其辞,目光却始终没从我脸上移开,“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爱德华·布兰普顿?你认识这个人吗?有没有听说过他?”

我皱起眉头,做出苦苦回忆的模样,尽管他的名字早已拨动了我的心弦,发出钟声一样的嘹亮清音,我想亨利一定听见了。我慢慢地摇了摇头,下意识想要咽口唾沫,可喉咙干得要命,我只好端起酒杯,啜了口葡萄酒。“爱德华·布兰普顿?”我问,“我记得这个名字,他从前为我爸爸效过力吧?我不能肯定。他是英国人吗?”

“是个犹太人,”亨利轻蔑地说,“一个来到英国,改变信仰侍奉你父亲的犹太人。事实上,你父亲还为他加入基督教担保,所以就算记不起来,你从前一定听说过他。他肯定进过宫。我前来争夺王位时,他已经离开英国了,如今四海为家,很可能重新信起了犹太教。他把那个男孩儿养在身边,放出风声,无缘无故兴风作浪。你舅舅会和他交涉,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舅舅会劝他让那个男孩儿闭嘴。伊丽莎白,你舅舅是我的忠臣。”

“他的确是。”我表示赞同,“我们都希望您知道,我们对您忠心耿耿。”

他笑了起来:“好吧,忠心这东西我从不嫌多,可我不想要那个向我讨爵位的小家伙。我相信你舅舅会用某种方式让他闭嘴。”

我点了点头,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

“你不想看看那个男孩儿吗?”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似乎想要给我一个恩典,“你不想看看那个小骗子?如果他真是你爸爸的私生子、你的异母弟弟呢?你不想见他吗?要不要我吩咐爱德华把他带回宫,好让你把他带回你家去?还是要我让他闭嘴,叫他永远待在国外,离你远远的?”

我摇了摇头。那个男孩儿的生死取决于我一句话。亨利正热切地注视着我,我敢打赌,他如今满心希望我求他带回那个孩子,只有表现得漠不关心,才能让他活命。“我对他没有兴趣,”我说完耸了耸肩,“而且这样一来还会惹怒我妈妈。不过你觉得怎样处置最好,就怎样做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喝了一口酒,也为他重新满上一杯。银罐碰撞银杯,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声,就像三十枚银币碰在一起。

我也许对那孩子没有兴趣,可别人似乎有。伦敦城里到处都是流言,说我弟弟爱德华和理查德在几年前逃出了伦敦塔。就在我叔叔理查德加冕之后,他们离开藏身之处,赶回英国索要王位。英格兰的花园里会再次出现约克男孩儿的身影,他们的到来会让寒冷刺骨的冬季变为温暖的春天,白玫瑰将在阳光下绽放,人民会安居乐业,平安幸福。

某日当我来到马厩准备骑马的时候,发现马鞍上别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首歌谣。我仔细阅读着上面的词句,它预言约克的阳光会再次照耀英格兰,每个人都会幸福快乐。我立刻把纸条扯下来,拿去交给国王,把我的坐骑留在了马厩里。

“我想您该看看这个。上面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亨利。

“意思是有人印了一首谎话一样的反诗,想要作乱。”他一脸阴郁地夺过纸条,“意思是有人浪费时间,谱出谋反的歌谣。”

“您打算怎么做?”

他冷冷地说:“找到印刷歌谣的人,割下他的耳朵,切断他的舌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耸了耸肩,做出一副冷淡的模样,这个写诗称颂约克王朝的人,还有印刷这首诗歌的人,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我能去骑马吗?”我问。

他扬了扬手里的歌谣:“你不在意这首……这首垃圾?”

我摇了摇头,睁大眼睛:“不。我凭什么要在意?这东西很要紧吗?”

他笑了。“似乎对你来说不是。”

我转过身,漠然地说:“人们总爱胡说八道。”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你把这首歌谣交给我是对的,今后无论听到什么荒唐话,都要记得告诉我,无论那些话对你来说是多么无足轻重。”

“那是当然。”我答道。

他和我一起走向马厩。“至少这件事打消了我对你的疑虑。”

歌谣事件过去不久,我的侍女悄悄告诉我,史密斯菲尔德肉类市场发生了一场大骚乱,有人宣称爱德华,也就是我的堂弟泰迪逃出了伦敦塔,在沃里克城堡竖起旗帜,打算重振约克王朝。

“市场里的人都被煽动了。屠夫学徒里有一半说他们应该拿着切肉刀去投奔他,剩下的一半说他们应该赶到伦敦塔解救他。”

我丝毫不敢向亨利问起此事,他的面色太阴沉了。连日雨雪不停,寒风刺骨,路上结了冰,可亨利还是执意骑马外出。他沉默不语,可谁都看得出他满腹怒气;而他母亲则整日跪坐在礼拜堂冰冷的石地上。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声称自己看到了不寻常的天象,预示约克王朝复兴的星星在夜空中闪耀。清晨的博斯沃思原野上,有人看到一朵白玫瑰在草丛里开放。威斯敏斯特教堂大门上钉满了诗歌。一群男孩儿划着小船,在伦敦塔下唱赞美诗,沃里克的爱德华推开窗户,向他们挥手大喊:“圣诞快乐!”国王和他母亲走姿僵硬,仿佛被恐惧冻住。

“哈哈,他们吓坏了。”母亲愉快地证实了我的想法,“他们害怕情势逆转,害怕博斯沃思战役不是终点,只是过去众多战役中的一场,那些战役数不胜数,连名字都不值一提。他们害怕玫瑰战争还会继续,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的争夺,而是博福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的对抗。”

“可谁会为约克家族卖命?”

母亲没有细说:“成千上万,具体数目没人知道。天知道你丈夫已经尽力了,可他还是没能在这个国家获得爱戴。为他效力的人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奖赏,可他给不起;被他赦免的人发现他们必须为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知何时才能到头。国王的赦免不像是真正的宽恕,倒像是一生的惩罚,因此人人心怀怨愤。反对他的人没有改变想法的道理,他和你爸爸不一样,他不是约克国王,既不受敬爱,也缺乏得到民心的手段。”

“他必须巩固政权,”我抗议道,“他把一半的时间用于反思,想看看他的盟友们是否还在跟随他。”

她撇嘴一笑,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在为他说话?”她难以置信地问,“为了他顶撞我?”

我回答:“我不会责怪他的焦虑不安,不会责怪他不是三月的香草,也不会责怪他没有白雪做成的玫瑰,没有三轮太阳的照耀。他做不到这些。”

她的面色立刻柔和起来:“你说得对,像爱德华那样的国王也许一百年才出一个,人人都爱他。”

我咬紧牙关,气冲冲地说:“魅力不是衡量一个国王的标准。他有没有资格做国王,并不取决于他是否迷人。”

“你错啦,”她说,“都铎少爷怎么会没有魅力。”

“你叫他什么?”

她伸手拍了拍嘴唇,朝我眨眨灰眼睛:“都铎小少爷,还有他妈妈,整日洋洋自得的圣母玛格丽特。”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摆摆手让她别说了:“冷静下来吧妈妈,他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他从小东躲西藏,身边人时刻教导他将来要夺取王位。一个自信的人才能有魅力,可他没有自信。”

“你说得对,所以没人对他有信心。”

“那谁来领导这场叛乱?”我问,“我们没有适龄的人选,没有约克指挥官,也没有王位继承人。”她沉默了,我紧追不舍:“我们没有合适的继承人,难道不是吗?”

她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第一继承人当然是沃里克的爱德华,要是你想找其他的约克继承人,你表哥约翰·德拉波尔也算一个,再不济还有他弟弟埃德蒙。他们和爱德华一样,都是你爸爸的子侄。”

“他们是伊丽莎白姑妈的孩子,不是约克嫡系。约翰已经宣誓效忠,在枢密院供职。埃德蒙也一样。包括爱德华,可怜的小泰迪,也在伦敦塔里发了誓,我们保证他不会反抗亨利,也教导他要忠诚。事实上,没有约克男丁能领导推翻亨利·都铎的叛乱,一个也没有。”

她耸了耸肩:“我真的不知道。人们口中的英雄往往是妖魔鬼怪或沉睡的圣人,要不就是王位觊觎者,这些传言几乎让你相信,有一个约克继承人正躲藏在山里,有一个国王正等待着起事的号角响起,就像沉睡的亚瑟王一样准备苏醒。人们喜欢胡思乱想,叫人如何去反驳?”

我握住她的手:“妈妈,求您说出真相吧。我忘不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我们把一个侍童送进了伦敦塔里,作为理查德弟弟的替身。”

她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也和那些希望亚瑟王重生的人一样在做白日梦。但我清楚地记得伦敦街头的那个穷孩子,他的父母把他卖给了我们。我们再三向他保证,我们只需要他去假扮一个人,等事情一完,就立刻把他毫发无伤地送回父母身边。我亲自给他戴上帽子,用围巾裹住他的脸,警告他不要说话。我们告诉前来接走理查德的人,这个小男孩就是王子本人,他因为咽喉肿痛出不了声,没人会想到我们竟敢偷梁换柱。相反地,他们都想相信我们,老主教托马斯·波切尔亲自带走了他,随后向世人宣布,理查德王子和他哥哥一起待在伦敦塔。

她没有左右张望,因为她清楚附近没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为防隔墙有耳,我们交谈时还压低了声音,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保持着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您把一个侍童送进了伦敦塔,把小弟送走了。”我小声说,“您叫我不要声张,既别问您,也别对任何人说起,就连妹妹们也不能告诉,我照您的话做了。如今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平安,只求您对我说,爱德华·布兰普顿爵士已经把他带回你身边。我从未问过您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一件事。”

“他悄悄藏起来了。”这就是她全部的回答。

“他还活着吗?”我急迫地问,“他打算回到英格兰夺回王位吗?”

“他现在很安全,也很低调。”

“他就是那个葡萄牙男孩儿吗?”我继续追问,“就是爱德华舅舅动身去看的那个孩子,爱德华·布兰普顿爵士的侍童?”

她真诚地看着我,仿佛在说,如果情势允许,她会告诉我所有的真相,口里却反问道:“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认识一个自称为约克王子的人,何况他还在千里之外的里斯本?等我们见了面,我自然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也许我永远都不会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