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6年9月24日
温彻斯特大厅
人们忙着为英格兰之花、骑士精神的玫瑰举行洗礼。在新政权不遗余力的安排下,仪式既奢华又夸张。过去的九个月里,我的女领主一直尽心张罗着这件事,让每一个细节都铺张到极点。
“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他泡在黄金里,盛在大盘子里端过去。”母亲讽刺地说完,向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今天是孩子隆重的洗礼日,她一大早就把孩子抱出了摇篮。照顾孩子的下人们恭顺地站在她身后,用专业的眼光怀疑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乳母解开紧身胸衣,迫不及待地要给孩子喂奶。母亲搂住她的外孙,让孩子的小脸面对着她,亲吻他温暖的小身子,他还在酣睡,鼻息是那样轻柔。我张开手臂,示意要抱他。她把孩子递给我,拥住了我们两个人。
在我们的注视下,他张开嘴,微微打了个呵欠,小脸皱成一团,像只刚刚学飞的雏鸟一样拍打着胳膊,哀哀地抽噎起来,他饿了。母亲宠溺地说:“我的王子殿下,您就像一位没有耐心的国王。来吧,我把他抱给梅格。”
乳母正要给他喂奶,谁知他大哭起来,乳母手足无措,不明白他为什么哭。
“能让我来喂他吗?”我急切地问,“他能喝我的奶吗?”
乳母、侍女,连同我母亲全都摇头,坚决否定了我。
“不行,”母亲的语气有些遗憾,“这是一个贵妇,一位王后必须付出的代价。你不能照料自己的孩子。你为他赢得了一把金勺子和一生享之不尽的美味,可他没法喝上母亲的一口奶。你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去做一个母亲。你不是穷苦女人,你没有自由。身体一恢复,你就要和国王同床,为我们孕育下一个男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脸紧挨着另一个女人的胸脯,终于开始喝奶,心中的妒火腾地燃烧起来。乳母向我露出宽慰的微笑,轻声说:“我的乳汁会让他健康成长的,您无需为他担心。”
“您需要多少男孩儿?”我气冲冲地质问母亲,“在我可以停止怀孕之前?在我能亲自哺育一个孩子之前?”
门开了,我的女领主连门也没敲就走了进来。“他准备好了吗?”她开门见山地问。
母亲站了起来:“他在喝奶,很快就好了。您要在这里等他吗?”
玛格丽特夫人嗅了嗅房间里甜蜜整洁的味道,仿佛想要吃了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她说,“我已经下令安排好了最后的事务。贵族们全都聚集在温彻斯特大厅里,只等牛津伯爵了。”她四下寻找着安妮和塞西莉,看到她们华美的衣裙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很幸运。我为你们安排了最重要的角色:一个拿圣油,一个抱王子。”她转头对母亲说:“还有你,我提出让你做王子的教母,一个都铎王子!从今往后,谁敢说我们两大家族没有联合到一起?再也不会有人拥护约克王朝了。我们已经合为一体。我打算在今天证明这一点。”她死死盯住乳母,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会出手夺过孩子。“他很快就会喝完吗?”
母亲藏起笑容。很显然,我的女领主或许清楚怎样安排一个王子的洗礼,可她对婴儿一无所知。“他喝饱了自然就会停下来,”她说,“也许要不了一个小时。”
“他要穿什么衣服?”
母亲指了指那件漂亮的小礼服,那是她特地用顶级法国蕾丝为他缝制的。礼服的长下摆直拖到地板上,还有小小的绉领。有一件事只有我和她才知道:她把衣服做得很大,让这个在子宫里待足了九个月的孩子看上去很小,更像早产一个月的婴儿。
“这场洗礼会成为亨利统治时期最盛大的典礼。”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骄傲地说,“所有人都会到场,所有人都会看到英格兰未来的国王,我的孙儿。”
他们等了又等。这对我来说没有差别,因为我被勒令卧床休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必起身。依照传统,生母不能在洗礼上露面,我的女领主也不可能打破这样一个惯例把我带去。何况生下儿子的狂喜和身体的极度倦怠让我筋疲力尽。孩子喝完奶后,他们又把他放进我怀里,我用胳膊环住他的小身子,鼻子嗅着他柔软的脑袋,和他一同入睡。
牛津伯爵匆匆应诏,正以最快的速度骑马赶来。但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终于耗尽了耐心,宣布时机已被耽搁太久,大家不必等到他来了。大家把孩子抱到了洗礼现场。我母亲是教母,塞西莉抱着婴儿,堂妹玛格丽特领着一班女宾,内维尔勋爵举着一根点燃的细蜡烛走在最前面,博斯沃思的功臣托马斯·斯坦利伯爵、他儿子和他弟弟威廉爵士一齐走在我儿子身后。决战当天,这些人站在山腰,目送他们的国王理查德独自发起冲锋,然后将他摔落马下杀死。如今他们拥着我儿子走向圣坛,好像他们真是一诺千金的君子,我儿子真的能够依靠他们似的。
就在其他人为我儿子行洗礼的同时,我洗了个澡,穿上一件用深红色蕾丝和金色布料缝制的新礼服。侍女们为大床换上最华贵的床单,让我背靠枕头半坐在床上。收拾停当后,我就像成功生下了耶稣的玛利亚一样,预备接受众人的恭贺。门外响起喇叭声,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众人推开双扇门,走进了我的房间。走在最前头的是塞西莉,她笑吟吟地把小亚瑟送进我怀里。母亲递给我一个金杯,作为送给孩子的礼物,牛津伯爵送上一对镀金水盆,德比伯爵的礼品是一个金盐碟。所有人都捧着礼物挤进我的卧室,向下一任国王和我这个未来国王的母亲跪拜,以显示自己的忠诚。我怀抱孩子,笑着感谢人们的美意。当斯坦利一家来到我面前时,我直直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曾经爱戴理查德,发誓为他尽忠的人。他们朝我微笑,亲吻我的手,完成对我的礼拜。在这短短数分钟里,我们默默达成了协定,今后决不再提起那些往事,就当它们从未发生过。谁也不要再谈,谁也不要再说,虽然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或许也是他们最舒心的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我宣誓效忠,祝贺我喜得贵子。过了一会儿,母亲小声说:“王后陛下应该休息了。”不想玛格丽特夫人立刻抢过了话头,看来她不希望下命令的人是我母亲:“亚瑟王子必须进保育室。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这一天标志着我的男孩儿以都铎王子的身份开始了王族生涯。再过几周,他会住进自己的保育宫殿,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在同一片屋檐下入睡。一举行完产后谢恩仪式,我就会重返宫廷,继续和亨利同床共枕,为都铎王朝孕育第二个王子。我看着躺在乳母怀中的儿子,他还是个小小的婴孩儿。我知道他们会把他带离我身边,因为他是王子,我是王后,我们不是平凡的母子,自然不能享受平凡的天伦之爱。
还没等我举行产后谢恩仪式,挪出产房,亨利就下旨让我妹妹完婚,以此作为对我们约克家族的奖赏。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宣布消息是为了让我高兴,奖励我给他生了个儿子;可我知道他们之所以等到现在,是害怕我死在产床上。要是我死了,他必须迎娶另一个约克公主来巩固王位,因此亨利和他母亲故意不让塞西莉出嫁。可笑啊,当我在产床上和死神搏斗的时候,我的妹妹却被选定为我丈夫的下一任妻子。千真万确,我的女领主未雨绸缪,计划好了一切。
塞西莉来看我了。她兴奋得呼吸急促,脸蛋通红,就像坠入了爱河一样。我太累了,胸脯在发疼,私处在发疼,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这时我妹妹却蹦跳着走进房间大喊:“他给了我恩典!国王给了我恩典!我的女领主告诉我,婚礼就要举行了!我是她的教女,现在我们的关系要更近一步了!”
“他们定好婚期了?”
“嗯,是我的未婚夫约翰爵士亲自来告诉我的。我就要成为威尔斯夫人了。他好英俊!好富有!”
我看着她,许多刺耳的话堆在舌尖,没有说出口。这个人自小仇恨我们一家。在陶顿战役中,大雪和逆风使得兰开斯特弓手无法展开攻击,他父亲反被约克军射死,他的异母兄弟理查德·威尔斯爵士及其子罗伯特因为战场变节,被我父亲处死。他是玛格丽特夫人的同母弟弟,一个无论从血缘还是立场来说,都和兰开斯特家族密不可分的人。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塞西莉才十七,而且他过去一直和我们为敌,怎么会喜欢她?“这个消息让你很开心吗?”我问。
她完全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怀疑。“婚事是玛格丽特夫人亲自定下的。她对约翰爵士说,尽管我是个约克公主,可我很迷人。听到了吗,她说我迷人!她说我很适合做一个都铎贵族的妻子,很可能像你一样,是个很能生养的女人。她称赞你生了个男孩儿呢。她还说我不是个骄纵自大的女孩儿。”
“那她说你是合法的公主了吗?”我冷冷地问,“我现在记不清我们到底是不是公主。”
她终于听出了我话中的苦涩。她停下舞步,抓住我的床柱左右晃荡。“你嫉妒我嫁给喜欢的人,一个贵族,而且我还能把处女之身献给他?你嫉妒我得到了玛格丽特夫人的宠爱?”她尽情地嘲笑我,“你嫉妒我有清白的名声?嫉妒我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嫉妒我没有怕人揭发的丑事?还有,没有人能说出我的不是,这也让你难受吧?”
“没有。”我疲惫地回答。只有疼痛和悲伤能让我哭泣,流出多少血,我就流多少泪。我想念儿子,也为理查德哀悼。“我为你高兴,真的。我只是累了。”
“要我去请您的母亲来吗?”玛姬走上前来,朝塞西莉皱起眉头,“陛下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她轻声告诫,“你不该打扰她。”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塞西莉委屈地说,“谁知你这么不痛快……”
“我知道,”我强迫自己改变语气,“我应该说我为你高兴,娶到这样一位公主是他的幸运。”
她毫不领情:“爸爸为我安排过更好的归宿,我从前是要当王后的,可不是区区一个子爵夫人。如果你不想祝福我,就该同情我。”
“你说得对。”我回答,“可我把所有的同情都耗在了自己身上,不能给你更多。塞西莉,你理解不了我的感受,不过没有关系。你应该高兴,我也为你开心。他是个幸运的男人,而且如你所说,他既英俊又富有,还是玛格丽特夫人的亲眷,将来一定深受宠信。”
“我们会在圣诞节之前成婚,”她说,“等你举行完产后谢恩仪式,回到宫廷,我们就举行婚礼,这样一来,你就能送我皇家结婚礼物了。”
“我很期待。”我说。小玛姬听出了话里的讽刺,向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太好了。”塞西莉说,“我想和你一样穿深红色。”
“你能穿我的结婚礼服。”我答应她,“你可以把衣服改成你的尺寸。”
“真的?”她飞到我的衣柜前,打开最上面的一层,“婚礼时穿的亚麻衬裙也可以吗?”
“亚麻衬裙不行,”我对她讲明,“你可以把礼裙和头巾拿去。”
她把裙子揉成一团抱在怀里。“大家会拿我们作比较,”她警告我,面庞因为兴奋而变得明艳生动,“要是他们说我穿红色和黑色比你好看,你会不会不开心?要是他们说我这个新娘更美丽,你会不会难过?”
我仰靠在枕头上:“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根本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