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5年10月30日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我透过卧室窗户,看到加冕礼驳船在几十艘小船的护卫下驶到伦敦塔。我听到美妙的乐声在河上回荡。我们上次乘坐皇家驳船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它又重新镀金,在冰冷的水面上泛出华贵的光泽,都铎家族的红龙旗和博福特家族的吊闸旗在船头船尾高高飘扬。亨利的身影小小的,隔着河面,我只能看到他的紫色天鹅绒长袍和白貂皮披肩。他站在驳船的艉楼甲板上,双手叉腰,好让河岸上的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我手搭凉棚凝视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从这个距离看去,他只比我的小指尖大一丁点儿。驳船缓缓驶离,带走了我的未婚夫,却没带走我,他甚至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想不到我正把小指头放在厚厚的窗玻璃上测他的大小,还轻蔑地打了个响指。
桨手们都穿着白绿相间的衣裳,桨柄被漆成白色,桨叶则是绿色,这是都铎的颜色。现在是秋天,而亨利·都铎下令使用春天的颜色,似乎英格兰的一切都让这位年轻征服者不满。就算树叶像棕色的眼泪般纷纷凋落,他也一定要让万事万物都如春草般绿意盎然,像山楂花那样洁白如雪,仿佛想借此让我们相信季节的颠倒和王朝的变换——我们现在都是都铎子民了。
第二艘驳船载着我的女领主,国王的母亲,她得意洋洋地坐在一把像极了王座的高脚椅上,好让人人都能见证她驶向自己人生的顶点。她丈夫站在椅子边,一只手紧紧扶住镀金椅背,显示出他对国王的无比忠诚。这份忠诚,他也对上一任国王和上上一任国王宣誓过。他有句可笑的座右铭:“Sans changer”,意为“永恒不变”,但斯坦利兄弟永不改变的唯一法则,是毫无底线地忠于自己。
下一艘船载着国王的叔叔加斯帕·都铎,他将在加冕礼上传递王冠。他的战利品,我姨妈凯瑟琳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尽管猜到我们在看,她并没有向我们的窗户看上一眼。她直视前方,目光像弓箭手一样平稳。她即将目睹仇人加冕,可她美丽的面庞一派漠然。她曾经为了家族利益嫁给一个憎恶她的少年,早已习惯了人前风光,人后受辱的生活。这个梅露西娜的美丽女孩儿为这种人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总是离王座这样近,因此遍体鳞伤。
母亲搂着我的腰,和我一起观看船队驶过。她没说一句话,可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那一天,我们站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下方的黑暗地下室里,看着皇家驳船顺流而下。那些人越过我弟弟爱德华,把皇冠戴在了我叔叔理查德头上。我那时以为我们一家人会孤零零地死在黑暗里。我想象着某个晚上,一个刽子手无声无息地走向我们;我想象着一个枕头压到我脸上,让我突然惊醒;我想象自己再也看不到阳光。我那时还年轻,以为哀伤如此,只有死路一条。父亲的离去让我悲痛,弟弟们的失踪使我惊惧,我觉得自己也命不久矣。
我想起这是炫耀胜利的加冕礼驳船第三次从母亲面前驶过了。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姑娘,那时我弟弟爱德华还没出生呢。当时的国王,也就是我父亲,被赶出了英格兰,母亲不得不躲入圣所。复辟者们迎回了旧国王,我母亲藏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下面的地下室里,透过低矮肮脏的窗户,看着玛格丽特夫人和她儿子亨利乘着驳船,排场盛大地驶过,以庆祝兰开斯特国王亨利的复位。
我当年太小,不记得船队驶过的情景,不记得红玫瑰装饰的驳船,更不记得那对母子趾高气扬的模样;但我却清楚地记得四处弥漫的潮气和河水气味。我那时夜夜哭着入睡,完全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突然像穷人一样住到教堂下面的地下室里来,而不是在这个国家最华美的宫殿里快乐生活。
“这是你第三次看到玛格丽特夫人以胜利者的姿态乘船驶过了,”我对母亲说,“一次是亨利国王复辟,她领着族人们进宫,还引见了她的儿子;一次是她丈夫深受理查德宠信,她在加冕礼上托着安妮王后的裙摆,看吧,现在她又从你眼前驶过了。”
“你说得对。”她爽快地承认。我看着她眯起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光华耀眼的驳船和傲然飘扬的旗帜。“可我总觉得她非常别扭,就算在她最得意的时刻。”她说。
“别扭?”我重复着这古怪的词语。
“我看她总像个被苛待的怨妇。”说这话时母亲愉快地大笑起来,仿佛我们的失败只是风水轮流转,玛格丽特夫人有今天,不过是恰恰轮到了好运,既非因为她处于上升之势,也非如她所想那般,是受到了上帝的眷爱,说不定她很快就要倒霉了。“我看她总像个满腹牢骚的女人,”母亲向我解释,“那样的女人总是过得不太好。”
她转头看到我一脸迷惑的样子,又哈哈大笑起来。“别担心,”她说,“至少她说了亨利会娶你的话,一等他戴上王冠,我们就会有一个坐上后位的约克女孩儿了。”
“他一点儿也没表露出想要娶我的意思。”我冷冷地说,“我没有参加加冕礼游行的荣幸,皇家驳船上没有我们。”
“哎呀,他一定会的。”她自信满满,“不管他自己情不情愿,议会会要求他这么做。要是没有你在他身边,他们不会承认他这个国王,要想坐稳王位,他就得做出承诺。议员们已经和托马斯·斯坦利伯爵谈过了,这些人都懂得权衡利弊。斯坦利伯爵和他妻子通了气,她也和她儿子谈过了。他们心里都清楚,不管亨利是否愿意,他一定得娶你。”
“可要是我不愿意呢?”我转身扶住她的肩膀,好让她无法逃避我的愤怒,“要是我不想要一个不情愿的新郎,一个王位觊觎者,一个靠背信弃义赢得王冠的小人呢?要是我告诉你,我的心早已埋葬在莱斯特的一处无名冢中,你会怎么想?”
她没有退缩,而是直面我的愤怒和悲伤,神情安详:“我的女儿,你早就明白你一生的使命了不是吗?你的婚姻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国家的安宁和家族的荣耀。你要像个公主那样履行职责,无论你的心埋在何处,无论你想不想要这个新郎,我都希望你像个幸福的新娘。”
“你要让我嫁给一个我恨之入骨的男人?”
她笑意未减:“伊丽莎白,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年轻女人很少因为爱情结婚。”
我说:“可你就是。”
“那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深深爱上了英格兰国王。”
“我也和你一样!”我的呐喊有如哭泣。
她点了点头,伸手轻抚我的颈背,让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宝贝。理查德那天太不幸了,他从前总是那么幸运。你也许觉得他一定会赢,其实我也这么想。我盼着他能赢,我把未来的希望和幸福都押在了他的胜利上。”
“我真的非嫁给亨利不可吗?”
“对,你非嫁不可。你会成为英国王后,恢复家族荣光。你会把和平带回英格兰。这将是多么伟大的成就,你应该高兴。至少你可以表现得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