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巫术与宗教

从前文所举的各种事例中可以看出，巫术带有宗教的某些色彩和成分。但我们仍要辨明，它与宗教究竟是何种关系。在分析宗教与巫术的关系之前，我先要阐明自己的宗教概念：宗教是对被认为能够引导和控制自然与人生的超人力量的迎合或抚慰。由此可见，宗教包含理论与实践两部分，也即对超人力量的信仰，以及为表示对其敬畏而采取的种种行动。其中，信仰是一大前提，因为你只有相信神的存在才会想去敬奉他。但若只有信仰没有行动，也不能算是宗教，而是神学。正如圣·雅各所言：“信仰若没有行为就是死的。”

但是，如果宗教所包含的信仰与行动两部分真的缺一不可，那么它就明显传达出另一层意思：人们可以通过取悦控制自然的神，使他按照我们的意愿改变事物发展的趋势。这就意味着人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自然，而巫术和科学则认为自然的运转是恒定的、不可改变的。这两种矛盾的自然观的关键分歧在于：统治世界的力量是否具有意识和人格？显然，宗教的回答是肯定。巫术中也存在神灵，而且就是宗教所认定的具有人格的神灵，但它不是像宗教那样去取悦它们，而是压制它们，使其按照原本的趋向行事。所以，在巫术世界中，任何具有人格的对象都被强大的非人力量统治着。但只要你会利用仪式或咒语操控这种力量，就能使其发挥本来的作用。例如在古埃及，巫师们宣称他们可以迫使最高的天神服从自己，而且确实对天神发出过威胁。

由于宗教与巫术之间的这一原则抵触，以及巫师对神灵的不恭敬和妄自尊大，祭司不能不对他充满敌意。但他们之间的这种对立，是宗教发展到后期才明显表现出来的。早期，祭司和巫师的职能是结合在一起的，宗教和巫术仪式常同时举行。只要能实现愿望，他们才不理会其行为和理论间是否存在矛盾。

尽管两者在很长历史时期中有相互融合，或相互混淆的现象，但我们根据一些基本观念可以判断出：巫术在人类历史上的出现比宗教要早。如前文所述，巫术只是对人类最简单、最基本的思维过程（类似联想或接触联想）的错误应用；而宗教却提出，自然背后存在有意识、有人格，又具有超人力量的神，正是这有意识的力量控制着自然进程。显然，人神的概念比类似或接触概念复杂得多，人神决定自然论也更深奥。

通过对澳大利亚土著居民的观察，我们证实了由巫术与宗教的基本概念推演出来的这种结论。从我们已掌握的准确资料来看，在最原始的野蛮人中，巫术是最为流行的，而宗教却几乎无人知晓。可见，在人类最为落后的阶段，宗教可能并不存在。由此推知，世界上的文明民族在其某个历史发展阶段也曾有过类似的状态。综观人类现存的各个种族，我们发现它们都拥有众多各不相同的宗教，而且这些宗教渗透到了各个城市、乡村乃至家庭。宗教的繁多和矛盾自然会引起纷争，但最容易卷入其中的是那些善于思考的知识阶层，因为愚昧无知的人几乎具有完全一致的信仰，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为和谐。

如果真如我猜测的那样，宗教的出现晚于巫术，那我们不禁又要问：有些人为什么会放弃巫术而转投宗教呢？要想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并非易事，因为需要做的解释和分析实在太过庞杂。所以，根据目前掌握的知识，我们也只能提出一种近似合理的假说：有些善于思考的人在长久的实践中认识到了巫术固有的谬误和无效性，他不再相信自己具有“引导天地运行”的能力，敌人和朋友的死亡也让他明白，不管是谁都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支配着，而拥有这种力量的就是不为人们所见的像自己一样的人物。因此，人类要承认自己对这些强有力的人物的依赖，祈求他们的怜悯、保护和赐福。思想深刻的人们也许就是在这种求索中从巫术转向了宗教。

但这种转变并不是突然发生的，应该经历了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因为巫师不可能轻易放弃自认为拥有的无上权力和力量。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支配事物，但他一开始可能只承认控制不了风、雨、雷、电；当他慢慢发现还有更多事物不受他支配时，他便更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并开始相信自己被无形的巨大力量控制着。可见，宗教对超人力量的承认是一个随着知识的增长，由部分到整体的渐进过程。只有那些知识水平较高的人，才能理解宇宙的浩淼和人类的渺小。思想狭隘者是认识不到宗教的伟大的，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最伟大，因此他们很难真正接受宗教。虽然他们表面上遵从教义，但内心响彻的却是巫术迷信的声音。这种迷信已经在大多数人心中深深扎根，宗教是不可能彻底将其拔出的。

有人可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那些有智慧的人为何没能更早发现巫术的谬误呢？为何坚持举行那些毫无效果的仪式、念诵那些没有任何作用的咒语呢？我想这应该不难回答。很多时候，随着某种巫术仪式的完成，人们所期望的结果大都会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后出现。这种情况下，谁能轻易察觉到祈祷结果的产生不是巫术的作用呢？比如，在某些地区，太阳每天清晨总是在东方点亮它金色的明灯，因此那些在早上呼唤日出的巫术仪式基本不会失败。所以，只求实际效果的野蛮人不可能去理会理论上的怀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