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与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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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分级之烦恼

教授——自不待言,教授是高教系统教师职称金字塔的塔尖。从小助教一步步爬上来,爬到这里就算到头了,到顶了。岂料,不知是吾国教授太多太杂了还是国人天生喜欢等级分明,忽然有令下来,同是教授也不可一视同仁,而要像检验出口大豆似的细细甄别分出一二三四级区别对待。换言之,要在教授这个金字塔尖之上再危危乎弄出个金字塔来。一级最高,四级垫底。“高处不胜寒”,故一级者,理工科非两院院士莫属,文科据说仅北大季羡林老先生在病床享此礼遇。所以对一级教授诸公,其他教授莫不心服口服,莫敢与之争锋。甭说别的,季老先生的古印度语造诣之深,连印度人都不得不脱帽求教。至少,迄今为止我还没听说哪个日本学者向包括敝人在内的日语教授鞠躬请教古日语,遭受质疑甚至奚落的倒有若干。

那么争议出在哪里呢?出在二级以降。因为二级以降上头只说必须分级并未说如何分级。结果,各校都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世俗想象力以至权杖执行力,烽火连天,群雄并起。唯教授龄是举者有之,当下职务为重者有之,“项目”挂帅者有之,SCI(科学引文索引)居上者有之,“效益”优先者有之,兼而有之者有之……至若被分被评之人,或堂堂正正,或战战兢兢,或闭门殚精竭虑,或外出四下探风。上上下下,活活一幅现代版的“官场现形记”兼“学府现形记”。盖分级之目的,原本在于激励士卒功期再战。但依笔者所闻所见,纵然评上高一级者,晚间窗口灯光也未必延长半小时,白天讲课声调也未必提高两分贝。沦为低一级者就更不用说了。唯一的形而下收获就是银两,一级差两百以至更多,起码没人减少。

可惜,形而下的银两尚未进账,形而上的损失先来了——总之让人心情不爽。说别人恐怕有违师德,且以敝人为例。前不久赴京开会。两三年没见的老同行、老朋友得以聚集一堂。我等四个老同学也终于齐整整凑在一起。同学,同届,同专业,甚至师出同门,同在大学,同是教授。晚间聚餐,同学重新同桌,外加六人,十人,十人俱是教授。三句话不离本行,某教授提起教授分级。教授这行当,除了舞文弄墨,就是以摇唇鼓舌为能事。故而个个伶牙俐齿,人人巧舌如簧,把个当下教授分级势态生态心态说得惟妙惟肖绘声绘色。坐在我身旁的一位仁兄经年身居高职,现为一校之尊。据他介绍,若你是校长副校长,想不拿二级都难。因为学校人事部门制定分级标准之前已经把校领导逐个过了一遍筛子,所定标准的某一项正好把你套上。若你横竖推辞不就,人事部门就会上门谆谆开导:“您现在不要,等您从领导宝座上下来可就……”

如此说着谈着,老同学中的一位朝我缓缓侧过脸来,以不无微妙意味的神情和语调问道:“我说林兄,你如今名满天下,论成果也在小弟之上,在贵校混得个几级啊?”说来也怪,原本甚嚣尘上的桌面,顿时鸦雀无声。见我一时语塞,老同学善解人意(或不怀好意)地提示说:“莫非特级不成?”被逼无奈,我只好老实招供:“愚兄忝列三级。愿闻贤弟几何?”对方淡淡一笑:“弟就是春眠不觉晓也得赏个二级呀!”一圈确认下来,不但三个老同学俱是二级,其他六人也小声告以二级。就是说,一桌十人,唯我一人三级,九比一。说实话,这让我多少有些诧异。跟别人或许不好比,但同学之间最有可比性,谁都知道谁那两下子。例如“提示”我的同学A君,他口中的日本语诚然比我地道七十五倍,但我笔下的文章至少强于他一又二分之一。同学B君诚然把日语语言学折腾出几朵花来,但我捣鼓的日本文学所影响的国人则以千万计……四人同样在部属重点大学任教(而且他们的都是名校),同样在各自领域有所斩获,同样的出身同样的资历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白发同样的皱纹同样的性别同样的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其余六人情形也大同小异。然而九比一。既然九比一,那么有问题的就只能是我。可我的问题在哪里呢?

这么着,不仅我这个三级觉得不爽觉得烦恼,二级的他们也觉得不爽觉得烦恼。显然,这已是超越了十个人烦恼的烦恼。

(2008.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