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与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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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中独爱牵牛花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但没有人不喜欢花,一如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美丽的女子。

我也喜欢花。喜欢凌寒吐艳的腊梅,喜欢玉洁冰清的水仙,喜欢孤芳自赏的春兰,喜欢国色天香的牡丹,喜欢连天映日的芙蓉,喜欢不趋炎热的菊花……但都不是我最喜欢的,总觉得她们跟自己有些距离,而且她们身上积淀了太多的隐喻或文学意味。何况喜欢她们的人太多了,轮不到我。那么我最喜欢的花是什么呢?说出来你有可能不信:牵牛花,尤其喜欢晚秋山坡上野生的牵牛花和故乡木篱笆上的牵牛花。

时下正是晚秋。十一月都过去了三分之一。早上起来我到附近的山坡散步。因为外出开会,十多天没来了。季节这东西显然谁都奈何不得。十多天前还满树葱茏神气活现的刺槐,现已形销骨立只剩几枚叶片了,犹如举着降旗的残兵败将,或如金融风暴下钞票一夜蒸发后的华尔街老板。就连一味疯长的野草也已乖乖缩回自己固有的领地,蔫了,黄了,枯萎了。唯独牵牛花不同。深紫的,浅蓝的,粉红的,条纹的,仍开得生机蓬勃顾盼生辉。有的“刷”一下子在荒草地绽开无数多情的笑靥,有的“忽”一下子蹿上枯枝擎起高傲的喇叭,有的在路旁沙地上绣出斑斓的图案。后来,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山坡中间由石块和青砖砌成的半堵残墙上面。墙上的爬山虎没了叶片,只剩几条细蔓紧紧攀附不动,如老人手背上的几根细筋。墙根的芒草也已无精打采。却见四五朵红蓝两色的牵牛花在残墙上开得正艳,薄薄的花朵在清冷的秋阳下抖出妩媚的光彩。枯黄与娇艳,残缺与圆满,寂灭与生机,刚与柔,厚与薄,重与轻——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妙更和谐的对比与反差吗?我一时忘了移步,默默凝视良久。谁都知道牵牛花是生命力脆弱的花。盛夏时节,太阳出来两三个小时一支支小喇叭就合拢起来。而就整个植株来说,生命力却又那么顽强。正如故乡的母亲说的:“这花可能开了,能开到老秋。”(老秋是土话,晚秋)——开不到中午的牵牛花却能开到晚秋。

是的,我所以喜欢牵牛花,也和故乡有关。

小时候好几年是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度过的。奶奶特别喜欢牵牛花。每到入夏时节,茅屋小院的木篱笆就爬满五颜六色的牵牛花。牵牛花比人醒得早,人还没睁眼没张嘴,牵牛花就悄悄张开嘴巴,张成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小喇叭。薄薄的,颤颤的,嫩嫩的,艳艳的,真想上去吻一口,用舌尖把上面晶莹的露珠舔进嘴里。那是真正的花篱。花篱外面跑着叫着七八只芦花鸡和三五只白鸭,花篱里面有一排金灿灿的向日葵,有好多架黄瓜和两三垄西红柿。说来也怪,六个孙子孙女,奶奶单单喜欢我这个长孙。鸡鸭下蛋了,第一个煮给我吃;黄瓜长大了,第一根塞给我啃;西红柿变红了,第一个留给我尝。奶奶屋梁上悬一个不大的柳条篮,奶奶每每从篮里摸出小红灯笼似的西红柿给我。记得最好吃的是一种叫毛柿子的西红柿,桃形,不大,顶部有尖,毛茸茸的,咬一口能甜得人发抖。奶奶自己却不舍得吃,笑眯眯看着我狼吞虎咽。对了,篱笆西端有一棵不高的杏树,牵牛花在篱笆上爬不开了,就爬到杏树上去。杏熟的时候,嫩黄色的杏有的贴着牵牛花,有的在牵牛花下捉迷藏。它们当然逃不过奶奶的眼睛。奶奶拎个小筐摘下来,等我放学回来吃或第二天塞进书包让我在上学路上受用。那时不比现在,艰苦岁月,贫穷乡间,有杏吃已经美上天了。

这么着,看见牵牛花,眼前有时就浮现出已经去世三十多年的奶奶慈祥的面影,甚至嗅出嫩黄瓜的清香,舌底生出毛柿子和黄杏那甜甜黏黏的汁液,心头泛起悠悠忽忽的乡愁……

或许你认为“醒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膝”是幸福,“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幸福,富甲一方是幸福,扬名海外是幸福,但对于我,最幸福的,莫过于夏日清晨从爬满牵牛花的山坡或木篱间走过。

(2008.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