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土路 亲近泥土
时近中秋,外出参加一个关于文学创作的研讨会。会在胶南古琊台举行。琊台乃秦始皇三次登临和徐福东渡始发之地,千古胜境,名播遐迩,远非青岛可比。
签到后不久,作家和诗人们都兴致勃勃效仿始皇帝沿“秦御道”登台采风去了。我庆幸自己不是作家不是诗人,无须采风,对秦始皇那样的高端人物也没多大兴趣,决定偷偷留在别墅式旅馆里单独行动。斜眼瞥见同房间的杨志军也和众人一起渐行渐远了,我先溜出房间看了四周的花花草草,然后对着别墅三角形原木天花板美美睡了个午觉。睡足醒来,一窗斜阳,满室清风,恍若置身仙境,顿觉心怀释然。于是开始下一步,赶紧去会会我的“老朋友”,这也是我在来时路上就已打定的主意。
好在琊台周边尚未开发得花里胡哨,大体保持原貌。沿油画般的林荫路走了十几分钟,就走进了原野。这是真正的原野,纯粹的庄稼地。不像城乡交界处,没有塑料瓶,没有水泥渣,没有黑油污,土就是土,泥就是泥,绿就是绿,红就是红。走过一段菜田间的荒草径,我终于找到了久违的“老朋友”——那条记忆中的土路:有两道仿佛牛车马车辗出的泛白的干土车辙,车辙中间长着狗尾草、车前子、蒲公英和开过花的马兰。路两侧是一片片待收的庄稼,叶已稀疏的大豆,缨已泛黄的玉米,也有绿意盎然的红薯和收割过的裸露的黑土。土路就在它们的迎送下蜿蜒着起伏着伸向树影依稀的村落,伸向一抹暗绿的山冈,伸向雾霭迷蒙的天际。
我在这条土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空旷,邈远,苍茫,宁静。伴随我的,只有不时随风传来的蝉鸣和偶尔掠过的鸟影。空气是那样醇厚,那样有质感,仿佛可以含在口中的美味果冻,青草味儿,野花味儿,庄稼味儿,泥土味儿……甚至偶然杂带的马粪牛粪味儿也沁人心脾。而最为妙不可言的,还是脚底板踩在车辙干土上的感触。我走过地毯,走过大理石,走过玻璃板广场,也走过日本皇居的沙砾和榻榻米,但说实话,感觉上都远远比不上此时此刻脚下的土路。不软不硬,不平不倾,越走越想走,越走越来劲儿。土路唤醒的,不仅仅是当年乡间岁月的记忆,还有当下实实在在的生存感。就好像自己也成了庄稼,根扎进土里,土拥裹着根,难解难分。我恨不得甩掉鞋子,像少年时那样踩着土路撒欢奔跑,一直跑向远方迷离而璀璨的夕晖,再不回来。也想躺在土路上打几个滚,眼望寥廓明净的蓝天白云,耳闻狗尾草穗的窃窃私语,就那样在大地的怀抱中沉沉睡去。还想……
我还想到城里长大的下一代,想到大都市的孩子们。他们会有父辈、会有自己现在这样的情思、这样的感觉吗?大概不会。因为他们已远离了泥土。他们多数人的童年记忆中,可能有双语幼儿园墙上彩色的ABC和长颈鹿,有电视荧屏上的日本动漫和早已成年的鞠萍姐姐,有许多精巧的玩具和沉重的书包,有各种糕点的香味和平坦的彩色地砖,但不会有泥土,不会有真正的泥土和泥土的芳香。他们失去了泥土,是失去泥土的一代。
失去泥土将意味什么呢?意味失去田园、失去乡间、失去原野,或者说失去同脚底板肌肤相亲的土路,失去清晨凉丝丝打湿裤角和鞋面的露珠,失去黄昏时分仍在田垄间劳作的农人的身影,失去来自大地的特殊慈爱和由此产生的莫名感动。进一步说来,泥土的失去,还可能意味乡愁以至文明基因的失去。不夸张地说,对于人类、尤其对于我们这个古老的农耕民族来说,泥土和田园乃是构成传统文化的根本元素。试想,离开了泥土和田园风光,我们还能充分体味唐诗宋词许多无可言传的美妙意境吗?还能在咄咄逼人的全球化这一公式中有力地求证自己吗?
或许,我们这一代还算是幸福的,而城里下一代的幸福模式未必多么可取。
(2006.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