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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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王五爷义解纷争 翁帝师相托重事

晚清名士,同治十三年榜眼,南海谭宗浚(字叔裕)因不畏强豪,对抗权臣岑毓英之倾轧,名噪京城。其在翰林院读书时,便深慕谭钟麟当年之刚正行径,引以自比,后入川督学行经陕西时,专程拜访,并留下《谭文卿前辈钟麟招饮节署奉赠》一诗,今录其前四句,以同读者共品名士之风骨:

终南山色抱城来,持节元戎幕府开。

旧疏威严真御史,高牙辉映大行台。

光绪十七年二月廿二日,上谕谭钟麟加恩在紫禁城骑马,赏谭公之孙谭辅宸以主事用,四月十六有旨谭钟麟以尚书衔补授吏部左侍郎,谭公见一时难以离京,便作书命众家眷入京,可惜长孙冠宸不幸英逝,钟氏又在路上染病,五月十一病逝于汉口,家丁护柩返回,其余除宝箴一家均乘船抵达京城。五月底,翁同龢将东安门外烧酒胡同一处宅院半送半卖与谭公,一番整理,于六月初七搬入,众人少不得又要庆贺宴饮,八月初七谕令谭钟麟兼署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户部、吏部乃六部最有实权之职,谭公一身兼任两部,可见境遇之隆,连徐桐、徐郙、李鸿藻、孙毓汶、张荫桓、祁世长等重臣,都争相结交,更不用说本是好友的翁同龢等人了,一时竟有疲于应付之势,再加之好友郭嵩焘于六月十三病逝之讯传来,写信寄物,直忙至中秋节后,才渐宽松,谭公不避劳苦,勤于职事,胥吏为之悚惕,不敢怠忽。

不觉九月过半,这日方回府中,忽报有道人求见,谭公心下一动,迎了出来,果见来者正是德慎道长,道长面貌变化不大,只是须发也是尽白,身后还跟了两年轻道人,谭公认识较年长者乃是德贞道长的爱徒智掩,德慎道长介绍另一人道号智涵,已跟随自己十几年,当年遭遇“丁戊”奇荒,全家饿毙,此子年方五岁,侥幸倒在玄武观前,为道长所救,之后便跟随道长,学道练武,颇具天分,如今的功夫,已甚突出;至于智掩,则是受德贞师兄之命,前来学武,顺便历练一番,德慎道长想及与谭公不相见已二十余载,便决定再游京城。谭公与老友相会,自然高兴,命将安顿于客房,当夜摆素宴款待,次日下午,谭公了完事务,早早回家,见德慎道长已无劳顿疲色,便邀其出游,三道一俗坐了马车,自灯市口往南,过东长安街,由崇文门出城,往西折向琉璃厂,见当年的汲雅斋早已更换门庭,改了行当,自有一番感慨,几人逛了一会,皆觉无趣,便又向先农坛驶去,之后叮嘱车夫等在宽敞地方,徒步往陶然亭而来,其时天已渐黑,所幸明月初升,影影绰绰,别有一番风味,谭公与德慎道长边踱边谈,智掩、智涵则跟在后面三丈处,绕过苇塘,已能看见陶然亭模样,隐约之间听到有人声,再走近之后,方发现亭南空地上聚了两群人,各有近百,中间站了三个,正在说着什么,蓦地有一人高声道:

“既然回回子不肯认错道歉,我们也不用再费口舌了,今儿咱爷们本来就是来茬架的,回回子既不给五爷面子,那咱爷们还客气个什么呢!”

“吆,谁怕谁呢?事情是你们汉人二东子惹起的,凭什么要我们道歉认错?”

“二东子撞了人是无意的,你们打人可是有意的吧?不认错也行,今儿爷们就让你们这些回回子见见血。”

谭公听见五爷二字,又看见旁边的一口大刀,顿时想起一人,果然就听那人急道:

“既然王五的面子不够,可咱又绝不能让两家伤了和气,那王五愿用一条胳膊来化解恩怨如何?”说着就张开左臂,右手去扯刀准备往胳膊上砍去,两方人群皆出声惊呼,谭公看的急声道:

“阁下且慢!”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的谭公的声音并未止住王五的动作,却见一道人影飕的一下蹿了上去,出手已将大刀带偏,王五待要再举刀,却顿感一股巨力涌来,刀柄连同右手已被那人压住,饶是王五本就以大力著称,竟然抬不起来,抬头却见一白发道人含笑望他,正是德慎道长,谭公见道长身手依然矫健,甚是欣慰,连忙也往前走来,只听王五道:

“你这道长为何阻止咱,咱用一条胳膊,能换两方和平,乃是心甘情愿,还请道长成全了吧。”

德慎道长含笑看向王五身侧,谭公已到跟前,揣摩了一番,只见他紫红脸膛,额上爆着青筋,也不知是不是当年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王正谊,便正色问道:

“阁下可是人称大刀王五的王子斌大侠?”

王五皱了皱眉,端详了一下面前的老者,只见他同样须发全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曾经见过,当下疑惑道:

“老先生认得咱?”

“哈哈,你我不用急着计较渊源,眼前这事,老夫也听了个大概,双方既然剑拔弩张,阁下就算断下一臂,恐怕也无益处,不如由老夫调解一下试试?”

王五点点头,德慎道长已松了手,王五便将大刀又插回原处,只听谭公清清嗓子道:

“各位英雄大侠,父老乡亲们,请听老夫一言可好?”

两边人群均骚动起来,有人喊道:

“你是谁啊?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就是,从哪里冒出个白胡子老头?多管闲事”

“看他谱儿那么大,大概是官家的吧!”

谭公咳嗽一下,朗声道:

“诸位先别管老夫是谁,老夫绝然没有恶意,今日只想问问,诸位可听说过华州买竹事件?”

此言一出,回族那边声息顿小,渐渐已经安静,汉人这边依旧喧嚣,有人叫道:

“什么是华州买竹啊?”

谭公便将同治年间的陕甘动乱大致讲了一遍,尤其强调了一下当初仅仅因为每斤定价几十枚钱的一片竹林的买卖,竟引起了汉回死亡遭难人口多达千万的悲剧,直说的汉人也是瞠目结舌,半晌才听一名汉人道:

“你说的这么清楚,亲眼看过吗?不是说了吓唬咱们的吧?”

谭公沉声道:

“方才诸位问我是谁,老夫名叫谭钟麟,在西北待了二十载,如今暂在京城做个侍郎,诸位如若不信谭某的话,明日可以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说谎?”

忽听回民那名首领惊道:

“这位大人真是曾任陕西巡抚,陕甘总督的谭大人?”

谭公点了点头,那人忽然朝谭公跪了下去,道:

“草民不知您是谭大人,咱们阿訇早就传话,天下凡有谭大人的地方,咱们回人打死也不闹事,这是所有回民都应感念的,既然您谭大人做主了,我们绝不会有什么怨言。”

身后的回民呼啦啦全都跪倒,齐喊:

“愿凭谭大人处置!”

谭公眼角湿润,这几年因双目旧疾,决然不敢落泪,此时却哽咽道:

“多谢诸位的信任,其实无论回汉,都是大清的子民,都在我华夏土地上生息,今日纵不是碰上老夫,大家也不应为些须小事自相残杀,时下我大清外忧内患,诸位多是平头百姓,维持生计已然艰难,要是再酿成陕甘一般的悲剧,如何能够承受?”

转头又对汉人道:

“父老乡亲们,老夫知道大家都爱争一口气,不愿忍气吞声,可咱们年纪大的,估计也都经历过庚申之变吧?知道那是何等悲惨么?这些年京师尚算安稳,可洋鬼子们对咱们一直虎视眈眈,咱们为这么点小事就要血溅当场,要再引起什么大事,被洋鬼子们趁虚而入,是不是因小失大呢?今日就算不看老夫的面子,也不看王五爷的面子,是不是也不该再争了?回人们可以不争,咱们呢?”

那个汉人带头的道:

“大人说的在理,这事因为我们汉人先撞了回人,是我们先不对,我先代替汉人向回人认错,回头将二东子绑了给回人出气。”

那回人头目抬起头,挺直了身子道:

“我们回人先打了人,是我们的不对,二东子已挨了揍,也不要绑了,回头看伤了哪儿,药费我们承担,赶哪天咱们在清真寺摆个羊头宴,算是赔罪和好吧。”

众人一片叫好,谭公忙将那回人首领搀了起来,再让跪着的全都站起,劝大家散了归家,又同双方首领交代了几句,方目送他们远去。王五命四名小厮抬了大刀回去,一时亭前只留下三道二俗,当下恭敬的对谭公道:

“大人说与咱有渊源,又姓谭,又说什么洋鬼子的事,莫非是三十年前沧州饭馆中给咱指路的谭大人?”

“哈哈,王大侠既然还能记得,也就不必多说了。”

王五一听,喊声“恩人”,就要跪下,谭公忙搀住道:

“王大侠义薄云天,声名赫赫,就不要如此多礼了,何况谭复生既曾拜你为师,他叫我一声伯父,我们也算平辈,无需行礼?”

王五道:

“大人说的不对,咱们一码归一码,当年没有大人指点,咱王五哪会有今天,这般恩情,如同天高,这许多年来,咱一直探访大人,始终没有消息,没想到今日却碰到了,又救了王五一次,这一礼,大人一定要让王五行了,再说咱同复生兄,名义上是师徒,其实是好友,咱教他武艺,他教咱识字认理,谁都不算谁的师父呢,大人就不要阻拦了。”

见王五如此坚持,谭公只好松手,王五行了跪叩大礼,方起身说话,当时月已挂枝,五人坐于陶然亭中交谈起来,才知道王五因为拜了李凤岗为师,而李凤岗信***,便就跟着信了教,而自己毕竟还是汉人,所以汉回矛盾,才义无反顾的充当了调停的角色,方才若不是谭公等及时出现,真有可能就折在了这里,然后又感叹起德慎道长功夫出神入化,邀请其到自己位于西半壁胡同的源顺镖局中作客,指教拳脚,道长颇喜欢这位直爽汉子,含笑答应切磋。几人坐了半个时辰,见天色过晚,城门将闭,才起身告辞,谭公忽而想起近几年谭嗣同常发惊人之语,隐隐担忧,便叮嘱王五有机会应当开导一番,两年之后,王、谭二人重逢于京,王五果然劝说,奈何谭嗣同壮怀激烈,如何肯听?此乃后话,略过不表。

却说谭公依然每日公务,德慎道长师徒盘桓了两个月,方离京返鲁,延闿、辅宸也渐渐在京交游,尤其延闿,聪慧过人,深得翁同龢等人喜爱,夸奖不已,不觉又是一岁,谭公从延闿处得知广东有名康有为者作《新学伪经考》,否定刘歆以至程、朱诸贤,提倡大发求仁之义,讲救中国之法,听得暗暗摇头,却也并不禁止延闿了解,反倒常常关心。不觉已是光绪十八年三月初六,上谕谭钟麟署理工部尚书,谭公遍览诸项,核减工费,惹得周列不怿,谭公也倍感官场恶习,朽锢已久,自己一人努力,根本无济于事,遂借五月初六参阅朝考试卷之机,提出告老出都,六月初五,内阁奉上谕,闽浙总督着谭钟麟补授。谭公命延闿带母亲赴宛平拜祭,延闿欣然从命,这日天色已黑,用毕晚餐,翁同龢携了一套葛衫来访,说是送给延闿为礼,两位老友一番寒暄,携手来到后堂,谭公命上了茶,屏退仆从,便交谈起来,起初不过一些客套,忽而听翁同龢道:

“文兄肯定听过民间流传的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这副妙联吧?”

谭公一时略觉尴尬,他当然听过此联,不过正是因为联中讥讽的对象恰恰就有自己这位同年,而李鸿章虽因与左公不和,自己并无过多好感,但毕竟也常有书信来往,是以自己也只在左公面前主动说过,如今翁同龢自己说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停了片刻,方呐呐道:

“民间戏谑,禅兄何必计较……”

“文兄无需遮掩,此联故是戏谑,但常言曰枳句有巢,空穴来风,自非平白无故之污也。”

“这……不知禅兄何意?”

“唉,我常熟翁氏数代为官,小心翼翼,未曾想同龢终究落下如此骂名,想来也是愧对祖宗了,只不过自古以来,忠孝难以两全,愚弟就是留下千古骂名,亦在所不惜也。”

“禅兄似有难言之隐。”

翁同龢犹豫片刻,方道:

“他李合肥任人唯亲,中饱私囊,落下骂名也就罢了,愚弟身列清流,自诩爱惜羽毛,只是伴读天子,总须为天子计也。”

“禅兄父子侍讲三朝天子,自非愚弟可测也。”

“说起愚弟这骂名,想来还是因主张建颐和园而来,的确,为建这个园子,挪用太多银两,算是劳民伤财,可不建好这个园子,不讨得太后欢心,怎么换得来天子亲政耶?”

“原来还有此般曲折,禅兄果然忍辱负重,想必后人知晓各种缘由,自然会还老兄清白。”

翁同龢摇头道:

“愚弟并非在文兄面前鸣冤也,今日是有事托付,还望文兄应允。”

谭公正色道:

“禅兄有何差遣,愚弟必将不遗余力也。”

“唉,文兄也莫急着答应,此事自有为难之处,方才愚弟提到建园子的事,老兄可能没有深想,如今天子虽已亲政三载,其实处处为太后掣肘,而今太后康健,恐怕来日帝后之间,必有一争也!”

谭公倒吸一口冷气道:

“竟有如此严重?太后不是宣称不理政务了么?”

“独揽乾纲三十载,焉能轻易放手,不瞒文兄,外放闽浙,就是太后做的主,有人在太后面前诟病,恰恰文兄还要告老,好在太后深知文兄乃难得疆臣,逢闽浙出缺,便有了眼下情景。”

谭公忧道:

“无论太后还是今上,都对愚弟瞩望深甚,倘果真有宫闱之变,如何抉择?老兄所托莫非……可一旦再有纷乱,岂非又为洋人所乘也?”

“文兄莫忧,愚弟并非要文兄站队,而恰恰是要文兄中立,来个默不作声如何?”

谭公思虑片刻,方道:

“难道没有转圜?最好莫要到此地步才好。”

“唉,天子本非太后所生,太后深有防范,可今上又不甘做一木偶傀儡,不满之意愈来愈显,当然,愚弟也期望,过几年太后果真能够放手,颐养天年,则是我大清之幸也,可又岂能仅寄希望于此矣。”

“愚弟答应禅兄,倘果真不幸言中,彼时仍在其位的话,将只做大清守疆之臣,绝不参与其中,不过禅兄也应多劝导天子,负重忍耐,毕竟太后即将六十大寿,今后或许渐渐变化,就是真有打算,也要缓行徐图也,绝不可以轻举妄动,否则首当其冲者,定是老兄这个帝师矣。”

“多谢文兄,愚弟自会小心计议,至于个人安危,愚弟早已置之度外也。”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翁同龢一再要求不可将今日之语传之第三人,反复答应之后,方才放心离开。谭公渐次收拾行装,拜别旧友,于闰六月初二日陛辞,初三日出京,翁同龢等自各摆酒饯行,无需再表,此亦翁、谭最后一别,中日战后,为打击后党,翁同龢支持光绪帝重用康有为等人,维新变法,终因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天子,帝党惨败,多人遭难,翁同龢侥幸未死,但亦遭革职,永不叙用,后郁郁而终于原籍,翁、谭二人,同年情谊颇深,又在书法上相互推崇,衍生不少佳话,方家自可查阅,不再赘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