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0章 谭钟麟暗访船厂 严宗光再赴乡闱

光绪十一年举人,贵州末任巡抚,沈葆桢第四子沈瑜庆,号涛园,其女沈鹊应乃戊戌君子林旭之妻。严复感念林则徐、沈葆桢等数代爱国之心血,与这位同乡关系密切,今集严复《送沈涛园备兵淮扬》中数句,以观其不忘入福州船政学堂之初志也:

尚忆垂髫十五时,一篇大孝论能奇。

得志当为天下雨,惭负先生远到期。

单说谭钟麟,携同家眷,于光绪十八年闰六月初三出京,航海赴闽,十八日抵福州,廿一接收关防就任。闽浙皆为海疆要地,彼时台湾新设行省不久,日本与西方列强均虎视眈眈,谭公自然不敢怠慢,上任即着手选调人才,整军经武,购炮筑台,察吏安民,改革盐税,清剿德化县等处匪逆,采买湘米平粜救荒,至于文教方面,更是出资,如刻《明大政纂要》、《马端敏公奏议》、《主征君方书》、《武英殿聚珍版》等并各自写序作跋,不觉已是数月。这日略有闲暇,便邀同福州将军希元,记名道杨正仪及林承谟、杨永年等海军诸人去马尾考察船厂。这马尾船厂每年拨海关项下数十万两,自三年前福靖穹甲快船粗成后,竟再无一船下水,谭公想及甘肃织呢局,揣测马尾设厂近三十载,必有更多奸猾之徒宅窟其间,视为利薮,肆意侵吞,才会久久未有进展。然而诸人一进船厂,却听炉锤之声轰然于耳,一时大惑,有主事者来迎,谭公问及工期,却总言艰难,例数员绅薪水、学堂经费、匠夫吏役工食等月支如何,修理厂坞、采办煤铁、添配器具零星费用月支如何,总之是没有银子,是万万办不得事的。谭公见匠夫挥汗如雨,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陈述福建(缺2000字))墨守八股,难有警醒之觉,而不若此之人,其挫折困死于此世者,不知其几矣。愚观泰西之事,穷而知变,故能与世推移,而有以长存,中国倦不思通,彼所守者,不过流俗之习气,为己之私心耳。观今日之风俗,世人多有宁视其国之危亡,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贵矣,人臣之罪,莫过于此也。”

“小兄谓之大势岌岌,不治将亡也,我华夏有四万万之众,地大物博,所谓瘦死之驼,小兄之言可有悚听之嫌?”

“宗光留洋之际,备查西学,有英国达尔温(今译达尔文)氏曰:生灵存行于世,托物以养,不能不争,既争,则优胜劣败,劣者之种灭而优者之种传,既传,则复于优者中再争,而尤优者获传焉。如今寰球人种,夫白种、黑种、棕种、红种,皆有异于黄种也,我华夏人虽有四万万,然代复一代,代代劣败,则何足为恃矣?自虎门一战,迄今五十余载,恩帅岂不知人多势众,在枪炮之前不堪一击耶?此氏之作,曰《物种起源》,三十年前刊行后,寰球皆为震撼,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然也,故西人谓之耳目一新,更革心思,甚于奈端(今译牛顿)氏之格致天算也。观泰西之日进千里,而我泱泱大国,固于旧学,彼进我退,恩帅前番恼于西人造船之术,日新月异,不过冰山一角矣。”

谭公咋舌道:

“泰西变化竟是如此之巨也,老夫自诩开明,犹闻所未闻,然总理衙门,合肥相国等应当熟知,为何不为广播耶?”

“唉,方才恩帅亦曰,中土欲通西学者,以其言语文字为畏途,以宗光自认略窥门径,读《物种起源》犹倍觉艰涩,何况从未接触者,而所谓总理衙门,不过为权贵把持,通晓一二更是寥寥,想来无论郭筠公,曾劼候,乃至区区在下,归国之后,并不重用,乃庙堂之上毫不重视矣。”

提起郭嵩焘、曾纪泽,均已陆续过世,不由感叹一番,两人坐了一程,重又往山顶攀去,只听谭公道:

“又陵兄既学贯中西,这《物种起源》,可否为我民译之?”

“承蒙恩帅抬爱,这《物种起源》一书,涉及巨广,宗光即便倾尽心力,恐怕亦难成事,不过西方有一赫胥黎氏,乃达尔温氏门徒,其作相对通俗易懂,译之约略为《天演论》,宗光倒可试之,也算略尽绵薄矣。”

“这赫胥黎氏尽得达尔温氏真传?”

“愚以为其深度及广度虽皆逊,然言语胜之,赫胥黎氏厌极哀生悼世,而喜沉毅用壮,与荀子所谓制天命而用之略同也。譬如恩帅方才引用班孟坚‘能群’之说,赫胥黎则云:人之由散入群,原为安全便利,与兽禽下生无异,夫群之既为安利,则天演之事,物竞之烈,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灭者,不可见也,故而所剩人皆能群也。而群者之众,民既成丁,功食相准,民各有畔,不相侵欺,而人与群两害相权,己轻群重也。”

谭公皱眉道:

“由此说来看,与班孟坚之说无异于本末倒置也,该氏能自圆其说乎?”

“达尔温氏之思想,概括言之,无非‘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物竞者,物争而自存,天择者,存其宜种也,非特人类,天下生灵万物,尽皆法之,达尔温氏之论,乃凭寰球采集诸多实证而出,铁证如山,令人不得不服,赫胥黎氏继承其说,自然亦非凭空矣。”

说话间,二人已登上一峰,当时秋高气爽,放眼望去,江山青秀,村郭井然,而谭公心间,却似一片阴云,自恨已是垂垂老矣,否则定要环游泰西,以见真章也。正沉思间,恩闿与辅宸叔侄却已自前返回,辅宸担心祖父劳累,便劝归去,严复也附和相劝,谭公自觉体力不济,不再固执,只对辅宸道:

“汝与三叔(指延闿)皆奉康南海所论为圭臬,殊不知严子之论,又成一家,迥异于康氏,而更有新意矣,趁如今严子尚未北行,汝等当该拜入门下,聆听真言也。”

严复忙道:

“岂敢岂敢,今日所论,实乃恩帅言语所激而至,平日并无此番思想,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当然,若只听些泰西趣闻,他国风情,倒可以博得一笑,鄙人陋舍,随时欢迎贵客也。”

“又陵兄也无需过谦,试问我大清子民,于泰西之见解,可有人能与小兄齐驱也?老夫以为,小兄也该学学康南海,自成一说,于当下形势,将大有裨益也。”

“多谢恩帅看重,宗光归家之后,必深思之,以不负恩帅之厚望也。”

当下几人沿路下山,谭公又将林则徐、魏源、龚自珍等一系列睁眼看世界之行径渊源,约略说出,鼓励严复继承之,直说的严复热血沸腾,当即潜心译书,并以“信达雅”之论,成为后世翻译之成例。两年之后,《天演论》脱稿,尚未正式刊刻,已抄行于世间,成为经典,加之其于天津《直报》所刊诸文,成为维新思想根基之一,终至为天子召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