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吴总督勘察海塘 谭知府议浚运河
相传盱眙吴棠少时奇贫,难具膏火,读于明月雪光之下,十八岁中举,道光末年大挑县令,咸丰时团练有功,渐升至道员,同治间扶摇直上,亦有政声,离任闽浙时自谑“及民思忖无功德,道左耆英尚叹嗟”,可见当时乱后百姓,对官府并无期待,能少些搜刮,已属可贵也。今集彼时吴棠弔林则徐诗数句,且忆林公英雄之姿也:
南天当日仗公扶,巨浸稽天半壁孤。
大星坠地长城坏,征尘北望渺愁予。
文接上章,单说谭钟麟,回府署打发了随从,用毕午餐,摹了会儿颜楷,又逗弄开了宝符,小家伙才虚四岁,却端是聪明伶俐,除了简单诗词,已经背的下笠翁对韵,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也能诵的几段,悟性绝不逊于自己当时,是以平日政务繁忙,也总挤出时间相伴,每每流连于那般童真之中,甚是惬意。吃毕晚饭,已近掌灯时分,巡抚署差人来请,马车已候在署外,钟麟也不换装,只擦把脸,就出门上了车,闭目静思,料想是为白天之事,不觉车已行了许久,远超巡抚署的距离,揭帘看去,却是拱宸桥方向,已是全然明白,钟麟也不询问,又行了一刻功夫,已到了拱宸桥旁。
马车停住,钟麟下来,有几人迎上来,借了灯影,约略看清有高均儒在内,待寒暄几句,才认出还有薛时雨和孙衣言。却说谭钟麟痛责恶仆,可急坏了章浚,他知道总督大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忽然想起高均儒与吴棠有旧,顾不得用餐,便奔东城讲舍而去,高均儒听他说完,强拖病躯,邀齐崇文书院山长薛时雨、紫阳书院山长孙衣言,一同去为钟麟求情,原来这三人都曾生活于江苏,与久官江苏的吴棠皆颇有交情,他们近日聚饮,均对钟麟钦敬有加,自觉义不容辞,尤其孙衣言,自打知道自己乃钟麟会试同考官后,每每赞不绝口。谁知三人来了之后,吴棠甚为客气,并在舟上摆宴招待,但对于钟麟之事,却咬定侮己甚重,不能开解,几人宴毕讪讪而出,恰巧碰见马新贻,也为此事而来,知道钟麟稍后就到,便目送马公登舟,他们几个在桥畔闲谈并等待消息。
几人将情况说明,皆劝钟麟妥协态度,在总督面前多说些软话,陪个不是,了结此事,钟麟嘴上应下,谢了盛意,问清总督乘舟,便沿阶下去,往舟上而来,刚刚登舟,便有人过来拦住,示意总督正在会客,不得出声,钟麟仔细听来,却是马新贻的声音道:
“谭太守出身翰林,书生意气,素有清望,来杭州后,所作所为,下官皆在眼中,可谓栋梁之才,还望老制台看在下官的份上,莫要重责。”
另一声音道:
“这谭钟麟是有多大的能耐,方才送走三位说情的老夫子,这又来了您中丞大人,老夫偏就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要不以后还有何颜面对同僚?”
马新贻貌似又说些什么,钟麟不喜这种论调,听得不耐,故意大声咳嗽数下,里面传出声音,问是何人,钟麟朗声道:
“杭州知府谭钟麟候见制台大人。”
里面静了片刻,说道“进来吧”,钟麟挺直腰板,抿紧嘴唇,迈步往舱内进去,只见马新贻端坐桌旁,另一旁则坐着一矮胖老者,五十多岁,着丝质黑袍,花白长髯,料是吴棠,钟麟拱手俯身,朗声道:
“下官谭钟麟拜见制台大人,大人久任漕帅,保障长淮千里,品行天下皆知;八闽两浙,迭遭兵戮,民困企治,早盼星轺,下官日间却听闻有人冒充制台仆从,胆敢凌暴集市,为正视听,已将为首者鞭笞杖责,特来回报制台,不知可有什么误会?”
马新贻听得直摇头,心想这谭钟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还充这个糊涂干嘛?钟麟俯着身子,看不见吴棠脸色,他可看见吴棠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显是气的不轻,直到钟麟说完,也不搭话,双目直直盯着钟麟。钟麟说完,听不见动静,便直起身子,目光也往吴棠看去,四目相对,便以眼神战到一起。钟麟凝神静气,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竟未眨眼,只见吴棠脸色渐渐平复,嘴角抽动数下,忽然笑了,起身来到钟麟面前,用一双胖手拉起钟麟之手,便往旁边椅子上让去,嘴里道:
“哎呀,谭大人,快来坐下,闹事的仆从,倒不是冒充,真就是老夫的亲随,不过,既然彼等有违法度,在这杭州城内,理应由谭大人做主,都怪老夫平日管教不严,有劳谭大人亲自过问处分,不致犯下大罪,真是万分感激,老夫明日还要责罚彼等。白天的事,交给老夫,就请谭大人不要再追究了罢,哈哈,来呀,给谭大人上茶。”
钟麟与马新贻面面相觑,片刻热茶上来,钟麟致谢接过,吴棠为了缓解尴尬,干笑几声,就说起办理海塘的事来。原来杭州、嘉兴二府,在钱塘江口,地势低洼,每年涨潮之时,海水倒灌,非但损坏房舍,更因土地经盐水浸灌之后,尽成碱滩,多遭废弃。是以自唐末,历代统治者屡有工程,以明代嘉靖二十一年黄光昇率人所修鱼鳞石塘效果最佳,太平天国运动兴起,石塘因无人看护,岁久失修,塘身节节溃决,一百五十里的石塘,缺口已有一百多处,大的多达三四百丈,小的也有几十丈。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多属太湖平原,物产丰富,但因地势过低,深受海水倒灌之害,左宗棠收复浙江后,很是重视,命蒋益沣负责海塘,而后尚未动工,蒋益沣赴广东履新,任务便落到马新贻头上,因为久经战乱,经费支绌,无力修筑石塘,只能靠每年捐勒的经费修一些土塘、柴坝以应付,不是长久之道。朝堂之上,御史洪昌燕、侍读学士钟佩贤先后上奏海塘之事、关系东南大局,于是朝廷令吴棠上任闽浙总督之时,先顺路勘察海塘之事,以筹办理。此次吴棠停舟拱宸桥下,即为此事。
钟麟见二人谈起了政务,自己插不上嘴,便告辞出来,吴棠还不忘客气一番,出语勉慰。钟麟上岸,见高、薛、孙三人还在桥畔等候,高均儒受了风寒,连连咳嗽,钟麟很是歉疚,忙将大致经过说出,众人连连称奇,也就放下心来,各自回去不表。
次日白天无事,晚上章浚神神秘秘的进来,见着钟麟就连连道喜,原来他为了钟麟的事又打听了一天,才知道昨晚舟上一晤,吴棠对钟麟大为佩服,钟麟走后还对马新贻连连夸赞,称钟麟趋走如龙,仪度安雅,前程不可限量等,钟麟闻后一笑,暗叹这吴棠也算怪人,好在明白事理,没有过分为难自己,此事也就罢了。光阴飞度,二月因前在国史馆编纂大臣年表之功,赏加道衔,自又一番庆贺,眨眼春往秋来,钟麟携人查访民间,顺便巡视杭州府收成,很是不错,百姓多有喜气,眼见的秋忙将尽,这天巡抚署有请,钟麟到来,却见署内早就汇集多人,有布政使杨昌浚、按察使王凯泰、杭防道何兆瀛、候补道林聪彝、胡光墉、因牾触上官降补同知的前杭嘉湖道陈璚等,可以说除了任满病乞的前学政吴存义和尚未到任的新任学政徐树铭外,浙江司道大员均已集齐,另外,还有几位不着官服的陌生面孔,想是各地的士绅乡贤。马新贻见人已到齐,便清清嗓子,朗声道:
“诸位大人,乡老,今日齐集鄙署,可谓盛事。浙江遭逢天灾人祸多年,百姓疾苦,令人难释重负,好在今年天公作美,百姓欢庆,这也是诸位大人、乡老的辛苦之功。本抚已命人准备酒席,留各位午宴,现在时辰尚早,所以想同诸位商量一事,想来诸位自也知道,如今我浙江最忧心之事,当属海塘,此事自左制军克复杭州当日,就开始督办,去年更有圣谕过问,今春吴制军亦亲自勘考,足见重视,如今秋收渐毕,正宜筹备,诸位有何建议,不妨直言也。”
一众人当即嘁嘁喳喳议论起来,有人说当务之急是加固柴坝、土塘以备春汛;有人说长久之计还是要修石塘;有人说财力有限,不可操之过急;有人则讨论石材、木材采购、运输价格。最终杨昌浚将藩库结余及各地捐纳钱银说明,何兆瀛、陈璚则就工价、料费、运费分析,众人一致认为,受限财力,完全以石塘代替土塘、柴坝尚难实现,但海宁绕城石塘关系一城百姓安危,迫在眉睫,当是首务,故而定下全力修缮海宁绕城石塘,若有余力则办西塘之十堡、十二堡等扼要之处,其余各段先加固土塘、柴坝,等到来年捐纳充足再用石塘替换,以毕其功。
计议停当,马新贻道:
“诸位,我等皆知,海塘工程乃我省数郡农田保障,最关重大,除经费工料诸事,必须大员镇守督导,抚藩臬诸司事务繁忙,难以分身,按例应是杭嘉湖道之职,然而陈公新因小事为言官参劾,目前杭嘉湖道员缺,吴制军与本抚反复商议,当保一人署理,此人非但要才识服众,更需有刚正之气,是以权衡之下,我二人均以为非杭州府谭太守不可也。海塘工程,所在仁和、海宁二县,亦在杭州府治下,算是太守之分内,至于太守之名望,恐连本抚都自愧不如,我想在座诸位,当不会有何疑议吧?”
巡抚即如此说,众人自然一起附和,少不得几番恭维、祝贺,马新贻又道:
“不过谭守署理杭嘉湖道一事,还需朝廷定议,来回总须一二月,眼下筹备事宜,先由杭防道何观察统摄,陈公、林观察久在斯任,也该全力相助,以成此盛事,谭太守则尽快处置政务,以赴新任也。”
众人齐声应命,林聪彝乃林则徐次子,与钟麟相识已近三十年,两人最是相投,此刻由衷为钟麟高兴,遂笑道:
“文兄,这杭州城无人不知你老兄的盛名,今日又是主角,不过方才议论众多,怎得不见文兄之妙论耶?”
原来钟麟来的较迟,又见坐上除了乡贤士绅和才降职的陈璚,要数自己官衔最低,故而并未发言,如今马新贻一席话,自己大概马上成为这群人中仅次抚藩臬之人,而且握有实权,一时也没有来得及适应,倒是还在琢磨另外一件事,如今林聪彝如此一说,众人也觉这位红人今天太过沉默,于是一致要钟麟发言,钟麟打眼观看,马新贻、杨昌浚等虽未附和,却也眼角带笑,满脸期待,知道无法推脱,遂道:
“各位谬赞,在下实在愧不敢当,承蒙吴制军、马中丞厚爱,菲材超擢,委予重任,在下诚惶诚恐。至于想法,倒也有一提议,只是未必成熟,说出来恐怕为众位大人、乡老笑话也。”
众人又是一番督促,钟麟略一思索,方道:
“修筑海塘,乃眼下浙江首务,方才中丞已经明言,不过,在下以为,眼下还有一事,虽不如海塘紧迫,其收益远大于海塘也。”
杨昌浚道:
“竟然还有这事?文兄还不快些说来!”
“最近几月,在下一直访查民间,才知道军兴之前,杭州治内,本有一条运河,东自海宁长安老坝,西至仁和境内之赤岸,贯穿仁和与海宁,联通省垣与嘉兴数河,途径重镇临平、长安等,旧称运盐河,亦称长安河,沿河盐、米商埠繁华。军兴之后,海塘失修,潮水挟泥沙灌入内河,八十余里河道,淤成平地,非但舟楫不通,雨季积水汇流乱行,侵村没田,可谓农商交病。水之在地,犹人身之血脉,血脉一有不畅,人身必病;水道一有不通,地方受困矣。我省久遭兵戮,民物凋残,当先浚此河以养元气,该处百姓,亦亟盼能由官府出面,疏通此河,所成非但得良田千亩,更能振兴商旅,可谓百利而无一害也。”
有一老者闻言先出声接道:
“谭大人真乃百姓父母也,老朽姓蒋,本是临平人氏,在这长安河边经商数十年,也算见识了当时盛况,奈何之后战乱,老朽躲入深山,出来后,早没了长安河,所以才搬到省垣来,倘果真能动此工,老朽愿牵头募集捐纳。”
几位乡绅随声附和,马新贻清清嗓子道:
“既是如此要紧,本官也看能行,诸位再议一议,有何意见,直抒无妨。”
几位官员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杨昌浚忍不住开口问:
“文兄,事情的确是好,只是不知要完此工,所费须得几何?”
“下官已经算过,如若按照行情,总费约需二十万贯,倘若能发动沿河百姓商贾,多出义工,十万贯应当足矣。”
众人闻言又沉默下来,几人连连摇头,马新贻也摇头道:
“谭太守,你也知道浙江藩库情况,本是百般拮据,如今海塘之事迫在眉睫,哪里还有如此巨资?”
有人附和,有一人道:
“中丞大人说的是,海塘乃是朝廷重托之事,绝不能耽搁,否则出了事,你我恐怕皆要下部议处也。”
钟麟环视一周,等到再无人说话,才道:
“藩库拮据,捐纳不足,这是人尽皆知之事,不过,眼下海塘即将动工,土塘、柴坝还好,可以就地取材,但要筑石塘,则石材与木材必不可缺,此二者均需远道而来,运费高昂,长安河一通,连接运河、钱塘江,当可省下巨额运费,相得益彰矣。至于所需财资,在下也已想好,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既然当地百姓都期盼动工,汇集财资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也。”
杨昌浚道:
“可是十万贯又岂是小数?仁和、海宁人丁才有多少?短时间内莫说十万,就是一二万,恐怕都难集齐。”
“所以才要官府牵头,才要诸位大人鼎力支持。”
“可是我等拿什么支持?就算捐出几百两俸禄,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非也,在下并非打算在此募捐,以在下的想法,只要官府作保,向民间借贷,杭州有数家钱庄,此数并不为难,或许雪岩兄就是现成的东家。”钟麟看一眼许久没有说话的胡光墉,见他也在看自己,心下暗笑,接着道:“疏浚长安河,虽需资不菲,但工期并不太长,今冬即可完工,明年招徕商贾,即可收取厘税,诸位大人须有承诺,在借贷未清之前,不能再设厘卡,从中分羹,以在下的估算,最多三年,当能偿还本息,各位以为如何?”
大家一片议论,有担忧的,有赞同的,马新贻则问胡光墉,胡光墉才抿了口茶,立起身来道:
“咱虽是阜康的东家,但钱庄的事却由掌柜做主,倘若巡抚署、藩库真能各立字据担保,自然可以放贷,当然,文兄所说,大利于百姓商贾,咱也不能没有表示,如此,利息就按普通借贷利息的六成,也算咱的一点心意吧。不过,既然文兄说以后官府尽可通过此河来运石材、木材,总要节省大笔开支,藩库总不能毫无表示吧?”
说完直盯着杨昌浚笑,众人知道他二人皆是左公属下,关系非同一般,也就一起附和,只见杨昌浚咬咬牙道:
“人家都说你胡雪岩才是浙江的藩台,杨某不过是个摆设,如今诸位看到了吧,这老兄就是如此勒索藩库的。也罢,藩库排除万难,挤出一万两来,这下总该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