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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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天灾黄河再决口 任重道员又升迁

四海之水皆滔滔,泛滥无如浙江潮。

银山十二连天高,一溃吴越将覆巢。

旧时百姓,无力抗拒天灾,上引薛时雨所作《海塘行》数句,以观浙江海潮之凶猛;而咸同年间,黄河亦常泛滥,更有官军、义军数度开掘黄河之水以为战,无辜百姓尽遭其难,同治六年,黄河决口开封府荥泽县,今录次年东河河督苏廷魁所作《天道》数句,悯怀彼时情形也:

天道有倚伏,祸福无常居。星河注大瀛,百川挟之趋。

兖东洗兵马,豫南没田庐。幸值京索间,黔首免为鱼。

同治七年四月十三,乃是立夏,一大早就有仁和县的几位乡绅来拜谭钟麟,说是要在新疏浚好的长安河首尾处立碑纪念丰功,钟麟劝住,他认为现今才刚完工,招徕商贾虽初见成效,但毕竟尚借贷巨资,便形成定议,借资未还完之前,不许勒碑,几位乡绅听得连连点头,皆叹知府大人考虑长远,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之后果然于同治十一年方立碑,时任巡抚杨昌浚亲撰《疏浚临平长安河道碑记》,记述情形,此乃后话,略过不表。钟麟送走几人,章浚匆匆进来道:

“大人,李中丞已来省十余日,怎的还不去拜见?”

原来,因吴棠调四川总督,同治六年十二月十八,马新贻升为闽浙总督(因处理浙江事务,实未上任,后入京觐见,改授两江总督,直到“刺马案”后殒身),浙江巡抚由署湖广总督李瀚章补授,这李瀚章乃李鸿章长兄,拔贡出身,生性贪婪,却因其父、弟显赫,素有“李大架子”之名,直到同治七年四月初二才抵杭州,与马新贻交接后,正式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要接见属下,原来他早就听说杭州富庶,希望凭借此举多纳财礼,钟麟焉能不知?是以在省大小官员皆去抚署拜访新巡抚,唯独钟麟迟迟不去。章浚知道后,甚为着急,已经劝了数次,钟麟每每应下,却又因为河道、海塘等政务他事,没有成行。眼见此次章浚着急,遂问道:

“怎么,楞香兄又听到什么说法了?”

“大人,在下知道您不肯与李中丞这种人为伍,但是他毕竟是一省巡抚,上任伊始,属下官员理应前去拜见,大人就应付一下,何必如此较真,弄得难以转圜?”

“哼,一省之长,为了点财礼,不惜劳师动众,非两浙之福也。”

“是是是,可是大人,您也该知道,左公与李少荃政见不合,只因京畿戒严才携手合力,如今捻匪已然穷途末路,一旦肃清,二公矛盾必将爆发,此次马中丞高升,不用杨藩台递补,偏偏将李公长兄调来,其中肯定是有长短,大人虽不能算成左公一系,但毕竟都是湖南人,总不能再落下什么话柄。您想,连杨藩台都备了厚礼去拜见,大人怎么都该应付一番矣。”

“他杨藩台是财神爷,有的是钱资,谭某人来杭两年,入不敷出,积蓄渐尽,哪有闲钱去行这事。”

“唉,在下早就代为准备好了礼品,交代门房,大人但要吩咐一声,去就罢了。”

“这,怎可让楞香兄破费?”

“没有没有,在下两年来幕于大人门下,所识所历,收获甚多,蔽舍也还有些闲钱,大人就不必客气矣。”

钟麟见章浚苦口婆心,知道也是为自己好,只能答应,午后便去,章浚满意离开,钟麟去门房查看礼品,除了些普通礼品外,有一块古玉和一副字画皆属上品,价值不菲。这两年来,钟麟心系百姓,自己的资材俸禄,除了每年寄回湖南二百两外,基本都帮了百姓,虽说胡光墉号称为钟麟存了巨资,但钟麟却从未当真过,是以确实拿不出这般上品礼物。当下叹息一番,转念一想,却又将二物拿回书房,暗道自己既不能为这位师爷谋到好处,总不能再让其蚀本吧,如今先留下,来日好退给章浚。当下吃了午饭,梳洗完毕,换上官服,便让差役担了礼品,往巡抚署而去,这两年,钟麟与马新贻关系亲密,巡抚署的路早都烂熟,闭了双目也能走到,可如今物是人非,自己竟约略有些陌生之感。不久来到署前,报进名去,门人将礼品拿进,良久才听见有人喊:

“抚台大人有请署杭嘉湖道杭州知府谭大人。”

钟麟进去大堂,只见署内摆设已经大变,多了不少瓷器、木器以及字画,不乏珍品,钟麟当然顾不得观赏把玩,抬头只见一人仰躺在椅子上,他当年在长沙遭太平军围城时见过李瀚章一面,彼时李瀚章仅是署理知县,如今十六七年已过,显得更为发福,但仍有印象,知道正是新巡抚无疑,便作揖跪倒,朗声道:

“属下杭州知府谭钟麟拜见中丞大人。”

李瀚章仿佛没有听见,依然仰躺在椅子上,又喊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钟麟料想定是李瀚章知道了钟麟的礼品,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心生不满,才故意为难,当下不由火起,站起身来,稳步走到李瀚章跟前,俯首在耳边大声道:

“中丞大人可是耳背?”

把李瀚章吓了一跳,直起身子道:

“什么耳背,本抚听着呢!”

“那中丞大人一定腿脚有恙矣!”

“大胆,放肆,本抚腿脚好好的,你怎敢诅咒本抚?是何居心!”

“既然如此,下官跪拜大人,大人为何不答不拜?下官今日官就是不做了,大人也不能如此无礼也!”

说毕不待李瀚章答话,甩了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叫了随行差役,气冲冲回到知府署,干脆又写了个辞官告禀,就叫人送去了巡抚署。闲事不表,却说第二天一大早,门下就报,巡抚大人来访,钟麟故意慢吞吞的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迎接,只见李瀚章满面带笑,拱手作礼,钟麟心中有气,也不搭话,只随便拱了下手,算是答礼。还是李瀚章久历官场,竟不顾尴尬,一把拉着钟麟的手,一起往大堂而来,进了大堂,李瀚章才道:

“哎呀谭观察,文卿兄,都是愚弟的不对,昨天中午没有睡好,老兄来时,正迷糊着呢,看看,不知不觉间就把老兄您给得罪了,今天是负荆请罪来了,愚弟来杭州这些日子,文卿兄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人都说杭州知府乃翰林清流,胸怀磊落,总不会因这点小事就真怪罪愚弟吧?”

钟麟被李瀚章一番无赖之词说的哑口无言,停了片刻才道:

“岂敢,岂敢,既然中丞大人事出无心,那就显得下官心地狭促了,还望中丞大人恕罪才是。”

“唉,哪里哪里,既然文卿兄不再怪罪愚弟,昨日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对了,我昨日就觉文卿兄有些面熟,又听说老兄乃三湘才子,愚弟在湘中任职多年,之前可曾早与老兄相识?”

钟麟当时跟随左公出入,极力掩饰自己,如今左、李渐成政敌,自然不能暴露,遂道:

“下官愚鄙,之前不曾见过中丞大人。”

“哦,哎呀,文卿兄也别大人大人的了,你我相差不了几岁,此处又无别人,还是以字号相称吧,愚弟字筱泉,文卿兄应当知道吧?”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还请筱泉兄上座,来呀,给中丞大人看茶。”

“哎,这就对了嘛,你看文卿兄,愚弟新官上任,来时呢,太后就叮嘱说,这浙江省的海塘,就交给你李瀚章了,见不到成效,为你是问!愚弟来到后当然就先问海塘的事,问来问去,才知道是你老兄督办,这不,今个儿就是来同你商议,什么时候方便了,你就再陪愚弟去海塘工程上勘察一番,也好先向太后她老人家交了差吧。”

钟麟应下,其余闲言略过,果然自五月十一日,李瀚章邀齐谭钟麟、陈璚、林聪彝等相关官员勘察海塘数日,将各种详尽规划议妥,也不多表。不觉酷暑渐消,已过中秋,几年来百姓光景渐好,节气自有一番庆贺,少不得迎来拜往,八月廿三日这天,李瀚章派人来邀去署,近来这位巡抚对钟麟很是亲热,钟麟便以为是寻常宴请,谁知钟麟一进堂,李瀚章便喊道:

“谭钟麟听旨——”

钟麟跪倒,李瀚章拿出一道圣旨展开,高声念道:

“山西布政使刘秉璋因病解职,以河南按察使胡大任为山西布政使,浙江杭嘉湖道谭钟麟为河南按察使。钦此,同治七年七月廿九日。”

钟麟谢恩,李瀚章则连连恭喜。钟麟外放两年余,由从四品知府到正三品按察使,连升三级,上任之前还要奉旨觐见,明眼人皆知,朝廷是要重用,杭州城内,自巡抚至乡绅,谁不来贺?直忙了一月,才得脱身,好在身边亲属只有颜氏、宝符,也没多少家产,还是胡光墉,硬送了两千两银子,钟麟只留了一个随身丫头伺候颜氏,安排专人护送母子先往河南开封府去,其余侍从家丁等全部辞退,自己准备轻装进京,钟麟本打算邀请章浚同赴河南,但章浚因母亲年迈,不愿离开杭州,并且已由李瀚章谋了个县学训导之职,只好作罢。直到新任知府前来交接,钟麟将已了、未了案件分别交付,才算卸任。临行这天,诸多好友齐来饯行,沿途百姓多有挽留,钟麟亦是恋恋不舍,在杭州城外登船,一路顺利不表,十月底,已至京城,郑庆庄得信早就安排妥当,迎了出来。当年春夏,坚持十五年的东、西捻军分别为李鸿章、左宗棠攻灭,大清域内,除了西北依旧苦战外,中原、北方、东南皆已平定,京中一片喜气,多有中兴之说,钟麟看在眼里,心下也是高兴,只可惜左宗棠已于八月末出都西行,未能见得一面。

不表郑庆庄如何尽地主之谊,京城好友自也少不得云集庆贺,几度宴饮,十一月十九日,同治帝亲自召见,繁文缛节无需多表,天子年纪尚小,尽是一番勉慰之词。二十六日,慈禧太后召见,钟麟知道要嘱咐正事,早早就去紫禁城候召。轮到钟麟,被太监引进宫内,拜答一番,太后赐座,钟麟去看太后,却见比三年前更见疲态,好在目光仍是炯炯,心下略安,太后问了几句来京行程见闻,便转到正题上:

“谭钟麟,要你到河南去做按察使,是哀家的主意,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谢太后恩典,河南乃是大省,居天下之中,处四达之冲,臬司乃汇刑名之总事,平情执法、课吏安民,风纪攸关,责任极重。微臣诚惶诚恐,太后有何懿旨,还望明示。”

“哈,说的倒是滴水不漏,好,哀家也懒得跟你绕弯子,此事不为别的,就因为黄河决口的事。你可能也听说了,黄河这几年老是不安分,前年水灌濮州城,去年斜串赵王河,今年六月,又漫口荥泽汛,决口二百余丈,外人都说什么天灾,话虽不错,可是河工一年耗费我户部五六百万银两,就算近年战事频繁,也从不折扣,要说这河工各级职务上,没有损公济私之徒,哀家绝不相信,前些年发逆捻匪此起彼伏,哀家顾不得理会,就算御史言官几次弹劾,也是压下了事,如今发、捻皆平,河工关系我大清基业,关系万千黎民,朝廷是该问问这事了,可是哀家深居宫中,又能相信谁呢?你这两年在杭州做的事情,都已听说,也很欣慰,说起来哀家自打认的你,就看重你的正直,绝不阿附,所以处处护着你,无论别人怎么说三道四,哀家从未怀疑过你半分,这次黄河决口,与东边的商量妥了,一定要整治整治,所以首先就想到了你谭钟麟,听说你连吴棠的人都敢打,这河工上的大小差事,官官相护,勾连贪腐,你谭钟麟不会不敢出手吧?”

钟麟一听,连忙起身跪下道:

“微臣行事鲁莽,平日不计后果,全凭太后护佑,才能安然无恙,微臣心知肚明,如今河工之事,早劳太后忧心,微臣此行,就算得罪再多,也绝不姑息。”

“哀家信你,不过呢,行事也不可过于急躁,哀家要的是确切证据,不能冤枉好人,否则一旦寒了那些老臣之心,也不是闹着玩的。”

“微臣明白!”

“谭钟麟,你好好为咱大清出力,朝廷不会亏待你的,为官在任,要好好历练,将来,还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呢!”

“多谢太后恩典,微臣感激涕零。”

“得得得,千万别在哀家面前哭鼻子啊,这几天就动身吧,到河南得走一阵子呢,在外行事,要想着皇上和哀家的期望,不要辜负了,别的也不多说,你是明白人,跪安吧。”

钟麟出了宫,回到郑府,就商量起程之事,庆庄又少不得硬塞了数千两的银票,因为日程紧张,只通知了翁同龢、潘祖荫、谭继洵、李寿蓉等几位好友,几人各自京外置酒送别不表,倒是文祥,专门城外设宴,钟麟早就听说此次升迁之事文祥出力不少,但又不愿落人事柄,是以未曾答谢,文祥身居军机大臣,亲自来送,反令钟麟颇为不安,好在文祥乃是爽快之人,一番恭维客套亦不必多表。钟麟自运河至泰安府转陆路,再穿曹州府入河南,沿途百姓,久经战乱,遍历灾害,一片哀相,端的是鹄形菜色,钟麟少不得悯叹一番。腊月十七日才行抵省城开封,先去客栈见过颜氏、宝符等,询问一切顺利,安下心来,当夜便去巡抚署谒见巡抚李鹤年,才知道李鹤年正在荥河督工,钟麟也想查看河工,次日一大早,钟麟雇车往荥泽而去。

原来,黄河自六月在荥泽决口,至今仍未修复,河水往南肆虐,沿途裹挟无数百姓村庄,冲入淮河水系,大量泥沙涌入洪泽湖等,淮河亦迭出险情。好在已经到了冬季,河水略微缓和,相关职事自知乃是修复大堤之良机。当时已近年关,沿途却见不到半点喜气,尽是唉声叹息之人,钟麟顾不得纠缠,走了两天,才至大堤之上,已是夕阳晚照,钟麟打问清楚,直至李鹤年营帐而来,通报进去,李鹤年携了一须发皆白的老人迎出,见礼毕,才知是署东河河道总督苏廷魁,当时已年近七十,二人正在进餐,便邀钟麟同吃,三人草草吃毕,李鹤年又邀钟麟视察决口,三人趁天色未黑,便往工地而去,沿途尽是来往忙碌之匠人役夫,不多远便听见河水震天之响,苏廷魁介绍,随着口门收窄,河水渐高,如果一切顺利,再过旬日半月,应该便可合拢,如今是最为艰险之时,所以两位大吏才来亲自督办。钟麟眼见的滔滔黄水,咆哮震天,人躯血肉,犹如蝼蚁,直感慨天灾如狼如虎,难以抵挡也。

两位大员大约知道钟麟受过朝廷嘱托,一路将河工之事详细介绍,钟麟懂得大概,听起来并无差池,只能连连点头,直巡到斜月东升才回,钟麟歇在大帐,次日一早,李鹤年早早来拜,说自己职责所在,需赴河工,不能作陪,留下一道札令,乃催钟麟星驰回省就任,当下一番客套,交代几句。钟麟于大帐用毕简餐,便启程回省,两日后到署,命人将家眷迎回,廿四日,署按察使蒯贺荪带着印信、文卷来交接,钟麟设了香案,叩头迎接,就算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