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武昌城反复易手 胡林翼荣畀疆圻
咸丰四年六月初二,太平军再破武昌,湖北巡抚青麟弃城而逃,为清廷斩杀,湖广总督台湧革职。胡林翼先后补川臬,转鄂臬,五年正月补鄂藩,不久因太平军三破武昌而署鄂抚,竟在半年间崛起。只是战乱最苦百姓,湖北士民尤为可悯,今集彼刻王柏心闻警出逃所留诗句数语,以观当时困厄窘境:
仓皇挥手向斜曛,寻源世外津难问。
事急间行终夜月,途危急走乱山云。
谭钟麟伴同左宗棠在湘幕,每日也就处理些文书札檄,当时情形,胡林翼带黔勇挺进湘阴,伺机而动,曾国藩驻扎长沙,整编水陆湘勇,左公几乎日日赴曾国藩处商谈,钟麟也不相随,只偶尔曾国藩回访时,能听得只言片语。咸丰四年五月,郭崑焘应左公之邀出山入幕后,主管文檄,钟麟更是清闲,也就趁机多读些书,于科举之法再有长进自不必说。太平军退回岳州后,虽知长沙难破,但仍需为韦志俊等围攻武昌而牵制湖南清军,遂于五月初二攻破华容,十三日破龙阳(今汉寿),逼近湘北重镇常德府,澧(澧州)常告急,东路也再次逼近崇、通一带。长沙诸大员,依左公之计行事,东路派出江忠淑楚勇迎战,西路由胡林翼辖制周凤山、李辅朝二军赴援,中路则由塔齐布亲率陆营主力直击岳州,望收围魏救赵之功。中、东两路自各有战守,西路太平军于五月十六日破常德府,二十八、九两日于龙阳大胜李辅朝、周凤山两军,胡林翼手握粮饷战资,坐镇益阳收集溃军,请调长沙水军助剿。
单说咸丰四年六月十四日这天,钟麟正在幕后翻阅近日文禀,有报曾国藩来访,左公同郭崑焘迎进来,客套一番,曾国藩迅速切入话题:
“可恶这周凤山,曾某在衡州时即忧其骄矜,不过念之骁勇,才着其领兵,可三面临水之地,无水师后援,岂能扎营?如此溃败,挫我大军锐气,失我战机,殊可恨也。常德失守已近一月,而束手无策,胡润之数度请水营助剿,可褚、夏、杨、彭四营已助剿岳州,陈镇军(陈辉龙)督造拖罟正紧,还需数日,李鹤人(李孟群)所募广西水勇初到,其父(李卿榖,时署理湖北按察使,武昌城破投水死)至今没有音讯,也不能骤然出战,季高兄可有良策,度此窘境耶?”
“周凤山之败,败在不受钎束,但其能力尚有可为;李相堂谨愿能战,却败在无识人之能,难期统领大军也。中丞已去札查问,有胡润之坐镇,大局不致有失,涤生兄若仍有担忧,不妨调罗罗山之营佐之,罗山门下,卧虎藏龙,既调来长沙,则不宜久为羁縻,多方历练,日后必成劲旅。不过此战大局在于中路,岳州既是西路之敌退路,更是湘鄂门户,长江咽喉,已在敌手数月,发逆着力经营,视为湖南根基也,倘塔军门能一战胜之,常德之敌自不难退。”
“那就依季高兄之计行事,数月来多亏有老兄赞画,曾某幕下虽有雅士若干,奈何较老兄相差甚远也。”
“涤生兄客气矣,老兄幕内人物,左某皆已见识,虽说略欠兵略,但多是正人,遇事能虚怀开纳,是以左某虽行事蛮横,亦能策划一二,之后再经战火锤炼,定多贤良脱颖也。”
“还有一事,依季高兄所见,曾某何时自长沙开行为妙?”
“此事万不能心急,老兄也知,陈、李二将本是两广新调,属下多为粤人,非一番训练不可,眼下岳州战事,有塔军门与水营诸将主持,不会有失,涤生兄安坐省城积蓄力量便好。”
话方说毕,忽听前堂有军报送到,不片刻,骆秉章急匆匆的推门进来道:
“大事不好,才接塔军门自新墙急函,武昌已经失守也。”
骆秉章将信传给曾国藩、左公、郭崑焘次第看过,郭崑焘奇道:
“塔军门信中云,青中丞、魁都统将率难民来南省就食,是何缘故?”
曾国藩道:
“湖北省垣为发逆久困,上下游又无资助,也惟有来湘避难也,唉,青中丞也是糊涂,巡抚有守土之责,即便城破也要就近驻扎,如今骤来南省,何以见容于朝廷!眼下形势,圣上必定又会严令湘勇东下也,曾某这就回营,准备与塔军门汇合事宜。”
左公笑着阻止道:
“涤生兄果然公忠体国,难怪能得天心眷顾,只是此事还要稍安勿躁,方才所说陈、李种种,皆为实情,何况朝廷如何处置北省督抚,尚未明朗,左某以为,倘朝廷仍以台涌为主帅,则老兄还需等待时机,否则,倾三湘财力,治军两年,几多牺牲,无显赫战功,仅为他人徒做嫁衣,如何激励将士之气也?”
曾国藩环顾一圈,见没有闲杂人等,方低声道:
“季高兄的意思是,必须使朝廷倚重曾某方可出兵?如此岂非给人留下对抗圣意之嫌?”
“什么对抗圣意,圣旨在哪里?圣上或许尚不知湖北省垣之失也,涤生兄乃忠纯之人,只是战争须谋天时地利人和,以左某计算,收复武昌之功,非老兄全得不可也,否则无以鼓数万南省兵将士气,为日后廓清寰宇之所恃也。”
“那如果圣旨不合老兄所期又将如何?”
“哈哈,圣旨合不合左某所想,总得圣旨到了才知,不过涤生兄确应尽快整顿好水军,倘若一切顺利,数日之后定有苦战也。塔军门信中说青中丞率万人溃入,不得不着手救济,藩库之中,仅剩三四万两,军粮也能强行挤出几百担,吁门兄与涤生兄该尽快商讨一下,如何分配矣。”
骆秉章愤愤道:
“现时财政困厄,我省四面环敌,早已左支右绌,偏又遭此晦气之事,涤生兄出征在即,却将钱粮用于此途,真闷人也。”
曾国藩道:
“更可恨这青中丞当初还同崇伦挤兑在下恩师,如今却无能至此,季高兄,曾某非是计较私怨,实在不愿为此不爽之事也。”
左公安慰道:
“事已至此,也无他法,这青中丞之前与江忠烈公有所交道,忠烈公颇有赞言,令师之事想必多是崇伦作祟,青中丞人在武昌,不得不具名而已,再说此次弃守省城,抚臣当能料定难逃重罪,仍愿领万人求生,算有担当,也能得百姓所望,视作依仗,眼下惟有尽快打发为妙,队伍之中,倘有溃卒败将,比如魁玉等,涤生兄可以拨入军营,平民士绅,就发给一月钱粮,劝其速投荆州则可。”
当下几人又盘算了许久,曾国藩军务繁忙,就告辞而出,骆秉章相送,留在前厅公务,钟麟转出幕帐,见郭崑焘正在书写文札,左公兀自皱眉凝思,本不想打断,但还是忍不住道:
“此次武昌失守,未必全是坏事,何以季兄愁眉不展也?”
左公听钟麟所问,眉头豁然展开,笑道:
“眼下确是机会,但机会必定伴随危险,是以更须稳妥也。方才所思,乃是为胡润之,此次独挡西面,虽没有战败之责,但也没有可称之功,看来短时之内,惟有寄望于文尚书矣。”
“方才曾侍郎说周凤山骄矜难羁,未知润兄能否驾驭也。”
“武官素来轻视文官,非有星使、督抚之权,大多不肯俯受约束,是以才由老润独掌战资,又有中丞严查龙阳失利之札,周、李二将必有求于老润,或者可以渐有威名也。”
“再者,倘文尚书真的愿意暗中相助,有无如江忠烈公远调他省前车之虞?”
“朝廷旧例,文官不能任职本省,老润但有提拔,定是外省之职,不过好在老润性格不似忠烈公倔强,当有法拖延规避也。”
其后数日,廷寄、圣旨陆续接到,台涌因贻误战机革职,以顺天府尹杨霈署理湖广总督,兼署湖北巡抚,胡林翼补授四川按察使,仍留湖南办理防剿,太平军弃守常德后,暂留常、澧一带劝捐。七月初一,在清军水陆攻势下,太平军弃守岳州,其后数度反扑未遂,曾国藩于七月初六率陈辉龙、李孟群水师四千,陆勇两千从长沙出发,进驻岳州。骆秉章则于七月初八连上三道奏折,开始大刀阔斧的参劾奏保省内文武,力图洗荡旧弊。
却说曾国藩于七月十五抵达岳州,次日即派出山东登州镇总兵陈辉龙、保升道员加运司衔褚汝航,保升同知并加运同衔夏銮管带水营,急攻岳州下游城陵矶,企图控扼长江,反被太平军施计伏击,三将同日阵亡,战船损失过半,好在杨载福、彭玉麟二营未出战,得以保全,不致全军覆没;太平军趁势反扑陆路,塔齐布亲率大军堵防,战马被伤,尤奋战不止,终在十八日止住败势,廿一日塔齐布率军交战,再损都司诸殿元、千总刘士宜两员大将,所幸罗泽南、周凤山等援军齐到,才转败为胜,尤其罗泽南、李续宾一军,骁勇敢战,诸将胆略俱壮,随机立应,调度有章,连踏营垒,屡立奇功,一举突破百余里,闰七月初四,曾国藩大营开进湖北,进驻螺山,得赏三品顶带,遂片奏新授湖北布政使夏廷樾总理粮台,胡林翼、罗泽南随军东下。消息传到长沙,已是闰七月十六,左公登时暴跳如雷:
“好个曾涤生,左某多次暗示不能轻调胡润之,初九日联衔会奏中先不明说,随后却附片独请,是故意隐瞒也,想是立功心切,又怕左某不许,非要弄成个木已成舟!如此只顾眼前战守,不能统筹大局,必坏大事也!”
座上骆秉章、郭崑焘、钟麟忙安慰起来,原来左公谋划胡林翼镇守一方,无论四川、湖北或是江西,总能与湖南联络一气,而一旦归于曾国藩属下,必然只能随其四处征战,难有根基,而曾国藩之前不与骆秉章等通气,等到奏折送走后方来信说明,左公才如此愤怒。郭崑焘道:
“事已至此,季兄生气也于事无补,此刻立即上奏请留胡臬司驻守岳州,未知是否还来得及?”
“这曾涤生真是愚人也,出军不到两月,大将折了五员,虽说胜败乃常事,但焉能不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理也?治军治国,无不以人才为要,但得才更须护才,使才尽所用也。此次无论如何,左某绝不能让江忠烈公之憾复现也,吁门兄乃平和之人,定然不愿与曾涤生龃龉,但情势如此,非借吁门兄之力不可也。”
骆秉章爽快道:
“季高兄运筹帷幄,乃谋天下之事,骆某人虽爱惜清誉,但绝非不识好歹,曾侍郎不知季高兄之苦心,骆某知之矣,此事无非就是撕破点面子,给朝廷一个地方不和之口实也。”
钟麟思考了片刻,方接道:
“此事长远来看,也未必全坏,湖南地方人事不和,虽令言官有所攻击,但更能令朝廷放心,曾侍郎大军出境,倘真所向披靡,湖南再是铁板一块,反倒成为朝廷心患也,季兄以为如何?”
“文卿所言有理,只是如今发逆气势尚盛,所向披靡几无可能,否则左某也就不必谋划老润之事矣。唉,还得力图补救,吁门兄,请亲笔函告曾侍郎,收复武昌之前,左某不许其再调胡润之,否则之后湖南不供一分军饷,促其收回成命;意诚兄即起草一折,就说胡林翼乃是文臣,虽然兼娴武略,带勇随征,可期得力,但岳州关系甚大,是以必须重兵驻守,始为计出万全,之前每每由武臣镇守,纵是提督大员,亦不能保全,数度为发逆所得,损失惨重,所虑者守将但谋武略,不知经营地方也,今思可倚之统辖者,非一文武全才者不可,湖南在省府道以上大员,惟胡林翼能担重任也。”
骆秉章接道:
“也可加上倘岳州安稳,则曾、塔大军可保后顾无忧,数省得有藩篱,于大局甚有裨益等语。”
“不错,华容、巴陵一带尚有余匪,崇、通、义、武匪党也未就歼除,倘趁我后路空虚,间道抄袭,则后患无穷也,”
左公喘了口气,又道:
“左某这就密函,要胡润之无论如何,暂时不能出省,等到武昌克复再言。”
不表胡林翼先得廷寄令赴湖北,复得旨驻扎岳州,一切均按左公谋划而行,单说曾国藩,将水营交与杨载福、彭玉麟、李孟群辖领,陆路则由塔齐布节制,罗泽南、周凤山相佐,又收编杨昌泗、魁玉所集湖北溃勇四千余人,实力大增,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沣、萧启江、普承尧等将于作战中脱颖而出,湘勇水陆两军连获胜仗,先破嘉鱼,再克武昌上游门户金口镇,回头夺取蒲圻、崇阳、通山、咸宁诸县,曾国藩大营于八月十一日进驻金口,图谋会攻武昌、汉阳。八月廿一日,曾国藩统辖数万水陆大军同时出击,向武、汉扑去,连破十九营垒,李孟群因其父于百日前自杀于省城,早抱必死之志,尤为奋勇,日已西坠尚不肯收队,苦战三日,终于廿三日午未之间,同时收复两城,李孟群直奔其父殉难之所,痛哭收骨,将士多为感泣。咸丰帝览奏批曰: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朕惟兢业自持,叩天速赦民劫也。
曾国藩因独居大功,赏给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赏带花翎,塔齐布赏穿黄马褂,赏骑都尉世职,李孟群赏按察使衔,罗泽南以道员用,其余属下数百人按功请旨,皆得封赏,朝廷又允所请邻省协饷,一时兵壮马肥,湖南将士,尽得扬眉吐气也。之后湘勇战守,因与行文关系不密,略略表过,以备读者诸君查核。
不久曾国藩得兵部侍郎衔,卸湖北巡抚任,陶恩培补湖北巡抚。曾国藩上折为其师吴文镕叫屈,最终使朝廷查办崇纶,崇纶畏罪自杀。其后湖北大军兵分三路,江北杨霈所部由固原提督桂明统辖,畏葸不前,为曾国藩奏留黄州,水军及南路塔齐布、罗泽南军则势如破竹,连下大冶、兴国、蕲州,苦战半月,于十月十四日夺回田家镇,再复广济,水师逼近九江。胡林翼调湖北按察使后,带勇驻守田家镇,一度出省助剿。太平天国自燕王秦日纲失守田家镇后,翼王石达开亲自指挥西征军,抵达九江前线,腊月廿五,曾国藩在湖口中计,坐船被太平军围住,投水自尽,侥幸未死,文案全失,不久又在九江大败,战船损失大半,曾国藩不敢据实上奏,只报因大风损坏,退居南昌修葺,太平军则乘胜再攻湖北,杨霈仓皇退出武昌,咸丰五年二月十七日,武昌再度失守,巡抚陶恩培殉城,杨霈革职留任,胡林翼新补布政使,旨令署理巡抚,于万难中,整理戎务,骆秉章、曾国藩各派得力将领相助,得以稳住阵脚,骆秉章借机严参杨霈,四月初三,杨霈去职效力军营,荆州将军官文升任湖广总督,直到咸丰六年十一月廿二日,太平军弃守武昌,胡林翼因功实授湖北巡抚,期间琦善、向荣等人先后病逝,塔齐布呕血而亡,罗泽南中炮殒身,太平天国北伐全军覆没,咸丰六年八月初六更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天京事变,鼎盛发展的势头忽然逆转,乃是后话,暂且不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