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草药与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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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中藥交我友

中醫藥是中華民族保健的方法和材料。全球凡有華人聚居的地方,都有中藥。至於我對中藥的興趣,像手足耳目一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因此,凡是我定居的地方,中草藥便成為業者和我的友誼牽線。我們彼此學習,成了朋友。特別在波士頓和香港,我們共享摯誠的友誼。下面略述我早年在成都和香港大埔研究中草藥時的亦師亦友。

成都草藥商:三十年代末,成都富有平靜安祥的古城之風。城內商業街都在春熙路附近,其餘的地方是住宅區,街頭有方便小鋪。沒有菜市,每晨菜販擔着新鮮蔬菜,沿街叫賣。可是草藥鋪相當多,營業的時間很長,最特別的是主人有一擔藥,早餐後,把生意交給太太或成長的子女,自己擔着草藥,跑街賣藥去。午前坐茶館,把藥擔放在行人道上,悠閒地飲茶並且賣藥。

初到成都,我住在城東北很安靜的住宅區,乘腳踏車去南門外華西壩(大學所在地)上班。天天經過一個草藥店,門裹門外筐籃裹都是植物藥。很自然的停下問東問西,和主人成了朋友。這種關係導致我完成《成都中藥用植物之研究》(Hu 1945)。

香港草藥商:我對香港中草藥的研究,開始於一九五七年冬季。交往最多的草藥商,是大埔胡氏藥店的經理人。這經驗不一定能反映典型的香港草藥商的業務和生活方式。但可顯示經營草藥,是一種基於環境的物資供應和民眾需求而形成的職業。草藥商並沒有特別的訓練,但為人和氣誠懇,按用草藥者的需要收買農民的供應,剩餘的晾乾保存。漸漸的積累經驗並得到用藥坊眾的信任。一九九四年,在香港中國醫學研究所二十五周年紀念特刊上,我發表一篇一萬七千多字的論文《香港藥用植物之我見》。下面抄錄關於大埔藥商的一段。

“當時大埔是一個農村市集,一條街道可行汽車,周圍農田菜園,漁村居民家在船上,紅樹遍生泥灘成林。胡家藥鋪是漁農居民保健中草藥唯一供應處。收買農民鮮品、街旁牆上筐筐籃籃,房內除一桌兩椅外,全是生草藥乾貨。桌後一格,寢室廚房,子女成羣,正是小學幼稚園年齡。我敘了姓名,說明造訪目的個人興趣之後,夫婦即時使兒童叫‘姑姑’。第二天我依中華拜師習俗,帶些點心再去學習。胡氏年輕時在東南亞沿海‘跑生意’,販買布料。婚後在大埔落腳,以中草藥謀生,每天十點之前,在鋪頭診病賣藥,收購新貨,十點之後,脫下行醫施藥時穿的衣服,換上客家農民黑色褲褂,扛着鋤頭、背上簍筐,坐一站車到大埔滘,沿小路、過沼澤、上山坡,到一塊自己開墾的黃土山地,放雞出籠,撒下食料,然後鋤草耕耘自家的蔬菜和稀有的藥物:如香茅草(Cymbopogon citratus)、龍脷葉(Sauropus changianus)等。”

古人說:“鹿相呼以食”。西諺有“同羽雙飛”(Birds of a feather flock together)。對中草藥有興趣的人成為朋友是很自然的。我的中草藥朋友中,不少是中文大學的老師和學生,正是因為他們,我的中草藥知識才能逐漸豐富。在回憶中藥領我結識的朋友時,我認為最好以一位少數民族的獵戶來結束。

戎族獵者:一九四零年起,一連三個暑假帶學生參加邊疆服務,每年夏天到四川山區。稍後經驗積多,膽量變大,一九四二年夏的目標是考察熊貓出沒地方的植被,特別是竹的種類,以解答為甚麼長着肉食動物牙齒的熊貓要吃竹。計劃是由南路九寨溝進山,住一個月後,翻山到里番(里縣)雜谷腦,由北路回灌縣(都江堰市)。四人沿路步行。

從文川縣進山,行了兩天後,需用竹索過河。竹索上綁個小鞦韆,橫棒挖空,捆在索上,人坐在下部板上,右胳臂夾着空木,借地心吸力滑到河中部,再用兩手自力爬上對岸。我到河心時,只覺天翻地覆,全身戰抖,兩手無力,全靠對岸當地人滑到河心拉我過去。經此一役,一個學生嚇怕了,決意先回成都。到了山上熊貓地帶,一個學生幫我採集研究,另一個畫竹類標本圖。一個月後,我決意上藥山。學生們怕高山反應,願意留在三千米營地。我乃僱當地戎族獵夫,他揹着鎗帶着狗,和我一齊出發。

走到一個山溝,因為夜間落雨,山洪斷了路。站在溝邊可見溝當中有個石柱,頂端闊二十厘米見方。他用力把狗一推,牠跳過了溝,跟着他也跳過去;回頭對着我看。我用運動會上跳遠的步法跳過去。驟然看見他驚奇和敬佩的表情,自此我們成了朋友。他照應我的一切飲食起居非常周到。

當晚我們住在藥棚裹,雖是藥季,因山陡故草甸面積比寶興兩河口小得多,採藥人少。第二天我們從藥棚往終年積雪的高山凍原走去,越向上,景觀、植物越新奇,最後到了滿目裸石巖屑、沒有土壤的地方。此處從石縫裹長出十厘米高,花朵盛開的巖柳、牽牛類的乾草像椅墊,雪蓮花全身是毛像隻小白兔!植物稀疏,要走好遠才能看到一棵。我因高山反應頭痛欲炸,走幾步見一植物,躺在旁邊挖,午後獵者看我不能再支持了,拖着我下山說:“再停下去你會永遠躺在這裹了”。我們走向草甸藥棚,半路下雨,他牽着我跑步,到了藥棚才發現一隻腳的草鞋掉了。

這次上藥山,我發現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嚮導,領着我由文川縣翻山越嶺走兩天沒有人煙地帶,一直到里縣雜谷腦都有極大的幫助。第一天早晨我們穿過有竹籐擋路的雜木林,他領先用大刀砍籐剁竹開路。後來在深草區碰見荷鎗實彈,兌換鴉片的三個人。他機智地帶領我和兩個學生脫離險境,找到可以在野外露宿的地方。他的行動,不像僱員,實在是一個謙和的朋友,慈祥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