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燈謎
(第二十二回)
【說明】
燈謎中除了賈環一首外,賈母帶頭叫眾姊妹所製的,大都隱括著她們後來各自的遭遇,亦即回目所說的「讖語」。但是,這一回末尾,原稿有破失。庚辰本只到惜春的謎為止,有朱筆眉批說:「此後破失,俟再補。」又於下面空頁上用墨筆批道:「暫記寶釵製謎云:『朝罷誰攜……(略)』」、「此回未補(「補」字據靖藏本批語補)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可知,現在所見其他各本的結尾部分文字和程高等本子增加的寶玉、寶釵二謎,都是後人續補的。
其一(1)
賈環
大哥有角只八個(2),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枕頭、獸頭(3)
【註釋】
(1)元春作了燈謎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賈環沒有猜到元春的謎,自己所作的一個,也被太監帶回,說是「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甚麼」。眾人看了他的謎,大發一笑。
(2)有角只八個:古人枕頭兩端是方形的,所以共有八個角。
(3)獸頭:指塑在屋檐角上的獸形裝飾。俗傳龍生九子,不成龍而為九種怪獸,「二曰螭(chī癡)吻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見清代翟顥《通俗編》)。
【評解】
把枕頭、獸頭拉在一起,稱作「大哥」、「二哥」,有八個角還用「只」字,獸既然真長著兩角而蹲在房屋上,作謎語就不應該直說。凡此種種,都說明「不通」。賈環的形象常作為寶玉的反襯,又成為作者有所偏愛的探春的對照。這些都代表作者的思想傾向。這首燈謎,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擬本領和詼諧風趣的文筆。
其二
賈母
猴子身輕站樹梢(1)。
—荔枝
【註釋】
(1)站樹梢:與「立枝」同義。「立」與「荔」諧音,所以謎底是荔枝。
【評解】
賈母謎的寓意在於暗示將來所謂「樹倒猢猻散」(謎底「荔枝」又可諧音「離枝」)。這句在秦氏託夢、預言賈府後事時鄭重提到過的俗語,作者並非隨便拈來,而是有生活真實作為基礎的。這對稍知曹氏家世的人來說,已不是甚麼秘密。因為它曾是曹雪芹祖輩的一句口頭禪,在親友中,幾乎無人不知。如施瑮就有「廿年樹倒西堂(曹寅的齋室)閉」的詩句,註云:「曹楝亭公(寅)時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隋村先生遺集》卷六《病中雜賦》)。這當然只能證明小說取材於生活,而不能把小說看作家傳。在小說裡用第一個謎(前賈環的謎與此無關)來暗示這句俗語,正為了先點整個賈府的命運。按我們理解,大樹,實際上就是靠朝廷庇護著的這個大家庭在政治上所取得的特權和地位。而在賈府上下層層宗法等級關係之中,「老祖宗」賈母是處於最高地位的太上家長,如果用這句俗語來比喻,她恰似一隻站在樹梢頭的老猢猻。
其三
賈政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1)。
—硯台
【註釋】
(1)必:諧音「筆」。
【評解】
這首謎詩十分切合賈政這一形象的思想性格特徵。所謂「端方」、「堅硬」,都是恰當的評價;其實,也就是道貌岸然、一本正經,頭腦冬烘、頑固不化。雖說他「酷喜讀書」,信奉「詩云子曰」,卻口「不能言」:賦詩題對,本領有限;滔滔說理,也無能力。但對有損於大家庭長遠利益的事,倒比別人有預見。比如賈珍為秦氏入殮,選用「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所定的檣木為棺,他認為此物「非常人可享」,曾加勸阻;大觀園正殿十分豪華,他認為「太富麗了些」,眾人讚之為「蓬萊仙境」,他「搖頭不語」,其深意非在所題之詞;賈赦要把迎春說給孫家,他也表示不妥,「勸過大老爺,不叫作這門親的」;至於責寶玉的不正經行為將來必定連累祖上,那也可算是「有言必應」的。但此謎的主要用意,恐怕還在本回情節之中。賈政看了眾姊妹的謎語之後,必定預感到這是一種不祥之兆,故回目叫「製燈謎賈政悲讖語」。他除了心有所感之外,一定還會說一兩句話的,而作者就借他謎語中「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八個字,先隱寫賈政之所言後來必有應驗。可惜,賈政謎語尚未看完,這一回的最後一頁稿就因破損而看不到了。他到底有甚麼「必應」之「言」,我們便無從知道了。此回末了所補,非經一人之手,除了程高本等最後畫蛇添足地又增加了寶玉、寶釵兩個謎外,如戚序本的文字,說句公平話,還是比較好的,它基本上符合原作的精神;就連未讓賈政開口說話,只是寫他「心內沉思」、「心內自忖」,在已無從瞭解曹雪芹原有機括的情況下,也是一種最謹慎而恰當的補法。
其四
賈元春
能使妖魔膽盡摧(1),身如束帛氣如雷(2)。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3)。
—爆竹
【註釋】
(1)「能使」句:迷信傳說爆竹能驅鬼闢邪,所以說妖魔喪膽。梁宗懍《荊楚歲時記》:「先於庭前爆竹,以闢山臊惡鬼。」
(2)身如束帛:形容爆竹像一束捲起來的絹帛。又合形容女子身材的話,如戰國辭賦家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和漢末詩人曹植的《洛神賦》中皆有「腰如束素」語,而「束素」也可說「束帛」。氣:聲氣,氣勢。也是物與人兩指的。
(3)回首:既是回頭間、轉眼間之意,又隱死亡,因「回首」是佛教稱俗人死亡的婉詞。書中有此用法。如第五十四回:「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回首……』」脂評中也用「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庚辰本第十六回)來形容王熙鳳死時的情景。
【評解】
一響而散的爆竹,恰好是賈元春富貴榮華瞬息即逝的命運的寫照,這已毋須多說。《紅樓夢曲》中元春曾以自己的死為鑒,勸父親趕快從官場中「退步抽身」,脫免即將臨頭的大禍。可見,她的早死,實在與她所依仗的勢力在統治階層內部各派的勾心鬥角中失勢倒台有關,而並非像續書中所說的因「聖眷隆重,身體發福」,「偶沾風寒」,遂致不起的。這樣,在她入宮為妃、煊赫飛騰之時,敵對政治勢力亦即所謂「妖魔」,因賈家忽然得到皇親為靠山而曾震恐得「膽盡摧」,也就不難理解了。見到過後半部佚稿的脂硯齋說元春之死是「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己卯、戚序等本第十八回批),正可幫助我們理解賈府「一敗塗地」真正的政治原因。
其五
賈迎春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1)。
因何鎮日紛紛亂(2)?只為陰陽數不同(3)。
—算盤
【註釋】
(1)「天運」二句:算盤上的子,靠人的手指去撥,所以說「人功」;或碰在一起,或分離,在沒有計算出「數」之前,誰也不知它是離是合,要看注定的結果是甚麼,所以叫「天運」。結局明明是人撥出來的,但又不隨人的意志、不為人所預知,這道理很難懂得,所以說「理不窮」。如果「數」中注定兩子相離,任你怎麼撥算也是不會相逢的。這裡的雙關含義十分明顯。
(2)鎮日:整天。鎮,通「整」。
(3)只為:程高本作「因為」,與第三句複字,不對。陰陽:指奇數偶數,泛指數字。每次運算的數字既不一樣,算盤子所代表的一、五、十……數字又不相同,這就難怪進退上下,乘除加減,整天紛紛不止了。另一義可指男女、夫妻。數:數字。另一義就是命運,命不好也叫「數奇」。不同:程高本作「不通」,不對。
【評解】
這是用撥動亂如麻的算盤,暗喻將來迎春嫁到中山狼孫紹祖家,捱打受罵,橫遭摧殘,過不上一天安寧的日子。以「難逢」說她所嫁的丈夫不得其人。在作者看來,賈府祖上對孫家已仁至義盡,迎春本人也忠厚老實,這些都算得上「有功」了,但為甚麼結局如此悲慘呢?由於不能從社會原因上去尋求正確的答案,所以只好歸之於「無運」,發出所謂陰陽命數不如別人的感喟。
其六
賈探春
階下兒童仰面時(1),清明妝點最堪宜(2)。
游絲一斷渾無力(3),莫向東風怨別離。
—風箏
【註釋】
(1)仰面:指抬頭看風箏。
(2)「清明」句:春季多持續定向的東風,是最適宜放風箏的時候。妝點,指點綴清明佳節。
(3)游絲:本指春天飄蕩在空中的飛絲,由昆蟲吐出。這裡是說拉住風箏的線。渾:全。
【評解】
這是以斷線風箏暗示探春遠嫁不歸。在她的圖冊判詞中說「清明涕送江邊望」,這裡又點「清明」。可見,清明節是佚稿中她離家出嫁之時。這樣,「妝點」的隱義又是新娘的梳妝打扮。續書中把她的出嫁置於落葉紛紛的秋天,顯然沒有注意到詩中的暗示。庶出的探春憑著才幹和王夫人等人的器重,在賈府中一度當上了發號施令的女管家,這就和風箏憑著東風吹送入雲一樣。但一旦風箏斷線,這位才幹精明的三小姐就再不能有所作為,也無力維持她原先的權力地位,而曾經抬舉她的「東風」也就不得不把她遠遠地送走。可惜我們已無法確切地知道斷線的比喻具體的含義是甚麼。從脂評「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的話來看,她的出嫁還在賈府事敗之前。這樣,她的離鄉遠走,在遭遇不幸的眾姊妹中,還算是結局比較好的。
其七(1)
賈惜春
前身色相總無成(2),不聽菱歌聽佛經(3)。
莫道此生沉黑海(4),性中自有大光明(5)。
—佛前海燈
【註釋】
(1)此首夢覺主人序本《紅樓夢》(簡稱甲辰本)、夢稿本、程高本中被刪去。戚序本上狄葆賢曾作眉批說:「惜春一謎是書中要旨,今本刪去,謬極。」今據庚辰、戚序諸本。謎底「佛前海燈」為後人所猜。或以為謎底出謎面「佛」字,後人所猜未必對。
(2)「前身」句:這裡是借燈說人,把人的空有姿色,不能享受歡樂,歸於前世宿緣。佛前海燈,即長明燈,供於寺廟佛像前,燈內大量貯油,中燃一焰,長年不滅。從燈的堂皇外表(色相)來看,好像本該與其他燈一樣,用於繁華行樂之處,現在偏偏相反,所以說它沒有結果。色相,佛教名詞。指一切事物的形狀外貌,舊時亦用以指女子的聲容相貌。
(3)不聽菱歌:「看破紅塵」意。菱歌,樂府詩中菱歌蓮曲,內容多唱青年男女的愛情。
(4)沉黑海:入佛門表示永遠與人間榮華歡樂隔絕,在世人看來,這無異於沉入到看不見一絲光明的海底。海燈懸於寂靜孤淒的佛殿,外觀也並不明亮,所以這樣說。黑海,戚序本作「墨海」。墨海是硯的代稱,今從庚辰本。
(5)「性中」句:海燈看似暗淡無光,內中自有光焰在。借以作宗教的說教。《六祖壇經·決疑品》第三:「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性,佛家認為人的自身中本來存在著一種所謂永恆不變的「性」,問題在於能不能覺悟到並保持住它。大光明,又指佛。第二十五回寫賈母為寶玉捐香油事,馬道婆謂「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
【評解】
在這首謎詩中,作者雖然借用了一些佛教語,如「色相」、「性」等等,但其用意,顯然並不在於勸人信佛,也不過是預示惜春的歸宿而已。從她同樣被歸於「薄命司」之列,並在判詞中說她「可憐」來看,「性中自有大光明」之說,至多也只是擬寫惜春將來前途絕望時自身的念頭。難怪脂硯齋在讀此謎時,聯想到曹雪芹後半部原稿中所寫的惜春的結局,禁不住嘆息道:「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實際上,她確是沉入了一點「光明」也見不到的「黑海」。我們說過她後來的出家為尼,不是像續書中所寫的進了妙玉曾經居住過的物質生活優裕的櫳翠庵,而是在塵世間十分清苦的尼庵中度日,從這條脂批「緇衣乞食」四字中,得到了證明。
其八(1)
薛寶釵(後人改屬林黛玉)
朝罷誰攜兩袖煙(2)?琴邊衾裡總無緣(3)。
曉籌不用雞人報(4),五夜無煩侍女添(5)。
焦首朝朝還暮暮(6),煎心日日復年年(7)。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8)。
—更香
【註釋】
(1)早期脂本多止於惜春之謎。庚辰本脂批:「此後破失,俟再補。」後來又加批云:「暫記寶釵製謎云:(即此首,略)。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可知,凡脂批中稱「書未成」或「此回未成」,都不是作者未寫完而是因原稿「迷失」或「破失」而未在作者生前交由他及時再補寫成的意思。戚序本此謎已據庚辰本所記歸屬寶釵,另由整理者簡略地將此回補完。至甲辰本,程高本則有人續補了寶玉、寶釵兩首謎詩,就把這一首改屬於林黛玉了。謎底「更香」,是一種可用以計時的香。夜間打更報時者,燃此香以定時,或一支為一更,或視香上的記號以定更數。
(2)「朝罷」句:杜甫《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朝罷香煙攜滿袖。」說早朝回來衣袖上尚有宮中的爐香味。現在稍加改動,說兩袖煙,是隱藏謎底「香」字。兩袖煙,等於說兩袖風、兩手空。設問「誰攜」,對杜詩作了翻新。謎外寓有喜事過後、一無所得的意思。
(3)「琴邊」句:承上句,解說這是甚麼香,用排除法。香有多種,與琴、棋、書、畫為伴的是鼎爐之香,熏被褥、衣服用的,則有熏爐、熏籠(古時豪門尚巧製「被中香爐」,見《西京雜記》),都用不著更香,所以說與這些「無緣」。寓意也承上句申述一無所得的含義。琴邊衾裡,指夫妻生活。以夜裡同寢、白天彈琴表示親近和樂。《詩經·周南·關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總,程高本作「兩」。
(4)「曉籌」句:這一聯正面說更香的特點。曉籌,早晨的時刻。籌,指古代計時報時用的竹籌。雞人,古代宮中掌管時間的衛士。宮中例不畜雞,有夜間不睡的專職衛士頭戴「絳幘」(象徵雄雞雞冠的紅布頭巾)候在宮門外,到了雞叫的時候,向宮中報曉。唐代詩人王維《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絳幘雞人報曉籌。」後來,李商隱反其意說「無復雞人報曉籌」,用以諷刺死於馬嵬坡的楊貴妃。曹雪芹再翻新意,改「無復」為「不用」,用來說計時的更香,恰到好處。
(5)五夜:即五更。古代計時,將一夜時間五等分,叫五夜、五更或五鼓。爐香要加添香料,更香只要點上就是了。這句用了「無煩」二字,又翻了唐人李頎《運司勳盧員外》詩「侍女新添五夜香」的案。上下兩句的寓意都是說人因愁緒而通宵失眠。
(6)焦首:香是從頭上點燃的,所以說焦首。喻人的苦惱。俗語所謂焦頭爛額。
(7)煎心:棒香有心,盤香由外往內燒,所以說煎心。喻人的內心受煎熬。佛家有「心香」(意為虔誠)之語。又香有製成篆文「心」字形狀的,叫心字香。
(8)「光陰」二句:更香同風雨陰晴的變化無關,卻隨著時間的消逝,不斷地消耗著自身。荏苒(rěn rǎn忍染),時光漸漸過去。須當,應當。就寄寓來說,上句是紅顏漸老,青春堪惜的意思;下句則說雖世事變幻莫測,而自己卻已心灰意冷,只是聽之任之罷了。
【評解】
細細體會謎語字裡行間的隱義,就不難看出,這是作者在暗示薛寶釵的結局。她在丈夫出家為僧後,將過著冷落孤淒、終生愁恨的孀居生活。後來續補者將它的所有權給了林黛玉,大概以為寶釵既與寶玉結了親,就不應說「琴邊衾裡總無緣」,倒不如用以指黛玉更像。其實,作者本意是指終至於「金玉成空」。黛玉病魔纏身,又多愁善感,中間兩聯似乎也用得上(仔細推敲起來,當然有問題,如「日日復年年」,非三兩年之謂,而是漫長的歲月)。黛玉短命夭折,當然應惜年華,所以與「光陰」句也可適合。至於末句,既有「風雨陰晴」、「變遷」等字眼可表示變故,只要不執著於一個「任」字,倒也含混得過去。就這樣,續補者另湊了四句給寶釵,把這首做得很巧妙的謎詩,移花接木地改屬於聰明靈巧的林黛玉,而蒙騙了許多讀者。如果這裡僅僅是描寫猜謎遊戲,謎語是誰製作的,當然關係不大,只要它大致與人物性格、修養相稱就行了。但因為它有「讖語」性質,知道作者本意乃通過此謎暗示寶釵命運,則是完全必要的。它至少再一次證明寶釵最後並沒有獲得甚麼精神安慰。可見,續書中寫薛寶釵得了「貴子」,將來還靠他振興家業等等,都是癡人說夢。
其九
賈寶玉(後人增)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1)。
象憂亦憂,象喜亦喜(2)。
—鏡子
【註釋】
(1)「南面」二句:人照鏡時,人與鏡中影的方向相反,一個面向南,一個面朝北。寓意是寶玉婚後,面對薛而心懷林。語用《孟子·萬章上》:「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這話是孟軻的學生在問到傳說中堯讓帝位給舜一事時說的。皇帝的位子是向南的,臣子向北。現把出處中的「立」改為「坐」,因為在一般情況下,對鏡妝束,總是坐著的。
(2)「象憂」二句:即鏡中之形象是憂,人也一定是憂,形象是喜,人也一定是喜。寓意是另一種解說:說他好像有憂愁,也確是有憂愁;說他好像有喜事,也確是有喜事。憂是因黛玉死,喜是指與寶釵結婚。這八字也出在《孟子·萬章上》。原意「象」是人名,是舜的異母弟。傳說象曾謀害舜未遂,舜對象仍很親切。萬章問孟軻:是不是舜不知道象要謀殺自己呢?孟說,並非不知道,只是「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罷了。意思是兄弟友愛本「人情天理」,有時不能自制。借此宣揚「孝悌仁愛」,以「忠恕」之心待人等儒家的道德。
【評解】
這首是後人據古鏡謎(李開先《詩禪·鏡》及馮夢龍《掛枝兒·詠鏡》中曾引)補的。
單看謎語本身,也算作得巧的。小說題名之一是「風月寶鑒」,《紅樓夢曲·枉凝眉》中有「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的話,小說中還有賈寶玉對鏡夢見甄寶玉的情節等等,都與「鏡子」有關,所以鏡子謎用於寶玉,除了註解中說的寓意外,暗示其歸向空門也很切合。唯其如此,續補者特地通過看燈謎的賈政讚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頗有點沾沾自喜。但是,他沒有發覺這面「鏡子」中所反映出來的寶玉形象卻是頭戴儒冠的。寶玉深惡《四書》,雖賈政一再督責也無用。到後面第七十三回還說寶玉「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現在續補者居然寫寶玉能「憑空」從最生疏的下半本《孟子》中斷章裂句,摘取其詞,得心應手地製成謎語,豈非大大的奇跡?這只能說明續補者自己對《論語》、《孟子》之類的書,是很崇拜的,因此看到這個巧引「經」語的謎,就拿來添入;而對賈寶玉這一叛逆形象所顯示的反儒思想傾向,卻完全視而不見。再說,曹雪芹從來也沒有抄襲前人現成作品,充作自己或小說人物之所作的習慣。矛盾還不止於此。賈政原應「悲讖語」的,現在卻讓他轉悲為喜,在快看完眾人燈謎時,忽然對寶玉的謎喝起彩來了,這大不符合情理。又戚序本中沒有寶玉的謎,所以賈政一走,鳳姐就對寶玉說:「適才我忘了,為甚麼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程高本的補綴者添加了這個謎後,卻忘了把鳳姐這句話也改一下。結果是剛說他詩謎作得「妙極」,接著就說他沒有作詩謎,形成了自相矛盾的可笑局面。現在有人竟說甚麼程本前、脂本後,也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問題。
其十
薛寶釵(後人增)
有眼無珠腹內空(1),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2)。
—竹夫人(3)
【註釋】
(1)「有眼」句:說竹器是鏤空的。眼,指洞。借此罵寶玉。
(2)「荷花」三句:說夏天相偎依取涼,秋冬被棄置不用。借此說夫妻生活短暫。
(3)竹夫人:竹几、竹夾膝,用竹篾編成,圓柱形,中空,有洞,可以通風,夏天睡時可抱著取涼。宋代詩人黃庭堅以為它不配稱作夫人,就名之為青奴,後又叫它竹奴。
【評解】
這一首也是後人續補的。
唐宋以來,詠竹夫人的詩極多,有說它「但隨秋扇」的,有嘆「愛憎情易遷」的,還有說「與君宿昔尚同床」、「只恐西風動別愁」的等等,不一而足。這首謎雖比「更香謎」淺俗,卻只襲用前人詩意,並沒有甚麼創新;修辭上也有疵病,如「分離別」即硬湊足三個字,「空」與「冬」,前者是「一東」韻,後者是「二冬」韻,連韻都要借押。但這首詩的主要缺點還在於它完全不像是薛寶釵作的,也就是說續補者沒有「按頭製帽」。而詩歌的性格化,恰恰是《紅樓夢》詩詞不同於其他舊小說的最顯著的藝術特徵之一。薛寶釵很講究合乎大家閨秀身份的禮,涵養功夫極深,作詩以盛唐為宗,追求含蓄渾厚,言語行動處處謹慎,要顯出自己很有教養。一個矜持自己能「珍重芳姿晝掩門」的薛寶釵,現在居然破「門」而出,大罵「有眼無珠腹內空」,還把它寫了貼到春燈上讓大家觀賞,這能令人置信嗎?當然,薛寶釵也會罵人,但總不用趙姨娘的口吻,何況作詩!她平時見了姊妹們讀書吟詩,稍涉男女,就一本正經,教訓人家,怎麼現在自己竟毫無顧忌地寫出「恩愛夫妻不到冬」之類的話來呢?這與蔣玉菡之流在狎妓的酒席上唱「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的腔調又何其相似!所以,續補那種「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淫濫小說容易,續補曹雪芹這部思想性和藝術性高度結合的偉大的古典名著,如果思想庸俗,見識鄙陋,就難免使自己的文字成為續貂的狗尾。
備考 「更香謎」屬誰和「鏡謎」、「竹夫人謎」是否原作
——與梅節兄討論
《紅學耦耕集》(梅節、馬力著,文化藝術出版社2000年1月版)是一部頗多創見、很有學術價值的書,不少觀點我都贊同。當然,對個別問題也有不同看法,本文所討論的即是。該書收有老友梅節兄《論〈紅樓夢〉的版本系統》一文,其中一節談到第二十二回結尾「更香謎」的歸屬及「鏡謎」、「竹夫人謎」是否曹雪芹原作問題,有與我爭論處。關於三個謎的拙見,我已寫在《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一書裡。該書寫成較早,算上杭州大學內部版,已過四分之一世紀。後雖經幾次修訂,當年政治思想環境留下的痕跡,仍時時可見,梅節兄批評我太強調賈寶玉的「反儒思想傾向」即一例。雖有這些可待修正之外,但對這三個謎的基本看法並未改變。所以想借此機會,重申拙見,以求正於梅節兄與紅學界同好。
一、第二十二回的破失與再補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結尾,因惜春謎後「破失」,各種版本便呈現出多樣面貌(甲戌、己卯本缺此回),大體是三類:(一)止於惜春謎,保持因破失而斷尾的原貌,有庚辰、列藏本;(二)已補完此回,把脂批「暫記」的寶釵謎「朝罷」一首寫入補文,而沒有寫寶玉和黛玉作謎,有蒙府、戚序、戚寧、舒序本;(三)已補完此回,刪去惜春謎,把寶釵謎「朝罷」一首改屬黛玉,另增寶玉鏡謎和寶釵竹夫人謎,有夢稿、甲辰和程高系統諸刻本。第二類是後人續補文字,我與梅節兄意見一致。看法不同的是第三類:我認為那也是後人續補的,而梅節兄則認為是曹雪芹原作。
我以為要弄清甲辰本等那段結尾文字是雪芹原作還是後人續補,從脂硯、畸笏等人在小說的成書、傳抄過程中所做工作的性質考慮,對下列三條有關斷尾的脂批作出合理的解說,是十分關鍵的。這三條批是:
(一)「此後破失,俟再補。」(庚辰眉批)
(二)「暫記寶釵製謎云:(略)」(庚辰回末批)
(三)「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庚辰回末此)
對此,梅節兄的解說是:「此處出現殘缺或脫頁,脂硯等曾有意據別本抄補或請原作者補缺,終未實現,所以畸笏於丁亥夏有『此回未補(此字據靖本補)成而芹逝矣』之嘆。」又說:「比較可能是庚本底本此回脫去末頁,包括二玉和寶釵之謎。脂硯或畸笏後來弄得『更香』一律,誤記為寶釵之製,乃另紙錄存,繫於回末。」(重點符號為引者所加)
我的看法是:脂硯、畸笏等不同於將小說抄一部去保存的怡親王府或蒙古王府中人,他們是小說的合作者和整理者。作者寫好的書稿都交由他們加評、「謄清」、「對清」或批出要作者在最終審定(這工作還未及做)時補正的地方,如缺詩、破失、應「刪卻」之句、宜再分回之處等等。因此作者的原稿始終存放在他們手中,所有外界傳抄的本子,也都是經他們之手才得以抄出去的。從重評的甲戌(1754)之前算起,到作者逝世的甲申初(1764),在長達十年之久的過程中,作者原稿並非靜止地保藏在脂硯等人處,而是有很大的流動性,它須經「諸公」傳閱、加批,還要謄抄、校對,甚至還有圈外親友欲先睹為快的借閱,受損是在情理之中的。輕度的也許不慎在稿紙上沾了墨跡,使幾個字無法辨認;中度的可能因破損脫頁而使情節部分有缺,且都發生在回末,除本文討論的第二十二回末破失外,第四十回末也有這種情況:當劉姥姥剛行完酒令時,在「只聽外面亂嚷」句後突然中斷了,後出諸本加了「下回分解」之類的話,卻在下回開始沒有交代何故,可知必有缺損;最嚴重的則莫過於在傳來傳去中將原稿弄丟了一部分。書稿的整理是從頭做起的,工作正在進行中的前面部分書稿,反而不大會丟失,後面部分一時還未及整理,被人借去看的,最容易弄丟。情況也正是如此。弄丟或叫「迷失」,起初多半是記不清、不在意和存有可能還會找到的僥倖心。這是一個漫長的難以確定的過程,不同於「破失」。所以一開始似乎並未將此事看得很嚴重,誰能料到剛在中年的作者會突然棄世?三年後的丁亥年(1767),一切找回和補寫的希望都已破滅時,畸笏叟才痛心地檢點了這一無可輓回的損失: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回批)
嘆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五回批)
《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批)
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批)
這些批語提供了幾條重要信息:(一)批者憑最初閱過的記憶,已舉出後來被迷失的五、六稿中的四種,情節有的早有的遲,不是連著的。其中《射圃》一回極可能緊接今八十回後,因前面已有可為其「作引」的文字。這就解說了為何小說始終只傳抄出八十回來。(二)作者的原稿始終保存在脂硯、畸笏等人處,作者去世後也復如是。八十回後已多處迷失、無法謄清成冊的殘稿是隨畸笏老人一起從時間長河中消失的。故脂批所謂缺詩、破失等等皆指原稿而言而並非某一抄本。若僅抄本缺損,照原稿補上就是,這是很明白的道理。(三)第二十二回末批「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與上引四條批語不但時間與署名完全一樣,就連都用「嘆嘆」一詞結尾也相同,更可證都是同一次為檢點原稿損失情況時所加的批,而不可能僅為某抄本的破失而作備忘。所以「俟再補」也只能是等待原作者來補缺,而不可能是想找機會「據別本抄補」。
那麼,是否可能在「庚辰定本」之前,有一個第二十二回完整的本子先傳出,被後來的甲辰本所繼承,到整理庚辰本時才發現原稿此回末已破失了呢?說實話,這種可能性也不存在。因為甲辰本也是有批的,追溯最初底本,也是經批者之手的。倘若批者知道已有本子完整未缺傳出,按理說應該可以欣慰了,即便要「抄補」自存本也應不難,又何至於費事前後再加三條批呢?且語氣又是那麼的憾恨、沉痛!
二、更香謎屬寶釵錯不錯?
梅節兄以為更香謎當屬黛玉,把它說成「寶釵製謎」是脂硯、畸笏等人的「誤記」。
我以為誤記是不可能的。在「破失」後,好不容易弄到一個原作燈謎,肯定珍惜,特地將它記了下來,卻偏偏又把誰作的給記錯了,這在常人已不大可能,何況脂硯、畸笏等人!若按梅節兄意見,甲辰本中黛玉、寶玉、寶釵謎都是原作,且都經脂硯等人加過批語(如批更香謎云:「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批竹夫人謎云:「此寶釵金玉成空。」),也就是說他們對謎中所包藏的讖語式的隱義都瞭解得很深透,怎麼還會將釵、黛之謎張冠李戴呢?
再說,甲辰本上這三個謎,容易記住的是短小的二寶謎,尤其是寶釵的很俚俗的竹夫人謎「有眼無珠腹中空」,怎麼反而都記不得,而獨獨記得措詞典雅、篇幅較長的更香謎呢?這也有點不大合情理吧!我這樣說也有點事實依據:台灣著名女作家琦君有一次來信說:「當年我們看《紅樓夢》,真的只看故事,詩、詞、賦實在太多了,都跳過去,只有燈謎看一下,記得的只有寶釵的《竹夫人》,真慚愧啊!」(見本書末鄧慶佑《編輯後記》)
當然,是否誤記主要還應看更香謎到底像在為誰作讖語,是否如梅節兄所言「此謎與寶釵無一相合,而與黛玉無一不合」?
梅節兄著重談到的是謎詩中所暗示的「婚姻結局」,以為「寶釵既嫁寶玉,自然與寶玉同床共枕,怎麼會嘆『琴邊衾裡總無緣』呢?『無緣』的只能是黛玉」。倘單獨地看這一句,確實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我以為這也是續補者將此謎改屬黛玉的重要原因。但我仍然認為這是誤解了作者的原意,因為它只是半句話,全句應是:「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如果把這一聯的隱義譯成口語,也許可以這樣說:「結束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後,是誰落得兩手空空,不再有琴邊相伴、衾裡共眠的緣分了呢?」以臣朝君來比妻侍夫大概並無不妥吧,特別是用以說寶釵。那麼,把不再有緣分亦即緣盡或雖做過夫妻,但沒有結果,最終只能獨居,說成是「無緣」行不行呢?有時兩人只見過一次面,尚說「有一面之緣」,對確曾有一段金玉姻緣的人,能說她是「無緣」嗎?懷疑是可以的,但卻不能否定。須知漢語語詞往往有很大靈活性,確切的含義,有時要看具體語言環境和說話人的用語習慣。讖語是偏重說最終結果的,而並非說經歷的全過程或曾經有過之事,而曹雪芹也的確有借「無緣」一詞來表示無結果即最終不能相伴共處的用語習慣。襲人是第一個與寶玉「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的人,在此後怡紅院歲月裡,她實同通房,只是那種關係用不著再寫而已。這總該說她與寶玉很有緣分了吧?然而在警幻冊子判詞裡卻說:「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還有妙玉與寶玉,雖未涉風月,卻都有好感,品私茶、折紅梅、送賀柬,本也都是緣分,但到「白玉遭泥陷」時,也說「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可見,其不計已往,偏重結局的用法都與更香謎有共同之處。
既然首聯是說寶釵因寶玉為僧,從此結束夫妻生活而獨居,則按律詩章法,其頷聯必接著說她失去丈夫的不幸,此即所謂「起」與「承」的關係。「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正是承上寫獨居的寶釵通宵愁緒不寐。就算前八十回中寶釵從未有過這樣嚴重失眠事(第三十四回寶釵因受薛蟠的氣,「整哭了一夜」,可見是失過眠的),但那只是因為致使她「終身誤」的不幸變故尚未發生。本來嘛,讖語就只是對後來事的預言,而非對已知事的描述。倘若她連這樣的愁恨也沒有,又怎能歸之於「薄命司」?那麼,若換作說黛玉呢,像不像?從她一直是多病多愁又少睡眠來看,倒確實有點像,這也是續補者之所以將此謎移作黛玉的又一個原因。但讖語的性質不在描摹某人平時的狀況,而在暗示結局。黛玉的結局是淚盡夭亡,若上聯的「總無緣」即指此,則第二聯就無法上承了:「起」,已說了死,「承」,回過頭去再說失眠,哪有這樣的律詩章法?
黛玉多愁善感,常流淚是其重要特徵,故脂評有「絳珠之淚至死不乾」、「淚盡夭亡」等語。作者也寫她「眼淚還債」,說結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此謎如果真是她的讖語,八句中竟沒有一個字說「淚」的,也是夠奇怪的了。形容她多愁傷感,說「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也不能認為是貼切的。「焦首」「煎心」等詞只有對失去丈夫後,悔恨交加、痛苦不堪的寶釵來說,才是最適合的。何況兩句中還有形容漫長歲月的「日日復年年」之類的詞,這就更與脆弱的生命如風雨中春花之短暫的黛玉不能相合。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前一句通常適用於說人生易老,青春不再,本來粉濃脂香者,轉眼就兩鬢成霜了。說誰更合適是毋須煩言的。「風雨陰晴」,無非用來比世事變遷,人生離合。一個「任」字是對自己一生已完全絕望,對外界萬事已不再關心者的心緒寫照,寶釵本就有「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的心態,將來到了獨處終身的孤苦境地,當然更是心灰意冷了。這些又怎能切合黛玉的遭遇呢?
所以結論是脂評的「暫記寶釵製謎」沒有記錯,也不可能記錯。
三、曹雪芹只擬古而不移古
以前,我從馮夢龍歌謠集《掛枝兒·詠鏡》中讀到一首《古鏡謎》,發現原來就是程高本(當時還未及見甲辰本)此回中寫的寶玉用《孟子》語製成的鏡子謎,因而更信其為後人所增補。梅節兄學識淵博,涉獵甚廣,他找到比我所見馮集更早幾十年的出處,卻仍認為是曹雪芹寫入小說的。他說:「〔此謎〕最早見於李開先《詩禪·鏡》。現在移來作寶玉之謎,既現成,又貼切。」
貼切與否,暫且勿論。將古人「現成」作品「移來」充作小說文字或小說人物之所作,卻不合曹雪芹的創作習慣。誠然,小說在明清時,移用、套用前人現成詩詞的現象相當普遍,戲曲中更以集前人詩句為常式,但《紅樓夢》卻不用此套,倒是後人續補的後四十回文字中頗多此類。如: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第八十七回)
對句用秦觀《鷓鴣天》詞。
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第八十九回)
用馮小青詩。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繫鈴人。(第九十回)
對句用瞿汝稷《指月錄》語。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東風舞鷓鴣。(第九十一回)
出句用蘇軾之友詩僧參寥贈答妓女詩,移用於寶玉答黛玉禪話,也不怕唐突佳人;對句用鄭穀詩,將原詩「唱」字改作「舞」,甚可笑,殊不知《鷓鴣天》曲子是只唱不舞的。
蜂採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第一百一回)
用羅隱詩,如此明顯的不祥語,竟用在散花寺的「上上籤」上。
諸如此類,還不包括已指出是「前人」所作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第一百二十回)清初鄧漢儀詩。還有寫到房中對聯,本來是不妨用前人現成聯句的,只要不說是小說中人擬寫的就行了。但續書在寫到黛玉內室對聯時,偏偏要給人以黛玉自己擬寫的印象:「寶玉走到裡間門口,看見新寫的(按:其時黛玉正提筆寫經)一付紫墨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第八十九回)其實,這一聯是崔顥《題沈隱侯八詠樓》詩中的原句。沈約《八詠樓詩》頭一首就寫《登台望秋月》,故崔詩才有月依舊、人已空的感嘆。用在黛玉身上,那只能是泛泛地慨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了。
諸如上述這樣的例子,在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中是一個也找不到的(行酒令用的「花名籤」之類戲具上多刻《千家詩》中句,非此例)。他非但不喜「移用」前人「現成」之作,恰恰相反,倒自擬以託古,將自己寫的說成是古人寫的。如秦氏臥房中的所謂「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第五回),還有探春房內說明「乃是顏魯公墨跡」的對聯「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第四十回)等等,其實都出自曹雪芹的手筆。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作詩、擬對、製謎本雪芹平生所長,根本毋須借助他人之手;另一方面也與他文學創作的美學理想有關,或者說其文德文風大不同於流俗有關。很難設想他會將已見於李開先、馮夢龍集子中的謎語移來充作自己文字,還特地通過本該「悲讖語」的賈政之口喝彩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居然敢毫無愧色地自吹自擂。曹雪芹地下有知,看到這樣幾近乎剽竊前人的補法,也許會搖搖頭說:「這太丟人了!」
竹夫人謎與鏡謎在小說版本上是同時遲出的,情況一樣,我也已說過不少話了,可不再細辨。有一點還想說幾句,即梅節兄引太平閒人張新之語:「學問文章,林薛居上,他處詩詞,寶釵必勝他人,今承元妃命作謎語,何粗陋如此?」但表示異議說:「元春自承『素乏捷才,且不長於吟詠』,寶釵應制,是露才揚己,製一個極雅極難的謎去難為這位才學有限、穿黃袍的貴人呢,還是按頭製帽,依樣葫蘆,製一個淺俗一些的謎,以便元春容易猜著,討她喜歡呢?」
我只想指出,文字的「粗陋」與詩風的「淺俗」不是一碼事,與所製之謎好猜難猜更不是一碼事。風格淺俗的,可以措詞並不粗陋,風格措詞都十分高雅的謎語,也可以並不難猜,反之亦然。元春不長吟詠,不等於她連詩的好壞也沒有鑒別力,更不能以為她看到寫得粗陋的東西就一定喜歡。因此從寶釵為討得元春喜歡而故意寫成這樣去解說此謎之所以「粗陋如此」,恐怕還值得商榷。
四、關於甲辰本中的批語
梅節兄斷定甲辰本二十二回結尾非補作文字的一個原因是它有評語。他說:「證諸戚序本凡屬補文字無批,而甲辰本二玉、寶釵謎均有評,且評語與文字風格亦與上面一致,因此可斷三謎是原有的,不是第二手後來的補作。」因此,確定甲辰本上這幾條評語是脂批還是後人所加,至關重要。
我認為甲辰本是一個經後人整理加工過的本子,正文有較明顯的刪改,其中不少刪改可看出是為不致與程本後四十回情節發生矛盾而作的;它與諸脂本的異文有不少也同於程本。所以我一直相信在程、高整理刊刻一百二十回本之前,已有佚名者續作了後四十回,而此人與甲辰本的刪改者有很大的關係。紅學界學者提到它是脂本到程本的過渡本,我是頗有同感的。這當然不是說甲辰本沒有長處。由於小說的傳抄非一次性單線進行,故很難在複雜情況下科學地列出簡明清晰的前後繼承關係。因而常有些在底本較早的抄本中的訛誤,在整理較晚的抄本中反而不誤的。梅節兄所舉的庚辰諸本將「近水」誤為「近小」或任意校改而甲辰本反不誤,即其中一例。至於對脂評,我以為整理加工者動的手術更大於正文。這主要表現在下列諸方面:
(一) 所據底本的脂批被大量刪棄。其第十九回回前有評曰:「原本評註過多,未免旁雜,反擾正文,今刪去,俟觀者凝思入妙,愈顯作者之機靈耳。」所以甲辰本的批語,較之其他帶脂批的抄本要少得多,有相當大部分簡直就是白文。整理者對脂批不太重視的態度,也於此可見。
(二) 凡有關作者事歷、家世點滴、批書人感觸、成書過程、素材來源及八十回後佚稿情節線索等等,一句話,小說文字以外的可供探索的全部「內部信息」,一概刪去不存;值得注意的是凡與程本後四十回情節有矛盾抵觸的或續書未寫到的話,也必刪除乾淨。剩下的批語看去就像後來程本系列刻本上老紅學家的批語。
(三) 批語大部分屬脂批或經改動的脂批;少數他本沒有的批,我以為是整理者所加,如上引嫌原本批註多的第十九回回前批,顯然是整理者的話。大概整理者不但嫌原批註「過多」、「旁雜」,也嫌其有些批太長,不夠簡潔,因而都改成風格統一的「短而概括」的批語。只有那些本就簡短的脂批,還有保持原狀的,稍長一些的批,或縮減其詞句,或僅取其中一部分。
對此,梅節兄與我有不同的看法,他說:「甲辰本各謎均有評語,探春以上與庚本基本相同。黛玉更香謎云:『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寶玉鏡子謎云:『此寶玉之鏡花水月』;寶釵竹夫人謎云:『此寶釵金玉成空』。甲辰本評語的特點是短而概括。如探春謎,庚辰、戚序本作:『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甲辰本只有『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一句。筆者認為,這應是早期批語,庚辰、戚序本多出之數句,當是及見後三十回結局的晚期之批。」
我以為這不可能。且不說在我看來作者在甲戌年(1754)前交付脂硯等人的書稿是基本完成了的,批閱者應該是已知結局的;就算後三十回結局寫成較晚,交出較遲,既然甲辰本已有對最後寶玉為僧「金玉成空」結局的批語,還能不知在此之前的賈府「事敗」嗎?所以這在情理上是說不通的。合理的解說只能是甲辰本的短批是刪庚、戚本較長的批語而成的。為何要刪呢?除了可能不喜批語有過多的推測性的話,一律要求簡短外,我以為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脂批提到了將來「諸子孫流散」,而程本後續四十回中是根本沒有這個情節的。我說甲辰本批是刪改原脂批而成的,例子很多,現舉若干如下(以「A」表示原脂批,大多數見諸甲戌本,也有少數見於己、庚本或蒙、戚本;以「B」表示甲辰本批):
A.好極!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射;蓮,主也,杏,僕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
B.妙!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相對照。(第二回)
A.真千古奇文奇情。
B.千古奇文(第二回)
按:對「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等語的批。
A.未出李紈,先伏下李紋、李綺。
B.先伏下文李紋、李綺。(第四回)
A.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是何等大筆!不是寫馮淵,正是寫英蓮。
B.不是寫馮淵,是寫英蓮。(第四回)
A.妙極!所謂一擊兩鳴法,寶玉身份可知。
B.妙極!所謂一擊兩鳴法。(第五回)
按:對「賈母萬般憐愛(黛玉),寢食起居,一如寶玉」的批。
A.欲出寶釵,便不肯從寶釵身上寫來,卻先款款敘出二玉,陡然轉出寶釵,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亦變體。
B.欲出寶釵,卻先敘二玉,然後轉出寶釵,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變。(第五回)
按:批「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句。「款款」、「陡然」等詞是重要的,省去後便不達原意。
A.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
B.此夢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妙!(第五回)
A.為前文葫蘆廟一點。
B.點醒。(第五回)
按:批「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句。甲辰批雖短,但不顯豁。
A.絳珠為誰氏,請觀者細思首回。
B.絳珠為誰,觀者思之。(第五回)
A.接得無痕跡,歷來小說中之夢,未見此一醒。
B.接得無痕。(第五回)
按:批寶玉驚夢,襲人等「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
A.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嘯之聲何如?
B.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何如?(第八回)
按:批寶釵將通靈玉「托於掌上」。
A.所謂「鐵門限」是也。先安一開路之人,以備秦氏仙柩有方也。
B.所謂「鐵門限」是也,為秦氏停柩作引子。(第十二回)
按:批賈瑞「寄靈於鐵檻寺」。
A.前人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是此意,故「不遠」二字有文章。
B.所謂「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此意可會。(第十五回)
按:批「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寺……離鐵檻寺不遠」句。甲辰刪末句,模糊了原意。
夠了,現在再看第二十二回,此回評語據陳慶浩兄《脂評輯校》所收,多達百餘條,甲辰本中全刪去了,卻在結尾處獨獨留下元、迎、探三春謎的三條批,和我以為是續補者加的黛玉謎批和二寶謎批,共六條。如果以為那是因為有提示讖語隱義作用而留下的,那麼何不就從賈母、賈政之謎批保留起呢?原因很清楚,因賈母謎批是「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這與探春謎批說將來諸子孫流散意思一樣,也都是程本後四十回情節中所沒有寫的,所以要刪。賈政謎批有「包藏賈府祖先自身」語,也不易確解,是說祖先以筆墨為業呢,還是說他有「端方正直」之風?所以倒不如也刪去。惜春謎已刪(原因後詳),否則,像「此後破失、俟再補」和「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等批語也都在必刪之列,因為按續書所寫,她後來進櫳翠庵,還有個紫鵑跟著去,過妙玉曾過的那種生活,這恐不能說是「緇衣乞食」吧?現在保留三條改短了的脂批和為自己續補文字中謎所加的批連在一起,的確能給人以前後一體的印象,以便掩蓋住自己補續的痕跡。這使我想起一件生活小事:有人的褲腳掛破了一塊,補起來容易看出,索性就貼上一個花樣圖案,又在未破的那只褲腳上也同樣貼上一塊,看去就像原來設計的式樣。我以為甲辰本上的補文、補批和留脂批的情況,似乎可相彷彿。
其實,細究這三條後添的批語,問題也還是有的。如前所述,黛玉的讖語應是「淚盡夭亡」之類意思才是,「一生愁緒」不像是在說她的結局;寶玉木石姻緣落空或最終遁入空門,說「鏡花水月」倒是切合的,但鏡子又怎麼就等於「鏡花水月」呢?若是製個水謎,是否也可以這樣說呢?至於寶釵的「金玉成空」批,我以為不是看到過「懸崖撒手」文字才那樣說的,而是因為有我們都能讀到的「中鄉魁寶玉卻塵緣」一回情節。所以,我以為這最後三條批決不是脂批。
五、刪惜春謎出於何種考慮
甲辰本和程本都沒有惜春謎,其他脂本都有。沒有,當然不是漏,而只能是刪,且只能是後來整理者所刪。梅節兄說「並不排除出於原作者之手」,我以為不可能。若作者自刪此謎而又補完結尾,脂硯等豈有不知道的,能感嘆此回未補成?梅節兄還以為此謎被刪「原因是此謎與其他燈謎不協調,和『悲讖語』的主題衝突。『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此詩非凶兆而是佳讖。公府千金,至於緇衣乞食,當然是悲劇。但脫塵網,逃大造,成佛作祖,得大自在,現大光明,自是佛家的無上境界。如果不被目為『謗佛毀道』,惜春謎還是刪去為宜」。我卻認為不是那麼回事。
讖語是否可悲,主要不在於表面詞句是否說得好聽,而在於預兆的是怎麼樣的事。千金小姐將來去做尼姑,客觀地看,只能算是落到了如「沉黑海」的可悲境地,並無吉慶可言。惜春自己卻早有世間諸多煩惱「不向空門何處消」(王維詩句)的念頭,這也並不奇怪。「性中自有大光明」,也不過說她自己本性向佛而已,此中並無礙語,何至於就可說已到達「成佛作祖」的「無上境界」了呢?這太誇張了。其實這類話在同樣暗示她命運的《紅樓夢曲·虛花悟》中也是有的:「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我們也不能因此而說她已超脫生關死劫,修成了長生不老之正果而不該歸入薄命司了吧。
我的想法很簡單:惜春謎就是因為「此後破失」才被刪去的。破失了,就沒了下文,就無從知道謎底是甚麼。戚序等本的續補文字中說是「佛前海燈」,甲辰本的整理續補者一定是沒有看到或看到而不同意,自己也猜不到謎底是甚麼東西,這正如戚本的續補者未見更香謎底,也猜不到是何物,只好如梅節兄所言「耍了一個花招,用『此物還倒有限』企圖搪塞過去」。但甲辰本的續補者未必也能想到用這一招,何況還有「緇衣乞食」之類與續書情節不合的批語,就感到難以下筆補寫,倒不如索性連謎帶批都刪掉乾脆。我探討此謎被刪的原因,無非是想說明此事非作者自己所為,也非不相干的他人幹的,而是後來整理並續補甲辰本此回回末那段文字的人所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