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曲
(第五回)
引子
開闢鴻蒙(1),誰為情種(2)?都只為風月情濃(3)。趁著這奈何天(4)、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5)。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6)。
【說明】
《紅樓夢曲》十二支,加上前面的引子和後面的尾聲,共十四支曲子。中間十二曲,分詠金陵十二釵,暗寓各人的身世結局和對她們的評論。這些曲子同《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一樣,為瞭解人物歷史、情節發展以及四大家族的徹底覆滅,提供了重要線索。曲子是太虛幻境後宮十二個舞女奉警幻之命,「輕敲檀板,款按銀箏」唱給寶玉聽的。寶玉拿著《紅樓夢曲》原稿,「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但聽了以後,仍不知道它說些甚麼。
宋元說唱藝術在演唱時的第一個曲子通稱引子。在這裡,它用以概說此曲創作的緣由。
【註釋】
(1)開闢鴻蒙:開天闢地以來。鴻蒙,古人設想中大自然的原始混沌狀態。
(2)情種:即所謂情癡,感情特別深摯的人。
(3)風月情:見前本回《孽海情天對聯》註(2)。
(4)趁著這:此三字庚辰本、程高本等皆脫漏,戚序本抄成雙行,混同批語。由此知原稿這三字是用小字寫的,表示曲中襯字。奈何天:良辰美景令人無可奈何的日子。參見前一首《仙宮房內對聯》註(2)。又湯劇中「奈何」之義,本《世說新語·任誕》:「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呼『奈何!』謝公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5)遣:排遣。愚:自謙詞。衷:衷曲,情懷。
(6)懷金悼玉:「金」指代薛寶釵,「玉」指代林黛玉。以薛、林為代表,實際上把「薄命司」的眾女兒都包括在內。曲子的作者說他懷念存者,傷悼死者,故演出此《紅樓夢曲》。程高本改「懷」為「悲」,是只求句順、不察原意的妄改。
【評解】
《紅樓夢》中「把筆悲傷說世途」(脂評中詩句)的第四回,被安排得彷彿是一個插曲;而在第五回中則通過警幻的冊籍和曲子點出《金陵十二釵》和《紅樓夢》兩個書名,暗寓眾多人物的命運身世,常常強調一個「情」字,借這種手法,造成此書「非傷時罵世之旨」、「毫不干涉時世」,只為「閨閣昭傳」、「大旨不過談情」的假象。這正如脂硯齋在小說楔子的批語中所說的「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脂批還指出,「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是不少的;他提醒「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我們只有透過「情種」、「風月情濃」之類「煙雲模糊處」,於假中見真,知道人物的身世命運都必然受他們所生活的那個社會所制約,從中看出這個社會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才能正確理解這部偉大小說的價值。
小說強調「情」,在當時還有其正面的積極意義,那就是宣揚了有民主性的人本主義思想,所以《紅樓夢》又有一《情僧錄》的別名。這與清初洪昇《長生殿》(小說在十七、十八回中點過它一折《乞巧》的戲)《引子》中也將全劇情節歸結為「情而已」是一脈相承的。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1),俺只念木石前盟(2)。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3);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4)。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5),到底意難平。
【說明】
這首曲子從賈寶玉婚後仍不忘懷死去的林黛玉,寫薛寶釵徒有「金玉良姻」的虛名而實際上則終身寂寞。曲名「終身誤」,就包含這個意思。
【註釋】
(1)金玉良姻:所謂美滿婚姻。小說中曾寫薛寶釵的金鎖「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上面所鏨(zàn贊)的兩句吉利話與賈寶玉出生時啣來的那塊通靈玉上「癩僧所鐫(juān娟)的篆文」「是一對兒」(第八回)。薛姨媽也說「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第二十八回)。所以,又特指寶玉與寶釵的婚姻。
(2)木石前盟:指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愛情。作者虛構寶、黛生前有一段舊緣和盟約:絳珠草為酬報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惠,要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這兩句與寶玉曾在夢中喊罵「甚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第三十六回)的話相似,但「俺只念木石前盟」應是摹寫寶玉婚後所說的話。
(3)「空對」二句:意思是說寶玉與寶釵雖為夫妻而缺少真正的愛情。山中高士,比寶釵,喻其清高、潔身自好。雪,「薛」的諧音,指薛寶釵,兼喻其冷。
(4)世外仙姝:黛玉本為絳珠仙子,這裡暗寓其死,亦即所謂「已登仙籍」。姝,美女。林:指林黛玉。
(5)齊眉舉案:《後漢書·梁鴻傳》:梁鴻家貧,但妻子孟光對他十分恭順,每送飯給他,都把食盤舉得同眉毛一樣高。後因以「舉案齊眉」為婦道的楷模。這裡指寶玉與寶釵維持著夫妻相敬如賓的表面虛禮。案,有足的小食盤。寶玉對這樣的生活始終不滿,所以後面說「到底意難平」。
【評解】
象徵著包辦婚姻的「金玉良姻」和象徵著自由戀愛的「木石前盟」,在小說中都被畫上了癩僧的神符,載入了警幻的仙冊。這樣,寶、黛的悲劇,賈、薛的結合,便都成了早已注定了的命運。這一方面固然是作者悲觀的宿命論思想的表露,另一方面,也曲折地反映了這樣的事實:在宗法社會中,要違背禮教和家族的利益,去尋求一種建立在共同理想、志趣基礎上的自由愛情,是極其困難的。因此,眼淚還債的悲劇也像金玉相配的「喜事」那樣有它的必然性。
然而,沒有愛情的「金玉良姻」,無法消除賈寶玉心靈上的巨大創痛,使他忘卻精神上的真正伴侶,也無法調和他與寶釵之間兩種思想性格的衝突。「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結果終至於一個萬念俱灰,棄家為僧;一個空閨獨守,抱恨終身。所謂「金玉良姻」,實際是「金玉成空」!這裡,我們不難看出曹雪芹的思想傾向和他對封統觀念大膽的、深刻的批判精神。
《紅樓夢曲》在形式上是個全新的創造。曲,有南北之分,北曲在元代最盛行,元雜劇皆用此,韻依《中原音韻》,語言俚俗活潑,瀟灑圓溜,較之詩詞,又更重節奏聲情,句式常有累累如貫珠者。曹雪芹在這裡,採用的便是這種傳統形式。但其所作,曲牌格式又非北曲所原有。清乾隆時編有《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一書,收北曲曲牌計五百八十一個,其中並無《終身誤》、《枉凝眉》、《恨無常》等等。可見這裡十二曲的曲牌名和格式,完全是曹雪芹根據人物特點和命運,自創自擬的。故有脂批云:「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作者的祖父曹寅本擅長北曲,有撰著多種,家學淵源,曹雪芹於工詩善畫外,也不愧為作曲的高手。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1),一個是美玉無瑕(2)。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3)?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4)。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5)。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6)!
【說明】
這首曲子從寶、黛的愛情理想因變故而破滅,寫林黛玉的淚盡而逝。曲名「枉凝眉」,意思是悲愁有何用,也即曲中所說的「枉自嗟呀」。
【註釋】
(1)閬苑(làng yuàn浪院)仙葩(pā趴):指林黛玉,她本是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閬苑,傳說中神仙所住的地方。仙葩,仙花。
(2)美玉無瑕:指賈寶玉,他本是赤瑕宮的神瑛侍者(瑛,玉之光彩)。同時也讚他心地純良潔白,沒有那種儒臭濁氣。瑕,玉的疵斑。
(3)虛化:成空,化為烏有。戚序本誤作「虛花」,變動詞為名詞;程高本改作「虛話」,變心事為明言;甲戌本經塗改。今從庚辰本。
(4)「一個枉自」二句:一個獨自悲嘆唏噓而無能為力(指黛玉),一個老是記掛著對方也白費心思(指寶玉)。很顯然,這裡說的就是脂批所提示的後來寶玉惹禍離家,流落他鄉事。這一突然打擊是促使病中黛玉死的主要原因。嗟呀,因悲傷而嘆息。牽掛,在情況不明時,對人的懸念。它與前晴雯判詞中「多情公子空牽念」的「牽念」以及後面寫探春的《分骨肉》曲中「奴去也,莫牽連」的「牽連」意思相同。
(5)水中月、鏡中花:都是虛幻的景象。說寶、黛的愛情理想雖則美好,終於如鏡花水月一樣,不能成為現實。
(6)「想眼中」三句:曹雪芹八十回後原稿中有《證前緣》一回(靖藏本第七十九回批),寫黛玉「淚盡夭亡」。從多方面線索確知,「賈府事敗」、「樹倒猢猻散」的變故,發生在秋天。所謂「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林黛玉因寶玉的獲罪而慟哭,自秋至冬,自冬歷春,她的病勢迅速加重。「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還沒有到第二年的夏天,她就用全部淚水報答了神瑛侍者用甘露灌溉她的恩惠,實現了眼淚還債的諾言。故曲中所寫「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並非泛泛之言。秋流到冬盡,程高本無「盡」字,為後人所刪。有人以為無「盡」字更妥,筆者以為不然。即使從句式的音節上看,亦當有。故從甲戌、戚序諸脂本。
【評解】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與續書中所寫的完全不一樣。在第八十回後的原稿中,黛玉之死與婚姻問題無關。她既不是死於外祖母及其周圍的人對她的冷淡厭棄,或者在給寶玉娶媳婦時選了寶釵,也不是由於誤會寶玉對她薄倖變心(如果說,這種誤會曾經有過的話,也早已成為過去)。黛玉的「淚盡」,原因更重大、深刻、真實得多。那就是後來發生了對全書主題和主線起決定作用的大變故—脂評稱之為「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的「賈家之敗」(見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批)。它包括著獲罪、「抄沒、獄神廟諸事」(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批)。這個突然飛來的橫禍降於賈府,落到了寶玉等人的頭上,因而也給黛玉以致命的一擊。寶玉被迫出走,黛玉痛惜憂忿,卻無能為力,她為寶玉的不幸而不幸,因寶玉的受苦而受苦,她日夜悲啼,毫不顧惜自己,終至將她衰弱的生命中的全部熾熱的感情化為淚水,報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
黛玉之死非續書所寫那樣,這一點證據甚多。第二十五回中鳳姐一次當眾與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她還指著寶玉對黛玉說:「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模樣兒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眾人聽了一齊笑起來,黛玉紅了臉,不言語;連李紈都說:「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對於這段描寫,讀過作者全稿、已知人物將來結局的脂硯齋是怎樣批的呢?他說:「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對?〕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甲戌本)庚辰本作「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謂〕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我也要笑」。作者自己對寶黛之成為配偶是否懷疑,看書人、批書人如何預料,我們都不必去管它,問題是這裡說:「賈府上下諸人」「皆信定」寶玉、黛玉將來是「一段好夫妻」。試問:續書中施「調包計」的賈母、鳳姐(還有人以為作主的應是賈政、王夫人),他們在不在「賈府上下諸人」內?倘原稿也像續書那樣寫法,脂硯齋會不會說那樣的話?可見,「豈其不然」—說二玉不能成夫妻,正是出於「賈府上下諸人」始料所未及的原因。在上一首寫寶釵的曲子中,同時寫了寶玉不忘死去的黛玉;在這一首寫黛玉的曲子中,只寫寶玉「空勞牽掛」,竟無一字涉及寶釵。這沒有別的緣故,就是因為寶釵的終身寂寞與黛玉有關,黛玉的枉自悲愁與寶釵無關。
以續書所寫《苦絳珠魂歸離恨天》與此曲的後半對照,竟無一語能合。續作者為了在安排他自以為相當巧妙的情節時不至於遇到任何困難,就先使寶、黛這兩個性情「乖僻」、不好對付的逆叛者,變成可以任人擺佈的木偶人:一個無意中聽說一句「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就在「急怒」之下迷了「本性」;一個莫名其妙地失了玉便成為「瘋癲」。於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第九十六回),然後各自走開。這樣,就以「一個傻笑,一個也傻笑」,代替了「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寫黛玉死時,有「吐血」,有「暈倒」,有「喘氣」,有「發狠」,有「回光返照」,有「渾身冷汗」,有「兩眼一翻」……而獨獨沒有流淚。倒是寶玉後來流了不少眼淚。這樣,就使這支曲子的末句也非改寫不可了。但是,說也奇怪,黛玉剛死,寶玉便「病勢一天好似一天」(這時,再不必擔心他會執拗,反抗,向黛玉表白,使續作者為難了。倒是一直讓他傻下去,文章不好做),於是就讓他到靈柩前去痛哭一場。到容許他清醒的時候,他甚麼都想起來了:「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原文如此!),來到這裡,今日屋在人亡,不禁號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哭得死去活來。」(第九十八回)這就是所謂「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然而,這樣就使人更糊塗了:難道曲子末幾句是說寶玉的?難道黛玉所欠的「淚債」早償過了頭,現在反而要寶玉找還給她?她歸離恨天如何向警幻交賬呢?難道能把寶玉的眼淚也算在內?倘若說,寶玉的「牽掛」是指他婚後終不忘黛玉,那麼,另一個又如何還能「嗟呀」呢?倘若說,曲的末句是指黛玉平日總愛哭,那麼,她來到賈家已經多年,怎麼說她的眼淚流不到一年就要流光呢?何況,我們也未見黛玉接連不斷地天天流淚呀!八十回以前,她眼淚流得最多的,也還是因為寶玉被賈政打得半死,吃了大苦頭的那一次。那一次黛玉為寶玉整天「拋珠滾玉」地流淚,正是為後來流更多的眼淚伏下的重要一筆。
曹雪芹寫黛玉「還淚」的原意,在第三回脂批中說得最清楚。寶、黛初見時,一個因對方沒有通靈玉而狠命摔玉,罵這玉「連人之高低不擇」;一個則因之而流淚,說「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這裡脂批說:「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應知此非傷感,還甘露水也。」指出了黛玉這種「體貼」「知己」的心思和痛惜其自毀而引咎自責的落淚,就是「還債」。戚序本保存的一條脂評,更點出它對整個悲劇的象徵意義: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乾,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所謂「離恨」,實即愁恨、怨恨、憾恨,石頭有被棄置的憾恨,黛玉也有被收養的身世之感。但她的淚偏不因自身的孤淒而落,而為憐惜石頭的被摔和寶玉的「不自惜」而落,作為寶玉的「知己」,這種「千方百計為之惜」,就是「絳珠之淚,至死不乾,萬苦不怨」的原因,也即所謂「春恨秋悲皆自惹」。這說得還不清楚嗎?批書者若未讀過八十回以後的原稿,是無從這樣說的。眼淚「至死不乾」,正合曲中之所言;自身「萬苦不怨」,才可稱得上真正的「報德」。襲人勸黛玉說:「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清蒙古王府本《石頭記》脂批說:「後百十回(原稿回數)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這就更無疑地證明黛玉最後是為寶玉「不自惜」的「這種行止」所闖下的禍而流盡眼淚的。也正因為如此,寶玉才終身不能忘懷他唯一的「知己」。
說到這裡,我們不禁想起了借閱過曹雪芹抄本《紅樓夢》的明義來,他為小說題過二十首絕句,末首說: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就算明義看到的也只是八十回的本子,他也完全有可能從作者或其親友中打聽到後半部情節的梗概。我們只要稍加思索,就不難明白詩中用獲罪被拘、因而不能保全「青蛾紅粉」的石崇典故指的是甚麼了。此類證據還很多,後面有機會我們還要談到。也可參見拙文《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收在《蔡義江論紅樓夢》一書的33—64頁,寧波出版社)的詳述。
總之,《紅樓夢》情節發展,根本沒有落入「梁祝」故事的窠臼,更不是要表現甚麼「三角」關係。它始終是把悲劇的產生與家族敗落的原因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在原稿中,描寫這種如風雨驟至的大變故的發生,必然是驚心動魄的一幕,而作者傾注了最大熱情的寶、黛這兩個人物的精神面貌,定會在這場可怕的狂風暴雨的雷電閃光中被照亮。其感人至深的藝術力量,決不會亞於作者描寫晴雯的「抱屈夭風流」和寶玉的「杜撰芙蓉誄」。因為寫晴雯之死的文字,只不過是為寫黛玉之死的更重要的文字作引罷了。這一點,脂批說,「試觀《證前緣》(原稿寫黛玉之死)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靖藏本第七十九回批)。然而可惜,我們已不能看到這樣精彩的文字了!這部偉大的小說成了殘稿,這實在是中國文學史上無可彌補的損失!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1),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消耗(2)。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3),須要退步抽身早(4)!
【說明】
這首曲子是說賈元春的。曲名「恨無常」,暗示元春早死。無常是佛家語言,原指人世一切即生即滅,變化無常。後俗傳為勾命鬼。元春當了貴妃,但「榮華」短暫,忽然夭亡,這裡兼有兩層意思。
【註釋】
(1)喜榮華正好:指賈元春入宮為妃,賈府因此成為皇親國戚。
(2)芳魂消耗:指元春的鬼魂憂傷憔悴。
(3)天倫:封建時代對父子、兄弟等天然的親屬關係的代稱。這裡是元春用作對她父親賈政的稱呼。
(4)退步抽身:指辭去官職,退居家中。
【評解】
賈府在四大家族中居於首位,是因為它財富最多,權勢最大,而這又因為它有確保這種顯貴地位的大靠山—賈元春。世代勳臣的賈府,因為她又成了皇親國戚。所以,小說的前半部就圍繞著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和「省親」等情節,竭力鋪寫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但是,「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試看元春回家省親在私室與親人相聚的一幕,在「榮華」的背後,便可見骨肉生離的慘狀。元春說一句,哭一句,把皇宮大內說成是「終無意趣」的「不得見人的去處」,完全像從一個幽閉囚禁她的地方出來一樣。曹雪芹有力的筆觸,揭出了所謂的榮華,對賈元春這樣的貴族女子來說,也還是深淵,她不得不為此付出喪失自由的代價。
但是,這一切還不過是後來情節發展的鋪墊。省親之後,元春回宮似乎是生離,其實已是死別;她喪失的不只是自由,還有她的生命。因而,寫元春顯貴所帶來的賈府盛況,也是為了預示後來她的死是庇蔭著賈府大樹的摧倒,為賈府事敗、抄沒後的淒慘景況作了反襯。脂批點出元妃之死也與賈家之敗、黛玉之死一樣,「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不過,在現存的後四十回續書中,這種成為「大過節、大關鍵」的轉折作用,並沒有加以表現。相反的,續書倒通過元春之死稱功頌德一番,說甚麼因為「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才「多痰」致疾,彷彿她的死也足以顯示皇恩浩蕩似的。
《紅樓夢》人物中,短命的都有令人信服的原因,唯獨元春青春早卒的原因不明不白。這本身就足以引人深思。作者究竟怎樣寫的,從「虎兔相逢」四個字是無法推斷的。曲子中有些話也很蹊蹺,如說元春的「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倘元春後來死於宮中,對築於「帝城西」的賈府並不算遠,「路遠山高」、「相尋告」云云,都是很難解通的。這現在也只能成為懸案。不過,有一點,曲中寫得比較明確,即寫元春以託夢的形式向爹娘哭訴說:「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這豈不是明明白白地要親人以她自己的含恨而死作為前車之鑒,趕快從官場脫身,避開即將臨頭的災禍嗎?所以甲戌本有脂批云:「悲險之至。」由此可知,元春之死,不僅標誌著四大家族所代表的那一派在政治上的失勢,敲響了賈家敗亡的喪鐘,而且她自己也完全是宮闈內部互相傾軋的犧牲品。這樣,聲稱「毫不干涉時世」的曹雪芹,就大膽地揭開了政治帷幕的一角,讓人們從一個家庭的盛衰遭遇,看到了它背後統治集團內部各派勢力之間不擇手段地爭權奪利的骯髒勾當。賈探春所說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話的深長含義,也不妨從這方面去理解。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1)。恐哭損殘年。告爹娘(2),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3),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4),莫牽連(5)。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探春的。曲名「分骨肉」,是與骨肉親人分離的意思。
【註釋】
(1)「一帆」二句:指賈探春遠嫁。拋閃,拋棄、撇開。閃,撇。
(2)爹娘:指賈政、王夫人。賈探春是庶出,為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所生。但她不承認自己的生身母親:「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別人我一概不管。」(第二十七回)
(3)窮通:窮困和顯達。
(4)奴:古代婦女自稱。
(5)牽連:心裡牽掛惦念。
【評解】
賈府的三小姐探春,諢名「玫瑰花」,她在思想性格上與同是庶出的姊姊「二木頭」迎春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精明能幹,有心機,能決斷,連鳳姐和王夫人都畏她幾分,讓她幾分。在她的意識中,區分主僕尊卑的等級觀念特別深固。她之所以對生母趙姨娘如此輕蔑厭惡、冷酷無情,重要的原因,是一個處於婢妾地位的人,竟敢逾越這個界線,冒犯她作為主子的尊嚴。抄檢大觀園,在探春看來,「引出這等醜態」比甚麼都嚴重。她「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只許別人搜她的箱櫃,不許人動一下她丫頭的東西,並且說到做到,絕無迴旋餘地。這也是為了在婢僕前竭力維護做主子的威信與尊嚴。「心內沒有成算的」王善保家的,不懂得這一點,動手動腳,所以當場捱了一巴掌。探春對賈府面臨大廈將傾的危局頗有感觸,她想用「興利除弊」的微小改革來輓回這個大家庭的頹勢。但這只能是心勞日拙,無濟於事。
原稿中寫探春後來遠嫁的情節,與續書所寫不同,這我們已在她的判詞的評解中說過了。曲中「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也是她一去不歸的明證。「三春去後諸芳盡」。迎春出嫁,八十回前已寫到;元春之死、探春之嫁,從她們的曲文和有關脂批看,也都在賈府事敗之前,可能八十回後很快就會寫到。這樣,八十回後必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節發展相當緊張急遽,決不會像續作者寫「四美釣游魚」那樣鬆散、無聊。
此曲擬探春離別親人之辭,語言也甚合其為人。探春本是頗有英氣的女傑,故於臨別骨肉分離之際,仍能不因悲痛而失態,只是盡力勸慰爹娘珍重節哀,而無一字自訴衷腸。何況她的遠嫁海外,可能還由懷恨者的報復促成,所以就更不能示弱,讓那些小人稱心。對「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數語,有脂批云:「探卿聲口如聞。」說的也是語言的個性化。曲詞能寫成這樣,實在是很不容易的。
樂中悲
襁褓中(1),父母嘆雙亡(2)。縱居那綺羅叢(3),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4)。廝配得才貌仙郎(5),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6)。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7):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8),何必枉悲傷?
【說明】
這首曲子是說史湘雲的。曲名「樂中悲」,是說她的美滿婚姻好景不長。
【註釋】
(1)襁褓(qiǎng bǎo搶保):包嬰兒的被子和帶子。
(2)嘆:不幸。
(3)綺羅叢:指富貴家庭的生活環境。綺羅,絲綢織物。
(4)霽月光風:雨過天晴時的明淨景象,比喻胸懷光明磊落。參見本回前又副冊判詞之一註(2)。
(5)「廝配」句:據脂硯齋評註提到,史湘雲後與一個貴族公子衛若蘭(名字曾出現於第十四回)結婚。八十回以後的曹雪芹佚稿中,還有衛若蘭射圃的情節。廝配,匹配。才貌仙郎,才貌出眾的年輕男子。
(6)准折:抵消。准,抵算、折價。坎坷(kǎn kě砍可):道路低陷不平的樣子,引申為人生道路艱難,不得志。這裡指史湘雲幼年喪失父母、寄養於叔嬸家的不幸。
(7)「終久」二句:兩句中藏有「湘雲」二字,又說「雲散」、「水涸」,以「巫山雲雨」的消散乾涸,喻男女歡樂成空。高唐,見前本回正冊判詞之四註(4)。
(8)塵寰:塵世,人世間。消長:消失和增長,猶言盛衰。數:命數,氣數。
【評解】
《紅樓夢》以「寫兒女之筆墨」的面目出現,這有作者顧忌當時政治環境的因素在。因而,書中所塑造的眾多的代表不同性格、類型的女子,從她們的形象取材於現實生活這一點來看,經剪裁、提煉,被綜合在小說形象中的原型人物的個性、細節等等,恐不一定只限於女性。在大觀園女兒國中,鬚眉氣象出以脂粉精神最明顯的,要數史湘雲了。她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她的嬸母待她並不好。因此,她的身世和林黛玉有點相似。但她心直口快,開朗豪爽,愛淘氣,又不大瞻前顧後,甚至敢於喝醉酒後在園子裡的青石板凳上睡大覺。她和寶玉也算是好友,在一起,有時親熱,有時也會惱火,但畢竟襟懷坦蕩,「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在史湘雲身上,除她特有的個性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在封建時代常被讚揚的某些文人的豪放不羈的特點。
史湘雲的不幸遭遇主要還在八十回以後。根據這個曲子和脂硯齋評註中提供的零星材料,史湘雲後來和一個頗有俠氣的貴族公子衛若蘭結婚,婚後生活還比較美滿。但好景不長,不久夫妻離散,她因而寂寞憔悴。至於傳說有的續寫本中寶釵早卒,寶玉淪為擊柝的役卒,史湘雲淪為乞丐,最後與寶玉結為夫妻,看來這並不合乎曹雪芹原來的寫作計劃,乃附會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回目而產生。其實「白首雙星」就是指衛若蘭、史湘雲兩人到老都過著分離的生活,因為史湘雲的金麒麟與薛玉釵的金鎖相仿,同作為婚姻的憑證,正如脂批所說:「後數十回若蘭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那麼,「提綱」是怎麼「伏」法的呢?這一回寫寶玉失落之金麒麟(他原為湘雲也有一個而要來準備送給她的)恰巧被湘雲拾到,而湘雲的丫鬟正與小姐談論著「雌雄」「陰陽」之理,說:「可分出陰陽來了!」借這些細節暗示此物將來與湘雲的婚姻有關。這初看起來,倒確是很像「伏」湘雲與寶玉有「緣」,況且,與「金玉良姻」之說也合。黛玉也曾為此而起過疑,對寶玉說了些帶諷刺的話。其實,寶玉只是無意中充當了中間人的角色,就像襲人與蔣玉菡之「緣」是通過他的傳帶,交換了彼此的汗巾子差不多。這一點,脂評說得非常清楚:「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個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情情』(末回《情榜》中對黛玉的評語,意謂『用情於多情者的人』)。」繪畫為使主色鮮明,另用一色襯托叫「間色法」。湘雲的婚姻是寶釵婚姻的陪襯:一個因金鎖結緣,一個因金麒麟結緣;一個當寶二奶奶彷彿幸運,但丈夫出家,自己守寡;一個「廝配得才貌仙郎」,誰料「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最後也是空房獨守。「雙星」,就是牽牛、織女星的別稱(見《焦林大斗記》),故七夕又稱雙星節(後來改為雙蓮節)(見《嬛琅記》)。總之「白首雙星」是說湘雲和衛若蘭結成夫妻後,由於某種尚不知道的原因,很快就離開了,成了牛郎織女。這正好作寶釵「金玉良姻」的襯托。《好了歌註》:「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批就並提寶釵、湘雲,說是指她們兩人。可見,因回目而附會湘雲將來要嫁給寶玉的人們,也與黛玉當時因寶玉收了金麒麟而「為其所惑」一樣,同是出於誤會。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復比仙(1)。天生成孤癖人皆罕(2)。你道是啖肉食腥羶(3),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4)。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5)!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6)。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7)!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妙玉的。曲名「世難容」,也說明了她後來的遭遇。
【註釋】
(1)復比仙:也與神仙一樣。程高本「復」作「馥」,是芳香的意思。「才華」固可以花為喻,言「馥」,但與「仙」不稱;今以「仙」作比,則不應用「馥」,兩句不是對仗。
(2)罕:納罕,詫異,驚奇。
(3)啖(dàn旦):吃。腥羶(shān山):腥臊難聞的氣味。羶,羊臊氣。出家人素食,所以這樣說。
(4)「太高」二句:太清高了,更會惹人嫉恨;要過分潔淨,大家都看不慣。程高本改「太高」作「好高」,不妥。「高」與「潔」之所以可非議,在於「太」與「過」。
(5)春色闌:春光將盡。喻人青春將過。闌,盡。
(6)風塵骯髒(kǎng zǎng):在污濁的人世間掙扎。風塵,指污濁、紛擾的生活。骯髒,亦作「抗髒」,高亢剛直的樣子,如李白《魯郡堯祠送張十四遊河北》詩:「有如張公子,骯髒在風塵。」引申為強項掙扎的意思,與讀作「āng zāng」解為齷齪之義有別。
(7)王孫公子:當是指賈寶玉。
【評解】
來自蘇州的帶髮修行的尼姑妙玉,原來也是宦家小姐。她住在大觀園中的櫳翠庵,依附權門,受賈府的供養,卻又自稱「檻外人」。這正如魯迅所說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髮,要離開地球一樣。」(見《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實際上她並沒有置身於賈府的各種現實關係之外。她的「高」和「潔」都帶有矯情的味道。她標榜清高,連黛玉也被她稱為「大俗人」,卻獨獨喜歡和寶玉往來,連寶玉生日也不忘記,特地派人送來祝壽的帖子。她珍藏晉代豪門富室王愷的茶杯,對她也是個諷刺。她有特殊的潔癖。劉姥姥喝過一口茶的成窯杯她因嫌髒要砸碎,但又特意把「自己日常吃茶」的綠玉斗招待寶玉。所謂潔與不潔,都深深打上了階層和感情的烙印。她最後流落風塵,好像是對她過高過潔的一種難堪的懲罰。
有人說《紅樓夢》是演繹「色空」觀念的書,這無論就作品的社會意義或作者的創作思想來看,都是過於誇大的。曹雪芹的意識中是有某種程度的「色空」觀念,那就是他對現實的深刻的悲觀主義。但《紅樓夢》決不是這種那種觀念的演繹,更沒有墮入宣揚宗教意識的迷津。曹雪芹對妙玉這個人物的描寫,很能說明問題。作者既沒有認為入空門就能成為一塵不染的高人,也沒有因此而特意為她安排更好的命運。
前面已經說過,原稿中妙玉的結局與續書所寫是不同的。靖藏本在妙玉不收成窯杯一節,加了批語說:「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以下是錯亂文字,周汝昌校文參見前本回正冊判詞之五註(4))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可見,曲中「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等語,也不是泛泛之言,而是以她後來的遭遇為依據的話,只是詳情已不可知了。續書寫妙玉的遭劫是因為強人覺得她「長的實在好看」,又聽說她為寶玉「害起相思病來了」,故動了邪念。這與妙玉的「太高」、「過潔」的「偏僻」個性又有甚麼相干呢?這倒是續作者自己一貫意識的表現:在續作者看來,黛玉的病也是相思病,故有「心病終須心藥治」、「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一類話頭。問題當然並不僅僅在於怎樣的結局更好些,而在於通過人物的遭遇說明甚麼。續書想要說明的是妙玉情慾未斷,心地不淨,因而內虛外乘,先有邪魔纏擾,後遭賊人劫持。這是她自己作孽而受到的報應。結論是出家人應該滅絕人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第八十七回)。這也就是程朱理學所鼓吹的「以理禁慾」、「去慾存理」。而原稿的處理,顯然是把妙玉的命運與賈府的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這樣,妙玉悲劇所具有的客觀意義,就要比曲子中用「太高」、「過潔」等純屬個人品質的原因去說明它更為深刻。
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1)。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2)。覷著那(3),侯門艷質同蒲柳(4);作踐的(5),公府千金似下流(6)。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7)。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迎春的。曲名「喜冤家」,是說她所嫁的丈夫是冤家對頭,因為婚嫁稱喜事。
【註釋】
(1)「中山狼」三句:指迎春丈夫孫紹祖完全忘了他的祖上曾受過賈府的好處。見前本回正冊判詞之六註(2)。
(2)貪歡媾:迎春哭訴「孫紹祖一味好色」,「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歡媾」,脂本或作「還構」,或作「頑彀」,都不成語。這裡根據小說情節,從程乙本。
(3)覷(qù去):窺視、細看,這裡就是看的意思。
(4)蒲柳:蒲和柳易生易凋,借以喻本性低賤的人。蒲,草名。東晉人顧悅與簡文帝司馬昱同年,而頭髮早白。簡文帝問他為甚麼頭髮白得這麼早。顧謙恭地說:「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見《世說新語·言語》)這裡是說孫紹祖作踐迎春,不把她當作貴族小姐對待。
(5)作踐:糟蹋。
(6)下流:下賤的人。
(7)「嘆芳魂」二句:指賈迎春嫁後一年即被虐待而死。
【評解】
賈府的二小姐迎春和同為庶出卻精明能幹的探春相反,老實無能,懦弱怕事,所以有「二木頭」的諢名。她不但作詩猜謎不如姊妹們,在處世為人上,也只知退讓,任人欺侮,對周圍發生的矛盾糾紛,採取一概不聞不問的態度。她的攢珠累絲金鳳首飾被人拿去賭錢,她不追究;別人設法要替她追回,她說「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事情鬧起來了,她不管,卻拿一本《太上感應篇》自己去看。抄檢大觀園,司棋被逐。迎春雖然感到「數年之情難捨」,掉了眼淚,但司棋求她去說情,她卻「連一句話也沒有」。如此怯懦的人,最後終不免悲慘的結局,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裡,實在是有其必然性的。
看起來,迎春像是被「中山狼,無情獸」吃掉的,其實,吞噬她的是整個宗法制度。她從小死了娘,她父親賈赦和邢夫人對她毫不憐惜,賈赦欠了孫家五千兩銀子,將她嫁給孫家,實際上等於拿她抵債。當初,雖有人勸阻這門親事,但「大老爺執意不聽」,誰也沒有辦法,因為兒女的婚事決定於父母。後來,迎春回賈府哭訴她在孫家所受到的虐待,儘管大家十分傷感,也無可奈何,因為嫁出去的女兒已是屬夫家的人了,所以只好忍心把她再送回狼窩裡去。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1),桃紅柳綠待如何(2)?把這韶華打滅(3),覓那清淡天和(4)。說甚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5)!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6)?則看那(7),白楊村裡人嗚咽(8),青楓林下鬼吟哦(9)。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10),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11)?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12)。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惜春的。曲名「虛花悟」,意謂悟到榮華是虛幻的。虛花,猶言鏡中花。
【註釋】
(1)「將那」句:與前「判詞」所說「勘破三春」意同。
(2)桃紅柳綠:喻榮華富貴。待如何:結果怎麼樣呢?
(3)韶華:大好春光。這裡又喻所謂「凡心」。
(4)清淡天和:既是與自然界濃艷的春光相對的天地間清淡之氣,又指人體的元氣,因為古時有所謂不動心,不勞形,清淨淡泊,可保持元氣,不受耗傷的說法。所以,「覓天和」亦即所謂養性修道。《莊子·知北遊》:「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天和,即所謂元氣。
(5)天上夭桃、雲中杏蕊:皆比喻富貴榮華。唐代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封建士大夫以天、日稱皇帝,以雨露喻君恩;所以高蟾借天上桃杏比在朝的顯貴,以秋江芙蓉自況。夭桃,語本《詩經·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夭夭,美而盛的樣子。又舊時以「夭桃穠李」為祝頌婚嫁之辭,與曲子說惜春不嫁人而為尼的命運也相適合。
(6)「到頭來」二句:說桃杏雖盛,但等不到秋天早已落盡。以草木搖落而變衰的秋季來象徵人世間不可避免的衰敗。從其他線索看,原稿寫賈府之敗,時在秋天,因此,這一句含義雙關。
(7)則看:只見。
(8)白楊村:古人多在墓地種白楊,後來常用白楊暗喻墳冢所在。《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9)青楓林:李白遭流放,杜甫疑其已死,作《夢李白》詩,說:「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這裡青楓林是借用,意同「白楊村」。
(10)的是:真是。
(11)生關死劫:佛教把人的生死說成是關頭、劫數。劫,厄運。
(12)「西方」二句:喻指皈依佛教,求得超度,修成正果。佛教發源於古印度,所傳釋迦牟尼在樹下覺悟成佛的「寶樹」,雖然也枝葉婆娑,但那是菩提樹,不叫「婆娑」。中國傳說中婆娑樹是有的,與西方佛教無關,也並不結甚麼果。樂史《太平寰宇記》:「日月石在夔州東鄉,西北岸壁間懸二石,右類日,左類月,月中空隙有婆娑樹一枝。」人有疑「婆娑」二字為作者一時誤寫,其實不誤。它作為皈依佛門的象徵至少在清代是人所周知的。如愛新覺羅·晉昌《題阿那尊像冊十二絕》之二「手執金台妙入神,婆娑樹底認前因」,即是(見文雷《紅樓夢卷外編》,遼寧一師《〈紅樓夢〉研究資料選集》第三集第174頁)。長生果,即《西遊記》中所寫的人參果,俗傳的仙果,傳說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吃了可以長生不老。果,又是佛家語,指修行有成果。這裡,作者是捏合傳說以取喻,暗示惜春終於逃避現實,出家為尼。
【評解】
賈惜春「勘破三春」,披緇為尼,這並不表明她在大觀園的姊妹中,見識最高,最能悟徹人生的真諦。恰恰相反,作者在小說中,非常深刻地對惜春作了解剖,讓我們看到她所以選擇這條生活道路的主客觀原因。客觀上,她在賈氏四姊妹中年齡最小,當她逐漸懂事的時候,周圍所接觸到的多是賈府已趨衰敗的景象。四大家族的沒落命運,三個姐姐的不幸結局,使她為自己的未來擔憂,現實的一切既對她失去了吸引力,她便產生了棄世的念頭。主觀上,則是由環境塑造成的她那種毫不關心他人的孤僻冷漠性格,這是典型的利己主義世界觀的表現。人家說她是「心冷嘴冷的人」,她自己的處世哲學就是「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她咬定牙,攆走毫無過錯的丫鬟入畫,而對別人的流淚哀傷無動於衷,就是她麻木不仁的典型性格的表現。所以,當賈府一敗塗地的時候,入庵為尼便是她逃避內部傾軋、保全自己的必然道路。對於皈依宗教的人物的精神面貌,作如此現實的描繪,而絕不在她們頭上添加神秘的靈光圈,這實際上已成了對宗教的批判。因為,曹雪芹用他的藝術手腕「摘去了裝飾在鎖鏈上的那些虛幻的花朵」(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同樣,曹雪芹也沒有按照佛家理論,把惜春的皈依佛門看作是登上了普濟眾生的慈航仙舟,從此能獲得光明和解脫,而是按照現實與生活的邏輯來描寫她的歸宿的。「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在原稿中,她所過的「緇衣乞食」的生活,境況也要比續書所寫的悲慘得多。
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1)!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2)。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3)。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4);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王熙鳳的。曲名「聰明累」,是受聰明之連累、聰明自誤的意思。語出北宋蘇軾《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註釋】
(1)「機關」二句:費盡心機,策劃算計,聰明得過了頭,反而連自己的性命也給算掉了。機關,心機、陰謀權術。卿卿,語本《世說新語·惑溺》,後作夫婦、朋友間一種親暱的稱呼。這裡指王熙鳳。
(2)死後性空靈:所依據的情節不詳。從可以知道的基本事實來看,使鳳姐難以瞑目的事,最有可能是指她到死都牽掛著她女兒賈巧姐的命運。「死後性靈」是迷信的說法。
(3)奔騰:在這裡是形容災禍臨頭時,各自急急找生路的樣子。
(4)意懸懸:時刻勞神,放不下心的精神狀態。
【評解】
王熙鳳是賈府的實際當權派。她主持榮國府,協理寧國府,而且交通官府,為所欲為。這是個政治性很強的人物,不是普通的貴族家庭的管家婆。她的顯著特點,就是「弄權」,一手抓權,一手抓錢,十足表現出權慾和貪慾。王熙鳳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代表了一個階層。
王熙鳳是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在短暫的幾年掌權中,她極盡權術機變、殘忍陰毒之能事,製造了許多罪惡,直接斷送在她手裡的就有好幾條人命。這一切只不過為她自己的最後垮台準備條件。按照曹雪芹的原意,這個賈門女霸的結局是很糟的。從脂批中可以知道原稿後半部有以下情節:
一、獲罪離家,與寶玉同淹留於獄神廟(待罪候命處,還不是監獄)。原因不外乎她斂財害命等罪行的被揭露。如對「弄權鐵檻寺」,逼迫一對未婚夫妻自盡,自己坐享三千兩銀子一節,脂批就指出:「如何消繳,造業者不知,自有知者。」「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平生之作為,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第十六回)離家在外期間,劉姥姥還與她在「獄廟相逢」(靖藏本第四十二回批)。此外,在獄神廟見到鳳姐的,還有小紅、茜雪等人。
二、在大觀園執帚掃雪。這當是獲罪外出,經一番周折,重返賈府以後的事。脂批說過,怡紅院的穿堂門前,將來「便是鳳姐掃雪拾玉之處」(第二十三回)。
三、被丈夫休棄,「哭向金陵」娘家。從第二十一回脂批看,她發現丈夫所私藏的多姑娘頭髮(批:「妙。設使平兒收了,再不致洩漏,故仍用賈璉搶回,後文遺失,方能穿插過脈也。」)是一個導火線。丈夫借此鬧翻,將其休棄。那時,鳳姐「身微運蹇」,只能忍辱,這與「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時的「阿鳳英氣」有天壤之別。所以後半部那一回的回目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四、回首慘痛,短命而死。尤氏對鳳姐說:「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第四十三回)
總之,鳳姐的慘痛結局是自食惡果,並不是甚麼人世禍福難定。但作者對鳳姐還是有著相當明顯的憐才和惋惜心情的,即使只從這首曲子中,我們也能感覺出來。但更重要的是曹雪芹在描寫鳳姐這個人物時,並沒有受自己感情上某種偏愛的影響,感情用事地為她隱惡,卻能無情地「秉刀斧之筆」,將她寫成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這才是曹雪芹的真正偉大之處。
留餘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1)。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2)!正是乘除加減(3),上有蒼穹(4)。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賈巧姐的。曲名「留餘慶」,是說賈巧姐的娘王熙鳳曾接濟過劉姥姥,做了好事,因而得到好報—由劉姥姥救巧姐出火坑。前代為後代所遺留下來的福澤叫餘慶。《易經·坤卦·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留餘慶,與「積得陰功」義相似,都是一種因果報應的說法。
【註釋】
(1)「留餘慶」六句:參見本回正冊判詞之九註(3)。娘親,「母親」的一種方言叫法。
(2)狠舅奸兄:不知曹雪芹原計劃中「奸兄」所指係誰。續書寫巧姐後為王仁(狠舅)、賈環、賈芸(奸兄)等所賣。但可以肯定賈芸不是曹雪芹原計劃中所說的「奸兄」。第二十四回的脂評說,後半部有「芸哥仗義探庵」(靖藏本)事,並說「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賈環則既非「舅」,也非「兄」,而是巧姐的叔叔。
(3)乘除加減:指老天的賞罰絲毫不爽,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4)蒼穹(qióng窮):蒼天。
【評解】
賈府醜事敗露後,王熙鳳獲罪,自身難保,女兒賈巧姐為狠舅奸兄欺騙出賣,流落在煙花巷。賈璉夫妻、父女,「家亡人散各奔騰」。後來,巧姐幸遇恩人劉姥姥救助,使她死裡逃生。這些佚稿中的情節,前「判詞」註中已有提及。那麼,這樣描寫巧姐的命運,在小說之中,究竟有甚麼特殊的意義沒有呢?我們認為它很有可能表現出作者曹雪芹在經歷過長期的貧困生活後,思想上所出現的某些接近人民的新因素。
作者描寫劉姥姥形象的真正用意,並不像小說所聲稱的那樣是因為賈府大小事多,理不出頭緒來,所以借她為引線;也不是為了讓她進大觀園鬧出許多笑話來,供太太小姐們取樂,借以使文字生色。作者安排這個人物是胸有成竹的。脂批指出,小說在介紹劉姥姥一家時所說「『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第六回)。這就是說,劉姥姥一家在後半部中因巧姐為板兒媳婦,真的成了賈家的親戚,而且是正派親戚。「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在「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賈府主子們之間的勾心鬥角已發展為骨肉相殘。到那時,肯伸手相援的都是一些曾被人瞧不起的小人物,如賈芸、小紅、茜雪等,而曾被當作賈府上下嘲弄對象的劉姥姥,不但是賈府興衰的見證者,反過來,她也成了真正能出大力救助賈府的人。要把已被賣作妓女的巧姐從火坑裡救出來,就不外乎出錢和向人求情,這對劉姥姥說,是不容易的。接著,招煙花女子為媳婦(此外,也別無出路),則更要承受傳統道德觀念的巨大壓力。在脂批看來,「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之事」。
賈巧姐終於從一個出身於公侯之門的千金,變成了一個在「荒村野店」裡「紡績」的勞動婦女了,就像秦氏出殯途中,寶玉所見的那個二丫頭那樣。與前半部十二釵所過的那種吟風弄月的寄生生活相反,巧姐走上了一條全新的自食其力的生活道路。於是,劉姥姥為巧姐取名時所說的「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得到了驗證。曹雪芹思想的深度是一般封建時代的小說家所難以企及的。在這個問題上,脂批者的思想也有很大的距離,脂批說:「應了這話固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實伏線於千里。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靖藏本第四十二回批)看來,他對這樣的「成祥」「化吉」還有保留,所以仍不免「哀哉傷哉」。續書者就更不用說了,在他看來,女子失節,不如一死;既淪為煙花女,便無「餘慶」可言;招巧姐而使她成為靠「兩畝薄田度日」的卑賤的農婦,劉氏也算不得「恩人」。所以,續書讓巧姐幸免於難,並且最後非讓她嫁到「家資巨萬」的大地主家不可(這應入「厚命司」才是),還讓「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起來將來怎麼升官,怎麼起家,怎麼子孫昌盛」。這與曹雪芹的原意,真有天壤之別!
晚韶華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1)!那美韶華去之何迅(2)!再休提繡帳鴛衾(3)。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4)。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5)。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6),光燦燦胸懸金印(7);威赫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8)。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李紈的。曲名「晚韶華」,字面上說晚年榮華,其真意是說好光景到來為時已晚了。
【註釋】
(1)「鏡裡」二句:丈夫早死,夫妻恩情已是空有其名,誰料兒子的功名、自己的榮華,也像夢境一樣虛幻。
(2)韶華:這裡喻青春年華,與曲名中喻榮華富貴有別。
(3)繡帳鴛衾:指代夫妻生活。
(4)「只這」三句:這幾句說,待李紈可享榮華時,死期也就近了,這是得不償失。只,即使、便是。珠冠、鳳襖,是受到朝廷冊封的貴婦人的服飾。此指李紈因賈蘭長大後做了官而得到封誥。無常,參見前本回《紅樓夢曲·恨無常》題解。
(5)陰騭(zhì志):即前曲所謂「陰功」,指暗中有德於人。積兒孫:為兒孫積德。
(6)簪纓:古時貴人的冠飾。簪是首飾,纓是帽帶。
(7)金印:亦貴人所懸帶。《晉書·皇后紀論》:「唯皇后貴人,金印紫綬。」
(8)「問古來」二句:說李紈本來大可不必「望子成龍」。
【評解】
在小說中許多重要事件上,李紈都在場,可是她永遠只充當「敲邊鼓」的角色,沒有給讀者留下甚麼特殊的印象。這也許正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和思想性格的—榮國府的大嫂子,一個恪守婦道禮法、與世無爭的寡婦,從來安分順時,不肯捲入矛盾鬥爭的漩渦。作者在第四回的開頭,就對她作了一番介紹,那段文字除了未提結局外,已可作為她的一篇小傳:
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她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像李紈這樣的人,在統治者看來,是完全有資格受表旌、立牌坊,編入「列女傳」的。雖則「無常性命」沒有使她有更多享晚福的機會(李紈年齡不比諸姊妹大多少,她的死,原稿中或另有具體情節,但已難考出),但她畢竟在壽終前得到了「鳳冠霞帔」的富貴榮耀,這正可以用來作為天道無私,終身能茹苦含辛、貞節自守者必有善報的明證。然而,曹雪芹偏將她入了「薄命司」冊子,說這一切只不過是「枉與他人作笑談」罷了(後四十回續書以賈蘭考中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自然喜歡」為結束。這樣,李紈似乎就不該在「薄命」之列了),這實在是對儒家傳統觀念的大膽挑戰。
好事終
畫樑春盡落香塵(1)。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2)。箕裘頹墮皆從敬(3),家事消亡首罪寧(4)。宿孽總因情(5)!
【說明】
這首曲子是寫秦可卿的。曲名「好事終」的「好事」,特指男女風月之事,是反語。
【註釋】
(1)「畫樑」句:暗指秦可卿在天香樓懸樑自盡(參見本回正冊判詞之十一註(4))。
(2)「擅風情」三句:謂秦可卿自恃風月情多和容貌美麗,而後來賈府之敗,根源可以追溯到這一點上。
(3)箕裘(jī qiú基球)頹墮:舊時指兒孫不能繼承祖業。箕裘,指簸箕、皮袍。《禮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意思是說,善於冶煉的人家,必定先要子弟學會縫補皮袍,為煉金屬、燒陶土修補器具作準備;善於造弓的人家,必定先要子弟學會做簸箕,為弄彎木竹、獸角製成弓作準備。後人因以「箕裘」比喻祖先的事業。敬:指賈敬。他頹墮家教,放任子女胡作非為,養了個不肖之子賈珍,而賈珍則「亂倫」與兒媳私通。
(4)家事:家業。寧:指寧國府。
(5)宿孽:原始的罪惡,起頭的壞事,禍根。
【評解】
秦可卿本是被棄於養生堂的孤兒。她從抱養她的「寒儒薄宦」之家進入賈府以後,就墮入了罪惡的淵藪。她走上絕路是賈府主子們糜爛生活的惡果,其中首惡便是賈珍這些人形獸類。曲子有一點是頗令人思索的,那就是秦可卿在小說中死得較早,接著還有元春省親、慶元宵等盛事,為甚麼要說她是「敗家的根本」呢?難道作者真的認為後來賈府之敗是像這首曲子所歸結的「宿孽總因情」嗎?原來,這和十二支曲的《引子》中所說的「都只為風月情濃」一樣,只是作者有意識在小說一切人物、事件上蓋上的瞞人的印記。作者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給人以「大旨談情」的假象,才虛構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子的。但是,這種「荒唐言」若不與現實溝通,就起不了掩護有政治性的真事的作用。因而,作者又在現實中選擇了秦可卿這個因風月之事敗露而死亡的人,作為這種「情」的象徵,讓她在寶玉夢中「幻」為「情身」,還讓那個也叫「可卿」的仙姬與釵、黛的形象混成一體,最後與寶玉一齊瀕臨「迷津」,暗示這是後來情節發展的影子,以自圓其「宿孽因情」之說。當然,作者思想是充滿著矛盾的,以假象示人是不得已的。所以他在太虛幻境入口處寫下了一副對聯,預先就一再警告讀者要辨清「真」「假」、「有」「無」。試想,馮淵之死,明明寫出兇手是薛蟠,卻偏又說「這正是夢幻情緣」、「前生冤孽」;張金哥和守備之子雙雙被迫自盡,明明寫出首惡是王熙鳳,卻偏說他們都是「多情的」,又製造「情孽」假象。就連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紈、「勘破三春」遁入空門的惜春、「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史湘雲,作者也統統讓她們在掛著「可憐風月債難償」的對聯的「孽海情天」中註了冊,這個「情」(風情月債)不是幌子又是甚麼?
我們已經知道,賈府後來發生變故的直接導火線在榮國府,獲罪而淹留在獄神廟的寶玉、鳳姐都是榮國府的人。寶玉的罪狀,不外乎「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時所傳的那種口舌。寶玉固然有拈花惹草的貴族公子習氣,但決不至於像賈珍父子那樣無恥,使這一點成為累及整個賈府的罪狀,當然是因為在政治鬥爭中敵對勢力要盡量抓住把柄來整治對方。現在偏要說這是風月之情造的孽,並且把它歸結到它的發端—秦氏的誘惑。但即使就這個起因來說,也不能不指出,這一切寧國府本來就更不像話。比如,賈敬縱容子孫恣意妄為,就要比賈政想用嚴訓教子就範而無能為力更嚴重,更應定為「首罪」。王熙鳳的弄權、斂財、害命,也起於她協理寧國府。賈珍向王夫人流淚求請鳳姐料理喪事,縱容她「愛怎樣就怎樣,要甚麼只管……取去」,使她忘乎所以。鐵檻寺害命受賄後,「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而辦這樣奢靡的喪事,又因為賈珍與死者有特殊關係。鳳姐計賺尤二姐、大鬧寧國府,事情也起於賈珍、賈蓉聚麀。而賈蓉又與鳳姐有著曖昧關係,他還是與鳳姐最親的秦氏的丈夫哩!然而,儘管如此,「風情」、「月貌」以至秦可卿本人,都不過是作者用來揭示賈府中種種關係的一種憑藉,賈府衰亡的前因後果,自有具體的情節會作出說明的,這就像作者在具體描寫馮淵、張金哥之死的情節時毫不含糊一樣。秦可卿「判詞」和曲子中的詞句的含義,要比我們草草讀去所得的表面印象來得深奧,就連曲名「好事終」,我們體會起來,其所指恐怕也不限於秦氏一人,而可以是整個賈府的敗亡。
收尾·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1)。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說明】
這首收尾的曲子是對金陵十二釵命運的總寫,它寫出了賈府最後家破人亡、一敗塗地的景象。曲名的含義,已在曲文中講清楚了。
【註釋】
(1)「為官的」二十句:上面列舉種種現象,過去,俞平伯先生以為它是每句專詠一人,「不是泛指」,「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釵」,「這是『百衲天衣』」,並依原文次序列其名為:湘雲、寶釵、巧姐、妙玉、迎春、黛玉、可卿、探春、元春、李紈、惜春、鳳姐。但是,後來俞先生自己也覺得未必妥當(參見《紅樓夢研究·八十回後的紅樓夢》)。
【評解】
這首曲子是《紅樓夢》十二曲的總結,它概括地寫出了以賈府為代表的貴族家庭中發生的急劇變化和最終一敗塗地的結局。
這首曲子既是十二釵曲的收尾,它在表現賈府「樹倒猢猻散」的情景時,當然是以寫十二釵的結局為主的。但是,它的目的畢竟不是把前面曲子中都已具體寫過的各人命運再重複一遍,作者也未必故意求巧,使每句曲文恰好分結一釵。把一氣呵成的曲文,割裂開來,按人分派,這只會削足適履,損傷原意;證之以事實,又不免牽強。說「欠淚的」是黛玉、「看破的」是惜春、「老來富貴」是李紈,這當然不錯;說「為官的,家業凋零」是湘雲、「富貴的,金銀散盡」是寶釵,就勉強了。《護官符》中賈、史、王、薛,哪一家不是「為官的」、「富貴的」?他們後來「一損皆損」,哪一家不是「家業凋零」、「金銀散盡」?脂評說這兩句「先總寧榮」(四大家族的代表),似乎確切得多。再比如把「欲知命短問前生」分派給元春,把「欠命的,命已還」分派給迎春,也說不出多大理由。因為十二釵中命短的不只是元春,她的前生,我們也不知道;小說中只說賈家欠孫家的錢,沒有說迎春欠孫紹祖的命,怎麼要她還命呢?倒是王熙鳳,現世就欠了不少人命,只是要她來還,一條命也還不清呢!如果用因果報應的話來說,她的下場不也是「冤冤相報」嗎?總之,曲子把金陵十二釵的各種不幸遭遇,全都毫無遺漏地概括了,但我們不應拘泥於一句一人,把文義說死,這對理解這首曲子的意義沒有實在的好處。
這首曲子為四大家族的衰亡預先敲起了喪鐘。在結句中,作者以食盡鳥飛、唯餘白地的悲涼圖景,作為賈府未來一敗塗地、子孫流散的慘象的寫照,從而向讀者極其明確地揭示了全書情節發展必以悲劇告終的完整佈局。如果真正要追蹤原著作意、續補完這部不幸殘缺了的不朽小說,就不能無視如此重要的提示。魯迅論《紅樓夢》就非常重視這個結局。他介紹高鶚整理的續書,只述梗概,從不引其細節(這與前八十回大段引戚序本原文情況截然不同),但在提到賈政雪夜過毗陵,見光頭赤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的寶玉與他拜別而去,追之無有時,卻兩次都引了續書中「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這句話,提醒讀者注意,續作者是如何煞費苦心地利用自然界的雪景來混充此曲末句所喻之賈府敗亡景象的。他還指出後四十回雖則看上去「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其實續作者「心志未灰」,所續之文字與原作的精神「絕異」,所以,「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復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這就深刻地指出了續書是用貌合神離的手法給讀者設置了一個「小小騙局」,借此從根本上篡改原作的精神。所以魯迅說:「赫克爾(E.Haeckel)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的續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墳·論睜了眼看》)
備考 「白茫茫大地」的含義
有不少探索小說佚稿情節的同仁認為,賈府在事敗之後,還遭到過一場大火,所有房屋園林都被燒個精光,所以才成了一片茫茫白地。我們認為這樣的看法大可商榷。因為與這首曲子末兩句的解釋關係密切,所以借此機會,辨證一下。持有這種見解的同仁,他們的根據大概是兩條:
(一)第一回:「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本眉批說:「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批在「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多」句之上。「南直」是「南直隸」的簡稱。明代永樂初,成祖從南京應天府(清代改江寧府)遷都於北京後,稱南京和直隸南京的地區(相當今江蘇、安徽二省)為南直隸;清初以南直隸為江南省,轄境依舊。這樣,「南直」可能就被理解為是指江寧織造曹家,進而理解為是指小說中的賈府了。我們的體會,脂評說的是:他記得在江寧時,這一帶地方常發生這樣的事,一著火就連累了許多人家。「召禍」之「病」就在於「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多」,小說中所描寫的不是憑空想像,是有「實」事為依據的。因而在「竹籬木壁」之旁,又有批曰:「土俗人風。」曹家所居是深院大宅,決非「竹籬木壁者」,而且「召禍」顯然是政治原因,雍正查封曹頫家產的藉口,也只是「江寧織造曹,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等等(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與火災無關。遭火的甄士隱故事固然對全書情節有象徵意義,但也只是象徵,並非雷同。他因「翻了筋斗」,對現實感到幻滅,最終棄家隨瘋道人而去,這與寶玉後來「懸崖撒手」已很相似,作者何至於笨拙到事事都重複小說故事中已寫過的具體情節呢?其實,這種受「隔壁」連累的「接二連三,牽五掛四」的火災,正是作為後來突如其來的使四大家族「一損俱損」,彼此牽連獲罪的政治災禍的象徵。
(二)第三十九回:眾人聽劉姥姥信口開河地講雪天早晨聽得柴草響的故事,剛說看到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小姑娘,「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丫頭回說:「南院馬棚裡走了水,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膽小,出至廊上來瞧,看著火光熄滅才進來。庚辰本有雙行小字批說:「一段為後回作引,然偏於寶玉愛聽時截住。」有的同志覺得後面找不到甚麼情節能用這段描寫來「作引」的,所以認為這個「後回」應是指後半部中某一回,那麼,到那時一定是真的釀成大火災了。其實不然。只要細味這條脂批就會看出,它的語氣很一般,又強調文章寫法(何時「截住」),不像是在提示遠在八十回之後的重大情節。從脂批慣例來看,批書人批到他感到是可悲的事件時,總不免要發出「哀哉傷哉」、「悲夫」、「嘆嘆」一類感慨,他豈能對最終使賈府化為烏有的一場大火(如果它有的話)無動於衷,在提到時如此輕描淡寫!可見,「為後回作引」並非「千里伏線」的意思,它實在只是說,為後面的那一回情節作引罷了。我們細查的結果,發現它指的就是第四十或第四十一回。只是那段文字已經殘缺了,情節已經迷失了,所以我們找不到。第四十回後半寫行酒令,「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劉姥姥就用俚語說酒令,逗樂了大家。正當她用「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時,「只聽外面亂嚷」,現存的脂本都到這一句斷了。下面一回開始又接寫座中吃酒,就像沒有發生過甚麼事一樣。所以我們始終不知道為甚麼「外面亂嚷」。這裡肯定缺掉了一段作為插曲的情節,否則,作者是絕不會憑空寫上一句「只聽外面亂嚷」而又不交代甚麼事的。這大概是因為裝訂成冊(一般回數總以十位的整數分裝)的原稿在借閱過程中有了破損,致使第四十回末了或者第四十一回開頭掉了一頁,於是,只好添一二句話,把兩頭連接起來,所以,連席上不再行酒令了也未加說明,便接寫調換木頭酒杯的事,補綻痕跡十分明顯。但幸好還保存了「只聽外面亂嚷」這一句,使我們拿它來與前回「作引」的一段文字對照時,感到在寫法上確如脂評所說的那樣;也因此可以推知散佚的文字,大體上也是寫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令人驚恐的事(未必仍是失火),但事情終於無妨(至於究竟是何事,寫它有何用意,當然無從揣測)。從而解決了那條脂批確實並非是暗示後半部有賈府遭大火情節的問題。
回過頭來,再看這首曲子的末兩句,它在這個問題上,幫我們撥開迷霧的作用就十分顯著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茫茫白地」和「食盡鳥飛」一樣,只是一種比喻(「好一似」),所以它既非雪地實景,也非一片焦土。這種荒涼景象的造成不是由於別的原因,而是「食盡鳥投林」的結果(故用「落了」兩字)。如果我們本來懷疑賈府的家業最後消亡得如此「乾淨」,其原因除了四大家族在政治鬥爭中失勢之外,是否還會有別的諸如遭火之類的自然災禍的偶然因素在的話,現在,把這首曲子的含義與脂批內容加在一起考慮,疑團應該是可以冰釋的(參見《「賈府遭火」辨》,載拙著《蔡義江論紅樓夢》第95—102頁,寧波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