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币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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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父親是個笨伯,但我母親是有頭腦的人;這溫柔的小婦人是個靜寂主義者,她常對我說:孩子,你會入地獄的。但這並不使她悲傷。

豐特奈爾[10]

不,文桑·莫裡尼哀每晚出門並不是上他情婦家去。雖然他走得很快,讓我們緊隨著吧。從他所住的聖母院路頂頭,文桑一直走盡連接著的聖普拉西德路,以後轉到巴克路,那兒還有一些遲歸的行人來往。他在巴比倫路一家大門前停住,門開了。這兒是巴薩房伯爵的住宅。如果他不常在這兒出入,他不會那麼昂然地跑進這富麗堂皇的爵府。給他開門的侍役很知道在類似的假裝鎮靜中所隱藏的膽怯。文桑故意不把帽子交給他,而隨手扔在一張靠椅上。可是文桑在此出入還是不久以來的事。如今自稱是他朋友的羅培耳·得·巴薩房原是逢人成朋友的那種人,我不很知道他們兩人間究竟是怎麼認識的。無疑是在中學的時候,雖然巴薩房顯然比文桑年長得多。他們幾年不見,最近,有一天晚上,很難得,俄理維陪他哥哥去看戲,偶然在戲院中遇見。在休息的時候巴薩房請他們兩位吃冰淇淋。那天晚上他才知道文桑正念完醫科前期,而尚在猶疑是否再進後期;實在說,自然科學比醫學更使他感興趣,但為謀生起見……總之,文桑欣然接受了羅培耳·得·巴薩房不久後向他提出的有利的建議,即是每晚去診視他那位手術後尚未復原的年老的父親:無非是洗滌、檢驗、注射之類,反正是需要一個專手才能擔任的。但,除此之外,這位伯爵想接近文桑還別有內幕,而後者接受他的建議其中也另有原因。羅培耳的內幕,我們以後再來探究;至於文桑的即是:需錢孔亟。當你是一個心地正直的人,而自幼受教育的灌輸,知道什麼叫做責任,你不會使一個女人有了孩子——尤其這女人是為你拋棄了她的丈夫——而你自己則絲毫不感到你對她所應盡的義務。直到那時,文桑所過的是一種純潔的生活。他和蘿拉的關係,有時在他覺得很平常,有時卻覺得是駭人的。很多瑣細的事情,如果一一分列,往往顯得很簡單很平常,但加在一起卻湊成一個駭人的總數。他方才一面走一面就那樣想,但這對他無濟於事。自然他從不曾打算把這女人完全由他來負擔或是在她離異以後娶她,或是和她同居。他不得不自認對她並無強烈的愛,但他知道她在巴黎一無接濟,而是他自己使她落入這種困境:他想對她至少應負起初步援助之責,可是他很知道這援助是朝不保夕的——今天比昨天不如,比最近幾天更不如。因為在上星期他還有他母親克勤克儉為他開業而積貯下來的五千法郎,這五千法郎應該足夠他情婦分娩,住院,以及嬰兒出世後最初的費用。但他竟受了什麼魔鬼的唆使?——這一筆早為這女人打算好的款子,這一筆奉獻給她而他自己再無權動用的款子,有一天晚上,也不知由於什麼魔鬼的耳語,他認為這數目也許是不夠的。不,這並不是羅培耳·得·巴薩房。羅培耳從不曾說過類似的話,但他建議文桑上俱樂部去恰正落在那一天晚上,而文桑接受了他的建議。

這種賭場中最危險的是只要賭友就是朋友。羅培耳把他的朋友文桑介紹給所有的人。文桑因為事前沒有準備,所以那一天晚上不能盡興下注。他身邊幾乎什麼也沒有,伯爵想借給他的一點籌碼他又不肯接受。但,因為他贏了錢,他就後悔不曾多冒險一下,便答應第二天再去。

“現在這兒的人都認識您了,以後我就用不到陪您同來。”羅培耳對他說。

這一切發生在彼爾·得·勃魯維家,人通稱他為彼特羅。自從這第一晚以後,羅培耳·得·巴薩房就把自己的汽車供給他的新交使用。每晚十一時文桑到羅培耳家,和他閒談一陣,隨即上樓,看老伯爵當時的心境與病狀決定他逗留的久暫,以後汽車就送他到聖弗洛朗坦路彼特羅家,一小時後又接他回來,但車子並不直接送他到家而是停在最近的十字路口,因為他怕引人注意。

前天晚上,蘿拉·杜維哀坐在通莫裡尼哀家的扶梯上,守候文桑一直到早晨三點鐘;那時他才回家。而且,那天晚上文桑並沒有上彼特羅家去。他已無錢可輸。兩天以來,他那五千法郎已分文不剩。他把經過寫信通知了蘿拉,告訴她他再不能替她想辦法,並勸她回到她丈夫,或是她父親那兒去,直認一切。但這在蘿拉已絕不可能,她對這事根本無法加以冷靜的考慮。她情人的懇求只引起她的憤怒,而這憤怒徒使她沉入絕望的境地,文桑遇到她就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想把文桑拖住,但他撒手就跑。無疑,那一刻他只能忍心,因為他並非無情的人;但在他,欲勝於情,因此他很容易把這種冷酷也看做是他的一種義務。他完全不理會她的祈求,她的哀訴,正和俄理維對裴奈爾所說的一樣,文桑把他房門關上以後,她倒在扶梯上,獨自在黑暗中嗚咽不止。

自從那晚以後又已過了四十多小時。前夜文桑並沒有上羅培耳·得·巴薩房家去,他父親的病狀似乎已轉好。但這天晚上一道電信把他找去。羅培耳想見他。當文桑踏進羅培耳常在的那間房子——這房子他自己特意佈置作書室,而同時也是他的吸煙室——羅培耳並不起立,隨便從肩頭向他伸出手去。

羅培耳正在寫作。他坐在一張堆滿著書的寫字臺前。正面,一扇大玻璃窗正對花園中的月色敞開著。他伏在案上對文桑說話:

“您知道我在寫的是什麼?……但您不會告訴別人吧!……您答應我……這是給杜爾美所辦的雜誌的卷頭語。反正以後別人一定會發現這雜誌的後臺是我,不過至少我不願立刻讓人知道我自己也在其中執筆。所以,千萬別聲張!但我正在想:您不是對我說過您的二弟也能寫點東西?他叫什麼名字?”

“俄理維,”文桑說。

“對了,俄理維,我倒忘了,別那麼站著。坐在這張靠椅上吧。您不冷嗎?您願意我把窗關上嗎?……他能寫詩,對不對?他很應該拿到我這兒來。自然,我不能答應一定會用他……不過我相信總不至於太令人失望。他看來長得很聰明,您的二弟。而且,他對文壇的情形似乎很熟悉。我很想和他談談。您告訴他什麼時候來看我,好不好?這事我拜托您。來根煙吧?”他把他那銀質的煙盒遞過去。

“好。”

“文桑,現在您聽我說,我有幾句很懇切的話要告訴您。那天晚上,您的舉動真像是個孩子……而且我也一樣。我並不是說我不該帶您上彼特羅那兒去,但我覺得您輸的錢我多少應該負一部分責任。我總想要是沒有我,您是不會輸這筆錢的。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人所謂的“內疚”,但相信我,我為這事開始失眠並且患起消化不良症來,而我又想起您對我說過的那個可憐的女人……但那,那是另一回事;而且這種神聖的事,不如回避為妙。我想對您說的是,我很希望,我很願意,是的,絕對願意交給您一筆相等於您所輸的款子,是五千法郎,對不對?而您再去冒一次險。我再說一遍,這款子,我自認是我讓您輸的,所以我應該償還給您;您用不到感激我。如果這次您贏了的話,您就還我。如果又再輸了,頂好!我們間算是清了賬。過去一筆勾銷,今晚您再上彼特羅那兒去。汽車把您送到以後,就來接我上格裡菲斯夫人家去,而您回頭就上她那兒去找我。說定了,對不對?汽車會上彼特羅家去接您的。”

他打開抽屜,取出五張票子交給文桑:

“快去吧。”

“但您父親……”

“唉!我忘記告訴您了:他故世已有……”他取出表,喊道,“不得了,那麼晚啦!都快十二點了……快走吧。——是的,他故世已差不多四小時了。”

這一切他說得絲毫不帶慌張,反倒是泰然不以為意。

“而您不在家裡守……”

“守靈嗎?”羅培耳打斷他,“不,我的小兄弟在那兒照料;他和那老女僕都在樓上,他和死者比較契合,而我……”

他看文桑總是不動,就接下去說:

“聽我說吧,朋友,我不願使您以為我冷酷不近人情,但我痛惡現成的情感。我曾在心中對我父親假設了一種親子之愛,但不久我發現我假設的尺度還嫌太寬,因此我不得不把它收緊一點。我一生中受惠於老人的唯有煩擾,敵對,與拘謹。如果在他心中也有一點溫存的話,至少他決沒有用在我身上。我早年對他的懷慕,那時還是一片赤子之心,結果只受到他的厲聲呵斥,從此我就得了教訓,您自己總已親眼見到,當人看護他的時候……他幾曾對您說過一聲謝謝?他幾曾對您有過最低度的敬意,或是瞬間的微笑?他始終以為他對一切受之無愧。啊!這就是人所謂一個有氣概的人。我相信他曾使我母親很受痛苦,而這也算是他所愛的人,要是他真愛過什麼人的話。我相信他使他周圍的一切人痛苦,他的傭人,他的狗,他的馬,他的情婦;只有他的朋友是例外,因為他根本沒有一個朋友。他的故世讓每個人舒一口氣。他正是,我相信,人所謂在“某一方面”有特長的人;但我從不曾發現是哪一方面。他很有才智,那是真的。說回來,我曾對他相當欽佩,即在今日仍然一樣。但至於說貓哭老鼠,至於要我流點眼淚……不,我已早不在這種年齡。好吧!還是趕快走,一點鐘後上莉莉安家來找我。——什麼?您沒有穿晚禮服不好意思嗎?傻小子!什麼?沒有別人。好吧,我也穿便服就是。知道了。出門以前點上一根雪茄吧。趕緊讓汽車開回來,回頭再去接您。”

他看文桑出門後,聳一聳肩,跑入臥室去換衣服。他的晚禮服已平直地在沙發上等著他了。

在樓上的一間房子內,老伯爵躺在那張臨終的床上。有人在他胸前放上一個十字架,但忘了把他的雙手按在上面。幾天不剃的鬍子使他下頜峻峭的角度變得柔和一點。橫在額上的皺紋在他聳立的灰發下已不顯太深,而且好像鬆弛了。眼珠深陷在滿覆濃眉的眼眶中。正因為以後我們不會再見到他,所以我特別向他端詳一番。那年老的女僕賽拉菲坐在床頭的一張靠椅上。但她站起身來,跑近一張桌子去。桌上一盞舊式的油燈發著黯淡的光,燈芯已不夠了。燈上的燈帽使光正照在年輕的龔德朗在念的一本書上……

“您累了,龔德朗少爺。您不如先去睡吧。”

龔德朗抬起頭來,用極溫柔的目光看著賽拉菲。他撩開散在他兩鬢的金栗色的頭髮。他才十五歲;他那幾乎還帶女性特徵的臉上只充滿著愛與柔情。

“你呢!可憐的菲,”他說,“該去睡的還是你,昨夜你已一夜沒有休息。”

“啊!我已習慣,在我算不得什麼;而且我白天睡了,而您……”

“不,你去睡吧。我並不覺得累,而且我留在這兒看書,或是默想對我很有好處。我對爸爸認識太淺,我相信如果我不乘這機會細細瞻仰一番,我會完全把他忘了的,我要看守他直到天亮。菲,你在我家已有多久了?”

“我是在您出世前一年來的;如今您快十六歲了。”

“你還記得我媽嗎?”

“記得您媽?您問得真有意思!這正好像您問我我叫什麼名字。自然,我怎麼不記得您媽呢?”

“我也記得一點,但不很清楚……她去世那年我才五歲……告訴我……是不是爸爸常和她說話?”

“那就得看什麼日子,您爸爸向來是很少說話的;而他也不喜歡別人先和他說話。但無論如何,那時比近來總還更多說一點,——而且,往事最好不提,讓仁慈的上帝去審判這一切吧。”

“好菲菲,你真相信仁慈的上帝會去管這些事嗎?”

“如果不是仁慈的上帝,那還有誰呢?”

龔德朗把嘴唇貼在賽拉菲赤紅的手上。

“你知道你應該做什麼嗎?你去睡。天一亮我就一定叫你;那時我就去睡。去睡吧,我懇求你。”

賽拉菲留他一人在室內以後,龔德朗立刻跪下在床前。他的前額隱沒在褥單中,但他哭不出眼淚;他心中一無情感的沖動。他的眼睛是絕望地乾涸的。於是他又站起身來,他看著這已失去知覺的遺容。在這莊嚴的瞬間,他想認識不知何種崇高與稀有的情感,傾聽從另一世界傳來的消息,把自己的思想超升到一種超感覺的靈妙的境界去——但他的思想卻始終羈住在塵俗的現世。他凝視著死者蒼白的手,而自問死人的指甲還能長多長。他驚駭於這兩隻拆散的手。他想把它們拿近去,連在一起,握住十字架。這倒是個妙計。他想賽拉菲回來時看到死人的手已連在一起一定會大吃一驚,他想象她的驚奇自己覺得非常得意;但立刻他又鄙視自己的舉動。他依然俯在床上。他把死人離他較遠的那只手臂抓住。手臂已很僵硬,龔德朗要把它勉強彎曲過來,結果使整個屍體移動了。他又抓住另一隻手臂,這一隻似乎比較柔順。他幾乎已把它拉在適當的位置。他拿起十字架,想把它放在死人的大拇指與其餘的手指間,但一接觸到這冰冷的屍體他就心寒起來。他自覺已將昏暈。他想把賽拉菲叫醒。他放棄一切——十字架傾倒在折皺的褥單上,死人的手臂重又僵硬地落回原處。在這駭人的肅靜中,他突然聽到一聲粗暴的呼喚“上帝”的聲音,使他毛骨悚然,像是有人在……他驚懼地回過頭去;但不,室內只有他獨自一人。這大聲的詛咒無疑出自他自己的口中,出自從不曾褻瀆過神明的他。於是,他又坐下,沉湎在他的閱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