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币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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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富有與升平產生懦夫;憂患乃堅韌之母。

莎士比亞

俄理維已上床等著他母親,因為她每晚總下樓來跟她兩個就寢的小兒子親吻,道晚安。他很可以再把衣服穿上等待裴奈爾,但他懷疑他是否會來,而一面也怕把他的小兄弟鬧醒。喬治平時很快就睡熟,早上醒得很遲,也許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有什麼變故。

聽到有人在輕輕抓門的聲音,俄理維跳下床來,匆忙地套上他的拖鞋跑去開門了。一無點燈的必要,室內有著月光。俄理維把裴奈爾緊緊抱在懷中。

“啊!我真等得心焦,我不能相信你竟會來。你父母知道你今晚不在家睡嗎?”

在黑暗中,裴奈爾的目光凝視著。他聳一聳肩膀。

“你以為我得先請求他們的同意嗎,嗯?”

他的語調是那樣冷酷地帶著諷意,俄理維立刻感到自己發問的荒謬。他還不懂裴奈爾的出走是為“上進”,他以為他只打算一晚不回家,而想不出他出奔的動機是什麼。他問:——裴奈爾打算什麼時候再回家呢?——永不!這時俄理維心中才明白過來。他盡力想顯出自己的嚴肅,不因任何意外而愕然起驚,但一句“你在做的事簡直是了不起的”不自主地從他口中吐出。

他朋友的驚愕並不使裴奈爾不悅。他尤其暗喜這驚嘆中所含的敬慕之意;但他重又聳聳肩膀。俄理維握著他的手;他非常嚴肅;他殷切地問道:

“但……為什麼你要走呢?……”

“唉!老朋友,那,那是家庭間的事。我不能對你說。”不想使自己的態度太顯嚴重,他用鞋頭戲弄著俄理維腳尖搖晃著的那只拖鞋,使它落到地上,因為他們兩人並肩坐在床邊。

“那麼你上哪裡去生活呢?”

“我不知道。”

“靠什麼生活呢?”

“走著瞧吧。”

“你有錢嗎?”

“夠明天吃中飯的。”

“以後呢?”

“以後就得想法去找,不管它!我總可以有辦法。你瞧著吧;以後我再告訴你。”

俄理維非常佩服他的朋友。他知道他性格的剛強;可是,他還懷疑,萬一他經濟斷絕,為環境所迫,那時他是否會尋回家去呢?裴奈爾向他保證:他什麼都幹,但決不再回家去。因為他反覆地說,而且愈來愈殘酷:什麼都幹——俄理維心頭感到一種無限的慘痛。他想說話,但又不敢。最後,低著頭,帶著一種猶豫的語調,他開始說:

“裴奈爾……至少你不會……”他停住了。他的朋友抬起眼睛,朦朧地看出俄理維惶惑的神情。

“不會什麼呢?”他問,“你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呢?說吧。當小偷嗎?”

俄理維略一搖頭。不,他指的並不是那個。突然他嗚咽起來;他痙攣地抱住裴奈爾。

“允諾我至少你不……”

裴奈爾抱住他,隨又笑著把他推開。他已懂了。

“那,那我一定可以答應你的。不,我不會那樣冒失,”但他又接著說,“不過也得承認那倒是最簡便的辦法。”俄理維安心了;他很知道最後這句話只是一種有意的譏嘲。

“你的考試呢?”

“對了,就是這事使我心煩。至少我不願意把它犧牲。我自信已有準備,問題只要那天不太疲累就成。我必須很快想個辦法。這當然是相當冒險的;但……我想不成問題。你瞧著吧。”

他們間有剎那的沉寂。第二隻拖鞋又已落地。裴奈爾說:

“你會受涼的。睡吧。”

“不,該睡的是你。”

“別開玩笑了,快,睡吧!”他把俄理維推入散亂的床上。

“但你,你在哪裡睡呢?”

“不拘哪裡,地上也成,屋角也成。我必須使自己習慣。”

“別那樣,聽我說吧。我還有點兒事情想告訴你,但你如果不在我身邊,我就不能說。到我床上來吧。”當裴奈爾解衣上床以後,他說,“你記得那次我對你說的……成了,我已幹過了。”

裴奈爾會意。他把他朋友更拉近一點,後者繼續說:

“老裴,說來那真令人作嘔。那簡直是駭人的……事後,我真想嘔吐,撕去我的皮囊,自殺。”

“那你也過甚其辭了。”

“或是把她殺掉……”

“女的是誰呢?至少你不至於太不謹慎吧?”

“那倒沒有,杜爾美跟那女的很熟;是他給我介紹的。但尤其是她的談吐使我惡心。她不斷地饒舌,你說多蠢!我真不懂在那種時刻何以還不閉口。我真想堵住她的口,把她縊死……”

“我可憐的朋友!可是你早該想到杜爾美最多只能替你找個笨傢伙……但至少,她長得怎麼樣呢?”

“你以為我會抬起頭來看她嗎?”

“你真是個小傻瓜。你真是個小愛神。我們睡吧……那麼至少你總已……”

“可不是嗎!就是那事最使我作嘔,就是說我仍一樣的……幹得正好像我對她很有熱情似的。”

“老俄,那可了不起。”

“別胡扯!如果所謂愛情就是那麼回事,我可早受夠了。”

“你真可謂初出茅廬!”

“我倒想看看你在那情景中。”

“啊!我,你知道,我不追女人。我已告訴過你:我等著奇遇。那樣,冷冰冰的,那對我一點沒有意思。自然,如果我……”

“如果你?……”

“如果她……不說了。睡吧。”突然他轉過背去,和俄理維的身子遠離一點,因為熱氣使他難受。但俄理維過了片刻又說:

“你說……你相信巴雷斯會當選嗎[7]?”

“天曉得!……那使你腦漲?”

“我才不睬呢!喂……告訴你……”他攀在裴奈爾的肩上,後者回過身來,“我兄弟有一個情婦。”

“喬治嗎?”

那小的,假裝入睡,原在黑暗中聳耳細聽,這時聽到人提到他的名字,就趕緊屏住呼吸。

“你真傻!我說的當然是文桑。”(比俄理維年長,文桑正念完醫科前期。)

“他自己告訴你的嗎?”

“不,他並不知道我知道這件事。我的父母也一點不知道。”

“如果他們知道了,他們會說什麼呢?”

“我不知道。也許媽會非常失望。爸爸一定會叫他和那女的斷絕關係或是正式結婚。”

“天曉得!這些正人君子們不懂得別人可以不和他們一樣,而仍不失其為君子。但你怎麼知道這事的呢?”

“事情是這樣的:近來文桑每在我父母上床以後,夜間出去。他下樓時盡量小聲,但我辨得出他走在街上的腳步。上禮拜,我想是禮拜二吧,夜間天氣熱得使我不能睡在床上。我就跑到窗口透透氣。我聽到樓下開門與關門的聲音。我就伏在窗口,而當他在路燈旁經過時,我認出果然是文桑。那時已是十二點以後。這是第一次。我的意思是,這是第一次我注意到他。但自從我有過這發現以後,我就監視他——啊!自然並不一定是有意的……而幾乎每天晚上我聽他出門去。他自己有鑰匙,而我父母又把以前我和喬治住的那間房間給他改作了診察室,為的預備將來他開業以後用。他的臥室正在進門的左手,而其餘的房間則都靠右手。因此他可以隨意進出不為別人知道。平時我沒有聽到過他回來的聲音,但前天晚上,那是禮拜一晚上,我不知道什麼緣故;我想著杜爾美出版雜誌的計劃……就一直睡不熟,我聽到扶梯上有說話的聲音;我當時就猜想一定是文桑。”

“那是幾點鐘?”裴奈爾問。其實他並不真想知道時間,不過要表示出他對這事極感興趣而已。

“早晨三點鐘,我想。我就起來,我把耳朵貼在門上細聽。文桑在和一個女人說話。或者不如說那女的一個人在那兒說話。”

“那你怎麼知道那男的一定是文桑?別的房客也都從你門口經過。”

“有時的確非常麻煩:這些房客回來愈晚,上樓時聲音愈大;他們才不顧別人正睡覺呢!……但那次決不是旁人,我聽到那女的一再叫他的名字。她叫他……啊!我都不便說,說起來會令人作嘔……”

“說吧。”

“她說:“文桑,我的親親,我的情人,唉!您別走!”

“她稱他用“您”嗎?”

“對呀!你說怪不怪?”

“說下去吧!”

“您現在已沒有權利把我拋棄了。您要我怎麼辦呢?您讓我上哪裡去呢?告訴我!啊!告訴我。”於是她又重復地叫他,“我的親親,我的親親”,而那聲音愈來愈凄慘,愈來愈微弱。以後我就聽到一種聲音(他倆應該是在扶梯上)——一種像是什麼東西落下去的聲音。我想一定是她跪下了。”

“但他呢,他一句話也不回答嗎?”

“他一定已跑上扶梯;我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以後她就一直在我門口,而幾乎是靠在我門上。我聽到她嗚咽的聲音。”

“那你應當給她開門。”

“我不敢。文桑如果知道我知道他的事情一定會大發雷霆。而且,我怕她在哭時被人發覺反顯得挺不好意思,何況我也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什麼話好。”

裴奈爾向俄理維轉過身來:

“我要是你,我一定給她開門。”

“啊!天曉得,你總是什麼都不怕,只要閃過你腦筋的事,你沒有一件幹不出來。”

“你是責備我嗎?”

“不,我羨慕你。”

“那你看那女的究竟是誰呢?”

“那我怎麼知道?晚安。”

“說……你敢擔保喬治一定不會聽到我們所說的嗎?”裴奈爾在俄理維的耳邊低聲說,兩人細聽了一陣。

“不會的,他已睡了,”俄理維很放心地說,“況且他也聽不懂。你說那天他問爸爸什麼來著……他說“為什麼……”

這次喬治可真忍不住了。他在床上抬起頭來,打斷他哥哥的話:

“笨伯,”他叫著說,“我那天故意問爸爸,這你也看不出來?……我敢打賭,你們剛才所說的我全聽到了;我犯不上和你們作對。至於文桑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只是,伙計們,現在你們說話可該小聲點了,因為我真困了。或是,閉口吧。”

俄理維翻過身去。裴奈爾還不睡,他默然注視著這間房子。月光使它顯得比平時更大。實際上,他對這間房間並不熟悉。白天俄理維一向不在室內。裴奈爾難得到他家去看他,偶有的幾次,俄理維都在樓上的房子內招待他。如今月光已照在喬治的床腳上,這孩子終於睡熟了。剛才他哥哥所談的,他幾乎全都聽到;他已不乏入夢的資料。在喬治的床邊牆上,可以看到一個雙格的小書架,上面放著一些教科書。在俄理維床邊的一張桌上,裴奈爾瞥見一本版本很大的書;他伸出手去,抓住那本書,想看看是什麼書名:《托克維爾[8]》;但當他想再把它放回時,書掉在地上,那聲音把俄理維驚醒了。

“近來你念托克維爾嗎?”

“這是仲巴借給我的。”

“你喜歡嗎?”

“相當乏味。但有些地方寫得很好。”

“聽我說,明天你預備做什麼呢?”

第二天是禮拜四,中學校向例是無課的。裴奈爾在想或許還可以看到他的朋友。他計劃以後不再到學校去;最後的幾課也不上了,打算單獨預備他的考試。

“明天,”俄理維說,“十一點半我到聖拉扎爾車站去接我的舅父愛德華,他從英國回來,乘迪耶普開來的車子。下午三點鐘杜爾美在盧浮美術館等我。其餘的時間我必須預備功課。”

“你舅父愛德華?”

“是的,他是我母親的異母兄弟。他離開這兒已有半年,雖然我只見過他幾面,我卻很喜歡他。他不知道我會去接他,我怕在車站上不一定認識他。他和我家裡其餘的人完全不一樣;他是一個很傑出的人。”

“他是做什麼的?”

“他寫作。他的書我幾乎都看過;但近來他很久沒有發表什麼東西了。”

“是小說嗎?”

“是的,也可說是小說。”

“為什麼以前你從沒有向我提起過呢?”

“因為提了你就會去念;而如果你念了不喜歡……”

“說吧!”

“那就,那就會使我難受。所以我不提。”

“為什麼你說他是個傑出的人?”

“我也回答不出來。我已對你說過,我幾乎不認識他,所以這也許只是一種預感。我覺得他對很多事情都感興趣,而這些事情都不是我父母所感興趣的,對他你可以什麼都談。有一天,那是在他動身之前不久,他在我家吃飯。他一面在和我父親談天,但我感到他目光卻始終注視著我,那使我局促起來。我正想跑出那間房子——那是餐室,進咖啡後大家總在那兒閒談——但他卻向我父親問起我來,這使我顯得更局促。而爸爸突然站起來去找那時我才寫成的詩,這些詩我以前很傻地竟拿給他看過。”

“你寫的詩?”

“是呀,你知道,正是那一首,你說很像波德萊爾的《眺臺》[9]。我自己知道那些詩全無價值或是不值什麼,所以爸爸去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使我非常生氣。但當爸爸在找那些詩的時候,好一會,就只愛德華舅父和我兩人單獨在室內,而我知道自己滿臉漲得通紅,我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對他說。我只好把頭別轉——而且,他也和我一樣,他開始卷他的煙卷,無疑是為使我安心起見,因為他一定看到我通紅著臉,以後他就站起來看著窗外。他低聲地吹著口哨。突然他對我說:“我比你還局促呢。”但我相信這完全是出於好意。最後爸爸進來了;他把我的詩拿給愛德華舅父,他就開始讀起來了。那時我已忍無可忍,如果他再恭維我一陣的話,我相信我一定會對他做出非禮的舉動來。自然爸爸正等著他的恭維,而看到我舅父什麼話也不說,他就問:“你看怎麼樣?”但我舅父笑著對他說:“在你面前我不便說話。”於是爸爸也笑著跑掉了。而當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就對我說,他認為我的詩很要不得;但聽他這樣說,反使我心中很痛快;更使我高興的是,當他突然用手指點著兩行詩,而那正是全詩中我自己唯一認為得意的兩行時,他微笑地看著我說:“這是好的。”你說這可不是了不起的?而如果你知道他說那話時的語調!我真想擁抱他。以後他又對我說,我的錯處在於從一種觀念出發,而不夠讓字句作我的前導。最初我不很理解他的意思,但我相信現在我已懂得他指的是什麼——而我相信他是對的。這一點我以後再和你解釋。”

“現在我懂得何以你要上車站去接他。”

“啊!我剛才對你談的都沒有什麼。我也不懂為什麼我要對你談這些。我們還說了很多別的。”

“你說是十一點半?你怎麼知道他乘這班車到站呢?”

“因為他給我母親寫了一張明信片;而以後我又查了時間表。”

“你打算和他一同吃中飯嗎?”

“啊!不,我必須在十二點回家。我只有和他握一握手的時間,但那對我已很滿足……唉!在我還沒有睡熟以前,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再和你見面呢?”

“至少不在這幾天。至少到我有了辦法。”

“但無論如何……如果我能幫你點忙。”

“你幫我點忙!——不,那就沒有意思了。我會覺得我在舞弊。安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