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柳四首[1]
秋来何处最销魂[2]，残照西风白下门[3]。他日差池春燕影[4]，只今憔悴晚烟痕[5]。愁生陌上《黄骢曲》[6]，梦远江南乌夜村[7]。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8]。
娟娟凉露欲为霜[9]，万缕千条拂玉塘[10]。浦里青荷中妇镜[11]，江干黄竹女儿箱[12]。空怜板渚隋堤水[13]，不见琅琊大道王[14]。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15]。
东风作絮糁春衣[16]，太息萧条景物非[17]。扶荔宫中花事尽[18]，灵和殿里昔人稀[19]。相逢南雁皆愁侣[20]，好语西乌莫夜飞[21]。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22]。
桃根桃叶镇相怜[23]，眺尽平芜欲化烟[24]。秋色向人犹旖旎[25]，春闺曾与致缠绵[26]。新愁帝子悲今日[27]，旧事公孙忆往年[28]。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枝相映夕阳边[29]。
[1] 《秋柳》四首作于顺治十四年（1657）八月间，作者时年二十四岁。王士禛《蚕尾续文集》卷二《菜根堂诗集序》：“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时正秋赋，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会饮水面亭，亭下杨柳十馀株，披拂水际，绰约近人。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章，一时和者数十人。又三年，予至广陵，则四诗流传已久，大江南北和者益众，于是《秋柳》诗为艺苑口实矣。”作者对于此四诗之写作沾沾自喜，晚年提及，尚顾盼自雄。《渔洋诗话》卷上：“余少在济南明湖水面亭，赋《秋柳》四章，一时和者甚众。后三年官扬州，则江南北和者，前此已数十家，闺秀亦多和作。南城陈伯玑（允衡）曰：‘元倡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诸名士和作皆不能及。’”有关此四章写作用心，众人猜测纷纭，李兆元《渔洋山人秋柳诗旧笺》云：“此先生悼明亡之作。第一首追忆太祖开国时，后三首皆咏福王近事也。”可作一家之言。作者一时兴到之举，却取得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是促使作者以后向神韵说迈进的动力。《秋柳》四章那种欲说还休的诗歌语言、含蓄模糊的意象组合，都造成一种半吞半吐的朦胧感，恰与那一时代士人阶层极力向内心世界逃避人生的趋向合拍，从而获得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南北唱和效应。神韵说多少染有一丝感伤色彩，并带有强烈的内向性，应当说与作者早年《秋柳》诗实践活动的成功密切相关。
[2] 销魂：灵魂仿佛离开肉体，形容极其哀愁或欢乐。此处形容极其哀愁。《渔洋诗集》卷三录此四诗前有小序云：“昔江南王子，感落叶以兴悲；金城司马，攀长条而陨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杨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远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为我和之。丁酉秋日北渚亭书。”
[3] 残照西风：语本唐李白《忆秦娥》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白下门：故址在今江苏南京城东，见宋杨伯岩《六帖补》卷九。唐李白《金陵白下亭留别》诗：“驿亭三杨树，正当白下门。”又南京旧称“白下”、“白门”，李白《杨叛儿》诗：“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
[4] 他日：昔日，以往。与下句“只今”属对。差（cī疵）池：参差不齐的样子。《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又南朝梁沈约《江南弄四首·阳春曲》：“烟柳垂地燕差池。”
[5] 憔悴晚烟痕：语本唐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6] “愁生”句：从春日杨柳写起，楼头思妇见陌头杨柳之色而为从征远方的丈夫忧心生愁。语本唐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黄骢曲，即《黄骢叠》，唐段安杰《乐府杂录·黄骢叠》：“太宗定中原时所乘战马也。后征辽，马毙，上叹惜，乃命乐工撰此曲。”这里以《黄骢曲》代表征战之事。李兆元《渔洋山人秋柳诗旧笺》认为此句“以唐太宗比明太祖，追忆创业之艰，而伤后人不能继也”，似多附会，故以下诗句之相关解释不再征引。
[7] “梦远”句：以乌夜啼的凄清景象关合秋柳的衰微之态。上引“乌啼白门柳”诗句以及古乐府《杨叛儿》“杨柳可藏乌”诗句等是这种意象生成的基础。乌夜村，明王鏊《姑苏志》卷五七：“晋穆帝皇后，何准女，居昆山南村。一夕生后，群乌惊鸣，明日赦下，又鸣。今名其地乌夜村。”
[8] “莫听”二句：用有关吹笛的典故渲染杨柳的哀怨与离愁意绪。三弄笛，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玉关，即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敦煌以西，为古代通往西域的要道。唐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又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有《折杨柳枝》：“上马不促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古人诗中常将怨别与杨柳、笛声三者相联系。论（lún伦），评定。此处读阳平声。
[9] 娟娟：柔美飘动的样子。凉露欲为霜：语本《诗·秦风·蒹葭》：“白露为霜。”
[10] 万缕千条：语本唐刘禹锡《杨柳枝词》：“千条金缕万条丝。”玉塘：池塘的美称。
[11] “浦里”句：以荷叶青翠光鲜可作镜，喻柳树茂盛时的绿色。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五录梁江从简《采荷调》，引《乐府广题》曰：“梁太尉从事中郎江从简，年十七，有才思，为《采荷调》以刺何敬容，敬容览之，不觉嗟赏，爱其巧丽。敬容时为宰相。”其词曰：“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浦，港汊水湾。中妇，次子之妻，这里泛指女子。
[12] “江干”句：以黄竹之色喻秋柳“叶始微黄”的状态。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七《黄竹子歌》：“江边黄竹子，堪作女儿箱。一船使两桨，得娘还故乡。”
[13] 板渚隋堤：《隋书·食货志》：“又自板渚引河达于淮、海，谓之御河，河畔筑御道，树以柳。”又《江南通志》卷三三：“隋堤在江都县，隋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广四十步，旁筑御道，树以杨柳，时谓之隋堤。”板渚，在今河南荥阳附近黄河南岸。《河南通志》卷五二：“板渚：在汜水县城东北二十里，隋炀帝自此引河入汴。”
[14] 琅琊大道王：作者自注：“借用乐府语，桓宣武曾为琅琊。”语本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五《琅琊王歌辞》：“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鹿鸣思长草，愁人思故乡。”又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15] “若过”二句：用唐白居易《杨柳词》诗意及其本事，抒发怀古幽思。白居易《杨柳枝词》：“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题下注云：“《云溪友议》：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杨柳词》以托意云。”永丰坊，唐代洛阳坊巷名。
[16] 絮：柳絮，或称杨花。糁（sǎn伞）：散开，洒落。唐杜甫《绝句漫兴》之七：“糁径杨花铺白毡。”
[17] “太息”句：语本唐杜甫《送韩十四江东省觐》诗：“太息人间万事非。”萧条，寂寞冷落。
[18] 扶荔宫：《三辅黄图》卷三：“扶荔宫在上林苑中，汉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宫（宫以荔枝得名），以植所得奇草异木。”花事：有关花的情事。
[19] 灵和殿：南朝齐宫殿名。《南史·张绪传》：“刘悛之为益州，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其见赏爱如此。”
[20] 南雁：南归的大雁。点明秋令。
[21] 西乌莫夜飞：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九有《西乌夜飞》五首，抒写男女相慕之情。其题下有注云：“《古今乐录》曰：《西乌夜飞》者，宋元徽五年荆州刺史沈攸之所作也。攸之举兵发荆州，东下未败之前，思归京师，所以歌。”杨柳与乌关联，参见本组诗第一首注〔7〕。
[22] “往日”二句：用西汉辞赋家枚乘在梁孝王园中撰写《柳赋》事。旧题晋葛洪撰《西京杂记》卷四：“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风流，形容文学作品超逸佳妙。枚叔，即枚乘（？—前140？），字叔，西汉淮阴（今江苏清江西南）人，为梁孝王刘武的文学侍从，以辞赋造诣最高。近人辑有《枚叔集》。梁园，故址在今河南开封。《河南通志》卷五一《开封府》：“梁园在府城东南，一名梁苑，汉梁孝王游赏之所。”忘忧之馆或在梁园中。素心，平素的心愿。违，不如意。
[23] “桃根”句：以古代美女比喻秋柳情态宜人。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五录《桃叶歌三首》，题下有注云：“《古今乐录》曰：《桃叶歌》者，晋王子敬之所作也。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隋书·五行志》曰：陈时江南盛歌王献之《桃叶词》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又一首云：“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宋张敦颐《六朝事迹·桃叶渡》：“桃叶者，王献之爱妾名也，其妹曰桃根。”镇，常。相怜，相爱。
[24] 平芜：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烟：柳树枝叶茂密似笼一层烟雾，称柳烟。
[25] 旖旎（yǐ nǐ倚你）：柔和美好。魏王粲《柳赋》：“览兹树之丰茂，纷旖旎以修长。”又唐李白《愁阳春赋》：“何垂杨旖旎之愁人。”
[26] “春闺”句：化用唐王昌龄《闺怨》诗意，参见第一首注〔6〕。缠绵，情意深厚。
[27] “新愁”句：三国魏曹丕《柳赋》序云：“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感物伤怀，乃作斯赋。”帝子，帝王之子，指魏文帝曹丕。曹丕父曹操生前未称帝，曹丕即位后追尊曹操为魏武帝，以“帝子”称曹丕略为勉强。或谓此句语本《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亦通，惟“悲今日”难释。
[28] “旧事”句：《汉书·五行志》：“昭帝时，上林苑中大柳树断仆地，一朝起立生枝叶，有虫食其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汉昭帝卒，汉宣帝刘询即位，刘询原名病已，为汉武帝曾孙，兴自民间。
[29] “记否”二句：语本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九《杨叛儿》八首之四：“七宝珠络鼓，教郎拍复拍。黄牛细犊儿，杨柳映松柏。”青门，汉代长安城门之一。《三辅黄图》卷一《都城十二门》：“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名曰青城门，或曰青门。”这里系借用，泛指城郭，与《杨叛儿》无涉。珠络鼓，饰以缀珠的鼓，喻华美。